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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轻时读书，每当我对一本书的本能感受不同于权威批评家的说法时，我总毫不犹豫地认为我是错的。那时我不知道批评家所说的其实常常是陈腐的传统观点，我也不知道他们竟能把自己不怎么了解的东西说得头头是道。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对于艺术作品，唯一重要的是我自己的看法。我现在对自己的判断已经相当自信，因为我发现，我在四十年前对某些作品的本能感受以及我的一些因为和当时的流行观点不符而被舍弃的看法，就是现在大多数人认可的感受和看法。尽管如此，我还是大量阅读评论文章，因为我认为文学评论也是一种旨在使人愉悦的文学样式。人们并不总是为了灵魂得救才读书，而要打发一两个小时的空余时间，没有什么比读几篇评论文章更令人愉悦了。文章的观点和你相同，固然高兴；观点和你不同，也很有趣。就是先看看一个聪明人对一些你还没来得及读的书——譬如亨利·莫尔
的书，或者理查森
的书——说了些什么，也很有意思。
不过，读一本书，唯一重要的是它对你有何意义。批评家或许会说，它有怎样怎样的重要意义，但经批评家转手而来的东西，大多是靠不住的。我不为评论书而读书，我为自己读书。评论一本书不是我的分内事，我所做的就是像变形虫吸收异体微粒一样，从书里吸收我能吸收的东西，凡是我无法吸收的，就是与我无关的。我不是学者，也不是学生或者批评家，我是个职业作家，所以我只读对我的职业有所帮助的书。如果有谁写了一本书，推翻了好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对托勒密学说
的观点，我也不会去读；如果有谁写了一本描述他在巴塔哥尼亚
腹地令人难以置信的冒险之旅的书，我也照样不予理睬。作为小说家，除了关心自己的话题，没必要精通其他任何一个领域的知识。否则，对他是很有害的，因为人性脆弱，经不起诱惑，而一旦不恰当地使用专业知识，那就尴尬极了。所以，小说家过度使用专业知识是不明智的。流行于19世纪90年代的大量使用行话的做法，也令人厌恶。
其实，不这么做也可以把小说写得很真实，然而在那时，大家一窝蜂地这么做，结果是以小说的趣味性换取真实性，这代价也太昂贵了。不错，人物是小说家的话题，因而小说家应该对人物及其相关事物有所了解。不过，通常只需要知道一点就够了。他倒是要注意，不要在这方面卖弄。因为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话题可以发挥，所以我的做法是尽可能限定在对自己的目的有意义的话题范围内。对于你要写的人物，你永远会觉得了解得不够。写传记和回忆录，通常会有一些感人的或者具有暗示性的私密生活细节，而这样的细节，小说家是永远没法从人物的原型那里得到的。要了解人很难，诱导他们讲述自己的事情已经不容易，而要他们讲述对你有用的事情，就更加困难、更加费时了。对人的了解就是这样，你不能接触过他们之后就把他们撂到一边，然而对书的了解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你从头到尾读完一本书之后，就把它撂到一边，因为你已经知道，它要说的东西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