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句下里巴人级的民谣中,“金色”,就是“黄”的意思,曹州姓黄的人物还能有谁?当然是黄六先生了!
所谓黄六先生,正是在后世大名鼎鼎的黄巢。他生于曹州冤句县(今山东曹县西北),一个世代靠贩私盐发财的富商之家,在兄弟中排行老六,所以又有“黄六”之称。
这位黄家的小六子,自幼就显得天资过人。传说在他八岁那年(也有说法是五岁或六岁时,但在下感觉那样似乎过分天才了),他的父亲和祖父以菊花为题联诗,父亲先成两句,祖父一时未及对出后句,小小的黄巢便脱口对出两句:“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
父亲怪他没有礼数,但祖父对小孙儿的表现颇为吃惊,不予怪罪,要他尝试着重作一首。片刻之后,小黄巢写下了以下诗句:
飒飒西风满院栽,
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
报与桃花一处开。
神童啊!黄家虽然是地方上的小豪门,但因为是靠贩盐而起的暴发户,从没出过官员,社会地位仍比较低下,做梦都想培养出一个当官为宦的,给黄家的家谱镀镀金,洗刷盐贩子之名。这一联诗句,让家族长辈都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位小六子身上!
虽然后来一代大儒欧阳修,在《新唐书》上对黄巢的知识水平的评价仅仅是“稍通书记”,但这可能与正统观念强烈的欧阳永叔先生,不愿给这位反贼头目说好话有关。从黄巢留世的几首诗作来看,豪迈大气,其水平比几百年后那位同样科考失败,只能写些“看主当准看到肩,最好道理看胸前”此类打油诗的太平天国洪天王,要高得多了。
当然,后来也有人从“赭黄衣”和“为青帝”这两个词中,证明黄巢是天生反骨,这恐怕就有点儿反应过度了。九百多年后,在福建侯官有个少年作过一副有名的对联:“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揣摩一下,是不是也“反意”浓烈?但这位少年的名字,叫林则徐。
总之,在青少年时期的黄巢,孜孜以求的也是如何通过科举,进入大唐帝国的统治阶层,而不是去推翻它。
懿宗咸通年间,黄巢曾多次到长安参加进士科考试,但结果次次都是名落孙山。黄巢通过合法途径出人头地的小小梦想,终究还是被大唐的科举制度击得粉碎!
根据这一结果,有些网上文章把黄巢说成史上最牛的“高考落榜生”之一,说实在话,这种比喻不太恰当。首先是两者的性质不同,高考被录取者还是学生,将来就算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者仍然比比皆是,而进士科的中举者已经端上了朝廷的铁饭碗,进入了让大多数人羡慕的官老爷行列。
其次,它大大低估了在唐代进士科考试中中举的难度。高考算得了什么?当年连不才如在下者,都曾蒙混过关,现今高校不断扩招,录取率已超过百分之五十,就更不用说了。
其实,如果把科举比喻成国家公务员考试,那还有几分接近。据清人所著的《登科记考》统计,在大唐帝国二百八十九年的历史上(包括武周),高中的举子总共也只有六千四百四十二人,平均到每年不过二十二人,编成一个班,都嫌人数偏少。参加考试的举子总数超过五十万人次,平均录取率不到百分之一点三。
然而,更让黄巢这一类缺少强力背景的考生绝望的,还不是进士科那奇低的录取率。
如果和后来的宋、明、清三朝做一比较,不难发现,唐朝的科场弊案数量很少。这当然不是因为在唐朝负责科考的官员比宋、明、清三朝干净,而是因为大唐的科举制度,已经在操作层面上基本实现了舞弊的合法化,不用再花心思钻空子了。
合法舞弊之一:考试开始前,考生可以主动拜见考官,呈献自己的作品(会不会顺便呈献点儿别的东西,那谁也说不准了),打好印象分。同时疏通疏通感情,如让主考大人了解到,我四叔的二女婿的堂哥的表姨妈是大人您的小舅子的岳母的表妹之类。
合法舞弊之二:唐代科举没有“糊名”“誊抄”的制度,考官一看见考卷,便对考生姓名、籍贯等情况一目了然。考试内容,又是以不存在单一答案的诗赋为主,评分的主观伸缩性极大,考官要上下其手,可谓易如反掌。
合法舞弊之三:大唐科举规定的选拔人才标准,是以平时成绩为主,以考试成绩为辅。假如考官确实是一心为国,绝对大公无私,又非常了解考生平日的情况,那这的确是个好制度。但大家都清楚,在真实世界里,出现这种极不正常考官的概率会有多大。所以,这条看起来似乎很合理的规定,才是最要命的一条。即使你的考试成绩无懈可击,让考官没有纰漏可抓,但只要你在第一个舞弊环节的工作不到位,考官仍然能以你平时表现不好为由,轻松将你淘汰出局,反之亦然。
因此,著名的“诗圣”杜甫,曾两次参加进士科考试,结果都被淘汰;而同样热衷于入仕的“诗仙”李白,则压根儿就没去考过!所以说嘛,既然连李、杜这两位宗师级的文坛巨匠,都不能仅靠自身才学进入那百分之一点三,黄巢你没能考上,那也是顶顶正常的,应该淡定点儿才对。
可黄巢没法淡定,他是家族亲友眼中的天才,是背负着黄家几代人的梦想而来的啊!
而且,他可是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精通击剑骑射,好与黑道上的勇武豪侠之士结交,“喜养亡命”,在江湖上声名赫赫,自我期许极高的黄巢啊!
当他最后一次来到长安赶考,并且确认了自己再一次榜上无名后,已经被兜头浇过多盆冷水的黄巢,这次终于浑身凉透,科举入仕的火苗彻底熄灭了。
于是,就在那日暮斜阳下的长安西市,游人喧闹中的花街酒肆,一首货真价实的反诗,终于从一位酩酊醉客的笔下发泄而出: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
这位即将回乡的落第举子兼资深私盐贩子,望着这座富丽繁华的帝都,用这种极为露骨的宣言,发下了誓愿:长安,我还会回来的!而且,将以主人的身份回来,洗雪今天所有的耻辱!
假如我不是一千多年后,已经了解未来的故事,坐在电脑前码字的业余写手,而是和黄巢一起来到长安,又一起名落孙山的难兄难弟,一定会对他的表现嗤之以鼻:这可是一百多年前,连那个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帅的安禄山都没能做到的事(虽然安禄山的叛军曾短暂攻下长安,但他自己一直没敢离开洛阳,直到被儿子和属下一刀捅死),就凭你一个落第举子,也发这种白日梦?别喝高了,明天还要上路呢,早点儿洗洗睡吧。
可谁知道,在天灾与人祸交相辉映的晚唐,时局的变化是很快的。“恰如猛虎卧荒丘”的黄巢,“潜伏爪牙忍受”的时间并不太长。
从咸通九年(868),感化镇(总部徐州)有一批被长期下放到桂林地区锻炼的士兵,发动兵变,杀掉长官,推举一个管粮草的小官庞勋当首领,造大唐的反开始,帝国气数将尽的味道,已逐渐弥漫大唐的天空。
此后数年,旱灾与蝗灾,成双结对,摩肩接踵地光临山东、河南,与猛于虎的苛政默契合作,将大批本分朴实、与人为善的农夫,改造成了为一碗粥能与人拼命的饥饿难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便有几乎是用之不绝的兵源。这便如同在大唐帝国的地基之下,埋设了一个大火药库。
在与大唐盐政的对抗中,经历千锤百炼的私盐贩子,由于受灾荒影响,遭遇全局性行业危机,急需转业。早已挣过大钱,见过大世面的私盐贩子自然不会甘于平庸,回去种地,他们或者吃官家饭,或者造官家反。这就像为火药库的炸药装上了性能优良的引信。
南诏王酋龙的入侵,使唐廷将高骈和中原部分兵力调往巴蜀,这等于最后擦出火星,点燃引信的那个动作。
于是,一切条件都已成熟,即将把大唐帝国带入深渊的大爆炸,便很合理也很正常地发生了。第一响的时间是乾符二年五月,地点在义成镇滑州长垣县(今河南长垣县,但此时唐朝并无长垣县,另有一说是在天平镇濮州的濮阳)。
带头大哥正是濮州盐帮的首领,黄巢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王仙芝。可能是为了增加对失业贫民的吸引力,王大头领创造性地提出了一个鼓舞穷人心,但从不认真兑现的漂亮口号——天补平均!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怎么办?没关系,跟着我上吧,上天让我王仙芝来给你们这些穷汉和那富人均一均!对于一无所有、走投无路的大批饥民,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具诱惑力的说辞呢?于是,三千多人几乎是一眨眼工夫,就聚到了这面大旗之下,号称“草军”。这个军名虽然有点“草”,但王仙芝自封的职称听起来威风无比,叫作“天补平均大将军兼海内诸豪都统”,也就是说,宋公明的替天行道和天下武林盟主,全都被他占了。
不过,据《新唐书》记载,“王盟主”此时成色并不太高,他手下所谓的“诸豪”,也就是那些被称作“票帅”的小头目,不过尚君长、柴存、毕师铎、曹师雄、柳彦璋、刘汉宏、李重霸等十多人而已。这些人多数只在史书上露过这一次脸,混得比较久的只有毕师铎和刘汉宏两位,而且后来的表现都颇为平庸。
短短一个月内,王仙芝的“草军”先克濮州(今山东鄄城),再克曹州(今山东定陶),人数更像吹气球一样膨胀到几万。濮州、曹州都是天平镇辖区,因此水平比草军诸将更次的天平新节帅薛崇,不得不出兵镇压,结果被打得大败,逃回郓州(今山东东平)。
形势一派大好,蓄势已久,而且可能与王仙芝早有秘密协议的黄巢,再也按捺不住自己跳动的雄心,便与黄揆、黄邺、林言等心腹八人共谋,借着“金色蛤蟆争努眼,翻却曹州天下反”这条很可能是由他原创的民谣,聚众数千在家乡冤句起事,而后与王仙芝合兵一处。
黄巢在江湖上名声大,辈分也不低,因此他一来就像宋公明上梁山,马上越过了尚君长、柴存等一干票帅,成为“草军”中仅次于王仙芝的二把手。打破天下平衡的黄巢起义,正式开始。
毫无疑问,乾符年间的大唐王朝,绝对是一个极端黑暗腐朽的王朝,它的存在已经变成万民苦痛的重要根源。王仙芝和黄巢的起义,无疑是对暴政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