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在乾符二年的年底,让大唐史官做一个“年度要闻回顾”,在长垣(今河南长垣)和冤句(今山东菏泽马头集),先后有两个盐帮头目聚众造反这档子事儿,可能还进不了“十大”。
【作者按:王仙芝起义的时间,在正史中有两个不同的记载,一为乾符二年五月(见《旧唐书·僖宗本纪》),一为乾符元年末(见《资治通鉴》)。相比之下,个人认为前者较为可信。前文说过,唐廷在乾符二年正月,将名将高骈从天平调任西川,另换素不知兵的薛崇接任天平节度使,同时抽调天平、义成、昭义三镇军队驰援成都。王仙芝起兵的地点长垣属于义成镇管辖(黄巢起兵的冤句属于天平镇管辖),假如他在乾符元年起事,唐廷似不可能做出这种火上屋顶时还关水闸的决策。反之,王仙芝如起事于乾符二年五月,则正好利用了中原唐军抽兵调将,实力大为减弱的空子,不管从唐廷,还是从王、黄方面来说,都比乾符元年一说在逻辑上合理得多。方积六先生在《黄巢起义考》一书中,比较了各种史料的异同,也认为王仙芝起义的真正时间应在乾符二年五月,仅比黄巢起义早一个月。】
这一来是因为这年头造反的报告太多,中书门下那几位同平章事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三月,感化军闹事儿;四月,西川发生成都突将营暴动,而浙西的狼山镇遏使王郢的造反,更加声势浩大,聚众达一万余人,船队横行长江下游以至两浙、福建,连克苏州、常州,重创国家的摇钱树,其声势丝毫不比稍后的北方那两个盐贩子小;五月,盐贩王仙芝在长垣造反;六月,盐贩黄巢在冤句造反,同时卢龙镇兵变,李茂勋驱逐了张公素;十月,昭义镇兵变,赶跑了朝廷任命的节度使;入冬以后,大批失去正常生路的饥民,更让中原大地变得遍地皆“贼”,支数已经多到没法准确统计(想想卢携的奏章和蝗虫的“义举”,这种状况出现的原因,应该不难明白了)!一片叶子一旦放进一堆叶子,它也就不那么醒目了,这道理是很好理解的。
二来,也是因为田公公和大唐的不少官吏都充满爱心,很注意“保护”大明宫中那个未成年天子的健康成长。对孩子,就应该多向他们展现光明的一面,如那些了不起的蝗虫。像造反杀人之类的负面消息,血腥暴力,你怎忍心告诉少年天子?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僖宗皇帝根本不知道,在山东那边已经发生怎样的大乱子了。
但在很多年后,重新审视历史的人们,会发现其余的事件都很快变成了过眼云烟,而黄巢起兵,才是本年度的第一大事,它成为引爆天下大乱的最重要的一根导火线,并在后世以“黄巢起义”或者“唐末农民革命战争”的提法,浓墨重彩地写入了中小学历史课本。
不过,同历史课本上多数“农民战争”一样,这次领头的也不是农民,而是按当时法律来看,是挖国家墙脚的非法商贩。
那时贩盐违法,是有经济方面的深刻背景的。
在大唐帝国,除掉两税,盐铁专卖就是朝廷最大的收入进项了,而其中又以食盐专卖最为重要。毕竟铁是耐用消费品,如一把菜刀只要保护得好一点,爷爷传给儿子,儿子传给孙子,孙子传给重孙子,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人却不能不吃盐,而一袋盐巴,够吃多久?一旦对它实施垄断经营,还能不财源滚滚,赚个盆满钵满乎?比如,就在乾元元年(758),食盐专卖刚开始执行那一年,盐价就由专卖前的每斗十文上涨为每斗一百一十文(到唐后期涨到每斗三百文以上,而且请注意,铜钱不是纸币,它不那么容易大幅贬值),这是多么巨大的利润空间啊!(在下想,假如水资源不是这样多,这样易得,大唐帝国很可能会出台“饮用水专卖制度”。)
到代宗大历年间,大唐在食盐专卖上取得的收入达到顶峰,每年六百万贯(理论上一千文铜钱为一贯),号称“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当然,这是古人写史时常用的夸张手法,并不属实。据《通典·赋税下》记载,德宗建中年间,两税收入总额是钱三千万贯、粟一千六百万斛。按一般粟一斛合钱五百文算,总计三千八百万贯,盐利收入只相当于两税的百分之十五点八。
但到唐末,垂垂老矣的帝国早已半身不遂,对不少藩镇失去了控制,根本不能从那些地方收到一分一文。即便是那些仍然听命于中央的藩镇,为应对内外的威胁,也多数卷入了不见尽头的军备竞赛,收到的捐税供养自身都不容易,实在没有多少盈余能上缴中央。正常的两税征缴变得越来越困难,税收收入不断减少,对比之下,只要控制了少数产盐地,就能坐地收钱的食盐专卖制度,由于征收成本低,操作难度小,下降幅度也相对要小一些,其优越性越发明显。
比如,宣宗大中七年(853),朝廷总收入只剩下九百二十五万余贯,其中两税五百五十万余贯、茶酒税八十二万余贯、盐利二百七十八万余贯,盐利收入占财政总收入的百分之三十,已上升到两税的百分之五十点五。
美中不足的是,制盐业并不是一个技术门槛很高的行业,巨大的利润空间加上复杂程度有限的制作工艺,必然会给大唐政府创造出海量的私人竞争者。显然,假如百姓能买到便宜的私盐,就不会选择昂贵的官盐,这不是靠一纸法令就能真正制止得住的。一个前途远大的朝阳产业——私盐贩应运而生。他们的经营活动,重创了帝国政府的盐利收入。
帝国政府对有人敢从自己盘中夺食,自然会感到分外不爽。想想看吧,在我们州官放火的时候,竟然有百姓点灯?反了你!钱帛攸关(唐朝的流通货币以铜钱和绢帛为主),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此,帝国政府不断出台对制贩私盐的惩治办法。据《新唐书·食货志》记载:“一斗以上杖背,没其车驴,能捕斗盐者赏千钱;节度观察使以判官、州以司录录事参军察私盐,漏一石以上罚课料;鬻两池盐者,坊市居邸主人、市侩皆论坐;盗刮硷土一斗,比盐一升。”最严厉时,私自制贩盐达到一石(约合五十三千克),即可处死!
不过,仅靠这些,就能禁绝私盐,让官府独享盐业盘中的那块大蛋糕了吗?
私盐从来就不曾被大唐帝国的严打禁绝,一次次的严打反而锻炼了盐贩,就像被抗生素锤炼出的耐药菌。正是在帝国政府的严刑峻法和重拳打击下,私盐行业如大浪淘沙,胆量和魄力稍差一点的朋友全部被淘汰出局,剩下的私盐贩子,全都是胆大包天,勇气过人,具有亡命徒气质,要钱不要命的主。
显然,要吃这碗饭,就得同大唐政府的缉私部门斗智斗勇,靠单打独斗是不行的。为了利润和生存,私盐贩子拿起刀枪,组成了一个个武装走私团体。他们整日里行走江湖,纵横大江南北,广交各地黑道白道的朋友,神通广大。不久大家就会发现,在未来数十年间的风云人物中,出身是私盐贩子的比例也空前地高。就这样,大唐帝国通过饮鸩止渴式的食盐专卖制度,间接为自己的灭亡做好了人才储备工作。
盐贩不容易,天天过的都是火中取栗、刀口舔血的日子,尤其是如今,经济那叫超级低迷,旱、蝗相继,千里赤地,闾无炊烟,野有饿殍,连私盐都不太好卖了!
现在,就让我们对一位大唐乾符年间的私盐贩小头目,进行一次假想的跟踪采访吧。
在人迹罕至的山间小道上,这位小头目正和几个伙计一起,赶着几头驴,驴身上背的,除了从河中解县那边盗采的十几石食盐,还有暗藏的刀枪。他们一路南来,寻机贩卖。谁承想,霉气无比:很多村庄已渺无人烟,而收不上两税的官府更加重视盐利收入,进一步增强严打力度,结果害得他们这一路,碰上缉盐衙役的概率比碰上买盐主顾还高,这生意真没法做了!
不过还好,他们在两天前和均州盐帮的王八(王家老八)商量好了,王八愿意完全吃下这批货,只是价钱要打打折扣。虽然这位小头目的几个伙计都不太情愿,说王八这个人信誉不好,上次和他做买卖时,他明明说好用足陌钱付账,可收到一数,全是短陌钱(理论上,每一千文铜钱为一贯或一缗,每一百文铜钱为一陌,但大唐的货币发行量低于经济的实际需要量,因此在民间流通时,出现了不到一千文也算一贯,不到一百文也算一陌的现象,不足一百文的一陌即称短陌)。但话又说回来,如今这私盐市场不景气不说,非经营性风险还格外大,能够一次把这批货脱手已属不易,大家也没资本再挑肥拣瘦了。
好,快到说好交货的那片林子了,小头目多了个心眼儿,他让毛驴停了下来,吩咐一个伙计去前边探探路,如果情况不正常,就放支响箭。
这伙计刚走,却见一个身材中等的白脸汉子突然从旁边的林间便道跑了出来,一把拉住了小头目,低声叫道:“孟掌柜,快走!”
“等等,你是谁啊?”吓了一跳的小头目问道。
“在下曹州黄六先生的外甥林言。”白脸汉子答道。
“哦,原来是黄六先生的人,出什么事了吗?”
“孟掌柜还不知道吗?王八反水了,带着他那帮人投了官府,现在已经在忠武军中当上了军官,正抓其他贩盐的兄弟当投名状呢!”林言话未说完,远处一支鸣镝带着尖锐的啸声,划破了山谷的宁静。小头目情知不妙,忙抛弃驴和盐,带着其余的伙计,由林言带路,急速顺小道逃走。
一个时辰过去了,他们总算躲开了追捕,逃到了安全的地方。这个姓孟的小头目出离愤怒了:“这个该死的贼王八!当初他在许州偷盗事发,被关进官府的死囚牢,还是我一个远房的族叔救的他,将他偷放出来呢。今天他要改行吃官饭倒也罢了,可竟然拉我孟楷当垫脚石,真真是太不仗义了!”
“就是,”黄六先生的那位外甥林言附和说,“现在盐不好卖了,换个营生吧。濮州的王大帮主正打算拉起杆子和官府干呢!”
“这个,我也听别人说了,也不是不行,但是……”
“而且,你没听到那句民谣吗?”林言突然一脸神秘,压低了嗓音。
“什么?”
“金色蛤蟆争努眼,翻却曹州天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