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凉爽的秋天,有一大群体长只有几厘米的小生灵,扇动着它们灰绿色半透明的翅膀,正在华夏大地上做着逍遥自在的自助游。因为它们的数量比较庞大,远远超过了每年春运的人流,沿途自然会给当地带来一些麻烦,所以一路上,它们遮天蔽日,像移动的乌云,将几乎所有的绿色都吞进腹中,身后只留下光秃秃的黄土地和农夫绝望失神的目光。是的,你猜对了,它们的名字叫蝗虫。
它们的旅游路线,大致是从今湖北出发,北上扫荡了河南的庄稼,又向西进入了今天的陕西,前方目标,就是当时全世界最大的城市,大唐帝都——长安。突然,蝗虫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因为它们惊奇地发现:这里的天子无比圣明,这里大臣都是贤良方正,这里的官吏全部恪尽职守,这里的百姓人人安居乐业!也许传说中的上古尧舜盛世也不过就是这样吧?
蝗虫被眼前这一派安定团结的和谐景象深深打动,从而在心灵深处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为自己曾给湖北、河南的人民带来的损失感到了真诚的忏悔!
显而易见,这不但是一群熟读儒家经典、通晓天人感应理论的知识型蝗虫,还是一群经世致用、知行合一的实干型蝗虫。亡羊补牢犹未晚,浪子回头金不换,意识到这一点,这群拥有崇高精神修养的蝗虫便做出舍己为人的伟大选择:它们拒腐蚀,永不沾,再不看一眼田野里那些即将收割的可口庄稼,用超乎常虫的顽强毅力,压制了自己填肚子的生理本能,绝不再吃一口粮食,紧紧抱着荆棘枯木,义无反顾地绝食而亡!
这是一群多么伟大的千古义虫啊!于是,这亘古未闻的义举很快便四处传扬,百姓感动了,大臣感动了,连大明宫中至圣至明的天子也被感动了……
这是发生在一千多年前的一段真实的谎言。
说它真实,是因为它确实以公文的形式,出现在了当时长安市长(京兆尹)杨知至的官方报告中,并且通过了大唐中央政府最权威的鉴定,证明此事真实可靠。帝国的精英,包括政事堂各位宰相在内,都被蝗虫的高尚行为震撼,为此特向皇帝表达了最诚挚的祝贺。大家都在感慨,陛下的圣德果然是地厚天高,连虫子都被感化了……
而说它是谎言的原因,就不用解释了吧?
在长安近郊,天子脚下,官员都可以如此明目张胆地糊弄朝廷,并且轻轻松松取得成功,其他地方还用得着说吗?
此时是大唐僖宗皇帝乾符二年,875年。
今天的读者,尽可以把它看作一个笑话,但对于当年京畿的百姓来说,这意味着他们在大灾之年将得不到任何赈济,连上缴的两税也不会有任何减免。贫穷的人家,即将卖儿卖女,家破人亡……
一年前,暂时还有良心的翰林学士卢携,就在他的一篇著名的奏章中,为唐末这些小民的生存状况做了一番令人印象深刻的描述:
“臣曾亲眼看到关东(指潼关以东)去年的旱灾,西至虢州,东至于海,春麦的收成只有正常年景的一半,秋粮寥寥无几,冬季菜蔬几乎绝收。贫穷的百姓只能将蓬草的种子磨成细粉,掺和着冬季前采摘积存下来的槐树叶子下肚。还有人比这更为贫苦,惨状更难细述。年复一年地歉收,让还有点儿气力的百姓向灾情轻一些的其他州县逃荒,留下的全是最弱、最贫的饥民,他们没有地方可以投靠,只能坐困荒村之中,慢慢等死!
“朝廷纵然下达免除捐税的命令,也没多大意义,因为就算不免,也很难再收到一文钱。但实际上,各地州县政府仍然必须向三司(指盐铁转运、度支、户部这三个中央的财政部门)缴纳税金,所以各地官吏继续对穷苦百姓催逼勒索,动辄使用酷刑拷打,无所不用其极!但是穷苦百姓即使卖掉自己的小破屋,让妻子去当别人的奴婢,再把儿女出卖,所得的几个钱,也不过够税吏一顿吃喝而已,根本就到不了国库!更糟的是,在朝廷的正式税收之外,地方上还有五花八门的各种杂费和差役,对百姓层层盘剥!如果朝廷不马上采取行动,百姓将无法活命!
“请陛下赶快下旨,对于民间拖欠的捐税,应该一律豁免,不再征收。同时打开各地的义仓,从速赈济,才能使百姓熬到晚春。那个时候,各种野菜、树叶开始发芽,才有吃的,接着桑葚成熟,饥荒才能度过。眼下这几个月情况最为急迫,行动不可迟缓!”
书毕,上呈当今天子李儇(xuān)。
接到卢携此份上书这一年,大唐僖宗皇帝李儇未满十三岁,即位才几个月,按照今天的常例,小学还没毕业。李儇,原名李俨,爵位是普王,在被确立为新皇帝人选时才改的名。“儇”字的字义,是轻薄而有小聪明,不知是谁给他改的,竟能如此名副其实——真是太有才了!
本来,去世不久的一代昏君唐懿宗李漼有八个儿子,因为不曾立皇后,所以不存在嫡子,而李儇在八个皇子中排行老五,按照“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儒家礼法,皇位是轮不到他的。
不过,大唐帝国到中期以后,在皇帝由谁干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儒家礼法早就靠边站了,皇宫中的“公公”才拥有最终决定权。大唐帝国的宦官集团,是一个牛人辈出的“阴雄”(多耍阴谋的高手,故名)团体,那可不是一般的了得。
不比不知道,如清朝有名的所谓“大太监李莲英”,如果以唐朝同行的业务标准来看:他至死也不过是“老佛爷”的一个跟班,没带过兵,没杀过亲王宰相,没制造过皇帝,要什么没什么,还不如一头撞死得了,就别给咱太监行业丢人了!看看我们的业绩:从安史之乱结束时的代宗算起,到僖宗,大唐共出现十一个皇帝,其中就有八个的上台是由我们拍板决定的,超过了总数的三分之二,同时我们还杀了两个(宪宗、敬宗),吓死一个(肃宗),废掉一个(顺宗),狠狠地教育了一个(文宗)。至于杀个把亲王、宰相,那就和捻死个臭虫差不多,然后举朝吓倒如蝼蚁,试问天下谁能敌?
唐朝的宦官为何能如此牛气冲天?因为他们在制度下掌握了中央兵权,正所谓: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晚唐的军队大致可以分成两大体系,由各地节度使或观察使、采访使控制的藩镇军队和以左右神策军为主体的中央禁军(唐后期的中央禁军有十支,除左右神策军外,还有左右羽林军、左右龙武军、左右神武军、左右神威军,多数时候也由宦官控制,但与神策军相比,它们的实力和影响力均微不足道)。
藩镇军队是唐军的绝对主力(距此时间最近的唐军总数统计,在宣宗大中年间,共有“九十九万七百一十五人”,除去十多万中央禁军,藩镇军队数量超过八十万人),但自安史之乱以后,就有相当一部分藩镇脱离中央的控制,剩下那些还听命于唐廷的藩镇,对中央命令的执行力度也多半要打折扣。按当时的规定,藩镇军队在自己辖区内的开支由自己负责,一旦接受朝廷命令外出征战,一离开辖区,费用即改由中央拨款(自然,能不能足额及时发放是另一回事,一般都不够用,仍需本镇补贴)。所以各藩镇军队即使奉调出征,只要战事不涉及自身利益,离开本镇后,多数出工不出力,坐享朝廷的粮米银钱。
神策军原本也是藩镇军队,最早隶属陇右节度使哥舒翰,驻防临洮。后来奉命入援京师,防区让吐蕃人乘虚攻占了,从而因祸得福,变成了待遇优厚而工作清闲的中央禁军。神策军最初只有一千余人,但好工作自然会有很多有门路的人想方设法往里钻,所以神策军人数不断膨胀,后期保持在十万人左右,最多时高达十五万人。由于安史叛变后皇帝信不过外臣,从德宗朝起,神策军的两个最高职务左军中尉和右军中尉就固定由宦官担任。自此,直到朱温入京,在中央掌握兵权的,一直是这些“身残志不残”的公公。面对几乎赤手空拳的朝中大臣,掌握兵权的人,能不牛吗?
唐朝后期的宗藩制度也对宦官掌权非常有利。读过明史的朋友想必知道,在明朝,成年的皇子除太子外,都不能留在京城,而必须到封地就藩,称为“之国”。明神宗就是因为不愿意让爱子福王常洵“之国”,而和朝中大臣死磨硬蹭了多年,最终仍不得不向祖制屈服。而晚唐的情况则恰恰相反,自玄宗朝开始,皇子皇孙出生以后,就必须住在长安“十王宅”(又称“十六宅”)和“百孙院”,没有特别允许,不能离开京城,也不能入仕或做别的营生,从此变成原生态的高级囚徒。
这种制度是为了防止皇子造反,或被外地强藩挟持,另立中央。但同时,它也为宦官集中管理收拾李唐皇族,以及后来强藩对皇族的集中屠杀,提供了非常大的便利,使得在唐朝末年出现与中国多数大朝代末年大不相同的情况:李唐皇族对局势的影响力近乎为零!
正是在这些“良好制度”的帮助和一代代“杰出”宦官的不懈努力下,大唐的宫廷逐渐被改造成一个大型的“皇帝饲养场”,平时负责生产“候补皇帝”,待现任皇帝出缺时,再从中择优选帝。当然,这个“优”,是从对“饲养员”有利的角度来衡量的,并非指对国家有利。
那么,从宦官的角度出发,一个怎样的皇帝才是好皇帝呢?对于这一重大的理论课题,在拥有丰富干政经验,积累下大量宝贵精神财富的大唐宦官界,早有达人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几十年前,一代名阉仇士良公公,在他功成身退之际,就用非常精辟的语言总结了自己一生的工作经验,堪称操作性很强的“皇帝使用指南”:
“对于天子这玩意儿,不能让他闲着没事干,我们要不断用各种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好听的东西去引诱他,让他沉迷于其间,再无心管其他事。如此一来,天下大事都由我们掌控,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了!尤其要注意的是,不能让天子读书!更不能让他接近那些读书人!否则,他就有可能知道前朝的兴亡故事,就会产生忧患意识,从而疏远排斥我们,那样麻烦就大了。”
懿宗临死前,神策军左军中尉刘行深、右军中尉韩文约两位公公,正是根据仇前辈留下的谆谆教导,而杀掉年长的皇子,拥立了李儇这株“好苗子”的。
李儇的“好”,就好在他贪玩。
据《资治通鉴》记载,李儇精通音律和樗蒲,对当时的骑射、剑槊、法算、蹴鞠、斗鸡等娱乐活动都很感兴趣,最拿手的则是打马球。有一次他曾对宫廷演员石野猪夸口说:“假如有击球进士举的话,朕去赶考,一定能得状元!”总之,都不怎么用引诱,自己就已经沉迷于玩乐了,这样“优秀”的皇帝可不是次次都能选到的(要知道,就算是仇老前辈也曾看走过眼,立过一个很扎手的武宗皇帝)。
不过,打江山的也不一定就能坐江山,李儇即位后,真正能摆布帝国政府的人并不是刘行深和韩文约两位前辈。这要怪就只能怪大唐宦官实在是能人辈出,内部竞争太激烈了!
取代刘、韩两位的,是僖宗皇帝的“阿父”。
当然了,那位被埋没的击球状元,在血缘上的阿父肯定是懿宗皇帝李漼,现在已经被埋进了京城北郊的简陵,所以这个“阿父”自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从生理上说,已经当不了阿父的人。这个人的名字,叫田令孜。
田令孜,字仲则,蜀地人,出身低微,自然,这是一句废话,出身高贵的人是不会去做宦官的。他原本姓陈,原名不详,后来认了一个姓田的不知名宦官为义父,才改成现在的名字。他在强人如林的同行中,原本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但幸运的是,他被分配到普王李俨身边做事,早早接近了这位未来的天子,使他有了飞黄腾达的良机。
不过,古往今来,机会都只偏爱有准备的大脑,田令孜能够成功,更因为他是一个时刻准备着抓住机会的人。尽管当时普王李俨并不受宠(懿宗皇帝最爱的孩子,是郭淑妃所生的女儿同昌公主),但田令孜还是敏锐地认识到,这是一张有八分之一头奖概率的巨奖彩票!而且负责开奖的,并不是懿宗皇帝。既然如此,谁敢说普王就不会中奖?
因此,田令孜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张到手的彩票。他原本就通书史,精谋算,哄小孩儿的本事胜过多数幼儿老师。他常常带上一盘水果、一盘点心,陪着小普王一边吃,一边开心地聊天,终日形影不离。
五岁就死了母亲,也从来不被父亲关注的小普王不缺少点心,但最缺少亲情和关爱,他很快就把这个“可敬可亲”的田公公当成了自己无可替代的亲人,甚至连就寝时都要田令孜陪着他才能安睡。田令孜实际上已从心理上代替了他的父母。到后来,这个孩子这种畸形的情结进一步发展,甚至步当年东汉那位声称“张常侍是我父,赵常侍是我母”的孝灵皇帝的后尘,也称田令孜为“阿父”了。
数年后,懿宗驾崩,僖宗继位,田公公收藏多年的彩票中了头奖,被立即提拔为枢密使,变成宦官中最有权势的“四贵”(两枢密史和两神策军中尉)之一。
一个发展成熟的权力集团,内部总会分裂出各个派系,田令孜在巩固了他的“阿父”地位后,便巧妙地利用了小皇帝的能量和宦官集团内的派系矛盾,使自己脱颖而出。他先是与实力最雄厚的杨氏家族(宦官不能生子,所谓“家族”是通过养子这种虚拟亲属关系建立起来的,如汉末奸雄曹操,就是大宦官曹腾的名义孙子)合作,于乾符元年挤走了韩文约,又于乾符四年逼迫刘行深退休。扳倒两个老前辈后,田令孜拉拢在右神策军中人脉颇深的西门氏家族,联手打压前盟友杨氏家族首领杨复恭,登上左神策军中尉的高位,成为大唐宦官中的第一人。更由于僖宗对他的无比信任和依赖,至此,朝廷政事基本上都由田令孜说了算。田公公权倾一时!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儒家的理想人生。但对于很讲实际的田公公来说,身和家都是天然残缺的,自然也就没有治国平天下的动力,权力在手,就是用来创收的。
一个大进项是卖官,田公公成了各色官服的批发商(按唐制,一至三品官的官服为紫色,四品绯色,五品浅绯色,六品深绿色,七品浅绿色,八品深青色,九品浅青色),甚至出售紫色或者绯色官服时,都不用知会僖宗皇帝一声。
不过,大唐的官职爵位,毕竟是有名额限制的,光靠这项收入,来钱还太慢。为了满足小皇帝的任意挥霍赏赐和自己中饱私囊的需求,田公公采取了操作更简便的“拿来主义”,派人清查长安东西两市所有商人的家产,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然后全部没收,送进内库。有人胆敢不服,就抓起来,交由京兆尹杨大人(就是那位奏报“仁义蝗虫”的杨知至),大棒打死!
自然,这类不和谐的画面,小皇帝是看不见的,他看见的,只是可敬的田“阿父”能力超群,总能像变戏法一样,给他弄来大批钱财,让他玩得更开心。这个世界真美好啊!
所以,当小皇帝看到卢携的上书时,还是受到了不小的震动。他只是年幼,贪玩,不懂事,并不是本质恶毒。他立即下旨,批准卢学士的建议,让有关部门遵照办理。
不过,天真的李儇显然不懂:当圣旨没有有效的执行监督手段时,免税和赈济带来的亏空没有有效的填补手段时,从收税中能够大量牟利的各级官员和吏员仍然负责实际操作时,这道圣旨就不可能不变成一纸空文。
于是,大唐各级地方政府用文件落实文件,用会议贯彻会议,很快就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消失于公文往来之间。而下达圣旨的僖宗皇帝,估计也在愉快的马球赛中,将此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久,连它的首倡者都不再热心了,因为卢学士高升了。卢携上书之后,通过今天我们已无法确知的幕后交易,他经田令孜推荐,被加授同平章事(全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此后便全力配合田令孜,在外朝与其一唱一和。
那个曾为民请命的卢学士不见了,多了一个为田公公当走狗的卢相国,一个本可能成为国家柱石的人,再次被环境加工成了国家蛀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