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继续走着路,像上面说的那样洋洋得意,自命不凡。他认为自己赢了一场决斗,可以称得上是当今最勇敢的游侠骑士了,此后再有何种冒险,都一定会取得胜利。什么魔术家、魔术,他通通不放在眼里,还有那些当骑士以后挨过的打、被石子砸掉半口牙齿、遭遇恩将仇报的囚徒、被杨维斯人用木桩拦着好一通打——这一切他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他暗自思忖只要能够找到破除杜尔西内娅小姐身上的魔法,就一切圆满了。即使是古代最快乐、最幸运的游侠骑士,他也不羡慕。一路走来,他一直在想这些。桑丘突然开口问道:“先生,您说奇怪不奇怪,直到现在,我那老友托美·塞西阿尔那奇怪的大鼻子还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呢!”
“桑丘,你难道认为那个骑士就是加尔拉斯果学士本人,那侍从就是你的街坊托美·塞西阿尔吗?”
桑丘回答说:“我不清楚该怎么说。听他说起我家老婆孩子的事情,除非是本人,要不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他把那个奇特的大鼻子拿掉后,就是托美·塞西阿尔的样子。我和他是一个村子的,我家和他家之间就隔着半堵墙,我们常常见面,还有说话的腔调也都一模一样。”
堂吉诃德说:“桑丘,你仔细想想,如果那真的是参孙·加尔拉斯果学士,那他为什么会当了游侠骑士,还要跟我决斗呢?我既不是他的敌人,也没有做过任何惹他生气的事,我们不是同行,不存在竞争关系,我是依靠武艺出名的,他有何嫉妒呢?
桑丘回答说:“先生,先不追究那骑士是谁,他为什么会和加尔拉斯果学士长得完全一样呢?还有他的侍从也跟我的老友托美·塞西阿尔模样相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依照您的说法,他们是魔术家施法变成的,那为什么偏偏会像他们两个人呢?”
堂吉诃德说:“这都是魔术家用来对付我的诡计。他们一开始就猜到了这场决斗会以我的胜利而告终,便做好了安排,把被打败的骑士变作加尔拉斯果学士的模样,等我发现这是自己的朋友,就会心软下不去手,怒火也会平息下去,那个想要谋害我的混蛋也就因此保全了性命。桑丘,如果你还有所怀疑,只要想想,前两天,你曾亲眼看见过大美人杜尔西内娅的花容月貌,而我却只看见了一个粗野愚笨的乡下姑娘,眼圈上还有眼屎,嘴里臭气烘烘。由此可见,魔术家想要改变人的模样,把美变作丑,把丑变成美,轻而易举,这是你亲眼目睹,不会错的。那狡猾的魔术家既然连如此恶毒的戏法都敢玩弄,那他变出参孙·加尔拉斯果和你老友的模样来夺取我胜利的荣誉,就一点都不奇怪了。不过任凭他将我的对手变成了什么模样,我打败他的事实都不会变,这是我所自豪的。”
桑丘说:“上帝知道这一切的真相。”
他最清楚杜尔西内娅小姐的事,是自己在捣鬼,所以他主人的一番说辞根本无法使他信服。不过他不想再多说下去,以免谎言被拆穿。
就在这时,从后面赶上来一个旅客,其坐骑是一匹漂亮的灰褐色母马。此人身穿一件棕黄色丝绒镶边的绿色外套,头戴一顶棕黄色丝绒帽子。马匹是出门远行的配备,短脚镫高马鞍,一样是棕黄和绿色的。宽背带是金绿色的,上面挂着一柄摩尔式弯刀,软皮高靴和肩带上有着相同的花纹。马刺不是镀金的,而是被刷成了水绿色,干净锃亮,和他的衣服一样的绿色,看起来倒比纯金的还要好看。这位旅人赶上他们,礼貌地问候过,便踢着马快速向前跑。堂吉诃德说:“绅士先生,如果您同我们是一路,又不赶时间,希望我们可以结伴前行。”
那人回答说:“实话跟您说,我害怕我的母马会打扰到您的马,因此才急忙往前赶路。”
桑丘插话说:“先生,你只管安心停下来,我家主人的这匹马是最老实、最听话的,从来不会骚扰母马。它只有过一次不听话,我家主人和我好好地教训了它一通,让它吃尽了苦头。我还是那句话,您如果愿意,可以慢慢地走。即使把您的马扣合 在两个盘子中间端上来,我家主人的马也绝对不会闻一下的。”
那位旅客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上下打量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没有戴头盔,头盔被桑丘当作皮包挂在了灰驴背上。绿衣人和堂吉诃德互相打量对方,堂吉诃德觉得对方不是寻常人物。他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白头发很少,鹰嘴鼻,看起来温和又严肃,总之从他的衣着打扮、行为举止可以看出,他是个有地位的人。绿衣人觉得堂吉诃德长相奇异:脖子很长,身材又很高,面色苍白,干枯瘦弱,全身武装,还有他脸上的神情也是在这一片不曾见过的。堂吉诃德知道对方在打量他,也看见了对方脸上诧异的神情。他一向待任何人都很热情,因此还未等对方问话,就说:“我这个打扮和模样都很新奇、别出心裁,也难怪您看见会感到诧异。不过我可以告诉您,我是一个‘骑上骏马,探奇冒险’ 的游侠骑士。听完这话,您应该就明白了。我远离家乡,将房产拿去抵押,放弃了原本舒适的生活,把自己的命运交由上天去安排。我想将已经衰落的骑士道精神发扬光大。我履行着游侠骑士的责任,救助孤儿幼女、失婚妇女,保护已婚、未婚的女人和儿童,尽管这些日子里,我遭遇了很多困难,从这里摔倒,又从那里站起来,我的心愿总算是快要完成了。我做了很多勇敢善良的事,有人认为这值得被记载,便写进书中,传遍世界各地。我的那部传记已经印刷三万册了,如果上天允许,按照现在这个趋势,也许能出版三千万册呢!总而言之,一句话,我是堂吉诃德·台·拉·曼却,还有一个别称为哭丧着脸的骑士。虽然‘自我夸赞,适得其反’ ,但有时无人代我介绍,我便只好进行自我介绍了。绅士先生,您现在清楚我是谁,是做什么的了,以后再看见我的坐骑、长枪、盾牌、身边的侍从、身上的盔甲,还有我这苍白的脸色和瘦长的身形,便不会再感到诧异了。”
堂吉诃德不再说话。绿衣人还在发蒙,像是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骑士先生,您很明白我为什么会感到诧异,不过您的回答却没有打消我的诧异。照您所说,如果我知道您是什么身份就不会感觉奇怪了。可是,您说错了。我现在知道了反而更加诧异了,现在世界上还存在这样的游侠骑士吗?还有人愿意出版撰写有关游侠骑士事迹的书籍吗?我不能想象在当今世上,还会有人去救助孤儿幼女、失婚妇女,保护已婚、未婚的女人和儿童,如若不是亲眼见到你,我决不会相信的!如今胡乱编造的骑士小说四处传播,败坏社会风气,还害得读者都不相信史书了。感谢上天,还有书记载着您那高贵真实的骑士事迹,我衷心希望您那部传记能把那些成千上万的胡编乱造的骑士小说扫除干净。”
堂吉诃德说:“骑士小说是不是胡乱编造的,这一点还有待商榷。”
绿衣人说:“难道还会有人认为那是真的吗?”
堂吉诃德说:“我就相信那是真的,不过现在不谈这个。有人非要说骑士小说里讲的都不是真人真事,您不应该和他们一样,如果咱们还要结伴而行,愿上帝保佑,您能明白我所说的话。”
那旅客听堂吉诃德如此说,便猜想他不正常,打算再听他说几句话就可以下定论了。不过他们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因为堂吉诃德介绍了自己的生平、经历,想请对方也说说。
绿衣人回答说:“哭丧着脸的骑士先生,我是一名绅士,家就在前面的村子里。如果上帝保佑,今天咱们就可以一同到那儿吃饭去。我叫堂狄艾果·台·米朗达,家境还算富裕。我守着老婆孩子,还有一帮好友生活,每天的生活无非就是打打猎、钓钓鱼。不过老鹰和猎狗我却不养,只养了一只温驯的竹鸡,还有一头厉害的白鼠狼。 我收藏有七十多本西班牙语和拉丁语的书,除了史书之外,大多是宗教作品,骑士小说从没有过。我经常反复阅读的不是宗教类的书,而是文采出众、优美雅致、故事别出心裁、可用作正规消遣的书,不过这类书在西班牙不多见。偶尔,我会到邻居或朋友家做客吃饭,也常常会回请他们。我接待客人时所准备的饭菜,从来都很精致干净,决不会小气吝啬。我不喜欢在背后搬弄别人家的是非,也不允许别人在我面前议论他人。我从不好奇打探别人的生活,跟自己无关的事决不会去细究。我每天都会参加弥撒,拿出一部分的家产来接济穷人,即使做了好事,也不自鸣得意,以免自己成为只做表面功夫的伪君子或洋洋自得的小人,这两种坏习惯非常容易染上,因此要特别小心、注意。我如果知道谁和谁有了矛盾、争执,就会想法设法帮他们和好。我虔诚地信奉圣母,坚定地信赖慈悲的天主。”
桑丘认真地听着那位绅士讲述自己的日常生活,觉得像他这样善良而虔诚的圣人,一定能大显神通、创造奇迹 。他从灰驴上跳了下来,跑去一把拽住绅士的右脚蹬,十分真诚,简直眼含泪花,不断地亲吻绅士的脚。见此,绅士问道:“老弟,你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行如此大礼?”
桑丘回答说:“就允许我亲吻您的脚吧!我认为您是一位真正的圣人,活了多半辈子,我总算大开眼界了。”
绅士说:“我没有资格称为圣人,我犯过许多罪孽呢!老弟,看你这么真诚老实,由此可见你是一个好人。”
桑丘又骑上毛驴,这一番举动下来,使得绷着脸的堂吉诃德忍不住笑出声来,堂狄艾果觉得更加诧异了。堂吉诃德询问堂狄艾果有几名子女,又说到古代哲学家不知道有上帝的存在,认为人生中最大的善就是天赋厚泽、福运多,有很多朋友和很多优秀的儿子。
绅士回答说:“堂吉诃德先生,我只有一个儿子,如果没有这个儿子,我的福运也许会更好。他不是不够优秀,只是不符合我的期望。他今年十八岁,在萨拉曼大学攻读拉丁语和希腊语,到现在已经有六年了。我想让他专心钻研学问,他却只喜欢诗——诗也能算是一门学问吗?我想让他学法律,可是始终说服不了他。作为一切知识的根本的神学,他也没有兴趣。现在国家赠送丰厚的奖励给拿些品学兼优的人——因为只有知识而没有品德,就像是珍珠丢进了粪池里,我期望儿子读了书可以光耀门楣。但是他呢,却整天只顾研究荷马《伊里亚德》里的哪句诗写得好,哪句不好,马西阿尔 的某个句子是不是下流,维吉尔的某几句诗该如何解读。总而言之,他读的无非就是这些诗人,又或是霍拉斯、贝尔修 、朱文纳尔 、悌布鲁 等人的作品。他看不上现代西班牙文的作品,不过,虽然他讨厌用西班牙语言写成的诗,却不妨碍他现在正认真地依照学校寄来的四行诗在做逐句铺张诗 ,估计是要参加什么诗会。
堂吉诃德听完这番话,说道:“先生,孩子是父母的心肝,不论是否优秀,父母都同样视若珍宝。父母有责任从小教导他们积极向上,识大体,养成虔诚基督教徒的习惯,长大了可以让父母依靠,为子孙后代增添光辉。至于孩子喜欢学习哪个专业,我认为不能勉强,稍劝一下就可以了。如果一个年轻人,天生运气好,有父母供养他上学,读书不是为了谋生,挣一口饭吃,那就随他选什么专业都好。有些本事学来会降低自己的身份,而诗虽然只是供人欣赏而无实用价值,却也不会有损体面。绅士先生,在我看来,诗就像是一位绝顶漂亮的娇贵小姐,而其他学科就像是专为她差遣的婢女,用来衬托她,在她管辖之下。不过对待这样的姑娘,不可举止粗鲁,不能将她拉到大街上展示,也不能将她放到广场或收入宫廷中供人把玩。诗是采用精巧的手法经过千锤百炼创造出来的。大诗人的诗就像那无比珍贵的上乘黄金。诗人也要有自我克制的能力,不能写粗野的讽刺诗,也不能写堕落的抒情诗。除了史诗、歌功颂德的悲剧诗或轻松幽默的喜剧诗,其他所有题材的诗都不是为了赚钱而创作的,轻浮油滑的人和不能读出诗中真意的庸才,都不配从事与诗相关的职业。先生,您不要认为我说的那些庸才专指平民或地位低下的人。只要是没有知识的,即使是王公贵族,也是平庸的人。如果依照我刚才所说的要求去专心学诗,就可以成名,受到全世界崇尚文明的国家的尊敬和礼遇。您刚才提到您的儿子看不上西班牙语的诗,先生,我认为这么做不太对。您请听我说,伟大的诗人荷马写作时不会使用拉丁语,因为他的祖国是希腊;维吉尔写作时不会使用希腊语,因为他的祖国是罗马。一言以蔽之,古代诗人写作时所用的语言,在他们还吃奶的时候,就已经顺着母乳融进了他们的血液,他们是决不会使用外语来表达自己高深的思想的。如今各国诗人同样如此,德国的诗人不会因为使用本国语言写作而遭到轻视。那西班牙诗人、甚至比斯盖诗人,也不应该因为使用本国语言写作就受到鄙视。不过依照我的猜测,先生,您的儿子讨厌的或许不是用西班牙语写成的诗,而是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诗人。他们既不懂外语,也没有丰富的学识可以辅佐天才。不过即使这样,您儿子的做法也不正确。写诗的才华是天生的,这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因此世上才会有天才。他们生来就是诗人,他们仅依靠天赋,不用任何知识和写作技巧,写出来的诗就能证明‘心有上帝……’ 。我还认为,如果诗人能将天赋和精湛的技巧结合起来,再加上持续不断的努力,会有更高的造诣,比只依靠写作技巧的要好。后天的勤学苦练,虽然比不上天赋的才情,但却可以弥补天才的不足之处。只有天分加上努力,才能成为完美的诗人。总而言之,绅士先生,我想劝您允许您的儿子跟随上帝的指示,选择适合自己的路。我猜他一定很爱学习,希腊和拉丁文也都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有这样的底子,再努力一些,就可以攀登到文学界的顶峰了。身披长袍、腰佩宝剑的绅士如果能在文学上有所成就,是很值得骄傲的事,跟当上主教、任职法官一样荣耀,如果您的儿子写了讽刺诗侮辱他人名声,您可以给他一顿严厉的教训,并将他的诗全部毁掉。如果他效仿霍拉斯去讥讽世间所有的罪恶,文笔也很优雅,您应该夸赞他。诗人看不惯嫉妒之人,写诗斥责那些妒忌贤才的人,这是可以的,他也可以讽刺、嘲笑其他各种罪恶,只要不指明某个人就行。不过还有一些诗人即使会被流放到庞托岛 ,也还是要写诗讽刺一些人。品行端正的诗人,写出来的诗很纯洁。文笔是心灵的窗口,心里想的是什么,就会写出怎样的东西。作者既有才华,又品德高尚,诗笔通神,就能得到国君的重用和敬重,名利双收,还能收获杰出诗人的荣誉,被赐予桂冠。据说天雷从不会霹打桂树,诗人既然被赐予桂冠,就表明谁也碰不得他了。”
绿衣人听了堂吉诃德这番话,非常钦佩,不再把堂吉诃德当成疯子了。就在这时,旁边有几个牧羊人在挤牛奶。桑丘不想听绿衣人和堂吉诃德的长篇大论,就跑到牧羊人那里去要些羊奶来喝。绿衣人十分钦佩堂吉诃德有这样的头脑和见识,想和他再多聊几句。可是堂吉诃德刚把头抬起来,就看到路上过来一辆大车,上面插满了国旗。他觉得奇遇来了,大声喊桑丘把头盔拿来给他。桑丘听到叫喊声,什么都顾不得,急忙骑上灰毛驴赶回来。他想主人这次是真的有奇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