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要从石虎挂掉的那个初夏说起。
石虎死后,太子石世继位,皇太后刘氏临朝称制,大权则顺理成章地落到了张豺的手里。
张豺不仅一步登天,还想要一手遮天,刚一上台他就着手清除异己。
第一个目标,他瞄准了向来和他关系不佳的司空李农。
没想到李农事先得到了消息,带着一批部队逃到了广宗(今河北威县)一带。
张豺大概是属螃蟹的——不但横行霸道,而且只要钳住了就不会松口,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放过李农。
他当即派太尉张举带着京城的禁卫军精锐前往广宗,对李农穷追猛打。
一时间,河北地区大乱。
此时彭城王石遵正在去关中上任的路上,在走到李城(今河南温县)的时候,他正好碰上了平叛后凯旋归来的姚弋仲、蒲洪、石闵等人。
姚弋仲等人对暴发户张豺都很不感冒,便一起劝石遵说:殿下您年龄居长,而且又向有贤名,先帝本来就是要传位给您的,只是晚年昏聩才被张豺所误。如今女主临朝,奸臣用事,禁卫军又都不在邺城,京城空虚,殿下您如果以讨伐张豺的名义挥师京城,肯定能成功!
石遵大喜,当即与姚弋仲等人合并一处,以石闵为前锋,杀向邺城。
骄横跋扈的张豺极其不得人心,石遵大军一到,邺城守军就纷纷投降。
张豺大惊失色,连忙下诏给石遵加封了丞相、都督中外诸军等一大堆头衔,企图以此来安抚石遵。
然而,马上就能吃到大餐了,谁还会在乎你扔过来的一点剩饭?
石遵当然不予理睬,继续进军。
见大势已去,无奈张豺只好战战兢兢地出城投降,被石遵当场拿下,将其在闹市中斩首并夷三族。
随后石遵废掉石世,自己登上了帝位。
石世和刘太后自然也不会有好下场——不久就被石遵杀死。
不过,石遵的皇位毕竟是夺来的,并不那么名正言顺,因而在上位后为了收买人心,他大肆给朝臣加官晋爵,闻知张豺已死前来归顺的李农也被官复原职。
对他的几个兄弟,他更是极力笼络——石鉴被加封为太傅,石冲为太保,石苞为大司马,石琨为大将军。
但石遵的这些做法显然并没有消除其他诸侯王的不满,反而激起了他们的野心。
首先对石遵表示不服的是坐镇蓟城(今北京)的沛王石冲——都是石虎的儿子,你也不是他指定的继承人,凭什么现在你可以当老板,而我们只能替你打工?
他率军10万南下,传檄天下,宣布讨伐石遵。
石遵派石闵和李农两人领兵迎战。
石闵出手,哪有对手?
仅仅一战,10万叛军就彻底灰飞烟灭,石冲本人也成了俘虏,被送到邺城赐死。
这一战的胜利让石闵更加声威大震。
凭借拥立石遵和平定石冲的功劳,石闵被加封为都督中外诸军事、辅国大将军、录尚书事,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成为当时权位仅次于皇帝石遵的第二号人物。
但这却依然不能让石闵满意。
因为当初起兵的时候,石遵曾对石闵说过这么句话:努力!事成,以尔为储贰——努力吧!事成之后,让你做我的太子!
由于石遵没有子嗣,石闵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干起事来自然是不遗余力,成为石遵上位的最大功臣。
没想到石遵上台后却食了言,宣布立侄子石衍(石斌之子)为太子。
在石遵看来,虽然石闵作为石虎的养孙,从小在石家长大,关系亲密,但作为汉人的他不仅是外人,而且是外族人,充其量只能算是石家人的高级打工仔而已。
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异族人怎么有资格继承他们羯族石家的皇位?
其实石遵的做法,小子我觉得也并非不能理解——如果清朝皇帝立一个汉人为皇储,你觉得可能吗?
但石闵可没有我这么善解人意,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石遵这种出尔反尔的行为。
我在前方攻城略地,你在京城坐享其成;我在前方拼死拼活,你在后宫欲仙欲死。
现在你却要过河拆桥!
既然你不肯兑现诺言,那就别怪我跟你翻脸!
既然我能够让你上台,那我也可以拉你下马!
他利用自己执掌兵权之便,不但大肆犒赏手下兵将,还上奏请求封所有的禁军将士为殿中员外将军、关内侯,每人赐宫女一名。
石遵极其恼火——你小子慷别人之慨够慷慨的啊,要爵位、要金钱也就算了,居然还要分我宫里的女人!
他不仅否决了石闵的提议,还对石闵所报名单上的人加以贬斥。
如此一来,将士们都对石遵怨声载道,对石闵则感恩戴德。
石闵的目的达到了。
但这自然也引起了石遵的警觉。
他开始逐步削弱石闵的权力,石闵当然更加不满。
两人的矛盾越来越激烈。
当年11月,石遵召集了他在邺城的几个兄弟石鉴、石苞、石琨等人,在其母郑太后面前召开家庭会议,讨论如何处置石闵。
石遵毫不掩饰地说:石闵的不臣之心已经显露,我想杀了他,你们看怎么样?
石鉴等人都表示赞成,但郑太后却不同意:遵儿啊,没有棘奴(石闵小字棘奴),你怎么会有今日?他只不过是有点骄纵而已,怎么可以这么草率地杀掉他呢?
这事就这样搁置了下来。
但石遵不知道的是,石鉴早就被石闵拉下了水——两人之前已经暗中结成了政治同盟,一出宫,他马上就派人向石闵通报了这个消息。
事态紧急,石闵当机立断——在他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犹豫这两个字,立即联络了李农等人,第一时间就采取了行动。
凭借手中掌控的兵权,他派遣禁军入宫,轻而易举地抓获了正在和宫女下棋的石遵。
石遵倒是颇为淡定,只是轻轻地问了声:你们是谁指使的?
他得到的回答只有六个字:义阳王鉴当立。
石遵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冷笑:我尚且是如此的下场,他石鉴又能撑得了多长时间?
他旋即被处死,其母郑太后和太子石衍等人也一起被杀。
石鉴随后继位,大赦天下。
石闵被封为大将军、武德王,李农则担任大司马、录尚书事,刘群任尚书左仆射,卢谌为中书监。
值得注意的是,刘群是西晋名将刘琨之子,卢谌则是西晋尚书卢志之子、刘琨的外甥,刘琨死后,两人流落到了段部鲜卑,后来石虎灭掉段部后,他们又被掳掠到了后赵,不过石虎虽然杀人无数,对他们倒是颇为优待,刘群出任刺史,卢谌则被任命为侍中。
不过,两人在后赵虽然官位显贵,但却时时以出仕“胡人”所建立的伪朝为耻。
卢谌每每对自己的儿子说:我死之后,在墓志铭上只能写晋司空从事中郎,切勿把现在的伪职写上去!
出身于华夏名门,却身逢乱世,国破家亡,他们亲身经历了中原沦丧的整个过程,他们亲自体会了汉人的悲惨遭遇,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期望着汉人能再次成为中原大地的主宰!
我个人猜测,刘群、卢谌等诸多汉人名士对石闵来说,相当于酵母对糯米的作用——酵母可以把糯米转变成美酒,刘群、卢谌等人则使得之前曾一度以石家人自居的石闵在民族观念上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显然,这次的新政府就是这种观念的产物——皇帝石鉴只是个傀儡,所有的军政大权全部掌握在以石闵、李农为首的几个汉人手中,而原本居于统治地位的羯人则统统被排斥在外!
这还是那个羯人当家做主的后赵吗?
不,打着后赵的标牌,施行的却是汉人的统治,这根本就是披着羯皮的汉人政府!
早就习惯了骑在汉人头上作威作福的羯人贵族们对此当然无法接受。
感受最强烈的是皇帝石鉴。
是的,他的确想当皇帝,但他想要的是唯我独尊,而不是现在这样唯唯诺诺;他想要的是大权独揽,而不是现在这样大气都不敢出!
他下决心要改变这样的局面。
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他暗中指使其弟石苞带人去偷袭正在宫中议事的石闵和李农。
但石苞怎么可能是石闵的对手?
这个成事不足的草包不但没能完成任务,还败事有余地把宫中弄得一片混乱。
看情况不对,石鉴怕暴露自己,只好丢卒保车——命人拿下石苞,将他杀了灭口。
石苞之乱就此平定。
不过,对石闵来说,这只是个开头。
接下来,羯人贵族此起彼伏的叛乱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一浪高过一浪,让他应接不暇。
新兴王石祗是石鉴的弟弟,此时镇守后赵旧都襄国(今河北邢台),他联络了姚弋仲、蒲洪等人,传檄天下,宣布讨伐石闵、李农。
石闵连忙派出7万步骑前去征讨。
没想到外面的葫芦还没按下,里面又起了瓢。
先是中领军石成、侍中石启等一大帮羯人贵族起兵造反,被石闵率军扫平,石成等人尽数伏诛。
接下来,又有龙骧将军孙伏都等人纠集了3000羯族士兵,打算埋伏在宫中的胡天殿,攻杀石闵、李农。
但要想入宫,当然需要宫里的配合。
孙伏都事先将此事知会了皇帝石鉴。
石鉴仿佛溺水者捞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激动,他连连拍着孙伏都的肩膀,勉励他说:你真是我的功臣,好好干吧,事成之后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但孙伏都还是辜负了石鉴的期望。
石闵毕竟是万人敌,李农也是百战宿将,加上这段时间邺城叛乱频仍,两人的警惕性很高,身边带着大量护卫。
结果孙伏都等人的伏击不但没有奏效,反而被石闵打得大败,只得带着残兵败将退到了凤阳门。
石鉴一直站在铜雀台的最高处,一边含着速效救心丸一边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一切。
眼见孙伏都败局已定,眼见石闵等人离自己越来越近,为了自保,为了与孙伏都撇清关系,为了向石闵表忠心,石鉴赶紧让人打开大门,把石闵、李农召进宫,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孙伏都反了,你们快帮我讨伐他。
不过,对石鉴这种拙劣的表演,石闵早已不感兴趣,他当即命人把石鉴关押起来,严加看管,不准任何人接近,食物都是用绳子从外面高处吊进去。
随后,石闵率军全力攻打孙伏都,大获全胜。
孙伏都终于把自己的名字变成了现实——伏尸都城,其他所有的羯族叛兵也全部被杀。
一时间,从琨华殿到凤阳门,人头滚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杀红了眼的石闵还颁布了一条命令:内外六夷,敢称兵仗者斩!——邺城内外的“胡人”有胆敢拿起武器的一律斩首!
自从石勒经营河北以来,尤其是后赵建立后,尊羯人为国人,处处给羯人以高人一等的特殊待遇,因此以羯人为代表的大量“胡人”纷纷迁居以邺城为中心的中原地区,在这一带形成了胡汉杂居的局面。
而后赵政权对羯人的长期偏袒,也让胡汉矛盾日益尖锐,在他们彼此之间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只需要一点点的火星,就足以燃起冲天的大火!
现在这道让“胡人”缴械的命令当然让城内所有的“胡人”都感到心惊肉跳。
枪杆子里出政权,枪杆子没了被人宰。
在胡汉严重仇视势不两立的大背景下,在汉人掌控国家军政权力的大形势下,在石闵这种充满火力的铁腕人物的统治下,再让他们交出手中所有的武器,那他们岂不是成了待宰的猪羊?
在极端恐慌之下,无数“胡人”或冲破关卡,或翻越城墙,纷纷逃出邺城。
这一切都被石闵看在了眼里。
为了进一步试探人心,接下来他又颁布了第二条命令:与官同心者留,不同心者各任所之——与政府同心一致的人留下来,不同心的人想去哪里悉听尊便。
同时他下令城门不再关闭。
这道命令一出,城内的“胡人”顿时争先恐后地蜂拥出城,而方圆百里内的汉人则争先恐后地蜂拥进城。
残酷的现实给石闵狠狠地上了一课。
他终于彻底明白,这些“胡人”绝对不可能听命于自己,尽管自己也姓石,尽管自己从小在石家长大,但在他们的眼中,他始终是一个和他们格格不入的汉人!
血浓于水,他如今能依靠的只有这些和他血脉相通的汉人!
既然这些“胡人”不能为我所用,而只会与我为敌,那还不如将他们杀光!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羯奴血!
没有多加考虑,热血上涌的石闵就咬着牙发布了第三条命令:赵人斩一胡首送凤阳门者,文官进位三等,武官悉拜牙门——任何一个汉人,只要能割下一个“胡人”的首级并送到凤阳门,文官晋升三级官位,武官都升为牙门将。
这就是史书上记载的所谓《杀胡令》——网上流传的那篇短短六七百字的《杀胡令》,其漏洞比高尔夫球场的球洞还要多出几倍,显然是如真包换的今人伪作。
石闵的这个命令,顿时引起了无数北方汉人的强烈反应——自从石勒建立后赵以来,30年间他们一直饱受羯人的欺凌和压迫,现在,他们要报复!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之前的羯人政权害了那么多的汉人,现在我们要让你们这些现存的羯人来抵命,连本带利,而且是几十年的复利,直到你们彻底从地球上消失!
弹簧压得越深,反弹的时候力量就越大;水库蓄水蓄得越多,开闸的时候水势就越猛;怒火在无数汉人的心里憋了几十年之久,如今点燃的时候其威力自然无比巨大——大到足以把中原所有的羯人化为灰烬!
一场规模空前的最终不得人心的民族仇杀开始了。
在石闵的亲自带领下,汉人们纷纷拿起武器,到处屠戮“胡人”。
在这场屠杀中,不仅邺城周围的“胡人”不论男女老幼不分贵族平民几乎全部被杀光,甚至连很多高鼻多须的汉人也因为长得像“胡人”而被杀。
仅仅数日之内,城外就堆积起了20多万具尸体,没人收尸埋葬,而是任野狗豺狼吞食。
与此同时,石闵还给驻防各地的汉人将帅下令,要求他们把属下的“胡人”统统杀掉。
之后,为了与羯人建立的后赵彻底划清界限,石闵宣布改国号为“卫”,自己也假托谶文中“继赵李”这句话而改姓“李”,不久又恢复了自己的汉姓“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