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石勒却没有这么做。
他率军在豫州一带转了一圈,最后驻扎在了葛陂(今河南平舆)。
在葛陂,他收到了西晋并州刺史刘琨送来的一份珍贵礼物:他的生母王氏和堂侄石虎——自从8年多前他被掠到山东卖为奴隶之后,他就与家人失散了。
与王氏和石虎一起到来的,还有一封刘琨写的劝降信。
在信里,刘琨先是说了一番好话,夸石勒用兵如神,“虽自古名将,未足为谕”;接着话锋一转,说他之所以攻城略地无数却依然没有一片容身之地,是因为未得明主,“存亡决在得主,成败要在所附,得主则为义兵,附逆则为贼众”;随后又苦口婆心地劝他“幡然改图,弃暗投明”;并且授予他“侍中、持节、车骑大将军”等名号。
刘琨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劝降石勒,是因为他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石勒自作主张杀了王弥,和刘聪之间的关系有了难以修复的裂痕。
然而,他错了。
这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他和石勒,就跟鹰和虎一样,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他费尽心机灌输给石勒的说辞,就仿佛泼向石头的水——无论多么猛烈,依然一丁点儿都渗不进去,完全是徒劳。
石勒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的劝降:事功殊途。君当逞节本朝,吾自夷,难为效——人各有志。你应当表现你的气节为你的朝廷尽忠,我是个外族人,难以效仿你。
当然,为了表示对刘琨送来家人的感谢,他也给他回赠了不少名马和珠宝。
不过,尽管对刘琨的来信不感冒,但信中的某些语句还是戳中了他的痛点:为什么自己打了这么多的胜仗,却依然没有自己的地盘?下一步,自己该怎么干?
经过再三考虑,他决定把目标对准江南的西晋琅琊王司马睿。
司马睿是司马懿第五子司马伷的孙子,袭封琅琊王,因其封地琅琊(今山东临沂)与司马越的封地东海(今山东郯城)相近,故司马越封他为徐州都督,让他镇守下邳(今江苏睢宁),为自己看管大后方,之后他又被改封为安东将军、扬州都督。
公元307年,在司马王导的建议下,司马睿移驻建邺(今江苏南京,后因避晋愍帝司马邺讳而改名建康),开始经营江东。
王导出身于魏晋名门琅琊王氏,和司马睿是多年的好友,也是司马睿最倚重的心腹。
这几年北方乱成一团,而远离战火的江东在王导等人的精心治理下比较安定,因此中原士人纷纷南渡,江东成为了西晋王朝最后的一片净土。
现在听说石勒在葛陂大造舟舰,随时准备南下,司马睿不敢怠慢,连忙集结了自己几乎所有的兵力,北上到了寿春(今安徽寿县),摆出一副与石勒决战的样子。
此时石勒的日子并不好过。
自从他来到葛陂以来,整整3个月的时间一直阴雨绵绵,石勒的部下大都是北方人,对这样潮湿阴冷的天气极不适应,很多人都得了疫病,加之粮草供应不足,仗还没打,部队的减员就超过了半数,士气低落,军心浮动。
敌方大兵云集,己方却伤兵满营,这仗还怎么打?
石勒的心情就和天气一样的阴沉。
他召集部下开会,讨论应对之策。
右长史刁膺建议向司马睿求和,等其退兵后,再慢慢图之。
石勒脸色铁青,沉默半晌后发出了一声长叹。
大将夔安则说应该把营寨搬到高处以避水。
石勒听后报以一声冷笑:将军你未免太胆小了吧。
另两名部将孔苌、支雄则慷慨激昂地表示:趁敌军未至,我等愿意连夜进军,攻下寿春,再一鼓作气平定江南,活捉司马家小儿!
在石勒看来,这显然并不现实,但为了鼓舞士气,他还是对孔苌等人表示了赞许:真乃勇将之计也!
就这样,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石勒依然眉头紧锁,表情凝重。
显然,他对将领们的意见都不满意。
此时,他注意到坐在一旁的张宾还没发言,便扭头问道: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张宾这才不慌不忙地说:将军您攻陷晋朝都城,囚禁晋朝天子,又杀害过那么多的晋朝王公,恐怕就算数尽您所有的头发,也无法数尽您对晋朝犯下的罪过,您怎么可能再去侍奉司马氏呢?实际上,去年诛杀王弥后,您就不应该来这里,如今数百里内天天下雨,这是上天在劝您不要在此地久留啊。
石勒听了连连点头,示意张宾继续说。
于是,张宾又说:邺城西接汉都平阳,山河四塞,咱们应该北上占据那里,然后就可以经营河北,河北一定,天下就没人可以和你抗衡了。
石勒的脸色开始由阴转晴。
不过,对张宾的言论,也有些将领仍有一些顾虑:我们北撤,晋军如果从后追击怎么办呢?
张宾笑着说道:晋军之所以在寿春集结,只不过是怕我们去攻打他们。听说我们撤兵,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来追击我们?我们可以让辎重部队先撤,同时派大军向寿春进发以为疑兵之计,等辎重部队走远了,大军再从容北还,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张宾的话,为石勒指明了发展的方向。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对石勒来说,张宾这段言论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隆中对”对刘备的重要性!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张宾的这段言论,就没有石勒后来的成功!
听了这番话,仿佛一块挡住视线的厚重幕布一下子被拉开,石勒顿时感觉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张君的计策真是太妙了!
他当即贬了刁膺的官,将右长史一职转授给张宾,从此他对张宾更加尊重,不再直呼其名,而称其为“右侯”。
方案已定,接下来就是执行了。
按照张宾的计划,他让辎重部队先行北上,同时派出一支部队南下,摆出要进攻寿春的样子,以作为疑兵牵制敌方。
这支部队的主将,石勒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初出茅庐的石虎。
石虎当时年仅18岁,到军中还不到半年,却已经以凶狠残忍而闻名全军,据说他尤其喜欢用弹弓打人,已经多次致人死伤。石勒曾想杀掉这个惹是生非的侄子,其母王氏却劝他说:强壮的牛犊往往会把车子弄坏,石虎年纪还轻,你为何不稍微等一段时间看看?
毫无疑问,在乱世,战场是检验人才的唯一标准,这次,石虎迎来了自己的表现机会。
然而,想在情场得意,光有颜值还不行,还得有头脑;要在战场取胜,光靠凶猛还不够,还要有计谋。
石虎的首秀就演砸了。
他率着两千精锐骑兵向寿春挺进,途中正好遇到了晋军的后勤补给船,船上的各种包子、馒头、烧饼、油条等,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
就像饿极了的鱼儿即使明知饵料是插在鱼钩上的,也会毫不犹豫地咬钩一样,缺粮很久的石虎军士兵即使明知可能有问题,也都抱着“宁做饱死鬼,不做饿死人”的远大理想纷纷下马上船,争抢食物。
一时间,场面比清晨7点的菜市场还要混乱。
此时晋军突然伏兵大发。
手里拿着油条大饼的石虎军对阵手里拿着大刀长矛的晋军,结果自然是毫无悬念的。
石虎军大败而逃,溃不成军。
晋军乘胜追击,连追了一百余里,追上了石勒正在缓缓撤退的主力部队。
石勒遇变不惊,临危不乱,迅速摆好了阵势,严阵以待。
他自己则身先士卒,横刀立马,威风凛凛,站在阵前。
不过,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镇定自若,坚如磐石,但实际上他却高度紧张,心脏狂跳。
如今的形势,真可谓是“趁你病,要你命”。自己的军队早已疲病交加,军心动摇,如果晋军大举进攻,他能抵挡得住吗?
完全没有把握。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
这一刻,两军对峙,大兵云集,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得让人几乎要窒息!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但正如有时乌云压顶电闪雷鸣看似暴雨来袭最终却没有下一滴雨一样,这场看似不可避免的大战最终却没有爆发!
惧于石勒的威名,晋军主帅纪瞻此战根本不敢动手,在硬着头皮与石勒对视了一段时间后,他就一步步地往后退,引兵退回了寿春。
石勒这才得以安全撤军。
然而北上的道路依然危机重重。
由于军粮已尽,石勒军只得四处掳掠。
可是中原一带久经战乱,早已是一片萧条,村庄不见炊烟,土地大片荒芜,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剩余的人也都躲在坚固的坞堡里,处处坚壁清野。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强盗难抢无人之野,在这种情况下,石勒军就算再穷凶极恶,又能有什么收获?
为了活命,军中甚至发生了人吃人的惨剧。
好不容易到了黄河边的棘津(今河南延津)渡口,石勒又再次遇到了大麻烦。
一方面他的手头没船,另一方面对岸的枋头(今河南浚县)又有晋朝将领向冰在虎视眈眈,怎么才能过河?
关键时刻,又是张宾献计,让石勒派轻骑从下游的文石津(今河南滑县)缚木筏偷渡黄河,偷袭向冰,并夺取其船只,才接应大军顺利到达了黄河北岸。
由于此战获得了晋军的大量粮食物资,石勒军士气重新振作,随后他一鼓作气,率军长驱直入,逼近邺城。
当时驻守邺城的是刘琨的侄子刘演,见石勒来势汹汹,他不敢应战,退守城内的三台。
三台即三国时曹操所建的三座规模宏大的建筑群——铜雀台、金虎台和冰井台,三台的台基高度达8-10丈(当时的一丈大约相当于现在的2.4米),上面的房屋更是多达好几百间,居高临下、易守难攻。
诸将大多欲强攻三台,但张宾却再次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与其华丽撞墙,不如优雅转身。三台险固,攻取它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我们舍之而去,他们会不战自溃。王浚和刘琨才是我们的大敌,刘演根本不足为虑。常言道,得地者昌,失地者亡,邯郸(今河北邯郸)、襄国(今河北邢台)都是赵国的旧都,依山傍险,可谓形胜之地,咱们在此二者之中选择一处为根据地,然后再四处攻略,如此则霸业可图!
石勒大喜:右侯所言极是!
他马上率军绕过三台,北上占据了襄国。
接下去该怎么办?
张宾对此早有安排。
他对石勒说:此地离幽州、并州都不远,我们在这里安家,王浚和刘琨肯定不会置之不理,恐怕不久他们就会派兵前来送死。如今附近的谷物都已成熟,应马上分派诸将去收掠粮谷,以备战时之需。同时还应遣使向皇帝刘聪说明我们的意图。
石勒依计而行,一面派人四处抢粮,一面派人去平阳汇报。
刘聪正期盼石勒能北上助自己对付王浚、刘琨,对此当然非常满意,当即加封石勒为上党公、冀州牧、都督冀并幽营四州诸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