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宾四)先生自学出身,没有学历,没有师承,很长一段时间在小学教书,然而他认真阅读并整理了古书中几乎所有春秋、战国时期相关史料,写成了《先秦诸子系年》一书。钱穆之所以写这样一本考据大书,很重要的刺激来自名噪一时的《古史辨》。钱穆认为,以顾颉刚为首的这群学者“疑古太过”,带着先入为主的有色眼光看中国古代史料,处处寻觅伪造作假的痕迹,没有平心静气尽量客观做好查考比对文献的基本功夫。功夫中的功夫、基本中的基本,是弄清楚这些被他们拿来“疑古辨伪”的材料究竟形成于什么时代。他们不愿做不能做,以至于许多推论必定流于意气、草率,于是钱穆便以一己之力从根做起,竟然达成将大部分史料精确排比到可以“编年”的成就。
很明显,《先秦诸子系年》的成就直接打击了《古史辨》的可信度。当时任职燕京大学,在中国学术界意气风发引领风骚的顾颉刚读了《先秦诸子系年》,也立刻理解了钱穆的用意,他的反应是什么?他立刻推荐钱穆到广州中山大学教书,还邀请钱穆为《燕京学报》写稿。中山大学钱穆没有去,倒是替《燕京学报》写了《刘向歆父子年谱》,钱穆说:“此文不啻特与颉刚诤议,颉刚不介意,既刊余文,又特推荐余在燕京任教。”
这是个“民国传奇”。里面牵涉那个时代学者对于知识学问的热情执着,也牵涉那个时代学者的真正风范,还牵涉那个时代学院重视学识高于重视学历的开放氛围。没有学历的钱穆在那样的环境中,单靠学问折服了潜在的论敌,得以进入当时的最高学府任教。
这个传奇还有后续。钱穆后来从燕京大学转往北大。“中国通史”是当时政府规定的大学历史系必修课,北大历史系惯常的做法,是让系里每个老师轮流排课,将自己擅长的时代或领域浓缩在几堂课中教授,用这种方式来构成“中国通史”课程。换句话说,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中国通史”就是由古至今不同断代的中国历史接续起来,顶多再加上一些跨时代的专史。
可是,被派去教授“中国通史”课堂秦汉一段历史的钱穆,不同意这个做法。他公开对学生表达了质疑:不知道前面的老师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后面的老师要说什么,每个老师来给学生片断的知识,怎么可能让学生贯通地理解中国历史?学生被钱穆说服了,也是那个时代的精神。学生认为既然不合理就该要求改,系里也同意既然批评反对得有道理就该改。
怎么改?那就将“中国通史”整合起来,上学期由钱穆教,下学期则由系里的中古史大学者陈寅恪教。这样很好吧?问了钱穆,钱穆却说不好,而且明白表示,他希望自己一个人教,而且有把握可以自己一个人教。
这是何等狂傲的态度?本来只是个小学教员,靠顾颉刚提拔才破格到北大历史系任职的钱穆,竟然敢排挤数不清精通多少种语言、已经是中古史权威的大学者陈寅恪,自己一个人独揽教“中国通史”的工作。他凭什么?他有资格吗?
至少那个年代的北大历史系觉得钱穆有资格,依从他的意思,让他自己一个人教“中国通史”。钱穆累积了在北大教“中国通史”的经验,后来在抗战中随西南联大避居昆明时,埋首写出了经典史著《国史大纲》。
由《国史大纲》的内容及写法回推,我们可以明白钱穆坚持一个人教“中国通史”,以及北大历史系让他教的理由。那不是他的狂傲,而是他对于什么是“通史”提出了当时系里其他人没想到的深刻认识。
用原来的方式教的,是“简化版中国历史”,不是“中国通史”。“中国通史”的关键,当然是在“通”字,而这个“通”字显然来自太史公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司马迁的《史记》包纳了两千多年,如此漫长的时间中发生过那么多的事,对于一个史家最大的挑战,不在于如何收集两千多年来留下来的种种资料,而在于如何从庞大的资料中进行有意义的选择,从中选择什么,又放弃什么。
关键在于“有意义”。只是将所有材料排比出来,呈现的势必是偶然的混乱。许多发生过的事,不巧没有留下记录;留下记录可供后世了解的,往往琐碎零散。更重要的是,这些偶然记录下来的人与事,彼此之间有什么关联呢?如果记录是偶然的,人与人、事与事之间也没有什么关联,那为什么要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
史家的根本职责就在于有意识地进行选择,并且排比、串联所选择的史料。最简单、最基本的串联是因果解释,从过去发生的事情中去挖掘、去探索“因为/所以”:前面有了这样的现象,以至于后来有了那样的发展;前面做了这样的决定,以至于后来有了那样的结果。排出“因为/所以”来,历史就不再是一堆混乱的现象与事件,人们阅读历史也就能够借此理解时间变化的法则,学习自然或人事因果的规律。
“通古今之变”,就是要从规模上将历史的因果解释放到最大。之所以需要像《史记》那样从文明初始写到当今现实,是因为这是人类经验的最大值,也就提供了从过往经验中寻找出意义与智慧的最大可能性。我们能从古往今来的漫长时间中找出什么贯通原则或普遍主题呢?或者通过消化漫长时间中的种种记录,我们如何回答那些只有放在历史长河里才能回答的关键问题呢?
这是司马迁最早提出的“通古今之变”理想,应该也是钱穆先生坚持一个人从头到尾教“中国通史”的根本精神价值来源。“通史”之“通”在于建立一个有意义的观点,帮助学生、读者从中国历史中看出一些特殊的贯通变化。这是众多可能观点中的一个,借由历史的叙述与分析能够尽量表达清楚,因而也必然是“一家之言”。不一样的人研究历史会看到、凸显不同的重点,提出不同的解释。如果是不同时代、不同主题就换不同人从不同观点来讲,那么追求一贯“通古今之变”的理想与精神就无处着落了。
这也是我明显不自量力一个人讲述、写作一部中国历史的勇气来源。我要说的,是我所见到的中国历史,从接近无穷多的历史材料中,有意识、有原则地选择出其中一部分,讲述如何认识中国历史的一个故事。我说的,只是众多中国历史可能说法中的一个,有我如此诉说、如此建立“通古今之变”因果模式的道理。
一言以蔽之,这个道理是“重新认识”。通过学校教育、普遍阅读或大众传媒,一些读者对中国历史有了一些基本常识和刻板印象。我试图做的,是邀请这样的读者来“重新认识”中国历史,来检验一下你以为的中国历史和事实史料及史学研究所呈现的,有多大的差距。
在选择中国历史叙述重点时,我会优先考虑那些史料或史学研究上扎实可信,却和一般常识、刻板印象不相合甚至相违背的部分。这个立场所根据的,是过去百年来,“新史学”、西方史学诸方法被引进并运用到研究中国历史中所累积的丰富成果。但很奇怪也很不幸的是,这些精彩、有趣、突破性的历史知识与看法,却迟迟没有进入教育体系、没有进入一般人的历史常识中,以至于21世纪的大部分人对中国历史的认识,竟然还依循一百多年前流通的传统说法。“重新认识”的一个目的,就是用这些新发现、新研究成果修正、挑战、取代传统旧说法。
“重新认识”的另一个目的,是回到“为什么学历史”的态度问题上,提供不同的思考。学历史到底在学什么?是学一大堆人名、地名、年代,背诵下来用于考试时答题?这样的历史知识一来在互联网上随时都能查得到,二来和我们的现实生活有什么关联?还是学用现代想法改编的古装历史故事、历史戏剧?这样的历史,固然有现实联结,方便我们投射感情入戏,然而对于我们了解过去、体会不同时代的特殊性,有什么帮助呢?
在这套书中,我的一贯信念是学历史最重要的不是学What——历史上发生了什么,而是要探究How和Why——去了解这些事是如何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没有What当然无从解释How和Why,历史不可能离开事实叙述只存在理论;然而历史也不可以、不应该只停留在事实叙述上。只叙述事实,不解释如何与为什么,无论将事实说得再怎么生动,也无助于我们从历史而认识人的行为多样性以及个体或集体行为逻辑。
借由诉说漫长的中国历史,借由同时探究历史中的如何与为什么,我希望一方面能帮助读者梳理、思考当下的文明、社会是如何形成的,一方面能让读者确切感受到中国文明内在的多元样貌。在时间之流里,中国绝对不是单一不变的,中国人、中国社会、中国文明曾经有过太多不一样的面貌。这些历史上曾经存在的种种面貌,加起来才是中国。在没有如实认识中国历史的丰富变化之前,先别将任何关于中国的看法及说法视为理所当然。
这是一套一边说中国历史,一边解释历史知识如何可能的书。我的用心是希望读者不要只是被动地接受这些信息,将其当作斩钉截铁的事实,而是能够在阅读中去好奇、去思考:我们怎么能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又如何去评断该相信什么、怀疑什么?历史知识的来历常常和历史本身同样曲折复杂,甚至更加曲折复杂。
这套书一共分成13册,能够成书的最主要原因是台湾“敏隆讲堂”和“趋势讲堂”让我两度完整地讲授中国通史课程,每一次课程前后横跨五个年头。换句话说,从2007年第一讲算起,我花了超过十年的时间。在十年备课及授课过程中,我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消化关于中国历史的研究的各种论文及专著,并努力吸收这些研究的发现与论点,尽量有机地编组进我的历史叙述与讨论中。明白地说,我将自己的角色设定为一个勤劳、忠实、不轻信不妥协的二手研究整合者,而不是进入原始材料提出独特成果的人。只有放弃自己的原创研究冲动,虚心地站在前辈及同辈学者的庞大学术基础上,才有可能处理中国通史题材,才能找出一点点“通”的心得。
这套书有将近两百万字的篇幅,时间范围涵盖从新石器时代到辛亥革命。这样一套书,一定不可避免地夹杂了许多错误。我只能期望能够将单纯知识事实上的“硬伤”降到最低,至于论理与解释带有疑义的部分就当作“抛砖引玉”,请专家读者不吝提出指正意见,得以将中国历史的认识推到更广且更深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