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写。你开始。”
“这份东西叫什么名字呢?”
“不知道。我们管它叫什么?”
“私奔梦想调查问卷。”
“情人的私奔梦想调查问卷。”
“中年情人的私奔梦想调查问卷。”
“你还没到中年呢。”
“我当然已经中年。”
“我看你挺年轻。”
“是吗?好,这点当然要在调查问卷里提到。两名问卷调查对象该答的一切,都得包括。”
“开始。”
“最先让你烦我的事是什么?”
“你表现最差劲的时候,哪方面最差?”
“你真这么有活力吗?咱俩活力程度相当?”
“你是个身心健全而有魅力的、外向的人,还是孤僻成性的人?”
“你过多久会恋上另一个女人?”
“或者男人。”
“你永远不许变老。你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事你想过没?”
“你必须同时和多少个男人或女人打交道?”
“你想要多少个孩子搅扰你的生活?”
“你是有条理的人吗?”
“你是纯异性恋者吗?”
“你具体了解我喜欢你哪方面吗?说确切点。”
“你说谎吗?你是不是已经对我说过谎?你认为说谎只是稀松平常的事,还是反对说谎?”
“如果你要求真相,你期待被如实告知吗?”
“你会要求真相吗?”
“你认为慷慨大度等于示弱吗?”
“你介意示弱?”
“你喜欢逞强?”
“我花多少钱不至于让你生气?你会不问什么就让我用你的维萨信用卡吗?你会让我有权支配你的钱吗?”
“哪些方面,我已经让你失望了?”
“什么会让你感到窘迫?告诉我。还是说你连这都不知道?”
“你对犹太人的真实感受是什么?”
“你会死吗?你的头脑和身体都还好吧?说具体点。”
“你更喜欢有钱人?”
“如果我们被发现,你会有多慌乱?如果有人推门进来,你会说什么?我是谁?为什么这事不算什么?”
“什么事你不会告诉我?二十五个。还有吗?”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
“我等你的回答。”
“我也等你的回答。我又有个问题。”
“哦?”
“你喜欢我穿的衣服吗?”
“你太吹毛求疵了。”
“一点也没。瑕疵越小,越能激发愤恨。这是我的经验。”
“行行。最后一个问题?”
“我有。有了。最后的问题。你仍以某种方式,在内心的某个角落,幻想婚姻是一场恋情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会引发很多后患。”
“我丈夫的女友前几天送了他一件礼物。她是个装模作样、争风吃醋、野心勃勃的女人。她简直想把什么都弄得很有戏剧性。她送了他一张唱片。唱片名我记不得了,但那是一部很有名、很美的音乐作品。舒伯特——关于他如何失去人生中的至爱,十九世纪最有趣的那个女子,高高瘦瘦的——反正尽和这个有关。所有这一切都在唱片套上的简介中写得很清楚,这份至爱是如何被孕育,两位心心相印者的真正结合,被残酷的命运分隔带来了多深的痛苦与痴迷。这分明是一份假模假式的礼物。他犯的错是,对这种事太不避讳。他本可以只说是他自己买的。但他告诉我是她送给他的。我猜他没看唱片的背面。有天晚上我喝醉了,我拿过那种用来划线、突出文字的粉色记号笔。大概划了七个词,这样一来,它们看起来滑稽可笑。然后,我平静地退到一个有尊严的距离,把唱片套交给了他。我那样做,是不是欠厚道?”
“你为什么喝醉?”
“我没醉。只是喝了很多。”
“夜里你喝很多酒。”
“是的。”
“喝多少?”
“量很大。得看情况。有的晚上我滴酒不沾。可一旦喝了,我完全能在晚饭前喝上几杯双份烈酒,晚饭后再喝几杯双份烈酒,吃饭时再喝点葡萄酒。即便这么着也喝不醉,反而有点兴奋。”
“这么说,你最近没怎么看书?”
“没看。我不是独自喝闷酒,有人陪着喝。尽管我们并不常在一起。嗯,最近在一起待过——可那是偶尔为之。”
“你这日子过得可真怪。”
“是的,很怪。反正出了岔子。但我们就这样了,这是我的生活。”
“你有多不开心?”
“我不开心的时间是一段一段的。有时候过得一团糟。然后,有很长一阵子的平静和相爱。很长一段时间,一切都似乎变糟。接着有一小段时间,一切又好像有望自行解决。现在我们俩没谁想争个没完。因为争也没用,只会让彼此更难相处。”
“你们还同床吗?”
“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我不回答。如果你想去欧洲某地,我倒清楚我想去哪儿。”
“你和我吗?”
“嗯。阿姆斯特丹。我从没去过那儿。那里有很棒的展览。”
“你在盯着表看时间。”
“酒量好的人常常在喝第一杯前看看表。以防误事。”
“出什么事了?”
“哦,没事。两个保姆,两个孩子,两个吵成一团的女清洁工,加上英国这常见的潮湿。我女儿因为生病,不定什么时候把我吵醒,三点,四点,五点都有可能。我得对我的一切责任负责,这很累人。我需要一个假期。我觉得,咱俩不能再发生关系了。一天太短暂了。”
“是吗?太可惜了。”
“我想是不能了。你其实不是同意了吗?上次说起这个,你本人的话不正是这个意思?”
“哦,我明白了。你这是先发制人。好。按你说的办。”
笑。“嗯,我觉得还是那样好。我觉得,你说这事让你焦头烂额的时候,意思已经很明白。”
“什么事让我焦头烂额?”
“所有那些性爱的事。你说,你不认为自己只热衷于浪漫的友情。”
“我明白了。”
“看你这表情,似乎只想走一步算一步?”
“不不,不是的。我的表情是说,我还听着呢。”
“好吧,也许我不该这样简单化。”
“是吗?哦,如果你想让它简单,我会把它变简单。”
“别什么也不说。我不喜欢你闷声不响。”
“和你见面感觉很怪。”
“不见更怪,不是吗?”
“不,我通常 见不到 你。”
“你看上去好像有点变化。发生什么了吗?”
“几天不见,我有这么大变化吗?你告诉我哪儿变了,我就告诉你为什么变了。我是变高,变矮,变胖,还是变宽了?”
“是一种很细微的变化。”
“细微的吗?我能说实话吗?我想你了。”
“我去看了我俩的一个朋友,她跟她丈夫离了。她很聪明,很漂亮,事业也很成功。她很勇敢,也很自律。她挣了很多钱。但她气色很差。”
“她单身多久了?”
“两个月。”
“她的气色还会更差。”
“她的工作不只有趣,还挣大钱,她以前就很富,所以钱不是问题。”
“她有孩子吗?”
“有两个孩子。”
“所以这是为她提供咨询性质的串门。”
“嗯,要是她应付不了,嗯,可真就……她刚生过重病,还搬了家。又刚刚离婚,两个孩子又偏偏忙中添乱。我不知从哪儿说起,不知从哪儿。”
“你还是不想叫你丈夫放弃他的女友,对吗?你不想对他说:‘如果你不放弃她,我就去另一个屋睡。你要么睡我,要么睡她。你自己选。’”
“不,我不会这么说。我认为,她确实是我丈夫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我那么说,就是我疯了,就是我自私。”
“你自私?”
“是的。”
“真的?你真这么想?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嫁给我得了。这想法还挺不错——之前我都没想到过,一个女人会说:‘让我要求自己的丈夫放弃女友,是一种自私。’”
“可我真这么想。”
“人们一般都认为,男人想要她、得到她,是一种自私,而不会认为女人要求他放弃情人是自私的。”
“正确合理的观点不是自然而然就会有的。你说的这些也是我最初的反应,但现在我是这么想的……我明白自己处理丈夫的问题的方式很蠢,但那也许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他得长年忍受极度抑郁和孤寂的我。我觉得,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总是独自一人待着,他又总不在我身边,只是拼命工作。我没有其他外遇,因为我一直觉得他容易受伤害,需要保护。”
“在我听来,他可没那么容易受伤。”
“这么说,他在医院病房里住踏实了。他心上人正陪着他?”
“‘心上人’这个词真妙啊。”
“我想你可能喜欢。你终于能歇两天了。”
“唉,怪我不该数落他那么狠。他身上优点也蛮多的。只是我很久没睡好。今早醒来,居然感觉自己完全正常。”
“你听了我送你的唱片吗?”
“没。我得把它藏起来。”
“为什么非得藏起来?”
“因为我一般不买唱片。不常买。”
“那你怎么处理这张?”
“反正,傍晚我一个人的时候放着听。”
“如果被发现,你怎么办?蘸上盐和辣椒,把它吃下去?”
“我以前也买过唱片,也因此伤心过一阵子——唉,都是过去的事了。”
“怎么?你俩为了唱片也吵?”
“是。”
“真的吵过?”
“是的。”
“那可犯不上。”
“是犯不上。”
“你的样子很可爱。这身衣服真不错。是不是里外穿反了?”
“没有。我很多衣服的针脚都在外侧。只是你没注意。看起来很酷,会让人觉得你有点无法无天。”
“好吧,你看起来很可爱,但听上去累得够呛。你又瘦了。你没吃维生素和其他这类东西吗?”
“断断续续地吃。只是三天没吃饭,实在是忙。”
“忙坏了。”
“是。我坐在这间屋里想打字,这小东西就进来了,先是在地毯上尿尿,然后出去哭了会儿,又进来。接着翻乱了几页纸,把电话机从挂钩上弄下来,然后走到我面前,在沙发上拉臭。然后我得去上班,在老板跟前,说上八小时奉承他的废话。”
“你丈夫呢?”
“没见你的时候,事情相对简单。独自调整情绪,往别处分分神儿——索性忘记,不是吗?你没被搅和到这可怕的比较中来。我很想说给你听,我脑子里想些什么。但我觉得也许我是在滥用你,我可不想那么做。我只想不再向你解释那堆鸟事。如果你问起,我会告诉你,但我不想主动谈论。”
“只管说。我想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喜欢你的脑子。”
“我周末和我妈在一块。我丈夫不见人影,我一个人陪我妈过的周末。几个晚上我都没睡好。关于你,我想了很多。明天我得和婆婆吃午饭,这可不是件舒心事儿——她可不好伺候,最好别拿任何事情刺激她。保姆也不省心。这些保姆,她们都爱串门,比较各家雇主,我家保姆因此变得很不服管教。你知道宫颈是什么吧?”
“知道。”
“多傻的一个词,‘宫颈’。是这样,我的上面长了肿块,得去作个检查什么的。我丈夫说我毁了他的性生活。他说:‘你太沉重,把什么都弄得那么严肃、刻板,干啥都没欢乐和幽默’——确实如此。我认为他太夸张,但说的还算是真话。我一点也不享受性。它带给你的只有孤独和磨难。但生活就是这样,不是吗?”
“你为什么不给你丈夫面子,试着高潮呢?”
“我不想那样。”
“试试。就让自己高潮。这总比争吵要好。”
“我很生他的气。”
“别生气。他是你丈夫。他要和你做。就让他做吧。”
“你是想说,要更尽力。”
“不。哦是。去做就行了。”
“这种事意识控制不了。”
“不,做爱可以靠意识来控制。半小时内只当自己是婊子。要不了你的命。”
“婊子不会高潮。她们肯定不想。”
“ 就当自己是 婊子。不用这么当真。”
“那是他的问题—— 是他 对这事太当真了。他和一些人一样,认为女人该有好几次高潮,而且两个人应该同时高潮。唉,这事再正常不过,年轻人就这么干的,因为这对他们不难。可是一旦有了过往,彼此间积攒了一些怨恨——唉,我们之间有 那么多 对立。为什么我 竟 对一个人完全失去了爱欲呢?”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下雪?”
“可这是离开他的理由,不是吗?”
“这不是你离开他的理由,如果你有心离开他的话。”
“不是。但如果往深处挖,这就是埋藏在这一切之下的原因。他受不了我对他失去兴趣。”
“你好吗?”
“唉,和平常一样,又忙又气。”
“你看上去很累。”
“嗯,这没什么好吃惊的,是吧?我睫毛膏怕是要从脸上淌下来了。”
“你为什么生气?”
“我和丈夫大吵了一架。昨天。因为昨天是情人节,就得吵吵。有人之前对他说他不适合做我丈夫,因为我只想被宠爱,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有时,我也觉得好奇。”
“嗯,也许因为昨天是情人节,我半夜就醒了,我有一种很惬意的感觉,仿佛你的手放在我的老二上。现在回想起来,那本该是我的手。可其实不是——是你的手。”
“谁的手也不是——那是个梦。”
“是的——梦的名字叫‘做我的情人’。当初,我是怎么迷上了你?”
“我觉得是因为你整天待在这间屋里。坐在这间屋里,你缺乏新的体验。”
“我有了你。”
“我和所有别的东西一样。”
“啊,不,你不一样。你可爱。”
“真的?你真这么觉得?其实,我感觉有点虚弱,老了很多。”
“有多久了?”
“我们吗?大概一年半吧。我一般干什么都不超过两年。我是说工作什么的。我其实对你并不了解,你知道吗?嗯,了解一点点。通过读你的书。但了解不多。很难在一间屋子里了解一个人。我们和阁楼里的弗兰克一家 没啥两样。”
“嗯,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困境。”
“我想,这就是生活。”
“不存在别的生活。”
“给我来点喝的好吗?”
“你快哭了,不是吗?”
“是吗?我觉出自己急需私人空间。自打记事起,我一直希望能一个人睡。不,这么说实在夸张。但当一天结束时,我确实很累,可还有一番情感纷争……不止如此,睡在我身边的人会让我分神。我们家有张大床,但还不够大。这难道不可悲吗?我是说他有那么多出色的品质——我能喝了那杯吗?今天我心绪很乱。我发现自己绝对无法容忍他对我说:‘我为你放弃了那么多,真不值得。’这话 很 伤人。过去几周,这话他对我说了两次。 为什么 情况好不起来?我们相处得这么 好 !其实我是爱他的。如果不在他身边,我会很想他。他有很多方面是我喜欢的……无论如何,我不应该再和你这样下去了。”
“为什么不能?”
“唉,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你想要脱离现在的处境。”
“我想要的真是这个?是吗?”
“你觉得去看心理医师有用吗?因为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果有人对我说:‘看,你丈夫不会胡闹,他会对你非常尊重,会顺从你,他会万分迷人,不过你在性生活上感觉不到变化,你感受不到任何性趣,你将要忍受——’”
“你可曾对谁有性趣吗?”
“现在还是以前?”
“现在和以前。”
“我曾经很享受性。”
“那现在呢?你不想和我做爱,对吗?”
“我不想和任何人做爱。一点也不想。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我觉得总体上我在性爱方面没什么问题。但此刻肯定有问题。我甚至到了一做就疼的阶段。”
“对你去看心理医师这事,答案是肯定的。”
“合适的医生真不好找。”
“你是想偷偷去看,还是明着去看?如果是明着的,你为什么要说这事呢?”
“唯一让我不想明着去的理由是,或许医生会诊断说我不适合当母亲。因为我有精神疾病,所以孩子和父亲待在一块会更好。”
“法庭才不听这个。”
“可我不想出庭——我只想让事情变得 不一样 。”
“你猜周二我要干吗?我要去见律师。”
“关于离婚的事吗?”
“嗯,不完全是。只是想看看问题在哪儿。等我来这里时,很可能会非常开心。”
“嗯。肯定很好玩。”
“如果你丈夫问起你大腿上怎么会有瘀青,会怎么样?”
“他已经问过了。”
“哦,然后呢?”
“我如实相告。我一直都实话实说。这样永远不会因说谎而让人逮住。”
“你怎么说的?”
“我说:‘那是我在诺丁山无电梯大楼的房间里,和一名自由作家热情拥抱的结果。’”
“然后呢?”
“这听起来有点二,我俩都笑了。”
“你维护了自己是个诚实女人的假象。”
“绝对。”
“你在颤抖。病了吗?”
“我是兴奋。”
“我看起来气色很差吗?”
“我来给你倒杯威士忌。”
“一旦开始办离婚手续,我的表现必须无懈可击。可我不打算这么做。”
“那就别这么做。”
“我不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把这一切告诉一个律师很不容易。让我觉得恼火的是,他也有个律师,年轻迷人的女律师。我差点说他的女律师必须离开,后来我想我们最好别那样开场。我决定不作任何告白之类。可有些话题你没法避免,比如‘你丈夫有过通奸行为吗?’这样的问题。”
“你说了什么?”
“我说他有。好多年了。反正,如果你容忍对方通奸六个月,你就默许了这件事。通奸本身就不再是离婚的理由。他们很好奇,为什么我竟容忍了这种行为。于是我说,别管那个,实情是这样:他已打好如意算盘,这样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一切,他的计划可不简单,我要是不能像他那样计划点什么,干脆就放手。女律师对我如此随意很是诧异。但这种事本来就难讨论。你并不真想和他们掰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