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光端着饭碗,心虚地瞅着萧九峰。
萧九峰收回眸光,无声地喝那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
他吃饭和别人不一样,吃饭都不出声的。
屋子里很安静,粗犷的男人面无表情,神光却还是心虚,心虚又隐隐有所期待,一时竟然饭都吃不下去了,想了想,终于小心翼翼地问:“你说啥挖红薯啊?”
萧九峰:“随口说说而已。”
神光忐忑起来,小心地打量着萧九峰,越看越觉得……好像确实有点眼熟。
去年秋天闹粮荒,尼姑庵里几乎一粒米都没有了,大家去山里扒树皮捡菜籽挖树根,可是光靠那个哪行呢。
那天神光饿得头晕眼花,竟动了歪念头。
她知道山地下有一片荒地原来是种红薯的,当时红薯收了后,红薯地里有一些残留着的红薯根,山下生产队的社员饿极了,会跑去那里挖,挖半天,也许能挖出来几块烂红薯。
哪怕是烂红薯,也能填饱肚子啊。
所以那天她也偷偷地去挖。
那就算是一块荒地,也是人家生产大队的荒地,一般人没经允许是不能去挖的,她听说山下的社员偷偷去挖红薯被做思想教育,还被关起来批。她这种山上尼姑庵里的尼姑当然更不能去挖了。
但当时她太饿了,饿极了,饿得头晕眼花,实在是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觉得被人打死也比饿死强。
她念着阿弥陀佛,求着佛祖菩萨保佑,晃晃悠悠到了那片荒地里,拿着铲子开始挖,开始那边荒地早就被当地的社员偷偷挖过多少次了,哪轮得着去挖,最后她挖得眼冒金星,挖得两手都要僵了,可一块烂红薯都没挖到。
当时觉得自己要死了,要饿死在那片荒地里。
可就在这个时候,旁边过来一个人,那个人穿着黑皮袄,背着一个大背包,戴着厚帽子。
她当时吓了一跳,觉得对方是来抓自己的,赶紧说自己不是要偷红薯,自己只是饿极了,要饿死了。
她害怕饿死,更害怕被打死。
后来那个人望着她,好久不说话,眸光沉重到让人看不懂。
她就慢慢地绝望了,绝望过后,突然便知道羞耻了,她是一个尼姑,是读过佛经的人,只要好好念经拜佛,死了也是要去西方极乐世界的,她怎么就这么怕死?
死也没什么,怎么可以偷挖人家生产大队的红薯?
羞耻让她耷拉着脑袋,蹲坐在那里,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她甚至想着,直接死了才好呢。
可是她没想到,那个人竟然突然打开包,拿出一个东西,放到了她手里。
她当时没反应过来,等看着手里的东西,明白那竟然是一块白面饼的时候,那人已经走远了。
那时候是什么时候,是所有人都饿得满山找吃的,树皮都要被扒光了,草根也要被挖绝了,尼姑庵的庵子们都跑出去各寻出路去了,结果这个时候,她竟然被人塞了一块白面饼。
神光想起当时的事,眸子里便泛起了雾气。
她抬头,看了萧九峰一眼:“干嘛突然说挖红薯?”
她心里感激那个给了自己一张白面饼的人,可以说后来,神光就是靠着那块白面饼泡着水,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保下了一条小命,熬着那些师姐们也都慢慢回来了,熬着公社里的干部来救济,算是熬出了头。
但是她一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更不知道在那种挨饿的年月,怎么会有人给自己那么好的一张白面饼。
她只是想着,也许是佛祖显灵了。
可佛祖怎么穿那么一身衣裳?
萧九峰:“吃饭吧,你不吃我都要喝光了。”
神光却坚持追问:“你干嘛说挖红薯?”
萧九峰抬眸,扫了她一眼:“猜的。”
神光:“怎么猜的?”
萧九峰挑眉看她,突然笑了:“小尼姑变成审案大老爷了。”
神光眸中泛起雾气来,水濛濛的,扁着小嘴儿,委屈巴巴地说:“我就想知道嘛……”
萧九峰看着她那样,叹:“我听说当时大队旁边的那片荒地之前种过红薯,不少人都偷偷去挖,来挖的都被抓起来了,那些人都是饿坏了的人,听说还有尼姑来挖,我就琢磨着,你该不会也来挖过吧?”
神光听着这话,心里失望,又松了口气。
原来不是她想的那样。
萧九峰不是那个给了她一块白面饼的人。
……
稀粥就是不如稠的管饱,神光这晚上只吃了一个半饱,但是她觉得自己可以忍,怎么也不能把粮食都吃光了,要不然熬不过去怎么办?
当她只有一块白面饼的时候,她每天只舍得啃两口,现在粮食不多,能吃半饱已经很好了。
吃完饭,她就开始干活,洗碗刷锅打算,再换上了尼姑袍,脱下白天穿的衣裳,把萧九峰连同自己的拿去洗了。
萧九峰看她就这么像小蜜蜂一样忙来忙去,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
他现在身上穿的是之前一件蓝褂子,曾经给她披外面过。
不过是让她穿了一会,那衣服上竟然有一点香味,说不上来的香,清清淡淡的。
萧九峰并不喜欢女人的脂粉,也不喜欢山里的花香,他觉得很呛鼻子,很难闻,但是衣服上这点淡香对他来说却是恰恰好。
“你身上是抹了什么?”当小尼姑穿着那尼姑袍弯腰的时候,他终于沉声开口了。
“抹啥?什么意思?”神光正想着心事,听到这话,有些茫然地抬头看过来。
萧九峰深吸了口气,别过脸去。
其实这小尼姑别看瘦,但该长的都长好了,可问题就出在她的眼睛上,那眼神实在是太懵懂太单纯。
“没什么。”萧九峰说着,起身,直接接过来衣裳:“我来洗吧。”
神光却坚持地抱着衣裳:“不行,我要洗。”
萧九峰:“你干了不少活了。”
神光大声说:“我就要洗。”
她声音竟然格外大,萧九峰看了,只好不说什么,看她过去洗衣服,他自己过去西屋,继续收拾那边的炕。
到了晚上时候,两个人终于都躺下了。
两个人各自占据大炕的一边,都没说话,就那么望着房梁。
过了很久,神光听不到他那边的动静,以为他睡着了,便轻轻地翻了一个身。
谁知道这个时候,就听到萧九峰那里也翻了一个身。
神光有些尴尬:“九峰哥哥,你还没睡着啊?”
那边传来一声低哑的嗯。
神光:“我能问你个事吗?”
萧九峰:“问。”
神光;“你为啥要去配媳妇啊?”
萧九峰:“没媳妇,当然就去配媳妇了。”
神光:“不对,你骗我。”
萧九峰;“我怎么骗你了?”
神光;“那个王翠红,不是喜欢你吗?还有别的人,我看好多人其实都喜欢你。”
神光虽然不懂世事,但她并不傻,她觉得萧九峰特别能干,他要是真想娶媳妇,努把力肯定能娶上,再不行,不是还有个王翠红在那里惦记他嘛。
萧九峰却是有些嘲讽地说:“你挺会猜的啊。”
神光:“我确实很会猜,我们师太说,我是佛光罩顶的人,我——”
萧九峰:“得,我不想听你说这个,听着头疼。”
神光有些无奈:“但王翠红就是惦记你吧?”
他如果说不是,她才不信呢!
萧九峰:“她惦记谁,关我什么事?那是人家媳妇,又不是我的,我也管不着。”
神光想想,萧九峰好像也说得没错,他总不能去管别人家媳妇怎么想吧,但是她想起傍晚时候,王翠红看着萧九峰的那眼神,就不太舒服。
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舒服,反正就是不太痛快。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翻了一个身,突然想到了一句话:“九峰哥哥,我以前看师太屋里的书,曾经看到过一句话。”
萧九峰:“你竟然也是一个文化人,什么书,什么话?”
神光犹豫了下,终于憋着一口气说:“淫女者,其妻女必被淫。”
这话有一出,大炕上一阵沉默,萧九峰好久没说出话。
神光:“这句话应该挺有道理的,九峰哥哥你得好好体会体会。”
萧九峰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冷沉:“你个小尼姑,胡说什么!”
神光吓得一缩,不过还是辩解道:“不是我胡说,是书上说的。”
萧九峰:“那就是书上胡说!”
他听上去很生气的样子,凶凶的,神光也就不太敢说话了,不过她觉得这道理没错,他应该记清楚啊,那是人家的媳妇,他可千万不能生了惦记的念头。
萧九峰听小尼姑不说话了,那股咬牙切齿的劲还没过去,略带着嘲弄的意味说:“小尼姑,你知道什么叫淫吗?”
神光利索地回答:“就是干坏事!”
萧九峰:“怎么干坏事?”
神光:“欺负人!”
萧九峰:“怎么欺负?”
神光有些茫然了。
她想了一会:“可能是打屁股吧。”
萧九峰气极反笑,差点笑出声。
低沉的笑声传来,神光竟是说不出的羞燥感:“你又笑什么!”
萧九峰听着小尼姑气鼓鼓的声音,都有些不忍心逗她了:“睡吧。赶明儿还得早起去上工。”
神光:“嗯。”
于是两个人不说话了,神光努力想睡去,但就是睡不着,今晚上的稀粥好像确实是有些稀了,她没吃饱,现在肚子已经有些饿了,饿了的人就不容易睡着。
这种饥饿的感觉又让她想起来那个送给自己白面饼的人。
那块白面饼真得很好吃,那段时间,每天她都是先干完活,就吃那么两口,每天吃两口白面饼对她来说就是最虔诚和幸福的事情。
这么回味着白面饼的味道,神光肚子突然就咕噜叫了一声。
今晚没有月亮,屋子里很黑,也很安静,黑暗和安静让这声咕噜声显得那么突兀响亮。
神光羞愧地捂住了肚子,小心翼翼地看向萧九峰,萧九峰……应该睡着了吧?
萧九峰没有任何声响,她能听到他沉稳规律有力的呼吸。
那就是睡着了。
神光松了口气。
可刚松了口气,就听到他的声音传来:“饿了?”
神光简直仿佛做贼被抓了一样,犹豫了下,还是小声说:“是有一点点……”
萧九峰低笑,骂道:“活该,谁让你把粥做得那么稀,都赶上四眼粥了!”
神光;“什么叫四眼粥。”
萧九峰:“喝粥的时候,你低头喝,你有两只眼睛,粥里也清楚地看到两只眼睛,这不就是四只?”
神光顿时明白了,这是说粥太稀,稀得能清楚地照见人影。
神光嗫喏:“我,我这不是也想省点粮食……万一吃完了,挨饿怎么办?”
当她说到“挨饿”这两个字的时候,声线甚至带着一丝微颤,那是对饥饿发自骨子里的恐惧。
挨饿的滋味不好受,饿得眼冒金星等死的滋味也不好受。
萧九峰微怔了下,侧首看着这小东西。
天太黑,并不能看清,只能感觉到隐约的曲线,能听到小尼姑细碎的呼气声,以及一丝说不上来的馨香,非常轻淡,但能闻到,很好闻。
萧九峰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怕啥,我不会让你挨饿的。”
黑暗中的神光没说话,咬着唇,眼里却是泛起来湿润。
萧九峰:“我会让你吃饱饭的,永远不会让你挨饿,你不信吗?”
神光抬起手,擦了擦眼泪,小声说:“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