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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论战的源起

我发现《圣经》比其他任何通俗的历史,有更多确切可靠的凭据。

——牛顿

只要你登上高山之巅,放眼远望,只见暮色四合,野云低垂,落日的光芒刺破乌云,长长的雁阵从光影之间悠然飞过。眼前鲜花盛开,远处群鸟起落,峰峦如聚,波涛如怒。面对如此生动的自然景观,你肯定会陷入沉思:这一切由谁造就?为什么会有人类在欣赏这一美景?人类又从何而来?

此类终极问题原本只是哲学家自我娱乐的游戏,后来才变成了科学问题。在达尔文之前,世间的一切都笼罩在诸神的光辉之下,尽管没有任何人目睹确切的神迹。几乎所有古老的民族对人类的起源都有着神秘观的解释:人类或是从海里游出来的,或是女娲用泥巴捏出来的。印第安人甚至认为,人是被一只鸭子用脚上的泥踢出来的。有人干脆认为人类是外星人制造的结果。根据现代宇宙学的研究,特别是“平庸地球理论”的观点,外星人倒并不是真的不可能存在。但即便外星人大驾光临,我们仍然会向他们提出同样的问题:你们起源于哪里?

中国人原本最有希望给出正确的答案,我们早就有“腐草化萤”的说法,这其实是自然观的原始雏形。所谓自然观,是与神秘观对应的世界观,相信世间的一切都有着自然的起源,而不是超自然力量干预的结果。可惜这些思想都只停留在表面层次,我们只是认识到了“变”,却没有细究其内在原因。中国精英阶层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诗酒书画,虽然手握自然观的强大武器,却仍然与自然科学失之交臂。

与此同时,西方精英阶层沉迷于神秘观不能自拔,他们视《圣经》为圭臬,用《圣经》回答一切问题,包括自然的创造和人类的起源。1650年,英国大主教厄谢尔根据《圣经》计算出,上帝创世的确切时间是公元前4004年,具体的时间是10月23日,星期天,上午9点。自那以后,万物就一直没有改变过。然后上帝造出了亚当,又用亚当的肋骨造出了夏娃,这两个人不辞辛苦地生儿育女,最后繁衍出满地球的人。这就是神创论的基本观点,是神秘观最重要的代表。

正是出于对上帝的虔诚,西方开始流行自然神学,希望通过研究自然来领悟上帝的旨意。在这一信念的驱动下,西方出现了一大批有影响的自然神学家,其中包括众人皆知的伟大的物理学家牛顿。

所有人都知道牛顿,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研究物理的目的是证明上帝的伟大与造物的精妙。在他的研究生涯中,他只有一半时间在从事科学研究,另一半时间则在钻研神学。他曾亲自用《圣经》提供的信息推算出地球的年龄为六千年。这个数据对自然神学具有较大的影响,直接导致许多学科不得不在六千年的时间范围内寻找依据,对地理学、物理学和古生物学等学科都造成了无形的干扰。

牛顿认为自己已经理解了宇宙的运转法则,那就是万有引力定律,却不知道宇宙最初是如何运转起来的。经过不断思考,他最终相信:上帝不但创造了宇宙万物,还设定了运动定律。正是上帝的奋力一推,宇宙才开始按照各种力学原理运转,此后不需要上帝再做任何事情。正因为这一论断,牛顿被看作是“这个世界最接近上帝的人”。

此外,伟大的化学家波义耳、《昆虫记》的作者法布尔等人,都是自然神学名家。他们的共同信仰是:上帝是存在的,否则所有研究成果都将失去有效支撑。

作为18世纪自然神学的集大成者,神学家佩利出版了《自然神学》,内容涉及天文、物理、生物等几乎所有领域,意图用列举事实的方法证明上帝的存在,并感谢上帝为人类的生存而付出了超级智慧。佩利同时还提出了著名的“钟表匠理论”,大意是说:如果我们在路边看到一块钟表,虽然我们不知道钟表的主人是谁,但我们确切地知道,其背后肯定有一名钟表匠存在,正是这个钟表匠制造了这块结构复杂的钟表。

由此推导,如果我们在路边看到一块石头,也应该知道,肯定有一个制造石头的人存在。推而广之,像我们人类、动物植物、山山水水,以至于整个地球或宇宙,其背后都应该有一个制造者。

谁能胜任如此繁杂的制造工作呢?毫无疑问,那个忙碌的钟表匠只能是上帝。正因为如此,像牛顿那样的自然神学者,在了解了精确的自然规律之后,反倒会更加相信上帝。

由“钟表匠理论”进而可以引申出“设计论”。“设计论”认为,人体不过是一架精美的机器而已,这种机器绝不是偶然的产物,而应该是设计的结果。至于其背后的设计者,无论如何装扮,都只能是万能的上帝。

与“设计论”密切相关的是“目的论”。“目的论”认为,世间的一切都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存在的,主要的服务对象是人类。比如猫是用来为人类抓老鼠的,猪是用来杀了吃肉的,瓜果蔬菜是为了让人类一饱口福的。人体的所有器官也都有自己的目的,比如眼睛用来看东西、鼻子用来呼吸等。这些例子简单易懂,小学生都知道耳朵是用来听声音的,如果不是为了听声音,我们为什么需要耳朵呢?

由于过分强调目的性,“目的论”也必然走向神创论。因为任何目的都必须有最终的设定者,那当然只能是上帝——是他创造了万物,并为万物制定了用途。

因此,自然神学者充满信心地宣布:某个智能存在一直在指导着所有的自然事物。这个智能存在,他们称之为上帝。

自然神学遭受的第一个阻击来自英国哲学家休谟,他曾一度担任英国副国务大臣,而最让他富于盛名的,当推名满天下的哲学著作《人性论》。休谟对自然神学的态度主要集中在《自然宗教对话录》一书中,他指责“设计论”说,如果用高级标准来衡量这个世界,无疑是很不完美的,这只能是某个幼稚的神灵做出的粗糙的尝试,然后这个神灵肯定对自己的成果感到羞愧,所以最终抛弃了它。如果非要用这世间的一切来证明上帝的存在,无疑这个上帝是个低能儿。

虽然休谟的影响很大,但还不足以将自然神学完全打倒。随着时代的发展,神创论遭到了越来越多的怀疑。最简单的怀疑是,世界各地收集到的动物标本越来越多,动物名录不断变长,一个麻烦随之出现:如此众多的动物,当初挪亚方舟怎么能装得下?

神创论者不得不做出回应,他们郑重声明,鸟类和水生动物不需要住进方舟,这样可以节省很多空间。

尽管如此,动物种类还是太多,方舟根本不够用。而且,有些动物完全不适合挤在一条船上,比如猫和老鼠,还有老虎和山羊。那不是在救命,而是在搞水上野餐。

就算不计较空间问题,假设方舟非常大,足以给每种动物提供标准单间,可是世界各地的动物如何能在单一的生态环境下生存呢?北极熊需要寒冷的气候,而非洲草原的斑马需要炎热的气候,方舟到底应该满足谁的要求?

就算方舟在上帝的帮助下已经有了强大的空调系统,可当洪水结束后,这些天各一方的动物又该如何从方舟停泊的阿勒山脚下起程,然后远渡千山万水,再次回到各自的家园呢?让北极熊徒步回到北极是不可能的,一路上无鱼少肉,不说热死,饿也饿死了。

麻烦还没完。由于建造公路和开采煤矿,欧洲挖出的化石越来越多,表明很多动物都已经消失了。特别是巨大的恐龙化石,给人们造成深刻印象的同时,也让人产生了巨大的困惑:如此明显的庞然大物,上帝居然视而不见,《圣经》中居然完全没有提及恐龙。更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些动物为什么会消失?上帝费尽心机创造了这些生物,难道就是为了让它们消失吗?

神创论者不得不再次给出解释,他们的解释很简单:那些消失了的动物,都是在大洪水中淹死的。

就算是这样吧,反正恐龙确实太大,估计挪亚方舟也装不下,活该淹死。可是显微镜又打开了另一个世界,人们见识了前所未闻的微小生物,无论数量还是种类,都大大超出了人类的理解范围,可是这些小东西在《圣经》中也从没被提起过。难道上帝也像人类一样,此前根本不知道微生物吗?难道微生物根本不是上帝创造的吗?如果不是上帝创造的,又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是自然生成的吗?

这些疑问不断堆积,由此引发了另一个严重的问题:如果生命可以自然生成,又何必劳烦上帝创造呢?如果其他生物可以自然生成,人类为什么不可以?

自此神创论左支右吾、疲于奔命,只能胡乱解释各种难题,局面一度相当尴尬。屋漏偏逢连夜雨,生物学的麻烦还没有解决,地质学又给神创论带来沉重一击。

1795年,地质学家赫顿出版了巨著《地球理论》,这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著作为地质学研究制定了一个原则,就是不要引用超自然力量。自此以后,大洪水和上帝之手对地质学研究的影响越来越小。正是在这一原则的指导下,著名地质学家赖尔于1830年出版了《地质学原理》,提出了地球演化的“均变论”,用以反对当时流行的“剧变论”,后者是神创论支持的观点,大洪水就是“剧变论”的证据。赖尔用大量事实证明,地壳变化不需要借助超自然的力量或巨大的灾变来解释,而只需要依靠最平常的自然力量,比如风雨雷电、水流冰川,或者再来一些火山地震之类的运动,经过长期积累,最终会产生巨大的影响。珠穆朗玛峰就是这样一点点生长起来的,曾经的浩瀚大海,现在变成了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的皑皑雪山。沧海桑田,就这样不停地变换着。

麻烦在于,如果“均变论”成立,地质变化速度非常慢,就会出现一个必然结果:地球存在的时间被大大拉长了,从《圣经》认可的几千年延长到了几千万年,否则就没有时间演变出如此高的山峰和如此深的海洋。而如果地球真的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时间,上帝的影响就会被稀释,直至消除。时间提供了一切可能,就算没有上帝的干预,自然也可以照样运行。

自然观的影响就这样不断扩大,渐渐威胁到了神秘观的权威地位。尽管如此,神秘观并没有走下神坛,直到进化论出现,才给了神秘观致命一击。

一方面,进化论直接把超自然力量排除在自然体系之外,成为自然观的集大成者,与神秘观形成了直接对峙。另一方面,由于进化论听起来易于理解,同时也易于反驳,男女老少都可以发表自己的见解,这些见解大多毫无意义,却能诱使更多的人对进化论展开思考。就像滚雪球一样,意见越来越多,观点也越来越复杂,这时人们才发现:进化论容易理解只是表象,它的核心内容极难准确把握。正因为如此,才不断有人指责进化论是谎言。进化论的忠实支持者不得不与来自各方的非难进行着不懈的斗争,特别是与神创论之间的论战最为畅快淋漓。原因很简单,敌对双方的科学素养不在一个层次。多数论战只与知识有关,而与道德无关。

与此同时,更具有吸引力的论战发生在进化论内部,各派学者为了各种各样的理论开展了毫不留情的互相攻击:关于性选择、关于利他与自私、关于群体与个体、关于基因与行为、关于生命大爆发与大灭绝、关于渐变与跃变等。每一个话题就是一个战场,每一个战场都分为几派,每一派学者都学富五车、智力超凡。他们之间的论战辛辣而刻薄,同时充满了智慧的光芒。

这是一场跨越了三个世纪的战争,参与者为了各自的信仰吵成一团。论战的主题纷繁复杂、满天星坠;论战过程伴随着主题的不断变换和角色的瞬间转移;论战的形式也多种多样,有的温文尔雅、充满理性,有的则短兵相接、野性飞扬。更重要的是,有些论战至今仍没有决出胜负,所有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继续发表意见。大家都认为真理在握,并为对手的冥顽不化而冷笑不已。

这是一个不以胜败论英雄的时代,这场战争最终带来的是科学的进步和人类自我意识的提高。了解这些激动人心的故事,可以帮助我们拓宽视野,领略前所未有的思维冲击。无论胜负,每个渴求真理的人都应该了解这场百年论战。那不只是一场知识的盛宴,更是一次智慧的狂欢和精神的洗礼。

这将是一场永无止境的伟大战争。 A4VEx6x8pfFF//Dn5Egj2nrx0o225dNnSshORteSU102xNzy9lHeKKILFaVD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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