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芷昕回到申鼎后，叶莎立刻迎了上来，说道：“出事了，蔡卓珺在背后煽风点火，说是公司根本没有计划建立中央厨房，现在要和他们解除劳动合同。”

“她真是不消停，公司管理层还在商讨的事，竟然被她利用来报复我。Ken呢？”

“他约申董事长午餐了。”

“果然会找时机。”

姜芷昕边说边大步流星地走向大会议室。大会议室里各种吵闹声此起彼伏，因是在密闭的空间内，显得更为嘈杂。姜芷昕才走进里面，不知谁喊了声：“你们找姜总，都是她的意思。”

因为人太多，姜芷昕根本来不及分辨是谁喊的这句话，只见一群员工乌压压地全涌了上来，把她包围在中间。

“你这女人是安的什么心啊？！我们哪儿得罪你了？你非要这么干？我们跟着申老先生那么多年，申老先生说把我们当家人，他走后，你们这些假洋鬼子就过来清人了。”

“什么假洋鬼子，就是洋鬼子的狗！”

“这心肠怎么这么歹毒。”

在场的人说的话愈发难听，飙出各种脏话指向姜芷昕。姜芷昕开口要解释，却被一次次地打断。会议室内，那些人失去了理智地在叫嚣着，甚至还有人趁机推搡，打了姜芷昕。叶莎尽力地维护姜芷昕，但岂是五六十号人的对手。

姜芷昕想着退出会议室再找办法，却听见罗旭的声音穿透过来：“姜总，你是不是因为我砍伤你，所以想个法子出来弄我，说什么上海第二家中央厨房，根本没有这事儿，完全就是挖个坑给我啊。你挖坑给我就算了，别害了大家，让大家有条活路走啊？要针对我，就针对我一个人好了。”

“罗师傅，上海第二家中央厨房的事还在管理层中讨论。”

“别听她的，什么讨论都是假的，她就想把我们都赶走。”

“就是，网上都有过视频，后来被删了，肯定是他们删了。”

“骗子！”

姜芷昕不能透露任何管理层会议没有决定的事，涨红脸的人们边指着她鼻子边谩骂，连罗旭也被他们挤到了后面。

这时，一个女人朝她扔了本册子，尖声骂道：“连孕妇都不放过，你懂不懂法！”

姜芷昕抬手挡住了那本朝她眼睛飞来的册子，却不想又被人推了一把，正要朝那孕妇撞去，忽而，被人拉了回来。

“芷昕姐。”

拉住她的人正是申昊然，为了不让姜芷昕再被大家推来搡去，申昊然把她护在身边，好挡住那些无理取闹的人。

姜芷昕站直后，看到申博文走进了会议室。申博文的到来一下子令会议室中的人安静了下来。西装笔挺的申博文看了眼姜芷昕，朝她点了点头，接着转向在场的人说道：“我们申鼎的中央厨房项目会正常启动，上海会率先建立第二个中央厨房，我以董事长的名义向大家担保申鼎会发展得更好。有关公司的合同解除与重新签订的事，等有了细则后会找大家再谈。我父亲是申鼎的创始人，我不会丢开大家的。”

申博文说话的语气自然而平和，凭借自己的身份，打上一把感情牌，压住了混乱的局势。所有人都不再说话，那些在背后撺掇谩骂的声音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姜芷昕扫了眼周围的人，几个人刻意地躲在后面，那个朝她扔本子的孕妇此刻有些不知所措。

姜芷昕低声向叶莎说道：“查下她是谁。”

申博文见硝烟已散，转身要回自己办公室。虽说是董事长，但他一个月只来几次公司，好让人确信他已经把日常琐事完全放权给了KG委任的赵凯诚与自己的长子申昊威。

“黎恩，很久没见了。”

申博文没有想到他转身看到的人会是黎恩，就如黎恩也没有想到申博文会出现在会议室。自从黎恩被踢出董事会之后，两人就没有再见过面，就算是在苏州传统上大过年的冬至和家人欢聚的除夕，他都没有再踏入过申家别墅一次。

黎恩心中冷笑，眼前这个露着笑容，与大家说申鼎未来会发展更好的人，正是出卖申鼎的元凶，虚伪到这个份上，真是让人作呕。

申博文见黎恩没有回应，走上前伸手道：“下个月中秋节，回来吃饭吧。”

黎恩并不伸手，他没有心情去陪这么一个装得舅甥情深实则感情淡漠的男人演戏。早在去年，申博文将他逼出董事会的那刻，他们两人的关系就已经终止了。他双手插进裤子口袋，转身离开了会议室门口。

申博文挑眉，唇角掠过一丝诡秘的笑容。

明眼人都能洞悉出申博文与黎恩之间落到冰点的关系，姜芷昕当然不会例外，只是几个小时的工夫，申博文作为董事长就同意了这个项目，难道说是赵凯诚力挺的原因吗？在管理层会议上，申昊威和蔡卓珺可是激烈反对该项目落地，甚至搬出了当年申博文否决黎恩的提议这件事。从否决到短时间内支持，完全是从与黎恩的利益敌对转为正常宏观运营，还是另有原因呢？

“你没事吧？”

不知什么时候，人事部的人溜进了会议室，与在会议室涌着的人谈起话来。申昊然抓住机会问姜芷昕。姜芷昕摇摇头表示“没什么事”，虽说如此，但因为刚才混乱的场面而触发的紧张感仍旧在一点点地吞噬她的意志力。

米兰达不顾阻拦要发资料给F报，人事部在背后煽风点火的闹事险些酿出事故。明明外面是晴天，姜芷昕却感觉到了夏季暴风雨前的那种闷热。

“芷昕姐，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们都看得出是谁在背后捣鬼。”申昊然与姜芷昕一同下楼回到运营部大办公室，见到黎恩在和沈一澜说话，低声道，“我爸和黎恩哥关系不好，但我坚定地认为黎恩哥除了每次带回家的女朋友不同外，绝对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管得了大事的绝佳好男人。”

“你又在说什么，回去好好做事，我那天交代你的事儿，你有做出Demo（译：演示版）来了吗？”

黎恩拍了下申昊然，申昊然鼓鼓腮帮子，回黎恩一句“下周一定出Demo”，转眼就闪人离开了办公室。

“别听他胡诌。”

“他说你女朋友多，不过是个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管得了大事的好男人。”姜芷昕不想黎恩看出自己此时承受的压力，便拿申昊然说的话打趣。

黎恩尴尬地回道：“几个区域店管部经理已经回复了生鲜供货的事，目前，我们各家门店都没有问题。不过，我们在食材供应链方面仍有很大的待提升空间，你有空的话，我们进去谈谈。”

“Elisa有些累了，我想让她休息一会儿比较合适。”叶莎阻止道。

“我没事，可以的。”

“Elisa。”

姜芷昕刚回黎恩，只听到赵凯诚来了大办公室，他递过眼色进办公室再谈。姜芷昕向黎恩说道：“我和Ken先进去了。”

“Elisa，我建议你休息两天。”赵凯诚与姜芷昕进了办公室门后就单刀直入地提了意见，“Sorry，自从你来到申鼎之后，我就没有给你任何休息的时间，一会儿裁员，一会儿中央厨房，一会儿估算小鼎鲜，把所有的事安排得满满当当的。Steve去世后，你就没有休息过吧。”

“我没事，没有处理好刚才的闹事是我的疏忽。”

“这和你没关系。KG并购申鼎以来，矛盾冲突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调和的。幸而，申董事长是个明理的人，支持你的项目计划。”

“申董事长为什么突然支持这项目了？申昊威与蔡卓珺都说，他之前可是反对的。”

“公司的决策会根据情况来调整，更何况之前黎恩提出项目的时候，是在我们并购之前，那时候形势也不同。”

“是吗？”

姜芷昕并不认同赵凯诚的回答，但她知道赵凯诚不会把事实告诉她。除却申博文与黎恩之间的关系，申博文否决中央厨房应该另有原因，而如今同意了中央厨房，他在背后又有什么意图呢？

这一点，她还没有想通。

“Elisa，you are expert.（译：你是专家）。”

赵凯诚走后，姜芷昕靠在座位上，长吁了口气，她的确需要好好地休息，调整自己的压力。她有些后悔刚才在会议室为什么没有一把抓住那几个撺掇的人？她知道人事部教唆的人一定在那群人里面。她看过那些名单，绝不可能有孕妇在其中，蔡卓珺利用外人混杂其中，更挑唆了罗旭反水，这女人的心思比她想象得要深，手段也更低级。

“Elisa。”

叶莎悄声走了进来，没想到黎恩也跟着进了办公室，“我把巡店的日程计划表发到你的邮箱了。”

“日程的事，直接和Sarah说吧，明后天我都休息。”姜芷昕回了黎恩，她非常清楚自己无法直面中餐，因而，她躲过黎恩的眼神，向叶莎说道，“我们先谈事，一会儿你和黎恩对下我们之间的行程。”

黎恩看得出姜芷昕的目光闪烁，更确定姜芷昕不是肠胃的问题。他查过姜芷昕自从来到中国后，除了短暂地参与过欢迎宴外，就没有吃过任何中餐食物，他猜想姜芷昕或许对中餐或者是中餐的某种食物有应激反应。他再次翻查过外公留下的所有信件，姜芷昕的爷爷并未说过姜芷昕出过什么状况引致现在的问题。莫非是在她爷爷患老年痴呆后发生的事？

姜芷昕并不知道黎恩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她待黎恩走出门，与叶莎说道，“和小刘说下，今晚到后天，车子留给我，他不用接送了。”

“还是Hugo说话管用，你要是再不约Dr.贺，他得上门绑你去了。”

“哪有这么夸张。”

“你明后天要去苏州？”

“Hugo给我发了个大致的方位，我想去看看，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住那儿一晚。”

“想找面条哥哥了？”

“不知道是不是宋夫人的事，让我想起爷爷，想多给他拍点照片，让他高兴一下。”

“要我陪你吗？”

“不用了。”

“也是，万一在那儿偶遇面条哥哥，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怎么可能？我头上又没贴着标签寻找失散二十五年的面条哥哥。”

“别说，现在中国有网站免费帮忙找失散亲友的。”

“没有必要，二十五年了，大家过着各自的生活，把过去的美好记忆珍藏在心里，也是一种乐趣。”

姜芷昕微笑着靠在椅子上，手心又有了温度，心里的那些乐趣就是强压下的甜味剂，能让她感觉到一丝快乐。

夜晚，姜芷昕独自前往Dr.贺的夜诊诊所，诊所坐落在浦西一个高档小区外围的五层商业体中，外面是一大片绿地，无论在晨间，还是在月夜都给人一种宁谧的感觉。姜芷昕到了后，Dr.贺的助手带她进了诊疗室。

“姜小姐，你好，我是贺轸。”

“你好，Dr.贺，很抱歉我这么晚还来打搅你。”

“开夜诊所也是为了方便我的VIP客人，毕竟大家现在工作忙碌，白天有空的时间又少。”贺轸请姜芷昕坐到小牛皮沙发上。姜芷昕落座后，感觉整个人瞬间被包裹住，很是舒服。

“Hugo应该说过我的情况吧？”姜芷昕工作后第一次到心理医生这儿咨询心理问题，多少有些不适应。坐在沙发上，她扫了眼周围，发现这间咨询室的家具均是北欧风格设计配以精心挑选的摆设，简约而不失美观。

“霍先生没有说过。”

“Hugo没有说过？”

“霍先生只和我说过，一定要尽力帮助你解决心理上的障碍。”

姜芷昕了然一笑，毕竟两人已经分手，霍凡恐怕是避嫌，不愿意透露任何关于自己的事，好让别人没有什么误会。

“我在九岁那年遭遇过一次车祸，开车的是住我家隔壁的中国邻居，因为父母频繁出差，我经常住他们家，暑假的时候，我跟他们一家外出旅游一周，没想到发生了意外，他们一家全死了，我抱着一只高达玩具，虽然受了点小伤，但没有什么大碍。因为车子翻下沟，周围没有人，邻居的一部手提电话卡在缝隙里，我够不到，只能在车子附近等人来救我。饿了，我就拿车上的……”

姜芷昕并不想拐弯抹角，直接就说起了当年的事，然而，在叙述到沾满血的饭菜时，她的肠胃不禁翻腾起来，温热的掌心骤冷，呼吸也忽而变得急促起来。

“慢慢地呼气，吸气，呼气，吸气。”

贺轸坐在姜芷昕的身旁温柔地引导她慢慢地调整呼吸，待到姜芷昕恢复了大半，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伯爵茶送到她手旁的茶几：“喝点茶。”

“切尔西的惠塔德？Hugo留下的？”

“霍先生呢，虽然没有和我说过你的事，但他留下了茶叶，还有一只高达模型，外加一盒生巧。”贺轸微笑着说道。

姜芷昕喝了几口茶水，感觉整个人恢复了不少。贺轸把高达玩具放到她跟前，姜芷昕有些不好意思，把高达抱在了身上：“抱歉。”

“这没有什么好抱歉的，每个人都会经历一些事，九岁的你不过是小学生，经历了那么大的事故，留下心理阴影也是很正常的。”

“那次事故后，我在美国做过心理疏导，但似乎疏导的方向并不在餐食上。我因为……因为整整三天，都是靠着，那些沾了血的饭菜……”姜芷昕紧紧地抱着高达模型，模型上的棱角在她的手中落下深印，那惶恐不安的感觉就像针一样深深地扎在心里。

“自那次事故后，你对所有的中餐都会有这样的反应，是吗？”贺轸问道。

姜芷昕摇摇头，说道：“不，我对中国的面，准确地说是苏式面没有应激反应，其他的面我没有试过。”

“你什么时候知道对苏式面没有应激反应的呢？”

“那次事故之后，爷爷就到我家照顾我。我生日那天，他给我做了苏式面，我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反应。不过，之后他又做过几次中餐，每次我都吐得厉害。因为吐的事，我父母认为是爷爷没给我做熟，引发了肠胃炎，与爷爷闹了别扭，爷爷又搬回了自己那儿。”姜芷昕回想起那时候父母对自己总是很不上心，反而爷爷经常会来，但在父母看来爷爷过于传统，总是给她灌输很多中国的文化思想，会阻滞她在美国的发展。除了国籍一事，爷爷不作退让外，其他的事，爷爷以眼不见为净为名搬出去住后，就不再加以干涉。

“既然对苏式面没有应激反应，我想能找出一条途径引导你慢慢地接受中餐。”贺轸微笑着说道，“在你爷爷给你做生日面之前，应该就很喜欢苏式面吧？”

“我小时候跟着爷爷住在苏州，那时候爷爷还没有退休，邻居哥哥一直照顾我，他会接送我上幼儿园，给我做吃的。他会做很多好吃的菜，我最喜欢吃他做的面。”

“那个哥哥也是一个人吗？”

“我只记得他有个阿爹，不知道阿爹是外公还是爷爷，不记得他家还有谁，可能很早都去上班了，哥哥一个人做饭菜，还要上学。”

“那一定是段很温馨的记忆。”

就如贺轸所说，那是一段很温馨的记忆。姜芷昕记得第一次她刚爬上去长条凳，另一头就翘了起来，她一下子就跌在了地上，哭得特别伤心，全靠面条哥哥哄好。面条哥哥说吃饭要有吃饭的规矩，不能爬上爬下的没个停，尤其是长条凳，坐在中间，双手得放在桌上等他拿饭菜。从那以后，每回吃饭，她就坐得特别乖。

“高达模型也是那个哥哥送给你吧？所以，在九岁那年，你会带着它出游。”

“那个哥哥很喜欢高达模型，我离开苏州的时候就抱走了，他还小气地哭了。按理，高达模型全是棱角，抱着它很容易受伤，没想到反而帮我挡了灾。”姜芷昕说这段话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心慌，胃里也平静如常。明天就要去苏州，多少有些莫名的期待，在和贺轸说往事的时候，脑子里满是些温馨的场景。贺轸说话温柔而专业，姜芷昕放下了心理包袱，向贺轸说起师父宋燮明惨死在她面前，也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以至于一直在靠安眠药入睡。

“及时进行心理疏导之外，适当靠药物帮助睡眠，是有一定效果的，但切记不能滥用药物，同时，也不要酗酒。”贺轸说的时候，姜芷昕点点头。贺轸继续说到中餐的应激反应治疗的事上，“针对中餐的事，不能操之过急，初步的方案是让你尝试接受中餐，下一次的见面，我会请一位优秀的师傅，为你做一道菜。过程可能会痛苦，我会根据你的情况进行调整。”

“无论过程多艰辛，我都会克服。”

“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你说明天去苏州，那多在苏州找寻些美好的回忆。中国的餐饮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多接触中国文化，对治疗也会有好处的。”

姜芷昕点点头，离开贺轸诊所之后，她站在诊所楼前那大片的草地上，张开了双臂，感受着久违的轻松。

贺轸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姜芷昕，拿起了手机：“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贺医生开口，我肯定会尽力的。”

“我这儿有个VIP客人诊疗的时候需要中餐，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申鼎最出色的天才厨师。”

“最出色这样的称呼太抬举我了，只要贺医生需要，我随叫随到。不过，最好提前一些，因为现在，我每天都得上班打卡。”

“上班打卡？怪不得催你来诊所都没有时间。不管怎么说，我还希望你继续之前的治疗。”

“我会的。”

贺轸打完电话，转身要离开阳台，却发现距离姜芷昕大约十多米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男人，他正收起手机放到口袋中，静默地站在那儿看着在草地上胡乱漫步的姜芷昕。

*

第二天一早，姜芷昕开车前往苏州。出发前，姜芷昕得到信息赵凯诚在和申博文开完会后临时坐飞机去了比利时。赵凯诚为什么突然间回比利时？是与申鼎有关，还是与Ivan有约？先前Cooper曾经提到赵凯诚与Ivan可能会在上海见面，但事实上他们并没有见过。经历过各种公司缠斗的姜芷昕隐约感觉到KG总部联合创始人之间的争斗日趋白热化，希望不会因此而引发KG在外业务的震动。

与上海的东西方文化交融不同，苏州的文化气息更具东方水乡的味道。姜芷昕开车经过道路两旁的公交车站均是苏派古建筑，粉墙黛瓦，墙上还有书画，沿街的店铺与商贸中心也都古色古香的建筑。

姜芷昕把车停在了东西中市交汇的汤家巷附近地面停车位。根据霍凡交给她的信息，她小时候所住的地方应该就是在这一片，也是苏州老城中心阊门附近。阊门是苏州的西城门，也是苏州八大城门之一，“阊”有通天气之意，表示吴国将得到天神保佑，日臻强盛。早在清代《姑苏繁华图》中就有特别细致的描绘，四大名著的《红楼梦》开头便有“姑苏城的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的风流富贵之地”这样的字句。

姜芷昕虽然没有完整地读过《红楼梦》，但知道这么著名的书上所描绘的地方是她小时候曾经住过的，不免有点小嘚瑟。因为街坊改造、拓宽马路的原因，西中市已经与过往不同。姜芷昕下了车，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个阔别了二十五年的地方。

尽管这座城市与自己的记忆完全不同了，但白墙与青灰色的瓦片却给她亲近熟悉的感觉。她走着走着，很快到了河边。她有些欣喜若狂，从一座平缓的小桥上探身去看小河，河水虽非清澈透绿，却如山水画中一般平静宁谧。早些年，KG总部长廊就挂过一张吴冠中画的江南水乡，颇受众人的喜欢。这条河的两旁均是房屋，间隙的地方铺有几层能够下水的台阶。姜芷昕想起小时候自己最爱站在桥栏边，透过墙上雕空的花纹看那些在台阶上洗衣服、洗菜的人。那时候，面条哥哥总和她说鼻子要被桥栏压成塌的了，也不知道，她小时候站的是不是眼前这座平缓的石桥。

“呵呵。”原来小时候的自己真是傻得可爱，她忍不住笑出了声，目光不由落在十多米处大建筑的背面。

“听说今天老张师傅来总店，去不去尝尝鳝糊面？”

“过去看看呢。”

“张师傅的鳝糊面，单说姜丝，都是不同的，更何况那些高汤，简直是鲜掉了眉毛的好喝。”

姜芷昕听到有人在她身后议论做面的事，就跟着他们一起往前走，说话的两人停在了那栋大建筑门口。这是一栋苏式建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白墙上已经有剥落的痕迹，建筑的上方是深木色老式窗子，靠近地面的墙壁砖石已经染了一层薄薄的青苔。朝北的墙上有一片爬山虎藤，衬得整个建筑更有韵味。

姜芷昕抬头去看，一块木匾上面写着“申氏面馆”，虽说是个招牌，但字迹并不扎眼，与隔壁几家金字木底的相比显得更古朴。

没想到，她这么误打误撞地来到了“自己地盘”，她又仔细地看了看牌匾，似乎小时候就有见过这块牌匾，只不过印象中好像不是“申”，是“田”。难道说是因为当时太小只认识几个字，以至于把“申”看作了“田”？冥冥中，原来小时候的自己就已经与申氏面馆有了交叉点。

在姜芷昕前面走的两人已经进了面店，申氏面馆的大门敞开，里面已经有了不少食客。姜芷昕想他们口中说的“张师傅”应该就是申氏面馆的总厨师长张明昌。张明昌因为与申宏明是故交，又接替申宏明做了总厨师长，手上持有少量的申氏股份，是为数不多持有股份的申鼎员工。申氏面馆传出的面香味不经意地就钻到了姜芷昕的鼻子里，她一点儿都没有不适感，反而觉得有点饿了。

只是，现在她的第一要务是找到当时住的地方。不过，既然记忆中的“田氏面馆”出现了，那她的家应该离这儿不远。姜芷昕用手机拍了几张申氏面馆的照片，接着，朝标记的艺圃方向走去。姜芷昕告诉过霍凡，她住的地方有个园林，小时候会去园林玩。因此霍凡给了她艺圃的资料，艺圃距离申氏面馆很近，姜芷昕走过去，不过是七八分钟的距离。

艺圃在阊门内天库前文衙弄5号，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间。姜芷昕走进弄堂的时候，觉着每一步似乎都变得熟悉起来，周围的房子比起刚才而言旧了许多，一些建筑的白墙已经剥落，不过，正是因为这些，才让她的记忆变得鲜活起来。

小时候，周三下午不上课，面条哥哥就会接她去家附近的园林玩会儿，她最爱看池子里的鱼一条条地钻来钻去。虽然姜芷昕不记得艺圃究竟是不是小时候的那座园林，但霍凡告诉她整个阊门就这么一个园林，明代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是文物保护单位，就算周边都拆迁了，那儿也会保留下来的。她想应该不会有错，加之进到园林转了一圈，看到那座叫乳鱼亭的别致小亭子，那池绿水红鱼依旧如故，她坐一会儿，念起儿时顽皮的自己，心想老宅一定就在这附近。

“请问，你们知道附近有户人家姓李吗？”

姜芷昕拍了不少艺圃的照片，出门后问对门宅邸里出来的一位中年女人，那女人打量了下她说道：“不知道。”

接着，姜芷昕又问了几个穿梭在弄堂里的人，终于找到一位说着苏州普通话的老人回复她弄堂里没有姓李的人家。苏州街巷弄堂，前后相连，加上又有部分地方拆迁改造，姜芷昕不知不觉走偏了地方。

都说“李”是中国的大姓，姜芷昕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虽说没有抱大希望找到老宅，但一次次的询问无果多少也令她有些失落。姜芷昕走着走着，再次走到了河边，看到有个别致的花园，园内有几棵紫薇，地上错落有致地放了各种花卉与植物，几个年轻女孩儿聊谈着走了进去。姜芷昕也跟着进去，花园里竟是一个别有洞天的苏式小园林，亭台楼阁，假山池水，池子里还养了七、八尾锦鲤，自由地游弋在里面。

“不知道我今天喝到的盲盒是什么？”

“我希望是甜的。”

“啊，我想要咸的。”

“我希望看到老板本人……啊……”

姜芷昕有些好奇，也不知道这是一家什么咖啡店，竟然藏着一个小园林，还有咸咖啡可喝？她跟着走进去，差点被门槛绊倒。

看着脚下的门槛，姜芷昕记起小时候去园林的时候，也常要跨过一大块木头横档。刚才在艺圃的时候，虽然也有门槛，但都比眼前这道门槛要矮上一截。

“小心脚下。”姜芷昕在思考的时候，一位年轻服务生提醒道。

姜芷昕跨过门槛，她记得小时候因为人太小跨不过去，总要面条哥哥叉起她的胳肢窝提溜过去。她转过身从屋子里往外看，亭台正在对面，这场景像极了小时候的那样。

“您是第一次来我们店吧？这是我们店的午餐精选。”服务生递过一份绣着水墨兰花的小册子。

姜芷昕打开扫了眼，好奇地问道：“什么叫盲盒？”

“盲盒是我们这里的特色，比如饮品有甜、咸、原味，拿到哪种味道就是个谜。”

服务生刚解释完，先进来的那几个女孩儿在叽喳地讨论：“我敢肯定老板今天来了，集美（网络用语：姐妹）们……”

“不可能，老板来的话都在吧台那儿做拉花的，虽然每次都戴着口罩，但那双眼睛真是太好看了。”

“特别想扯下来看看他的样子，他的手可真是好看哪。”

姜芷昕忍不住腹诽，这些女孩儿是来吃东西的，还是来看人的。向她介绍菜单的服务生继续道：“主食是苏式面，浇头也是盲盒。”

“苏式面还有盲盒？”

服务生点点头。姜芷昕头回见到这么奇怪的菜单，因为是苏式面，点餐后坐在位置上等候。这是一间一百多平的屋子，周围都是雕花窗格，每个窗格的雕花均是不同，窗外的景色也各有千秋。小时候，大抵应该也是这样，不过那时候却没有留心这些细节。

“就这个吧。”

那几个女孩儿的其中一个哧溜一下到吧台地方探身看看，转过身摇摇头：“真的不在。”

姜芷昕在店堂里等了一会儿，服务生端上了一只与咖啡杯相似的杯子，杯身有云纹图案，杯子里是白色的饮品，饮品上有水墨兰花的彩色浮花，闻起来香香的，却并不像咖啡。姜芷昕喝了一口，甜甜的，很是好喝，浮花沾在了味蕾上，有点酸甜。

服务生称之为“豆浆”，姜芷昕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很好吃，似乎小时候也吃过，重要的是肠胃并没有任何不适。最令她期待的是苏式面，在等了好一会儿后，她终于看到了端上来的苏式面。

“您的这碗是阳春面，这是老板送的荷包蛋。”

阳春面，荷包蛋？

放在姜芷昕面前的这碗阳春面，淡酱色的面汤清澈见底，面条细长，几根面条的尾稍浮在汤中，若隐若现，汤上浮了几片小油花，折出淡金色来，一些翠绿色的蒜花点缀在面上，多了一份清新感。

高汤熬制的醇香气息扑面而来，姜芷昕感觉自己的口水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小时候面条哥哥最爱做的就是这样的面条。今天，她才知道，这叫阳春面，阳春白雪什么都没有，但闻着却是香得让人感觉里面全是山珍海味。姜芷昕看了右手边碟子里的荷包蛋，心想大概这就是阳春面的标配，立马拿起筷子夹进面里，用汤汁浸没了一会儿的荷包蛋，然后，和孩子似的拿起筷子上荷包蛋上戳了个洞，荷包蛋里滑出一道流心，滴入了面汤里。

姜芷昕赶紧拿起手里的筷子卷起面条，最后才送到嘴里，韧劲十足的面条在滑入她双唇的时候，就像是一道经历了岁月的记忆一下子钻了进来。

面条哥哥。这一模一样的味道，是面条哥哥做的。

姜芷昕眼睛里氤氲的泪光与面条的热气混在一起，她立刻喊住了走过自己身旁的服务生，问道：“你们下面的厨师呢？他在哪儿？”

“你说我们老板？他好像接了个电话出门了，不知道还回不回来。”

“你们老板姓李吗？木子李？”

服务生摇摇头，姜芷昕眼眸里升起的那道希望如流星一样坠落了下来，她“噢”了一声，坐回位置，继续吃起眼前熟悉的阳春面。忽而，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Elisa。”

“Cooper。”

北京时间不过是十二点，Cooper就打来了电话，看样子是情况紧急。姜芷昕一扫情绪，听起电话来。

“从现在起，要加快申鼎在餐饮行业生态链上的收购计划，剔除公司鸡肋的门店品牌，把申鼎做成一个生态链闭环餐饮企业，迅速拉高申鼎的业绩。”

“是要加快上市？”

“计划在香港上市。”

“这是总部和Ken一起讨论的结果吗？”

“这是我和Ivan的意思，以后运营上的收购重组信息，实时更新给我。”Cooper说话语气沉重，听上去情绪紧绷。

姜芷昕追问道：“Ken是申鼎的总裁。”

“不用管他。”Cooper沉吟了一会儿，改口道，“不过，Ken仍旧是KG委任的总裁，这点不会改变。”

“Cooper，为什么Steve否决了并购申鼎的项目，而Ken参与后就并购成功了呢？”

“怎么突然提这事？”

“F报已经联络了中国这边的媒体收集新闻，对方要从这方面入手。Steve究竟为什么自杀？”

“Elisa，我说过，Steve是抑郁症自杀。”

每次一提到宋燮明的时候，Cooper的态度总是异常坚决，这种坚决反而令姜芷昕更怀疑背后的事。

听姜芷昕不回话，Cooper也放缓了口气：“Sorry，我知道Steve的离开对你的影响很大，也听说你在申鼎遇到了申家人制造的不少麻烦，如有必要，不用对他们心慈手软，即便因为上市不能解除管理层的职务，也能做到架空权力。”

“我明白。”

“你是我们最出色的运营职业经理人，我相信你。稍后，我会发些资料到你的邮箱里，你可以参考下。”

Cooper与姜芷昕继续谈了几句后才结束电话。姜芷昕喝了几口豆浆，继续吃起阳春面，每一口都是回忆的味道，汤的鲜香，面的劲道，令她短暂地放下了那些琐事的烦扰。她喜欢卷起面吃，因为这是面条哥哥教的，要不然面条都会顺着筷子的缝隙滑走，这个习惯，她不知不觉保留至今。

*

豆浆馆不远处的地方，黎恩刚接起电话，就听到那头传来方天明的抱怨声：“你在哪儿啊，刚怎么不接我电话呢？”

“噢，我在苏州，张明昌师父找我来确定下今年肉月饼的事儿，结束后到自己的店里看看，也好久没来了，帮着下了几碗面。”

“你现在食之无味、闻之无香的人，还给人确定肉月饼？这事儿该让我来做啊，我最爱干这事儿了。”方天明在电话那头特意提高了下嗓门说道，“哎呀，你去店里也不和我说下，好歹我也是股东之一啊。”

“你找我是谈妥了？”

“六千八百万的反向分手费，一分都不能少了，万鸿铭答应签协议了。”

“我说过钟璠不会罢手，野菜事件升个级，鸿铭就丢了几个公司的客户，估值每天都会缩水，他能不怕吗？”黎恩知道万鸿铭是万万想不到谁在背后捣鬼，资本需要一张伪善的面容，在背地里做些事情，才能让鱼儿乖乖地上钩。

“晚上，霍凡请客，记得，老地方见。” 4NniMFxmRCoNQ6KtG2JpbTyF523pSkpnPjKc+Ey5gTxmGWRbZMoAiyUStagfVcF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