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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坦德的梦想家
LA RÉVEUSE D'OSTENDE

我从未见过一个如爱玛·梵·A.这般,内心与外表如此迥异的人。

第一次见面,她给人的印象只是个脆弱、低调、没有特点,也不善言谈的女人,不起眼得让人很快遗忘。然而,当我有一天触碰到她真实的一面,她便不断萦绕我心:诡计多端、专横、出色、自相矛盾、不知疲倦的她,将我永远陷入她编织的诱惑之网。

有些女人就是让人一脚坠落的陷阱,有时人们再也不想爬出来。

爱玛·梵·A.占据了我的全部心神。

一切始于奥斯坦德 一个羞羞答答的微凉的三月。

我一直渴望奥斯坦德。

旅行时,地名先于地点吸引我。那些字母耸立得比钟楼还高,在远方叮咚作响,几千公里外都可以听到,传来的声音里有画面在展开。

奥斯坦德……

元音和辅音构成地图,垒起房屋,确定氛围。当小镇以某位圣人的名字命名,我的想象便围绕教堂展开;当小镇的发音与森林有关——布瓦弗——或与田野有关——香比尼——,那就是绿色遍布街区;如果与建材有关——皮埃尔芬——,我立即想到的是往墙上抹灰泥;当它涉及奇迹——迪约勒菲——,我想象的是一座耸立于陡峭山顶的小城,俯瞰田野。当我接近一座城市,我首先是与一个地名相约。

我一直渴望奥斯坦德。

如果不是一段夭折的感情将我抛到路上,我大概只满足于想想它而不是去亲历。离开!离开巴黎这个伤心地,快,换换空气,换换环境……

我觉得北方是个好去处,因为我们从未一同去过那里。摊开地图,我立刻被镶嵌在代表北方海域的那片蓝色上的七个字母所吸引:OSTENDE(奥斯坦德)。它的发音抓住了我,而且我还记得一位朋友知道有个合适的寄宿地方。打过几通电话后,事情办妥,食宿预定好,行李放到车上。我出发去奥斯坦德,仿佛我的命运正在那里等着我。

这个词语以一个略带惊讶的O开头,接着用S加以缓和,所以预示着我会对伸向无尽远方的光洁沙滩由衷赞叹……因为我听见的是“柔软”而不是“紧绷” ,所以我把街道画成宁静天空下的糖果色;因为词根提示我这是一座“面西而立的城市”,所以我组合一些面向大海的房屋,它们被永远的落日染成红色。

我在夜间抵达,不知该如何作想。不,应该说在某些方面,现实中的奥斯坦德与我梦想中的奥斯坦德相互靠拢,但也带给我强烈的失落:尽管小城位于世界尽头的弗兰德,耸立于辽阔的大海和辽阔的田野间,并且拥有宽阔的海滩和怀旧的堤坝,但它也展示了比利时人如何丑化他们的沙滩。借口向更多人开放,他们建造了一长排比邮轮还高的建筑,既没品位也无特点,只是一味追求不动产收益。我看见的是一片混乱的街区,诉说着开发商的贪婪,榨取着休假中的中产阶级的钱包。

幸好,我租住的是19世纪幸存下来的一幢别墅中的一层,建筑外墙保留了创建者国王利奥波德二世 时代的风格。那个时代的一幢普通建筑,今天却显得独一无二。在一堆毫无创意的建筑中间,在这些被分割成不同楼层,每一楼层又被分割成一套套公寓,装着可怖的茶色玻璃,为追求合理性而让所有窗户完全对称的令人倒胃口的六面体中间,这幢别墅是如此鹤立鸡群,体现出建筑的意愿。它被精心设计,门窗呈不同的结构和节奏,这里通向阳台,那里通向露台,还有连接花园的落地玻璃窗;窗户高、中、低错落有致,甚至还有转角窗。岩板斜屋顶上还会突然开出一扇牛眼似的小圆窗,活像女人的额头停了只苍蝇。

一个宽脸酒糟鼻、五十来岁的红头发女人,开门探出头。

“你有什么事?”

“这里是爱玛·梵·A.女士的家吗?”

“没错。”她嘟哝道,浓重的弗拉芒口音,加重了她凶神恶煞的模样。

“我租了您家的二楼十五天,我布鲁塞尔的朋友应该通知过您。”

“噢,是,你看看!你预约过的!我去喊我姑妈。进来,请进!”

她粗糙的双手抢过我的行李箱放到大厅,用略显突兀的热情将我往客厅里推。

窗前,显着一个瘦弱女人的剪影,她坐在一把轮椅上,面向大海,海上的天空仿佛喝饱了蓝墨水。

“爱玛姑妈,你的房客来了。”

爱玛·梵·A.转过身看着我。

若是别人,也许早就有所动作以表示欢迎,她则一脸严肃地审视着我。她十分苍白,比起皱纹,她的皮肤更多是饱受岁月的磨损;发色在黑白之间,并不呈整体的灰色,而是一种双色,突出反差强烈的刘海;爱玛·梵·A.细长的脑袋耷拉在松松垮垮的脖子上——这是年纪的关系?还是表达一种态度?她的脑袋歪向一侧,耳朵贴着左肩,下巴翘向右肩。这种歪着头的注视,似乎是在观察,又仿佛是在倾听。

我不得不打破沉默:

“您好,夫人,我很高兴到您这儿入住。”

“您是作家?”

我终于明白了她刚才对我的审视:她在想我的样貌像不像个写小说的。

“是的。”

她松了口气,似乎放下心来。显然,是我作家的身份让她决定打开家门。

在我身后的侄女明白,外来者已经通过了入住考试,便用小喇叭似的大嗓门说道:

“我马上去收拾一下房间,告诉你,五分钟后就好。”

她走远时,爱玛·梵·A.看她的目光如同看一条忠诚但愚笨的狗。

“请原谅她,先生,我侄女用不来‘您’这个称呼。您知道在荷兰语中,人们只用‘你’这个称呼。”

“很遗憾少了从‘你’过渡到‘您’这样一种乐趣。”

“最大的乐趣是使用一门只用‘您’称呼的语言,不是吗?”

她为什么要这么回答?是担心我会表现得太过亲近?我站在那里,有点尴尬。她请我坐下。

“很有意思,我一生都在书堆里度过,却从未遇到过一位作家。”

我朝周边扫视了一眼,证实了她的话:几千本书填满客厅的书架,甚至延续到了餐厅。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她像影子般默默将轮椅摇到书架之间,打开惨淡的灯光。

虽然我十分享受印刷品的陪伴,但不知何故,这间书房让我感觉不自在。成套的图书看上去很有派头,精致的皮革或绸缎封面,烫金的作者名字;不同开本的书册排列得错落有致,既不杂乱也不过于呆板,是根据一种稳定的喜好来摆放的。然而,是否我们看惯了初版的书,所以成套的精装书让我们感到不习惯?或因为没有看见我喜欢的书籍套封而不悦?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请您原谅,我没有读过您的小说。”面对我的无措,她误会道。

“不用抱歉啊,没人能知道所有的书。再说了,我并不期待我接触的人都读过我的书。”

她放下心,停止摆弄干瘪手腕上的珊瑚手链,冲着墙壁微笑道:

“不过我倒的确花很多时间阅读,对,尤其是我会反复阅读。那些杰作要读到第三、第四遍,才能品出其精妙之处,不是吗?”

“您何以判断哪些是杰作?”

“同一些段落,我不会跳过。”

她抽出一本石榴红皮封面的书,激动地打开:

“比如《奥德赛》 ,无论我从哪一页打开,都会读得津津有味。您喜欢荷马吗,先生?”

“当然……喜欢。”

从她瞳孔的收缩,我猜想她认为我的回答过于轻浮,甚至可以说是粗鲁。我不得不进一步详细阐述我的观点:

“我自己经常会代入奥德修斯这个人物,因为他的狡黠多过他的聪明;他回家但并不急匆匆;他敬重佩涅罗珀 ,但并不忽视旅途中遇到的每一位漂亮女性。实际上,这位奥德修斯并不高大全,我感觉与他很契合,我认为他很现代。”

“笃信现在才是淫荡的时代,真是很奇怪也很天真……每一代人,年轻人总以为是他们发明了放荡的生活,多么自负!您写哪种小说?”

“我的小说不属于任何类型。”

“很好。”她下结论道,她专业化的口吻让我再次确定自己在经受一次考试。

“允许我送您一本吗?”

“哦,您随身带着自己的书?”

“没有,不过我相信在奥斯坦德的书店里……”

“哦对,书店……”

她说出这个词语时,仿佛别人刚提醒了她这样一种古老事物的存在,她忘了。

“您知道吗,先生,这间书房曾是我父亲的书房,他教授文学。我从童年时代就生活在这些书籍当中,不觉得有增加收藏的必要。我还有那么多卷书没来得及看。您看,就在您身后不远,乔治·桑、狄更斯……他们还有好多书需要我去发现。还有维克多·雨果。”

“雨果的天才所显露的特点,就是总有一页雨果的书我们还未曾拜读。”

“完全如此。被巨人环绕、守护,这样的生活让我很放心!就是这个缘故,我这里没有……新作品。”

犹豫片刻,她带着谨慎和遗憾说出了“新作品”这个词,但只是微启双唇发出些音节,仿佛这是个粗鲁或淫荡的词汇。听她这么一说,我意识到这确实是个商业性词汇,特指一件流行的东西,用来界定一部文学作品并不恰当。我也发现,在她眼里我仅仅是个“新作品”的作者,从某种角度,就是一名供货商。

“都德和莫泊桑的小说,在它们发表之初,不也被列为‘新作品’吗?”我问。

“时间给予了它们应有的地位。”她答道,仿佛我刚才的话是一种高声的蛮横无理。

我很想回应说,现在,是她显得很天真。但我觉得不应该反击我的女房东,我只是在寻找让我不舒服的原因:这间藏书室没有呼吸,它在四十或五十年前就被凝固成一个博物馆,只要其主人拒绝注入新鲜血液,它就再也不会进化。

“请原谅我扯远了,先生,您是一个人?”

“我就是因为分手才来这里散散心。”

“哦,很抱歉……非常抱歉……我勾起您伤心的回忆。哦……请原谅。”

她的热情、担忧、突如其来的神经质,显出了她的真诚,她真的为勾起我的不快回忆而自责。

“奥斯坦德对于治疗失恋再好不过。”

“是吗?您觉得我可以在这里痊愈?”

她盯着我看,皱起了眉头:

“痊愈?您指望痊愈?”

“结上疤,是的。”

“您认为您可以做到?”

“是的,我想可以。”

“好奇怪。”她嘟哝着又仔细打量起我,仿佛从没见过我似的。

她侄女出现了,把楼梯最后几级压得摇摇晃晃。她喘着气,粗短的双手抱在胸前,用满怀胜利的口吻通知道:

“行了,你可以搬上去了!楼上这一层都归你啦,你可以挑选房间。请跟我来。”

“热尔达会带您去,亲爱的先生。我,自从我的身体出了问题,我只照管底楼。楼上全部留给您,您也可以更自在些。您可以把喜欢的书拿上楼,前提是看完后放回原处。”

“谢谢。”

“早上,热尔达会把您的早餐送上去,如果您起床不是太早的话。”

“九点半对我比较合适。”

“太好了,那就晚安,先生。祝您住得愉快。”

是什么灵感袭上我的心头?我感觉她是那种会等待吻手礼的女性。我猜对了,我一靠近,她就伸出手腕,我照着习俗弯下了腰。

她侄女看着我们就像在看两个小丑。她耸耸肩,提起我的旅行箱走上有点摇晃的上过清漆的木楼梯。

我刚要离开客厅,爱玛·梵·A.叫住了我。

“先生,我又想了想您刚才认为您可以痊愈时说的话。别误会我当时的反应,那是一种赞许,我希望您能如愿,我会很高兴的。”

“谢谢,梵·A.夫人。我也是,我也会高兴的。”

“要是您能痊愈,那就说明,反正那也不值得痛苦。”

我张大嘴巴呆住了。

她用力盯着我看,然后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一场真正的爱情,是无法疗愈的。”

说完这话,她双手转动轮椅,三秒后重又回到窗前,恢复了我进门时她的姿势。

楼上,我发现房间装饰很有个性,繁复和女性化,过时的式样增添了几分另类的魅力。

参观一番后,我选择了“蓝山雀”房间。之所以这样称呼,是因为贴墙的日本棉墙布——墙布色彩营造出一种精致的优雅。我从一大堆摆设物中竭力寻找空间放置我的物品,然后安顿下来。这里的装饰有点像巴洛克风格的贝壳雕塑,除了繁复,没有太多意义。

热尔达给我推荐了几家餐馆,留下一串钥匙后就离开了,她要骑自行车回到十公里外自己的家。

我看中了最靠近喀耳刻别墅的一家乡村餐馆,规划好了第二天的徒步。已经沉醉于大海气息的我,倒在铺着厚厚扎人鸭绒被的床上立刻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吃过热尔达送来的丰盛早餐:蘑菇、鸡蛋、煎土豆饼,我毫不吃惊地见到爱玛·梵·A.在她的老位置——窗子前坐着。

她没有听见我下楼。白天的光线恣意洒进房间,我能更多看清女房东的五官和举止。

她什么也没有做,但并没闲着。各种情感从她的瞳孔中外泄,各种思绪挂上她的额头又退下,她紧闭的双唇内奔涌着长篇大论。丰富的内心世界难以克制,爱玛·梵·A.在膝头摊开的小说里和抬头凝望窗外的万千思绪里徜徉。我感觉似乎存在两条分开航行的船只,她思维的航船和书籍的航船。偶尔,她垂下眼睑时,它们的航迹交汇片刻,彼此的浪花融合,随后她的航船继续前进。她阅读的目的在于不要独自偏航,她的阅读不是为了填补精神上的空虚,而是为了陪伴一份过于强大的创造力。文学就如同放血疗法,以避免高烧……

爱玛·梵·A.曾是非常漂亮的女人,即便上了年纪。然而近期的一场疾病——据热尔达说是脑血管意外——将她从古董打入旧货行列。她从此肌肉萎缩,身体不再是苗条而是干瘦。她看上去那样轻盈,仿佛她脆弱的骨骼随时会折断。受关节病之苦的关节让她行动困难,然而只要她心头还烧着一团火,她就无视这一切。她的双眸引人注目,大眼睛里有一种清澈的蓝,有北方的云彩从中飘过。

我的招呼将她从沉思中唤醒,她用略带惊慌的眼神看着我,这一刻,我认为她是痛苦的。然而微笑很快回到了她脸上,那是真诚的微笑,没有虚假成分,是海滨氛围下的一种清朗。

“哈,早上好。您睡得好吗?”

“好到我已经忘了睡觉这事。我要去探访奥斯坦德。”

“我多么羡慕您,玩得开心,先生。”

我在奥斯坦德闲逛了好几个小时,我很少在内侧的道路上行走超过二十分钟,大多数时候返回到海堤,就如海鸥被大海的气息召唤。

北方的海呈现一种牡蛎色,绿褐色的波浪溅起白色泡沫。这种交替出现的差别细微的颜色,过分细腻,让我放下对地中海的浓烈记忆:纯净的蓝和黄色的沙,强烈的色彩如儿童画般原始。这里略显沉闷的色调,让人想起在小饭馆品尝海鲜时的咸咸美味,这片海也显得更咸。

即便我从未来过奥斯坦德,我也能在此找到回忆,任凭儿时的记忆抚慰心灵。我将裤管挽到膝盖,让沙子咬着双脚,随后又让海水轻抚自己。像从前一样,我一直走到海水浸没脚踝,不敢继续冒险;像从前一样,我感觉在无垠的天空下和无边的大海前,我是多么渺小。

我周边的人不多,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是否出于以下缘故,老人们才那么喜欢去海边?因为在海里嬉戏,人们忘记了年龄?因为人们重新找回谦卑和孩童时代的简单快乐?因为建筑物和店铺记录了时间的流逝,而沙子和海浪却永远保持处子之身,永远纯净无邪?沙滩一直是时间无法带走的秘密花园。

我买了一些虾,站着蘸了蛋黄酱吃完,接着继续我的闲逛。

临近十八点,我回喀耳刻别墅时,已被海风、阳光和满脑子的梦想熏醉。

爱玛·梵·A.朝我转过身,微笑地看着我醉意朦胧的快活模样,用心照不宣的语气问道:

“怎么样,这趟对奥斯坦德的探索?”

“令人着迷。”

“您到了哪些地方?”

“我一直到港口。坦率说,如果不能驾船出海,我在这里可是待不住的。”

“哦,您住在这里的前提是必须出发?这真是男人的想法。”

“您说的没错。男人成为水手,然后女人……”

“……成为水手的妻子!后来成为水手的寡妇。”

“当人们一生都住在陆地尽头的一个港口,还能期待些什么呢?”

她对这个失礼的问题很敏感,但还是友好对待我,没有作答。这就鼓励我继续下去,于是我接着道:

“期待出发?”

她耸耸肩排除这种假设。

“期待归来?”

她灰色的瞳孔盯着我,我以为从中瞥见到一丝抱怨,但她坚定的声音否定了我的看法:

“人们回忆,先生,回忆。”

随后她把脸转向辽阔的海面,再次陷入沉思,仿佛我已不存在。她眺望着远方,就如同我凝视着一张白纸一般,在想象中坚定地冒险。

她回忆起了什么?这屋子里没有任何东西述说她的过往,这里的一切:书籍、家具、油画,都属于上一辈人。我感觉她如同一只喜鹊,带着偷来的宝藏来到这里,小心存放,满足于翻新一下窗帘和墙布。

一上楼,我就问她侄女:

“热尔达,你姑妈告诉我说她整天都在回忆过去。你觉得她回忆起了什么?”

“我哪里知道。她没有工作过,她是老姑娘。”

“真的?”

“我可以保证。我们从未见过爱玛姑妈有过任何男人,从来没有,家里人都知道。每当人家说起男人或婚姻,她就像只蚬贝一样关闭自己。”

“夭折的婚约?战争中死去的未婚夫?她一直深深怀念的被称为悲剧的某次失恋?”

“不可能!那时家里的人比现在多,有叔叔阿姨们想给她介绍合适的人。是的,一些完全可接受的未婚夫人选。失败,总是失败,先生,你相信吗?”

“这倒是很奇怪……”

“孤独一生?啊,这个,我可做不到……我没有嫁给这条海岸线最帅的男人,但至少他一直在,他给了我孩子。像我姑妈这样活着,还不如让我马上去自杀。”

“可她看上去并没有很不幸。”

“她还是令人钦佩的:她不抱怨,即使现在她的精力越来越不济,她的积蓄像黄油一样融化,她也从不抱怨。对!不抱怨,她看着窗外,微笑,梦想。说到底,她什么也没经历过,但她梦想着经历……”

热尔达说得对,爱玛活在别处,不在我们中间。在她头脑的港口里——脑袋歪向纤弱脖子的一侧——会不会正有什么东西在倾斜,让人感觉她的梦想太过沉重?

这次聊天后,我在背后称她为梦想家,奥斯坦德的梦想家。


第二天,听见我下楼,她转动轮椅朝我驶过来。

“您愿意陪我一起喝杯咖啡吗?”

“非常乐意。”

“热尔达!请给我们端两杯咖啡来。”

她对我嘟哝道:

“她的咖啡稀得像洗碗水,连婴儿喝了都不会兴奋。”热尔达带着自豪端给我们两大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仿佛我们愿意围着她的饮料聊天是对她厨艺的致敬。

“爱玛·梵·A.太太,我被您第一天晚上的回答深深触动。”

“什么?”

“我很快就从驱使我离开巴黎的不愉快中缓过劲来,所以结束这段恋情对我来说并未失去太多。您记得吗,您确信只有那些不重要的感情,人们才能从中走出;反之,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人们是很难走出的。”

“有一次我看见雷电击中了一棵树,我感觉与它十分贴近。某些时刻,我们点燃别人,灼烧自己,热烈而神奇。接着,就只剩灰烬了。

说完,她又转向大海的方向。

“我们从未见过一棵树根,哪怕还活着的树根,能重新长成一棵完整的树。”

此刻,我突然觉得,她,坐在轮椅里的她,就是扎在地里的那棵树根……

“我感觉您在说您自己。”我小心道。

她一阵战栗,一种突如其来的担忧,甚至是恐惧掠过她的手指,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为掩饰失态,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被烫着,于是咒骂了一声。

我假装被她的掩饰骗过,朝她的咖啡里添了点水降温。等她恢复平静,我补充了一句:

“我什么也不会问您的,梵·A.太太。我尊重您的隐私,我不靠近它们。”

她咽下一口咖啡,注视着我,看我是否真诚。我迎着她的目光。她被说服了,点点头,用另一种语气低声道:

“谢谢。”

送她一本我的书的时机到了,那是我昨天买来的,我从后裤袋中抽出书。

“给,我给您带来我认为是我最成功的一部小说。最让我满足的事情莫过于您有机会阅读它,并且喜欢。”

她阻止我,仿佛被吓坏了。

“我?可是……这不可能……”

她以手捂胸。

“您知道,我只读经典作品。我不看那些……那些……”

“新作品?”

“对,那些新近出版的作品。我要等一等。”

“您等什么?”

“等作者的声望确立,等他的作品被视为应该被真正的藏书室收藏,等……”

“等他的死亡,是这样吧?”

我这句话脱口而出。爱玛·梵·A.当着我的面表示厌恶的态度,激怒了我。

“嗯,是这样。”她说道,“最出色的作者们都已经死了!您放心,我也会死。等有一天我体验了死亡仪式后,也许第二天我会来读您的书!”

为什么要发火?这位老姑娘欣不欣赏我有那么重要吗?我为什么需要她对我感兴趣呢?

她在轮椅里直起身子,尽量让自己挺到最高。尽管仍比我矮很多,但她盯着我道:

“先生,鉴于我的年纪和经常发作的疾病,您不用那么自负:我会走在您之前的,用不了多久。而且我死了也不会出名,不会比您更出名。”

她的轮椅急速旋转,在藏书室的家具间穿行。

“说起来挺忧伤,但我们必须接受,我不会与您相逢。”

她在面朝大海的宽大落地窗前停下轮椅。

“有时,一些生来就为燃烧自己的人,无法经历命运留给他们的巨大激情,因为一方太年轻,另一方又太老。”

她再次用沧桑的声音说道:

“很遗憾,我本该喜欢读您的作品。”

她的难过是真诚的。真的,这个女人颠覆了我的一些观念。我顺着她的话道:

“梵·A.太太,我生气实在是太自负了,带这份礼物来也很愚蠢,可憎地强人所难。请原谅。”

她朝我转过身,我见到泪水从她平常干涩的眼眶涌出。

“我是多么想贪婪地阅读您的作品,可是我不能。”

“为什么?”

“设想一下,如果我不喜欢……”

哪怕仅是想到这一点,她就担心得发抖。她的热烈令我感动,我朝她微笑,她注意到了,回应我的微笑道:

“那将是非常可怕的事,您是那么友善。”

“如果我是坏作家,对您来说就不再友善?”

“不是,但您会变得可笑。而我把文学看得如此之重,我不能忍受您是平庸的。”

她完全彻底,彻底因真诚而颤抖。

我很想发笑,我们为什么要为几页文字纠缠不休?我突然觉得我们有点令人感动。

“别为这事生气,梵·A.太太。我收回我的小说,我们说点别的。”

“即使这个,也不可能。”

“为什么?”

“我不能述说我想说的。”

“谁阻止您说话?”

她闪烁其词,在身边寻求解围之法,她在书架间穿行,寻找支柱。她的回答差点脱口而出,又被咽了回去。然后,她用疲惫的声调回答道:

“我自己。”

她叹了口气,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对,我……”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费了巨大力气才说道:

“您知道吗?我也年轻过,我也有过魅力。”

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跟刚才的话有什么关联?我张大嘴巴呆在那。

她轻轻摇了摇头强调道:

“是的,我曾经十分迷人,我曾经被爱过!”

“我敢肯定是这样。”

她很生气,打量我道:

“不,您不信我的话!”

“我信……”

“不重要了,我一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或怎么想我。我不仅不在乎,甚至还是人家错误谈资的始作俑者,是我故意挑起的。”

“别人谈论您什么,梵·A.太太?”

“这个,恰好是什么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

“什么都没有,完全空白。”

她耸耸肩。

“热尔达没对您说起过?”

“说起过什么?”

“说起这份空白。我的家人认为我的生活一片空白。承认吧……”

“嗯……”

“是吧,她对您说,我的生活一片空白。然而我的生活曾经十分丰富。这份空白,错得离谱。”

我凑近她。

“您愿意跟我说说吗?”

“不能。我答应过的。”

“什么?”

“我答应过保守秘密。”

“向谁?保守什么?”

“回答这些问题,就已经是背叛的开始……”

这个女人让我困惑。她古董般老姑娘的外表下,却涌动着强烈的个性,浸透和驻扎着怒火,锐利的智慧,用起词语来如匕首一般。

她朝我转过身。

“我被爱过,您知道吗。很少有人这样被爱过,我也爱过,同样热烈。哦,是的,同样,如果这是可能的话。”

她的眼睛潮湿了。

我把手按在她肩上鼓励她。

“讲述一个爱情故事并不犯忌。”

“对我,是禁忌。因为涉及一些太重要的人物。”

她的双手拍打着膝盖,仿佛要把沉默强加于欲说之事。

“如果我打破沉默,那么我这么多年的缄默意义何在?嗯?我一直以来的努力,就将付之东流?”

她关节凸起的双手抓住轮椅的车轮,猛然向前冲了几米,离开屋子,然后把自己关在她的房间里。


从喀耳刻别墅出来,我在人行道上碰见了热尔达,她正埋头分拣垃圾,丢入不同的垃圾桶。

“你肯定你姑妈没有经历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当然肯定。对了,我们还经常拿这事开玩笑呢。如果真发生过什么事,为求平静,她几个世纪前就会说了。”

她正将三个塑料瓶子压扁成瓶盖大小,发出可怕的噪声。

“请允许我坚持己见,热尔达。因为我深信不疑。”

“早就知道你是靠胡扯吃饭的,多么丰富的想象力!”

她粗短的双手撕扯着包装盒,仿佛那就是卷烟纸。她突然停下,盯着两只掠过我们头顶的海鸥。

“你那么坚持,倒是让我想起了扬叔叔,对,他很喜欢爱玛姑妈。有一天,他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所有向爱玛姑妈献殷勤的男人,最后都落荒而逃。”

“为什么?”

“因为她对他们说刻毒话。”

“她,刻毒?”

“扬叔叔是这么说的。结果也摆在那儿,没一个人愿意娶她。”

“如果我们分析一下你那扬叔叔的话,更像是她不想嫁任何一个人。”

侄女吃了一惊,被这个看法问住了。我继续道:

“如果她对男人的要求同对作家的要求一样苛刻,可以肯定没一个人能得到她的青睐。她没能遇到足够好的男人,所以就设法让他们气馁。事实上是你姑妈坚持独身!”

“有可能。”侄女违心地退让道。

“这就向我们证明,她远离那些男人,不正是为了捍卫她所保护的,她不曾说起的那个独一无二的男人的位置吗?”

“爱玛姑妈?双重生活?唔……可怜的人……”

热尔达嘟哝着,不以为然。作为受害者的姑妈才让她感兴趣,她带着怜悯,甚至是一丝蔑视去亲近她。每当有人对她指出她姑妈举止背后一定有某种缘故,或某种丰富含义时,热尔达就不再感兴趣。她对这份蹊跷没有任何好奇心,她只接受平庸的解释。热尔达属于那样一种人:他们认为理解就是屈就,浪漫或卓越纯属扯淡。

我很想闲逛一整天,但天气缩短了我的行程。阵阵狂风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冰冷硕大的雨点也从低沉的乌云落下。

两小时后,我躲回别墅。一进门,热尔达就一把抓住我,声音里透着惊慌:

“我姑妈在医院里,她心脏病发作了!”

我很内疚,我离开时,她心思那么重,一定是激动的情绪诱发了她的心脏病。

“医生怎么说?”

“我一直等你回来,才能去医院。现在我马上去。”

“你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呃,是她病了,不是我。再说了,你有自行车吗?医院可不在隔壁。你还是等在这里更好些,我马上回来。”

我趁她不在,仔细打量了一番客厅。为缓解我的焦虑,我认真研究起梵·A.太太的书柜,那里有经典的世界名著,也有一些当年名噪一时,现在早已无人问津的作者的成套作品。于是,我开始思考那些昙花一现的成功和短暂声望的特点。这番前瞻让我备受折磨,如果说今天我拥有许多读者,明天还会有吗?作家的荒谬在于,以为在身后留下些东西,就可以逃脱死亡条款。但留下的东西真能持久吗?如果我还懂得与21世纪的读者交流,对23世纪的读者,我能知道什么?这个问题本身不就是一种狂妄吗?我应该提出来吗?我是否该抛弃这种野心?接受活在当下,唯有当下,享受当下的拥有而不指望将来?

我没有意识到这些思考在类比中放大了我对爱玛健康状态的担忧,我陷入某种倦怠,等待时间流逝。

当热尔达进屋,用力关上门大声嚷嚷时,我吓了一跳。

“不太严重,她已经醒了。很快会康复的,要走也不是这一次!”

“哦,太好了!所以是一场虚惊?”

“是的,医生会留她观察一段时间,然后把她还给我。”

我注视着结实的热尔达,她的肩膀同她的骨盆一样宽大,脸上分散着星星点点的红雀斑,胳膊粗短。

“你与你姑妈很亲近?”

她耸耸肩,仿佛那是显而易见的事,说道:

“可怜的人,她只有我!”

说完,她转身离开,弄出仿佛锅子碰撞的叮当声。


接下来几天我过得不太好。热尔达就像蒸馏滴管的水滴那般断断续续带给我有关她姑妈的消息,后者还是没有回家。然后,仿佛爱玛·梵·A.不再用她那虚弱的身体保护这座城市了,游客一下子占领了奥斯坦德。

复活节——我以前不知道——总是标志着北方一些旅游城市旅游季的开始。自圣周的周五起,街道、商店、海滩,挤满了操各种语言的旅游者:英语、德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土耳其语、法语,荷兰语占大多数。情侣或阖家老小成群结队而来,我从未在同一时间看到过这么多童车,让人以为旁边有个养育中心。成百上千的躯体铺满沙滩,尽管温度计显示只有十七度,冷风还在继续吹。男人比女人更有勇气,将他们的胸膛暴露在苍白阳光下。对他们来说,比起展示好身材,脱下衣服更要展示的是他们的英勇无畏。他们参与到一种雄性的角逐中,与雌性无关。不过他们还是小心翼翼保留着长裤或半长裤,他们的勇气仅限于上半身。在地中海度过整个夏季的我,惊讶于只看到两种颜色的身体,白或红,棕色似乎很少见。在北方的这些人群中,没有一个人晒成古铜色:要么苍白,要么皮肤被太阳灼伤。在一片苍白和猩红间,只有年轻的土耳其人不安地露出他们焦糖般的肤色,所以他们要凑在一起。

被禁止上沙滩的狗狗们在人群中艰难穿梭,被牵狗绳拴住的它们竭力想凑近沙滩;租来的自行车无法动弹,脚踏小汽车更是寸步难行。我忍受着这种侵略似的混乱,问题是我有什么权利用‘侵略’这样的字眼?我凭什么认为其他人就是野蛮人,我只不过比他们先来了几天而已?住在爱玛·梵·A.家里,足以让我变得愤愤不平?这不重要,但我感觉人群带走了我的女房东,仿佛也夺走了我的奥斯坦德。

所以当我听到救护车把她送回喀耳刻别墅时,真是打心底里高兴。

护士帮助她坐到大厅的轮椅上,当热尔达对她姑妈说话时,我感觉那老妇人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时不时朝我看一眼,鼓励我留下。

热尔达去厨房准备热茶,爱玛·梵·A.转向我。她发生了某些改变,似乎下了决心。我凑上前。

“在医院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没什么要说的。哦,有,最讨厌的就是听着热尔达的钩针在我床头动来动去。很感人,不是吗?但凡她有点空闲时间,不是捧起一本书,而是绣花,或捣鼓钩针,或折腾那些毛线。我最讨厌女红之类,男人们也厌恶这类事。而且,瞧瞧爱尔兰北方阿伦群岛的农妇们!她们的丈夫不回来了,即使回来,也是被海浪冲回的残骸,被盐腌得面目全非,她们只能从他们身上毛衣的针脚辨认出他们来!这就是发生在织毛衣女人身上的事:她们只招来尸体!我得告诉您。”

“确实如此,梵·A.太太。在您休养康复期间,您是否希望我搬到别处去住?”

“不,正相反。我希望您留下,因为我打算跟您聊聊。”

“我很乐意。”

“您愿意和我共进晚餐吗?热尔达做菜不见得比她的咖啡好多少,不过我还是请她做一两道她不会做砸的菜。”

“十分乐意。很高兴看到您康复。”

“哦,我并没有康复,这倒霉的心脏总有一天会完蛋。正因为如此,我想同您聊聊。”

我急不可耐地等待着晚餐。我想念我的梦想家比我自己承认的更甚,我预感她今晚有一吐心声的打算。

到了晚上八点,热尔达骑着她的自行车回家去了。我们刚开始享用头道菜,爱玛便侧身问我道:

“您烧掉过信件吗?”

“是的。”

“什么感受?”

“我讨厌被束缚。”

她眼睛发光,我的回答鼓励了她。

“的确如此。我有一天也这么做了,那是三十年前,我不得不把跟我所爱男人有关的信件、照片,全部投到壁炉中,眼睁睁看着我生命中可触摸的痕迹在火焰中消失。即便我是哭着做出这样的牺牲,但内心深处并未觉得受影响:我还拥有回忆,保留到永远。我对自己说,没人能焚毁我的回忆,永远不能。”

她忧伤地看着我:

“可是我错了。周四,随着这第三次心脏病发作,我认识到疾病正在焚毁我的回忆,死亡正在完善它的工作。就这样,在医院里我决定要向您述说。只对您,我吐露一切。”

“为什么是我?”

“您写作。”

“您还没看过我的书。”

“是没看过,但您写作。”

“您愿意我把您告诉我的故事写下来吗?”

“千万别。”

“那是?”

“您写作……意味着您对别人抱有好奇心,我恰好需要一点好奇心。”

我笑了,摸了摸她的手。

“这样的话,我就是您的人了。”

她也笑了,对我的亲近有点害羞。咳了几声后,她用指甲在盘子的周边划过一圈,垂下眼睛,开始叙述。


那是五十多年前,一天早晨我醒来时,坚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这是一种预感或是回忆?我接收到一个有关未来的信息抑或是一个我已经忘记的旧梦?总而言之,命运的喃喃低语趁我熟睡之际,把这份坚信放在我身上:某个重大事件即将发生。

您知道人被这样的微光照见后,会变得多么愚蠢:为了猜对即将发生的事,人们用期待将其扭曲。吃早饭时,我设想了好几种情节:我父亲将从驻扎的非洲回来;邮差会带给我一封出版社的信,他们将发表我少女时代的诗歌;我将要接待我儿时最好的朋友。

白天粉碎了我的幻想。邮差完全无视我,没有人来摁门铃,从刚果来的轮船上也没有我父亲。

总之,我开始嘲笑自己早晨的狂热,觉得自己就是个疯子。到了午后,我几乎已经认命,打算带我当时的西班牙猎犬鲍比沿海岸散步。到了海边,我忍不住研究起大海来,以确认没有发生任何奇迹……起风了,海面上几乎没有船只,海滩上也空无一人。

我慢慢往前走,一心想把失望埋葬在疲惫中。我的狗明白这场散步会持续很久,它找来一个旧玩具跟我一起玩。我把玩具抛向一个沙丘,它冲过去,突然又退了回来,似乎被刺了一下,开始吠叫。我无法让它安静下来,检查它的脚掌后并未发现有被虫咬的迹象。我便大声嘲笑它,决定自己去捡回那小球。

一个男人突然从灌木丛里窜出,浑身一丝不挂。见到我的惊讶,他赶紧用粗壮有力的大手拔了一把草,盖住私处。

“小姐,我请求您原谅,别害怕。”

我倒没有害怕,我想的是另一回事。实际上我觉得他那么强壮,那么有男性魅力,那么令人怦然心动,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似乎是为了让我放心,他朝我伸出手恳求道:

“您可以帮我个忙吗?求您了。”

我注意到他的手臂在发抖。

“我……我丢了我的衣服……”

不,他不是在发抖,是在打冷战。“您冷?”我问。

“有点。”

他的间接肯定说明他教养良好,我赶紧寻找解决办法。

“您要我去给您找些衣服来吗?”

“哦,是的,麻烦您了……”

我计算了一下所需时间。

“问题是我需要两个小时,一个小时去,一个小时回来。等我回来,您该冻僵了,而且风越来越大,天也快黑了。”

我没有迟疑,迅速解下我当大衣穿的斗篷。

“听着,穿上它,然后跟我来。这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可是……这样您会着凉的。”

“行了,我还有一件衬衫和一件毛衣,而您,什么都没有。反正,我不可能跟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一起穿过海滩。要么您穿上我的斗篷,要么您继续留在那儿。” G5Xqiy32tPxNBMV01E1kPrW5CatO6c0b0u7+VTH3Dw9ezU/deKNzo9qs7+C3Su8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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