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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江南一带先涝后旱,不少地方绝收减产。上元过后,春作未收,缺粮的人家将劳力留在家中,老幼纷纷外出投奔亲友或乞讨。那年怀宁来了许多讨吃的,当地官府和富户都支起了粥棚。王师爷和夫人也在家门口煮起一锅粥赈济灾民。

一天黄昏,王夫人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手执一只小碗,接过一勺粥,说了声“谢谢”,便不声不响地蹲到屋檐下,在凉风中抖簌着捧着碗大口喝起来。那女孩眉清目秀,衣着举止和那轻轻的一声“谢谢”,分明像个读书人家子弟。物伤其类,王夫人于心不忍,走上前拉那小姑娘进屋来到厨房,取了两个热馒头递给她。等那小姑娘吃完馒头缓过神来,王夫人才从她口中得之她果然不是灾民。她家原在绍兴,父亲是个私塾先生,去年突然生了咳血病。家中的一点积蓄花完,还是未挽救得了他的性命。母亲带着她和弟弟来怀宁寻舅爷,可是他去年已离开此地。可怜母子三人寻亲不遇,盘缠所剩无几,急得寡母要寻短路。前天母亲给她几个铜钱,要她在文庙门口等自己和弟弟去买吃的,可他们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她四处寻找都找了两天还是不见,铜板早买烧饼吃了,只好混在灾民中讨口粥喝。

看着这个来自家乡的可怜孩子,王夫人心下明白是怎么回事,顿时泪流满面,陪着姑娘一道哭泣起来。儿子另立门户,女儿出嫁多年又远在合肥,家中也寂寞。和老伴商量后王夫人便将这自称乳名叫梅仙的孩子收为养女。

旧时私塾除年节假外,都随农事放春插假、夏收、秋收假,其中年假、暑假时间较长,是孩子们最欢迎的。小时候,每逢长假不是父亲送就是舅舅接,玉麟就会来到怀宁外婆家住上一段。外公外婆心痛聪明伶俐的玉麟,好吃好喝都随他意,又是放假,自然不比父母管束的那样严,这里简直成了他的天堂。

自从梅仙来后,玉麟又多了一个好伙伴。梅仙从小跟当私塾的父亲读书识字,琴棋书画都略通晓一些。虽说她比玉麟小一岁,但也冰雪聪明,这些年跟着玉麟这个好学生,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也长进不少。假日里两人不时到街上溜溜,到河边走走,或在家中下下祺,画画梅花,出个对子,玩得很开心。玉麟习字画梅,梅仙就为他磨墨抻纸,配合得十分默契。玉麟提着毛笔,看着梅仙伏在桌边,歪着头,仰着鹅蛋般粉脸笑眯眯等他挥毫,心中未免有点得意。只是玉麟要叫她小姨,实在让他不服气。私下里常拧着她的小脸蛋,唤她梅丫头。梅仙要和他一起玩只好认了,背着养父母她也娇滴滴地叫他琴哥哥。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梅仙已十六岁了。当年的黄毛丫头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姑娘。而彭玉麟也长成一个温文尔雅、壮壮实实的少年郎。这年刚放暑假,玉麟就一人急急忙忙来到怀宁。一年不见,两人都特别思念,可当着外婆外公的面,玉麟叫罢小姨,脸红得像个关公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拿出母亲带来的点心分送给大家。当他把母亲送的丝巾递给梅仙时,忍不住偷偷捏了她手指一下。梅仙粉脸绯红,但马上像对晚辈关心一样,趁势摸了一把玉麟粗壮的手臂对养母道:“娘,你看玉麟累的一身汗,我去打盆凉水给他擦擦。”

天气炎热,外婆外公见玉麟汗水直流满脸通红,只以为他行路辛苦,忙说:“快,快,去打水!”

第二天吃过早饭,王师爷去了衙门。梅仙收拾完碗筷说要看玉麟画梅花,外婆心疼外孙道:“读了几个月书,习了好些字,还舞什么墨。后湖的荷花开了,去看看荷花一并采点莲子回来尝尝鲜。”外婆的话正合玉麟和梅仙的心思,只是两人都心怀鬼胎不敢说出来而已。既然外婆开口,何乐不为。如是两人故意看看天,不十分乐意似的提着个篾菜篮,期期艾艾出了门。转过街口步上湖堤,一看四下无人,玉麟立即接过梅仙挽着的篮子,牵住她温润柔软的小手,向湖汀的野草丛中跑去。

那是初夏的一天,风儿轻轻地吹着杨柳,玉麟和梅仙并肩坐在湖岸边的野草地上,两人将裤腿挽到膝弯处,一双脚伸在冰凉的湖水中,微风裹着荷香,从亭亭立在湖面肥厚的荷叶底吹过来,绿荫下呼吸着这醉人的花香和清新的水草气息,令人心情格外爽快。梅仙白皙精致的小脚丫在清亮的水中上下划动,把不远处荷叶下戏水的小鱼儿惊得乱蹿。玩够了,她又偷偷将脚丫贴近玉麟的小腿,猛地一划,吓得玉麟以为来了水蛇,“啊”的叫了一声。见玉麟受到惊吓红着脸一副窘态,梅仙忍不住捂住嘴,笑得倒在草地上。

玉麟知道是梅仙捣乱使自己失态,又恼又羞,捧起湖水朝梅仙乱洒。他还不解气,又扑上来要揪她的耳朵。梅仙在草地上笑着闹着左右躲闪着玉麟,两人差点抱成一团。

一场疾风暴雨般的狂吻过后,两人瘫倒在草地上,闭着眼睛谁也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梅仙侧过身来望着玉麟红润的脸盘,棱角分明的嘴唇,唇上淡淡的绒毛,高挺的鼻梁,宽宽的额头和浓眉下睫毛,心里又热辣起来。她情不自禁地俯下身来,把脸朝玉麟的脸贴上去。其实,玉麟早就从眯着的眼睛里看着梅仙,不等梅仙贴近,他一翻身又将她抱在怀里。双唇含住她的唇尖,一只顽皮的手,像小偷一样缓缓从梅仙的衣襟下,溜过顺滑的腹部摸到她柔软的胸口。他终于把那激起自己无限遐想的神秘宝贝握在手中,随意地抚摸,终于可以将满腹的深情,轻轻地揉进梅仙的心里了,玉麟眯着眼有种醉了的感觉。

梅仙被玉麟吻着,揉摸着,浑身发软。很快,他们都像梦幻般地飘到了云端,然后,又落了下来,无限满足而疲倦地躺在草地上。语言成了多余。

少男少女的一切秘密在他们身上从此不复存在!

道光十三年深秋,彭玉麟又来到怀宁外婆家,准备在这里过年。正当他和梅仙打雪仗、堆雪人、踏雪寻梅玩得痛痛快快时,父亲带着母亲和弟弟一家人顶着风雪从梁园赶来。

原来父亲解送一批贡茶入京后准备返皖时,遇到一位湖南老乡,从他口中得知老母不久前过世。彭鸣九闻得此信,目瞪口呆,泪如雨下。回想起离开家乡转瞬就是三十多年,原想凭着自己的能力求得仕途发达,有朝一日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使老母脸上有光。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虽然办事兢兢业业,每每得到同僚肯定,百姓称道,但为人自视清高,过于刚直,又不会溜须拍马应酬上司,就是同僚也不愿与他们沆瀣一气,因此巡抚口中虽称其为“皖中循吏之最”,却在镇巡检司巡检职上一干就是十几年不得升迁。有些权贵子弟走特权道路,借父兄余威一帆风顺,青云直上;逢迎之徒能力平平也屡获提拔。官场成了一个结党营私的大网,哪里是寒门学子凭真才实学干事的地方?想到此,他顿时感到心灰意冷。想想为了自己所谓的前程,门楣的光彩,家人的脸面,将老母留在家中独自煎熬,几十年孤苦伶仃忍受为游子担心痛苦,是何等的卑劣?本一心想有钱再来孝顺母亲,谁料到自己稍有能力赡养老母时,那为儿子熬白了满头青丝的女人,已躺在冰冷的黄土里,再也不能看一眼牵肠挂肚了一辈子的儿孙,这是何等的伤痛啊!

彭鸣九买了香烛纸钱和几样糕点来到京郊河边,朝着家乡方向遥祭老母后,大哭一场,第二天就急忙赶回安徽。他心意已决,不顾他人劝阻,将家中一切可变卖的东西都换成银票。他要回到离别了数十年的故乡去,陪伴老母的坟茔终了一生。安徽,这个曾带给他幻想,带给他荣耀,带给他幸福的第二故乡,他此生怕是永别了!

舅舅和梅仙将玉麟一家送到安庆,想到此去迢迢几千里水路,跨越三省,还要渡过烟波浩渺、恶浪翻滚的洞庭湖,行程少说也要二十多天,他们心里别说有多么担心。舅舅是个憨厚善良的读书人,从小与妹妹一起长大,与妹夫、外甥感情都很深,这一去不知何时得再见,也许这就是兄妹的永别,他挥着衣袖不停地擦着眼泪。梅仙拉着玉麟的手,眼睛哭得像个桃子。临上船时,更是哭得在地上站不起来。玉麟和母亲看着他们心里不忍,泪水也流个不停。

客船在船工吆喝声中起锚解缆,升起高大的白帆,跃进江心。船在风帆的鼓动和橹工的奋力摇动下,迎着长江逆流而上。滔滔的江水拍打着船头发出哗哗的响声。玉麟和父亲立在船头瞭望着宽阔的江面,迎着呼呼的江风,突然有一股豪气油然而生。玉麟眼前好像看到江面上出现百千艘巨舟,舟上烟雾缭绕,刀枪剑戟在身披铠甲的将士们手中挥舞,清脆的兵器碰撞声透过烟云,在寥廓的空中回响。他被这大江和梦幻中激战的艨艟所陶醉,好像自己就是一千多年前那个风流倜傥的周郎。

“麟儿”正当彭玉麟遐想飞扬时,彭鸣九手指着右侧远处的一座耸立的山峰道:“你看,那就是有“安庆门户,楚寨吴关”之称的小孤山。”

彭玉麟随着父亲手指朝前望去,只见滔滔奔流的江水中一座兀然独立的山峰直指南天,三面环水,有如中流砥柱。壁立的坡面翠绿成荫,一条山道从临江岸一侧盘旋而出,往山顶绕行。零星几处房舍和庙宇隐约可见,山顶一座烽火台显然已多年未用,四周已被杂树长藤环绕,成了寒鸦鸥鹭的巢穴。若不是一只苍鹰展翅从峰尖飘飘而下引起商旅舟子的注意,有谁会想到数百年前小孤山上的战事硝烟?

“此地在前朝曾设巡检司,太祖朱元璋和陈友谅也曾在此决战。孤峰独立扼守皖南天险,真是战略要地啊!”彭鸣九很明显是要将自己所知传授给儿子,使他对山形地貌、水流风向等战事因素有所了解,一路滔滔不绝地向彭玉麟指点道:“再往前行,就是江西湖口。左可通鄱阳湖,右可达龙感湖、大官湖、泊湖、武昌湖,直入皖西南腹地。那里两岸湖面辽阔,港汊密布,芦苇丛生,是个天生的水战场。”

“爹爹。”父亲的教导,彭玉麟听的认认真真。遥望汹涌江流,险峻山川,兴趣盎然,想到不日即能到达赤壁,不禁兴奋地说:“我们就要看到诸葛借东风、周郎烧曹营的地方了!”

“不错,黄盖湖此时也正是荻花如雪的时候,试想没有那万顷芦苇,何来渔樵千年传唱的三国周郎赤壁啊!古往今来要成事,天时、地利、人和真是缺一不可。”彭鸣九被儿子的情绪感染,想到赤壁过去不远就是黄盖湖,那就是湖南地界,就是自己魂牵梦绕的故乡,也不禁感慨万千。随即他又回头看着儿子问道:“你十分钦佩周瑜年少英武,足智多谋,谈笑间破二十万曹军,那爹爹给你买的《公瑾水战法》你看过没有?弄懂了吗?”

“爹爹,你轻看孩儿了。”彭玉麟偏头望着父亲,小嘴向上一嘟,鼻子轻声“哼”道:“不说看过百遍,少说也看过九十九遍了。不说全弄懂了,公瑾所述战法、战例、水师之规程、战舰之配置等烂熟于心那不是儿子夸口。”

彭鸣九对儿子寄予了厚望,同时也深知儿子秉性,他读书刻苦喜欢钻研,对他感兴趣的事物更是潜心研究,决不以皮毛之见示人。见儿子如此回答,他也不再细问,只是朗声道:“那为父的就等着看我彭家出个水师大都督吧!”

说罢,父子二人开怀一阵大笑,沙汀岸,几只鸥鹭惊得振翅而飞。

年尾,蒸水两岸一片萧瑟。贫瘠的土地刚刚收割,灰色的田野里只剩下低矮的禾兜和飘零的黄叶。几只野雀在冷风中来回蹦跳,寻觅着洒落在地上的谷粒。渣江镇码头上虽然显得冷清,但临河的街巷还是不时响起短暂的鞭炮声,河面上也弥漫着股子淡淡的硝烟味,毕竟快过年了。

经历了二十多天的惊涛骇浪和风风雨雨,彭鸣九带着一家人终于兴奋而又疲惫不堪地回到了故乡。彭玉麟对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但父亲的回忆在他心中早已构成了一副副画面,一张张各式各样的脸谱,使他对这码头、街道、茅屋都有熟悉的感觉,对来往的人也充满亲切。在父亲的带领下,他们肩负着简单的行李来到一处竹篱茅舍前。彭鸣九目睹这破败而又空空荡荡的老屋,一时百感交集。推开院门,大喊了一声“姆妈”,就扑倒在门口的石阶前以头叩地,号啕痛哭。王夫人见状也带着玉麟兄弟对着老屋跪下,一家人的哭号,惊动了四邻。很快院子里就挤满了男男女女的老邻和族人。在众人的帮助下,彭鸣九和王夫人草草安排好住处,就请既是邻居又是族兄的彭四哥领路到祖山给父母上坟。想起母亲一生的辛酸和苦楚,彭鸣九悲从中来,加之多日劳累风寒入内,竟哭得口吐鲜血,吓得王夫人母子三人不知所措。

彭鸣九回到渣江就病倒了,幸好有四哥一家人的帮助,王夫人和玉麟请人将老屋进行了修缮,院子也休整一新。一应生活用具也由四嫂带着买了回来。在四哥大儿子彭忠的指点下,玉麟和弟弟将荒废的菜园子也整理出来,撒上了应时的菜种,家总算有了点样子。

鸣九回来的消息渐渐传开,小时的族兄弟、娘家的亲戚陆续来探视。老一辈的近亲很多都不在了,少年时的玩伴也都年逾花甲。当年贫困的他们依旧接过父辈的贫困,又传递给下一代,日子像几十年前的蒸水河一样,依旧静静地流淌,没有一丝儿波浪。相比之下,彭鸣九倒成了乡亲们眼中英雄人物,引来不少老老少少的羡慕和嫉妒。地方上有点财势的人知道彭家老底,但彭鸣九毕竟是吃皇粮的官吏,按理免不了也来照照面。看过家中的陈设和家人的装束,知道是个没有什么来头的,便打着哈哈扬长而去。彭鸣九和王夫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深知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并不把这些井底之蛙放在眼里,相反对那些穷兄弟倒记挂在心。腊月二十四一过,便请彭四哥叫人帮忙杀了两口猪、买了几十尾鱼和几石米,分送给族里的几个长辈和穷兄弟、孤寡人家过年。又特地带着玉麟兄弟给私塾骆先生送了个红包,以示感谢他代老娘写书信,同时也让孩子们懂得尊重教书先生。

正月十五破了年,彭鸣九换了件七八成新的棉袍,又让玉麟到镇上云华斋买了两瓶好酒,封了两包点心去族长彭长贵家。初五那天随一帮族兄弟同去拜过年,那算是例行公事。今天就是全为私事了。

彭长贵是个落第秀才,家里有百十亩地,镇上有两处门面,河里有几条船跑买卖,是渣江的大户,年纪比彭鸣九大了一轮,又是彭家祠堂的族长,论辈分彭鸣九喊他满叔。当年彭鸣九要出外闯荡,彭长贵不像旁人埋怨、指责、劝阻,遇到彭鸣九反倒鼓励了几句,让彭鸣九心里对他有了几分敬意和信任。等自己到京城任供事、到安徽任巡检时,积蓄了点银子,便会换成银票,汇到彭长贵的铺面上,委托他送给母亲作家用。年终得了养廉银子,积蓄到百十两,便又汇到彭家,请他在价钱公道时带买点田土,以备养老。这些年下来,拢共也有三四百来两。除去老母用度和所有开支,少说也有二百俩银子。若是买地再加上祖业那几亩田,全年的收入养活一家人也就不愁了。

彭长贵也老了,穿了件厚厚的棉袍坐在太师椅上,两只脚撘在炭盆的木沿边上烤着。炭火烧得很旺,他吸着擦得放光的铜质水烟袋,喝着滚烫的茶,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满叔”彭鸣九进门轻轻将酒和点心放在八仙桌上,恭恭敬敬地作了揖道:“我特意来看你老人家,你老和婶娘都好?”

彭长贵眯了桌上的礼品一眼,微微笑道:“都好,都好!鸣九,你坐。来看我就是你有心了,何必又破费呢?”

“那是应当的。”彭鸣九实心实意道,“你老是长辈,这几十年又劳你照顾我姆妈,侄儿心里确实是感激不尽。莫说是这点意思,就是来世给您老当牛做马也是心甘情愿的。”

“看看,言重了吧。”彭长贵故作亲情说道,“你娘孤人寡嫂,做叔的伸伸手还不是情理之中。自你汇银票以来,我怕她不识数,月月叫铺里伙计给她送油盐酱醋和日需之物,她都写信告诉你了吧!”

“姆妈托骆先生写信都告诉我了,只说满叔仁义。”彭鸣九点头回道:“老人家丧事也亏你老出面。”

“我好歹也是一族之长,不能让外姓笑我们彭家无人。”彭长贵拿起架势道:“鸣九,你刚回来,安家立业好多事情都靠你,你回去忙吧,我也困了,唉,这年岁不饶人啊!”

“那,那我走了,改日再来看满叔。”彭鸣九本想就着谢彭长贵谈母亲丧事,顺势提起委托他买田的事,见彭长贵一连几个哈欠,又婉言逐客,不好意思开口,只好告辞回家。

这一晚,彭鸣九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起了几次夜吹了口风,又咳个不停,连带着王夫人担心也合不上眼。听丈夫回家说去族长家的情形,又见他夜不安枕,王夫人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过了一阵子,彭鸣九怕夜长梦多,只好在玉麟的扶持下撑着病体再次来到族长家。不料彭长贵家人说他病得厉害,不能见客,要他有事以后再来。这一拖就到了开春。彭鸣九见族长那里再无消息,心知大事不妙。便将事情原委与彭四等几个族兄弟和骆先生说了一遍,想请大家出个主意。骆先生他们一听,知道彭鸣九当时太相信彭长贵,汇票的凭据都没有保存,定要吃亏了,一时都没了主张,只劝他速去彭家理论再作打算。那里想到这其中与彭长贵亲缘更近的一个穷兄弟叫彭述的,得了彭鸣九的好处反而妒忌他在外面发了财,当夜就将他无凭据的事告诉了彭长贵。彭长贵想匿人钱财,心中本有点虚,听到彭述所言便有了底气。第二天,彭鸣九一大早来到彭长贵家,等了一个时辰,彭长贵才出来见他。不等彭鸣九将事说完,彭长贵就是一顿臭骂,倒说彭鸣九不知好歹,是个白眼狼。事情闹到祠堂,族里说得上话的见彭鸣九无据无凭,彭长贵又承认他先后收过他汇的银票百十俩,这么多年他为他照顾老母,为其发丧一共花了多少多少,人证物证都有,确实再无剩余。彭鸣九有口难辩,又受到众人指责,急得口吐鲜血大病不起,好好歹歹过了二十来天就过世了,去世时还不满六十二岁。

彭鸣九外出几十年,与族人感情本已淡了,回来不到几个月,王夫人和玉麟兄弟与乡亲还刚刚熟悉。彭鸣九一死,除了同情和可怜外,没有人出头为他们去说公道话,有的甚至还想将他们母子挤走,好侵吞他家那点点祖业。

一天,彭忠带玉麒到衡州进点针头线脑准备到四乡去卖,被彭述看到后,竞欺他年幼强拿东西。玉麒和他争执,反被他推到塘里差点淹死。

彭玉麟这年也快十八岁了,与父亲一样是个血性男儿。眼看父亲含恨而死,弟弟又遭人暗害,一怒之下提起两把菜刀,就要去找人拼命。王夫人见状,一把夺过刀来道:“你若去报仇杀人必触犯刑律而被问斩,那彭家哪个来支撑,娘由谁来供养?你爹不在了,你们要争气,能读书的好好读书,不能读书的也可学做生意,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们有出息了,那个敢欺侮你,何愁几百两银子,几十亩田土?你们没出息,就是有万贯家财也只会挥霍一空,没人看得起。”

彭玉麟听了母亲一席话,想到父亲、外公多年的教导,顿时清醒过来。他明白老一辈对自己寄予了深切的期待,他万万不能意气用事自毁前程,辜负了他们的厚望。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成就一番事业,让那些欺凌自家的人看看彭家不是没有人。

在王夫人的坚持和安排下,彭玉麟来到衡州报考石鼓书院。由于在安徽十余年的努力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弟弟玉麒在彭忠的引荐下,跟一个行商去外地学生意。短短的几个月家道中落,好好的一家人就这样阴阳两隔,三地分居。彭玉麟含泪送别年纪尚幼的弟弟,站在湘水畔仰视回雁峰,刚回衡州时的情景好像就在眼前。

那天正是暮秋时节,船到蒸湘河口,一群大雁人字排列掠过帆顶,向南飞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视野外,远处只留下一片宁静的蓝天。父亲指着蓝天下一处苍翠的山峰告诉他,那就是南岳七十二峰之首的回雁峰。父亲还告诉他说,每到秋凉大雁都会从寒冷的北方飞回南方过冬。因此地气候温暖,它们就留在这里不再南飞。待春汛来临,它们又往北而去。在禽鸟中大雁喜欢群居,常常是几十几百一起生活一起迁徙。为争当首领,相互好斗但群体又依赖性、服从性、纪律性很强。传说有一只大雁厌恶雁群的习性,因而不合群。当春天来临时它不再随大流北去,就留在了衡州独自生活,成为一只孤雁,最终化成了这座山峰。父亲的传说触动了彭玉麟的心思,他翘首望去,只觉回雁峰山形果然酷似一只伸颈昂首的鸿雁,正舒足展翅欲腾空飞翔。它虽然孤独,却显得雄武有力,它昂首挺胸傲视碧水长天,展翅欲飞好想不愿沾半点凡尘。冥冥中他觉得自己就是这只孤雁,终究要脱离雁群回到故乡终老一生。 BebBF8Ho0TNJ7dx2HxDcuyhdioNKRdwTSBEdPEECE8ICwwKAps0gfegZ/Ojqxnv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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