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咸丰三年八月,是一个燥热的夏天。焦黄的烈日悬在如洗的蓝天上,发出炫目的白光,刺得人眼睛发疼。一阵阵炙热的南风,像铁匠铺熔炉里被风箱鼓出的火苗,舔在脸和裸露的双臂上,叫人无处躲藏。蝉鸣声不时从树丛中窜出来,此起彼伏,尖厉刺耳,搅得人心神不定。
初七,定是个出行的吉日。一艘官船泊在湖南省会长沙城北潮宗街不远处的西湖码头上。巨大的铁锚深深地扣在河滩地散乱的鹅卵石中,将船锁得牢牢的。江风吹过,大船随风在江面摇荡,碗口粗的铁链随着船的晃动,在碎石上来回碾过,发出叽叽喳喳的喘息声,让人觉得很吃力。两块尺多宽,三丈有余的木跳板并在一起,从船头斜搭在码头上。显然,这是个官码头,由上至下都由长沙有名的丁字湾麻石铺砌而成。每阶约五六寸高,二丈来多宽,凿得十分平整,砌得也严丝合缝。在灰暗的河岸上延伸下这么一大片麻白、厚重的石道,足见官家的威风。看来为方便达官贵人上下船,一切都安排得稳稳当当,妥妥帖帖。
天刚放亮,船上就有人上上下下。有肩扛背驮的、有单挑一担的、也有两人抬一筐的,总之都是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鸡鸭鱼肉、蔬菜果品一类。时近巳时,从潮宗街口族拥出来几乘大轿,到达沿河码头边依次落下。在威严的吆喝声中,亲兵躬身掀开青色丝竹轿帘,几位脑门子发亮,垂着一条青黑长辫、气宇轩昂的人相继下轿,在亲兵扶持下缓缓登上跳板,步入舱内,码头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不到半个时辰,坡上匆匆跑来一个高大的亲兵,单膝跪在跳板档头朗声禀报道:“巡抚骆大人到!”
船舱内闻报,众人忙放下杯盏,立起身来整冠抻袍。一时似乎有点乱,偌大的官船也略略有些微摇晃。待船平稳,雕花镂空的舱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几位花翎顶戴穿着齐整的官员先后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为首的一位约四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双肩梢宽,挺胸昂首,气概不同一般。他步履沉稳缓缓踱到船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立在右侧一面上下约三尺宽、三丈长的红旗下。长条形大旗被江风鼓动飘摇,发出呼呼的响声,从上至下一溜九个颜体大字端端正正、饱满稳当:钦命帮办团练大臣曾。
这个立在船首旗帜下的中年汉子,就是这船和旗的主人。他叫曾国藩,字涤生,早年名子城,字伯涵,湖南湘乡人,世居县城以南一百三十里外的荷叶塘都。此地位于湘乡、衡阳、衡山三县交界之处,群山环抱,交通不便,是个既偏僻而又荒凉贫穷的地方。曾家原籍衡阳,清朝初年迁入湘乡,至曾国藩已经有好几代了,因此,他自称是湘乡人。
曾家自明朝以来世代务农,祖上行善积德、孝悌睦邻、忠厚传家,日子过得不算富足,倒也衣食无忧平平静静。不料曾国藩的爷爷年少时却有违祖训,生性懒惰而好玩,在外结交一帮纨绔子弟,常在湘潭等大城市茶楼酒肆寻欢作乐。要是不外出,就常在家酣睡不起,吃午饭还要家人叫唤。就这样混世魔王一样直放荡到近三十来岁,也不知悔改。那年暮春,一天早饭过了个把时辰,外面的雨还下个不停。邻家几位长辈无法耕作,便在他家堂屋里高高低低坐着条凳。矮椅,一边东一句西一句胡扯乱谈,一边抽着烟袋等着天放晴。有个族叔为人耿直,见嫂嫂忙里忙外,哥哥边待客还边打草鞋,偌大年纪的侄儿却高卧未起。忍不住将他和其他晚辈作了番比较后,骂他好吃懒做如同猪狗一般,并断言他将来是个败家子,天生的叫花子命,堂客都讨不起。恰恰曾国藩的爷爷今天早早醒了,裹在温暖的被子里回忆夜里的美梦,听着屋外滴答滴答节奏分明的雨声,眯着双眼十分惬意。族叔的斥责和众邻里的讥讽附和声,透过门缝传进来,象山野路边的荆棘一样扎痛了他的心,让他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正如前人所言“浪子回头金不换”。他从此洗心革面,发誓要做个有出息的人,以至日后终身天色未明就起床,从事家中各项农活。梢有闲时,便养猪放羊、捕鱼捞虾、种蔬培果,无不身体力行,亲历艰苦。最为乡里敬重的是他以早年失学为耻,督促晚辈向学,企望曾家后人博取功名,改换门庭,光宗耀祖。使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几个儿子虽然没有大的出息,孙辈还真出了个“暮登天子堂”的人上之人,不但成就了一番伟业,而且名垂青史,居晚清赫赫有名的中兴名臣之首,这,就是他长子麟书的大儿曾国藩。
当然,那都是后来的事了。此刻,立于船头的曾国藩心头并不宁静,扛在肩头上的千斤重任沉甸甸地压着他,使他多日来眉头就不曾舒展。宽阔的额头上原本细碎的皱纹,在两道粗粗的扫把眉和一双锐利、阴冷的三角眼挤压下,俨然成了一个刀刻般的川字。在旁人看来这气象更显尊严,凛然难犯,而他自己心中感受到的却是岁月无穷的摧残与煎熬。无论外人看来是如何风光,一个有着建奇功立伟业宏大志愿的男人,在这世俗世界里不但难以得到众人的理解,自己的内心也难以获得真正的宁静。但这一切除了他本人,又有谁能够从内心里切实体会呢?
一般人看来,曾国藩可以说是年少得志,仕途顺利,前程不可限量。十四岁的他参加县试,录为佾生,人称“半个秀才”。以后乡试、会试、殿试一路滔滔,举人、贡士、进士,连连及第。道光二十九年即授礼部右侍郎,兼署兵部右侍郎。次年六月又兼署工部左侍郎,充朝考拔贡阅卷大臣。十月,兼署兵部左侍郎。咸丰二年正月,兼署吏部左侍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朝中他是遍兼五部的干吏,在圣上心里是个敢于言事,奏对得体的贤臣,在同僚眼中也是个经纶满腹的谦谦君子。怪不得在给弟弟信中,一向不事张扬的他也免不了自负地写道:“湖南三十七岁至二品者,本朝尚无一人。”
的确,他不但官声在家乡远播,道德学问、文章政绩更为湖湘子弟奉为楷模,深受士子们敬重。可是眼下表面虽风光犹在,实际却如同龙困浅滩,虎落平阳,有志不得伸展,事事难遂心愿还要受宵小攻讦。最可恼的是受了一肚子气,哈哈照样得打。就说现在,自己本想躲开厌恶的湖南官场另辟蹊径,心中万分不情愿再与他们见面,却还不得不出来应付一番,真正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不是巡抚的庸碌,提督的骄悍,布政史、按察使、学台一帮官僚的无能、迂腐,一心想励精图治,保护桑梓,进而打造一支新军,扫平作乱的匪众,为朝廷效力的自己,如何会落得出走衡州的结局啊!面对省城,面对着滔滔湘水,曾国藩不由得长叹一声,任往事随江水在心头激荡。
去年,也就是咸丰二年,国事虽然不顺利,但于曾国藩个人却是官运亨通的好年景。在正月兼署吏部左侍郎,四月恩加一级后,六月又接御旨充任江西乡试正考官。这对于当了十多年穷京官的他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大好事。由于手头拮据,十余年来他一直没有回家,心中对父母、亲人充满了愧疚和思念。这次出任正考官,名正言顺可以得到近七八千两银子的收益,还可网络一批人才,或可将来为自己所用,正所谓一举数得。接旨后他即刻上书谢恩,同时,奏请圣上恩准待乡试结束后回籍省亲。
不想乐极生悲,他七月赴江西主考,刚刚抵达安徽太湖县小池驿,老家仆人江贵就一路追来,送达了母亲逝世的噩耗。得此消息他心中极为悲伤,痛哭失声。在众人的劝慰下立即改道,从安徽由水路经江西到湖北,溯长江而上直达洞庭湖,转抵岳阳后便寻舟逆水南行匆匆回家,埋葬母亲料理后事。待诸事完毕,他准备在家守制时,国家形势和家乡局势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广东落第秀才洪秀全于咸丰元年一月在广西金田起事后,发展迅速。大军从全州杀出广西,相继攻克永州、道州、郴州等湘南一带八九个州、县。咸丰帝急调各路人马,欲从衡州、郴州一带两边夹击,将太平军消灭在湖南。岂料太平军避开锋芒,改走湘东。次年七月,在攻克醴陵后由西王萧朝贵、翼王石达开率领的五千太平军先锋队,神不知鬼不觉打到省会长沙城下。新任湖南巡抚张亮基虽然能力平庸,但也有一长处,即能不拘一格放手用人。在长沙遭困危急的时候,他听从守将江忠源的推荐,重用湖南名士左宗棠等人,不但将长沙城料理得固若金汤,还叫攻城的西王萧朝贵命丧天心阁。太平军围攻三个月仍没有打下长沙,只得转而攻宁乡、益阳、沅江,下洞庭陷岳阳。十一月、十二月汉阳、武昌相继失守,湖北巡抚常大淳自杀身亡。大江南北,顿时匪患蜂起,朝野震惊。朝廷下旨命各地效仿嘉庆朝办团练的成法组建团练,协助官府,肃清匪盗,维持地方治安。
曾国藩本来一心在家守制,湖南巡抚张亮基一为形势所迫,二因皇上旨意,亲笔致函垦请他出山到长沙统领全省团练。曾国藩心知团练无粮无饷,全靠地方自筹,并且有的团总贪心,团丁借机做坏事,老百姓并不欢迎,这团练实在是没有什么办头。何况自己一个二品京官,热孝在身,应地方巡抚相邀便出山办事,怕是也有失身份,贻笑士林。因此,便回函以“结庐伴母,尽人子之责”婉拒了他。
不料他视为楷模并拜为恩师的家乡耆儒唐鉴,随后也从京城寄来一信。信中语气亲热,言辞恳切。老人家不但告诉他自己已向皇上建议各省组建团练,并竭力举荐由他任湖南团练大臣。尤其令曾国藩感动不已的是,老先生竟以一生名望向皇上担保,说此人才堪大用,必可成大事。同时,还鼓励他以天下为己任,挽狂澜于既倒,拯黎民于水火。一句“祸乱并发乃英雄崛起之时,展生平怀抱,正当时也”,更是撩起他心中一股豪气。前不久,湘乡团练副总罗泽南、岳麓书院的老友郭嵩焘、刘蓉也在前来吊唁之际,极力鼓动他出来主持全省团练,他的心已有点松动。现在老师的厚望和激励终于使他心潮澎湃,决定墨绖出山充当湖南团练大臣。可本来一心想在家国危难之际移孝作忠,为朝廷效力,同时也一展才能成就一番事业,博得青史垂名,不料半年不到,满腹雄心壮志就几近灰飞烟灭。
初到长沙三个月,他按自己的心愿大刀阔斧惩治地方悍匪帮会、兵痞流氓,操演团丁,整饬绿营,使省城气象一新。百姓领教了这位团练大臣的严厉和雷霆手段,官场在巡抚张亮基的斡旋下,也容忍了他的鄙视和刚愎自用。可是,当张亮基调往武昌接替湖广总督,骆秉章回头又任湖南巡抚后,将各衙门都换上了自己的人,湖南官场面孔即焕然一新。曾国藩从心底看不起他们,也明明知道这帮人的办事作风只可能给他制造麻烦,但他要按自己的想法开创新的局面,趁势建造一支听命于自己的军队扫平洪杨匪患,也就顾及不了许多,依旧按张亮基在时的作风一样行事。不出所料,亲友、幕僚、部属及百姓眼中威风凛凛的“钦命帮办团练大臣”,在地方官僚看来,却不过是个军不军、民不民,官非官、臣非臣的帮办而已。而贵族出身的满人提督、副将,更是看不起他这个平民出身的汉人文官,就是那些动不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镇筸兵痞子,也不把舞文弄墨的文人和来自作田汉子的团丁放在眼中。
几个月下来,团丁与绿营、镇筸兵的小摩擦上升到营官、副将的对抗,甚至发展到曾国藩本人和提督发生正面冲突。学台、布政史、按察史也为政事处理、用人问题逼着巡抚与他翻脸。好在骆秉章是个老官僚,深知官场恶习误事误国,对曾国藩几个月来雷厉风行将湖南动乱局面渐次扭转也心存好感,故对他遇事不与高官商量,许多超越自己职务范围的事也擅自处理,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可长此下来,各衙门心里不痛快,无事生非,有事便找巡抚挑唆出气,动不动就说回家喝稀饭去,弄得骆秉章左右不是人,少不了要以前辈和巡抚的身份规劝曾国藩几句。曾国藩历来看不惯湖南官场办事拖拉、推诿、敷衍、不负责任的习气,近来又感受到了提督鲍起豹的骄悍蛮横和对自己的鄙视,早就憋足了气。不但不接受骆秉章的意见,反倒数落了湖南官场一顿。曾国藩未曾有过地方历练,哪里晓得在地方为官的难处以及其中的复杂和微妙。骆秉章原就是湖南巡抚,现又任湖南巡抚,你指责湖南官场暮气沉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岂不是打他的脸?这样一来,巡抚大人也气得拂袖而去。
曾国藩思前想后,这个长沙是不能再待下去了。莫说练一支新军,再留在这里,自己和一帮有抱负的朋友、兄弟都会被恶习所染,慢慢烂在这里。于是,他决定以靖衡州一带之乱的名义,移师湘南发展壮大团练。骆秉章年近花甲,一个汉人在清朝贵族当道的官场混了几十年,官至巡抚已心满意足了,谈不上再有什么前程。所以,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唯求任上能安安稳稳过几年。曾国藩是个团练帮办,干得好是他巡抚的政绩,自然乐于见其成。若是钦命帮办大臣和地方要员斗起来传到朝廷,不论对错巡抚也脱不了干系。因此,曾国藩提出离开长沙,骆秉章心里虽有几分不舍,但比起湖南官场稳定的大局来,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何况这个晚辈也有点自以为是,太咄咄逼人呢。
官场毕竟是官场,大家都是讲面子和规矩的。作为布政使的徐有廷、按察使陶恩培、学政使刘昆等省城要员,都陪着骆秉章来给曾国藩送行。提督鲍起豹不像一群文官心里不乐意,脸上笑呵呵的,他黑着一脸横肉,夸张地用折扇在眼前乱搅,掩饰心中的轻视和得意。
望着沿石阶而下的人流,曾国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展开眉,勉强装出一副笑脸,带着四弟国葆和几个亲兵下船迎接。骆秉章心中是想依重曾国藩的,难免有些惋惜。面对这张显得疲惫的脸,他感到有点愧疚。来不及放下拱着的双手,就回头招呼下属将五千两银子程仪送过来。曾国藩没料到巡抚如此客气,转念一想,怕是这帮庸才厚礼相送提醒他莫再回来,心下便坦然许多。又想到唐鉴老先生“世无艰难,何来人杰”的教诲,不免冷冷一笑道:“各位大人,涤生奉皇命来省城帮办团练,半年多来承蒙不弃,略有成效。此乃朝廷恩威,诸位鼎力支撑所至,兄弟感激不尽。涤生久居京城不谙地方,加之性情顽梗,难免有得罪之处,还望各位大人海涵。此去湘南不知何时得返,若逢其时,定当拜谒,望诸位兄台不吝赐教。”
曾国藩一番话不卑不亢,绵里藏针,话中有话,前来送行的官员心里各怀鬼胎,不好多言,又都希望早早结束这官场的游戏回去凉快,便“贤弟大才,前程不可限量。”“一帆风顺。”“早日荣归”,七嘴八舌拱手作别。曾家兄弟也早不想虚与委蛇,便乘势一个长揖,笑纳千金,转身上船。骆秉章一干官员待船起锚升帆后,也高高兴兴打道回府,只要长毛不来湖南,快活的日子哪天不是?
待曾国藩与四弟国葆转道老家荷叶塘,盘桓几天后赶到衡州时,由罗泽南等人带队的一千来团丁,已按计划在演武坪驻扎下来。这个地方原是吴三桂在衡州称帝时开辟的演兵场,以后便成了历代练兵之处。此地濒临蒸水,处于衡州西门外,离曾国藩少年时读书的石鼓书院不远。来到这里,他好像又回到了自命不凡气冲牛斗的年轻时代。面对这片超过长沙协操坪几倍大的演武坪,他的心胸感到格外开阔,顿时有了一种龙归大海,虎踞深山腾挪自如的快意。再看看身边陈士杰、罗泽南、王少、李续宾、李续宜、江忠济、康福和四弟国葆等一帮雄心勃勃的才俊,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回到设在桑园街赵家祠堂指挥所,他提笔给骆秉章写了一封信,将团丁的安置情况向他一一汇报,并表示欢迎他来衡州视察。曾国藩清楚,要在衡州发展,少不了这位巡抚的支持。
转眼就过去两个来月。十月,曾国藩利用前不久就任安徽巡抚,还在江西作战的江忠源急于增兵与太平军西征军作战的心理,要他上书朝廷委托湖南扩充湘勇,训练后支援前线。得到朝廷认可后,即借此机会将李元度的五百平江勇,调到衡州。又陆续从湘乡、靖州、宝庆等地募集三千五百勇丁,加上原来一千多人,手下便有了一支十营五千勇的队伍了。最令他高兴的是郭嵩焘从湘阴募集了二十万两银子充作军费,解了粮饷之急。丁勇们拿到银子,训练的劲头大涨,一时间蒸水河畔,尘土飞扬杀气腾腾,经过训练的丁勇顿时阵法和技艺都大有长进,曾国藩和将士幕僚的脸上都有了笑意。
随后,派往江西增援江忠源的泽字营和龄字营传来捷报,两营以不足千人兵力,击败长毛数千人,解了吉安之围。湘勇初次出兵就取得胜利,曾国藩闻讯心中极为高兴。曾几何时,满朝官宦、地方文武有几个把他和一帮读书人训练的作田汉子放在眼中,这次叫他们看看书生从戎也是不可小觑的。顿时,他对自己和训练的这支队伍信心更足了。同时,这信心又勾起他另一番心思来。
不久前,他和郭嵩焘等在指挥所谈论局势,郭说长毛从湖南出发,很快就攻陷武汉三镇,继而下九江、安庆,直逼江宁,全靠在益阳、沅江及洞庭湖一带掳掠的商船和渔船改装成炮船,在长江上横冲直撞称王称霸。我等将来要扫平洪逆,除陆师外势必还要造战船,建一支强大的水师,方可与之争雄。曾国藩对此十分认同,多日来心中就在暗暗琢磨此事。湘蒸两水就在眼前,练水师条件便利。因长毛作乱,社会动荡,百业萧条,在水上讨生活的渔民、船民失业者众多,他们熟悉水性,又是驾船撑篙的好手,兵源不是问题。唯这统领之人既要诚实可靠又不贪生惧死,有战斗经历、指挥才干,还要水性好懂得水战兵法,这样的人一时还真不好找。应他的请求,朝廷批准从广西调褚汝航和夏鉴两位与太平军水师交过手的战将来衡州。可他们不是湖南人,湘军水师终究不能让外人掌控。从长沙要来的杨载福水性和武艺都不错,信也信得过,但究竟出自江湖又是行伍出身,总感要肩负大任还缺点什么,将此事完全托付给他,曾国藩一时还下不了决心。
历来成事之人总有贵人相助一点不假,历史的机缘也不会放过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正在曾国藩为水师统领人选焦虑的时候,一个人来到赵家祠堂,无意间给他带来了莫大的惊喜。这人就是前不久武昌城破时自杀的湖北巡抚常大淳的儿子,时任衡永郴桂道的常豫。曾国藩与常豫本来就熟,他到衡州练兵,常豫前来拜访也是必然。吩咐亲兵奉上茶后,两人便就局势发展及心中计划聊了起来。谈到几月前太平军西征军迅速克安庆、湖口,杀到江西省会南昌城,不免谈到其水师发挥的作用,也不免将自己拟筹建水师而将才难得的心思透露出来。话刚出口,常豫眉头一扬,放下茶盅微微笑道;“涤生兄不必发愁,你所需之人好似远在天边,其实近在衡州。此人是个秀才,为人耿直清廉,有从戎经历,文武双全,又擅长带兵。尤其是水性极好,还熟读《公瑾水战法》,正是难得的水师将才。”
“哦?你说的是彭玉麟吗?”曾国藩用疑惑的眼神望了一眼兴奋的常豫,似信非信地问。
“正是!”常豫道,“涤生兄也认识?”
曾国藩摇摇头说:“人我未见过,回湘后曾听石鼓书院的故人提起,在衡州士林中他也算是个人物吧!若是真如你所说,那是老天助我,家国有福啊!”他历来行事谨慎疑心较重,对于用人更是不但要了解其身世、经历、学识、才干等方方面面,而且还讲究观其相,闻其声。因此,在没有见到彭玉麟之前,曾国藩并不会完全相信常豫的推荐,当即表示起用他。
常豫深知他的秉性,便端起茶来饮了一口道:“只是此人志不在为官,恐不会轻易出山,更何况他母亲去年刚刚过世,三年孝期不到一年,怕也为难。还是涤生兄先与他见见,然后看他意下如何,再作打算。”
“世兄说的极是。”曾国藩知道常豫言语中含激将之意,私下里也不愿拂了他一片好心,便就坡下驴满面含笑地说:“等我处理了手中几件要紧的事,马上就去见他。”
其实,他心中已有了了解和考察彭玉麟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