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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省城不像现在这样有大都市气派。虽说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南门到北门七里又三分,但也大不了多少。出了南北四门外不远,就是所谓乡下了。从大西门外出发,顺江而下十多里的地方有一条河,叫捞刀河。传说三国时关羽路过此地,为他扛刀的周仓不小心把刀掉到河里。后来,士兵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刀捞起来。因此,这条河就有了现在这个威风而响亮的称呼。

从省城的客船码头坐小火轮进入捞刀河,再上行三十多里水路,可以看到一个沿河建着吊脚楼的小镇。这是小火轮的终点站,客人们都在这里起坡上岸,各奔目的地。这个小镇人们称它为水渡河。为什么叫水渡河呢?我当时就不明白,现在也没弄清楚。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母亲的老家,就在离这儿十多里路的山冲里。

每当我随母亲从小火轮下来,登几十级青石板砌的码头,踩在小镇吱吱叫的楼面上时,看着宽宽窄窄的破旧厚木板缝下流淌的河水,心里总是感到很恐惧。我害怕木板断裂自己会掉到河里淹死。但楼面两侧小饭铺里飘出的菜香,以及大蒸笼冒出的肉包子气味,常常能战胜恐惧,使我的脚步不至犹豫。

水渡河只是小火轮的终点,那些挂着白帆的木船,装着从城市里运的各式货物,还会绕过小镇不远一面壁立的花岗岩山包,继续溯河而上,到达另一个唤作竹筒港的地方。那里虽说沿河只有十几栋平房,但是作为离老家最近的集市,也是我曾经十分向往的所在。当我在水渡河吊脚楼上看着水手们张着帆,操着舵,悠闲地唱着哥呀妹呀在清亮的河湾拐角消失时,心中十分失落,也十分羡慕。要是我也能坐到船上,岂不是又可少走十来里路。除能早点听到竹筒港铁匠铺传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外,说不定还能在弥漫着化肥、农药味的供销社里,得到一个发饼或一颗糖的犒劳。

即使没有风,水手也不沮丧。他们会优雅地摇起撸或很神气地撑着长长的竹篙在船舷来回走动,使船儿划开平静的河水缓缓地前行。总之,他们是不用走路的。在我心中,他们真是无比幸福的人,我从来没有享受过那样惬意的生活。如果表哥们不来接,又遇不到推着独轮车来镇上送公粮、买东西的乡亲,我就只能拖着疲惫的双脚,跟在母亲后面泪眼巴巴地穿过小镇,无精打采地踏在坚硬而又灰尘噗噗的田间小路上。

越过一个叫金线吊葫芦的小山坳,终于可以看到群山环抱的冲口了。南方丘陵地带被山环绕的平地叫冲,是难得的好稻田。这在云贵川一带叫垻或坝子,总之都是产粮的富裕地。它有着一个饱含柔情而有富有诗意的名字,叫“梅园”冲。进冲三四里后,左边山腰茂密青翠的樟树林里,错落的农家隐约可见。屋场对面有一座较高的山岭,名字土得掉渣,毫不修饰地称为黄土岭。我母亲的少女时代曾在这里渡过。

我无法解释百多年前,一位声振朝野,官拜长江水师提督,诏署两江总督,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衔,号称清代中兴名臣之一的人,为何留下一脉在这片荒村野地。但我知道,大约在他逝世四分之一世纪后,这位大人物的后人中有了我的母亲和她的姐妹、兄弟。关于我母亲这位声名显赫的重祖父,因为他是镇压太平天国农民起义的刽子手,所以无论《清史稿》将他描述得如何功勋卓巨、品德高尚、清正廉洁,民间如何将他演绎成不畏权势、扬善惩恶、柔情似水、诗画双绝的奇男子。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我的长辈如同惊弓之鸟。对这样的历史罪人唯恐避之不及,是绝对不敢提的。只到一切发生改变,我才从几个幸存的老表姐口中得知一些零零散散的传闻,加上我的考证,这才有了此人无疑是我先人的结论。哪怕他从来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处。

最有说服力的是我大舅的经历。据说他在旧政府里曾担任过省政府秘书长、盐务局长之类职务,后来当然成了丧家之犬。可是他很聪明,在我将要出生的那年冬天,他坐上小火轮匆匆来到水渡河,趁乡下还未土改时溜回老家,将祖上留下的诗画、文献和珍贵史料通通拿到省城,无偿献给新政府。于是,他被安排到省文史馆,当了一名馆员,工资足足可以养活一大家子。可见,他拿出来的东西不是一般的东西。父亲曾无意中说过,大舅献出的东西中有曾国藩给老外公的亲笔信。

此外,我的这位老外祖父业余以画梅花和诗文传世,他的基因也遗传给了我的舅舅和他的孙子。记得老姨六十大寿时,大舅就用一笔漂亮的毛笔字,写了一首七律贺寿,赢得我的长辈们啧啧称赞。六十年代他孙子生病住院时,也曾画过一幅梅画送给我的一位老表姨。画上还题诗两句:身居病室无他物,摘枝梅花赠娭毑。画是我转交的,梅花和字都很漂亮,虽然他应当叫我叔叔,但我仍佩服得五体投地,至今不忘。

在传说中,老外祖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对方是一位称梅仙的美女。因种种原因,有情人未成眷属。因此,他抱恨终身。不但写下“生平最薄封侯愿,愿与梅仙过一生”等无数咏梅诗,还画梅花万余幅以寄托情思。由此观之,我母亲生在“梅园”冲一地,众姐妹名字中都有一个“仙”字,绝非偶然。至少,也隐含着我外祖父对老外祖父的一片孝心。

我没有见过外祖父。依稀记得母亲曾说过他是一位郎中先生,也就是一名中医师。他祖上留给他丰厚的产业,我的老表姐在不以穷为荣后,曾毫无顾忌地说:那时煮狗食都是用这大的铁锅。她张开两臂用手掌围成一个直径近米大的半圆比画着。看来这是一个钟鸣鼎食的大家族,外祖父和他的兄弟应该说在当地是不小的地主。外祖父把土地租给佃户,家里另外雇有长工和女佣,自己又兼行医。我母亲说外祖父是郎中,显然是害怕我知道她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因为在我稍懂事之后,就清楚地了解到,这都是十分不光彩的事。

其实,我的外祖母出身贫苦,她是外祖父家的一个丫鬟。外祖父的夫人生下七个女儿后,就没有再生育。无嗣在当时是大不孝的事。我的外祖母虽然是丫鬟,但一定相貌不俗。她不久就成了外祖父的如夫人,并接二连三为外祖家生下两男四女。如此的大家庭一定使那个叫梁家湾的地方热闹了一阵子,母亲和大姨后来偶尔聊起童年的趣事,总是在嘴角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外祖父和他的第一夫人死后,在省城求学就业的大舅自然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他娶了一位大小姐为妻,这位大小姐脾气大、傲气十足,显然看不起我出身低微的外祖母。在家中,她经常欺侮这个低声下气的婆婆。幸好,我的大姨和小姨不是好惹的,她们不怕这个刁钻的大嫂。为了母亲的尊严,常常与她作对、争吵。大舅一回到家中就陷入妹妹们和妻子的指责之中,不得安宁。于是,他便在离梁家湾老屋场四五里地的蔬菜基地砌了一幢高大的宅子,来安置母亲和弟妹们。从此,这个叫黄土岭的地方就成了我母亲有归属感的故乡。梁家湾那个庞大的故居渐渐疏远了。随后的变迁和时势的更替,使它在母亲的记忆中彻底消失,以至在她逝世前,我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

黄土岭虽然是单家独屋但很不错,它有高大的黑漆大门,大小三个天井、一个大佛堂、十几间住房和一个果园,至于轿工、佣人的住地、厨房、柴房、谷仓、加工粮食的碓屋、猪栏,一应俱全。房子对面是一片竹山,左侧两山脚下狭长的稻田通向垅中和外面的世界。出门还可看到不远处青青的茶园,卧在水塘边的山坡上,与门前修长的翠竹遥遥相望。毕竟是自己生身的母亲,大舅对外婆的安置还是尽心的。

外祖母在黄土岭富足、悠闲的生活中平静地度过了一生,她的四个女儿后来都走出乡村来到省城,分别嫁了人。特别有趣的是当母亲出嫁后来到父亲在湘南的老家时,才知道父亲的曾祖李辉武,这位同治十一年任甘肃提督的湘军将领,竟是彭玉麟在湘军的部下和战友。他们大概不会想到,两个老湘军的后人竟在他们离世半个世纪后走到了一起。大姨因特别的身世最后又孤身回到了黄土岭,因为她的缘故,母亲和故乡才没有割断最后的联系,我们兄妹也因此在童年留下了田园生活的美好回忆。

八十年代中,我们不忍母亲的灵魂在异乡漂泊,最终将她的坟墓迁回黄土岭,让她安心地躺在故乡的土地上,躺在她母亲和姐姐的身旁。在母亲的回迁和后来的祭祀活动中,我遇到了一些健在的佃户和他们的后人。在乡村寂静的夜晚,他们酒足饭饱后,吸着我递的香烟,饶有兴趣地谈起了我的母亲、姨妈、舅舅们的往事和他们觉得了不起的经历。有些是他们亲眼见到的,有些是他们的父辈道听途说的。各种传闻不尽相同,以至在求证的过程中他们都会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唯一大家没有争议的就是关于我的老老外公。因为他们的知识和年龄有限,谁都知道他是清朝的大官,至于是什么官谁都说不清,为什么会把一脉子孙留在这里,那更是一头雾水,就像人人都说对门竹山里埋了很多元宝,可是埋在哪里,哪个埋的,没人能说清楚一样。

我不会傻到在一个明月之夜,扛一柄锄头和表哥一起到竹山上去挖元宝,但对历史的兴趣足以使我放弃一些娱乐活动,埋头于我能搜集到的书籍中,寻找先人的足迹。这无关功利,是一种原始的、血缘的冲动。

当我最终将所搜集到的书籍、史料读完之后,我感觉在穿越中遇到了一位奇人。他骨子里是一个文人,却以武业成名,人称“雪帅”,并被誉为中国近代海军奠基人;他无意功名,多次辞官不就,却屡被朝廷授以高官,位列晚清“中兴四大名臣”;他一生节俭,布衣芒鞋,粗茶淡饭,却扶贫济困,捐资办学,不惜万金;他宅心仁厚,同情羸弱,仗义扶危,却刚直不阿,扬善惩恶,不畏权贵;他戎马倥偬,腥风血雨,尽逞英雄本色,却痴心不改,专注一人,万福梅花成就“天下第一情种”。

不管传说是否确实,也不管我的考证是否严谨,即使这个人与我毫无血缘关系,他也是值得我敬仰的人。我很想沿着他走过的道路,默默地观察他的一生,用我这支笨拙的笔,来展现他异乎常人的心灵。于是,我不顾身衰体弱,以每天几百上千字的速度这样做了。于是,有了你看到的下面这些故事。 G74+hjf78iosRJqdRM1rBJIijimS2gJbcyuxyI2b7f55kVYTQ+rZSqBz0jKhad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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