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有白话诗道:“此身非我有,一半属父母,一半属朋友。”在他繁复而精彩的人生历程中,人际世界,可谓是一大深泓。
胡适的交往人士之多,以至于我们要列出一份完整的胡适交往名单,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但如若是举一份他的恩泽名单,下一番功夫,或许是更容易的。
他的资助,他的提携,改变了多少生命的进程。
林语堂在美国留学时,生活极为窘迫。他想起出国时胡适邀他留学归国后到北大任教,便写信给胡适,问能否预支工资。胡适立即给他寄去一千美元。后来,林语堂又一次陷入困境,胡适再寄给他一千美元。林语堂留学归国,到北大英文系担任教授,他到北大的第一件事,就是当面向胡适致谢。胡适此时正在杭州养病,林语堂便找到教务长蒋梦麟致谢。蒋梦麟莫名其妙:“什么两千美元?”林语堂这才明白,北大根本没有资助留学生的计划,当时胡适为招揽人才,私下和他做了口头协定。林语堂求助时,胡适为了遵守约定,就自掏腰包给其寄去巨款。
北大图书馆为文学院长、法学院长和各系的系主任设有专门的阅览室,然而院长和系主任们甚少使用。文学院长胡适家中藏书甚多,自然更不去使用分配给他的那一间专用阅览室。已被胡适留任北大的邓广铭鼓足勇气去问恩师,他在图书馆的那间阅览室可否借用,胡适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当即打电话给图书馆的负责人,嘱咐他把阅览室钥匙交给邓广铭。此后,邓广铭除了上午到文科研究所去整理拓片,下午和晚上全都待在那间阅览室里。邓广铭自此真正体会到从事学术研究的乐趣,后来成为中国宋史学界的一代宗师。
小学都未曾毕业的沈从文应胡适之邀,到中国公学任教。第一次走上讲台,看着教室里黑压压的人,他紧张万分。一分钟过去了,他未能发出声来;五分钟过去了,他仍然不知从何说起……众目睽睽之下,他竟呆呆地站了近十分钟!此后,好不容易开了口,不料,十余分钟便把原本准备讲一个小时的内容全部讲完了。他再次陷入窘迫。最终,他只得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道:“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学生们哄堂大笑。有学生向胡适反映,胡适问:“有没有学生赶沈先生走?”
学生答无,胡适哈哈一笑,说:“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走,这就是成功。”
对于陷入困境的,胡适会给予帮助;对于寻求工作的,胡适开启“介绍直通车”。
他的一腔真挚仍在继续。
罗尔纲到胡适家工作,胡家常贵客盈门,名流满座,胡适怕其心生自卑之感,每次客人到访,都要夸奖罗尔纲一番。有时家中举办特别的宴会,他便一并请之做客,让罗尔纲也高兴一天。一年后,罗尔纲回乡探亲,临行前,因面对胡适感激之情实在难以言表,便写了封信表示感谢。第二天,胡适回函,用“命令”的口气说:“我不得不向你提出几个条件:(一)你不可再向你家中取钱来供你费用。(二)我每月送你四十元零用,你不可再辞。(三)你何时能来,我寄一百元给你作旅费,你不可辞。如此数不敷,望你实告我。”
在胡家工作长达五年的时间中,胡适不仅对罗尔纲心智上关怀、物质上支援,对其前途也颇费心思。
1935年,蒋廷黻看过罗尔纲的文章后,推荐其代替自己到清华教中国近代史,胡适却替其回绝了。罗尔纲的朋友们知道后,极为气愤。每到星期日,罗尔纲须上胡家,他们便不让其去,而是拉着他逛公园,如是两月之久,直到得到其他地方的聘请。罗尔纲上胡家辞行,胡适说:
“尔纲你生气了,不上我家,你要知道,我不让你到清华去,为的是替你着想,中国近代史包括的部分很广,你现在只研究了太平天国一部分,如何去教人?何况蒋先生是个名教授,你初出教书如何就接他的手?如果你在清华站不住,你还回得北大来吗?”
罗尔纲听罢,热泪夺眶而出,最后他听从胡适建议,留在了北大。
风起云涌的日子里,他成为一盏温惠的明灯,诚意打点,乐心而为。
1947年,胡适看到燕京大学西语系大三学生周汝昌发表的《〈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一文后,写信给周汝昌,对其大加称赞。此后,二人经常书信往来,讨论红学问题。周汝昌提出要借阅胡适收藏的《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胡适慷慨出借。多年后,周汝昌在《我与胡适先生》中感慨道:在我五六十年来有幸接触交往的很多位鸿儒硕学中,陈量其为人的气度气象、胸襟视野,我感到唯有胡适之先生能够称得上一个“大”字。胡适晚年说,周汝昌是他在大陆最后收的一个徒弟。
1948年夏,乐黛云进入北大求学。对于胡适的离开,乐黛云日后直言,其实,她真正的大学生活,精确说来也只有五个月!这的确是她一生中少有的一段美好时光。现在回想起来,说不定正是这五个月注定了她一辈子喜欢学校生活,热爱现代文学,崇尚学术生涯。这五个月中,没什么政治活动,只搞过一次“争温饱,要活命”的小规模请愿。那次请愿非常温和,她跟着大家,拿着小旗,从四院步行到沙滩校本部去向胡适校长请愿。学生们秩序很好地在院里排好队,胡适校长穿着一件黑色的大长棉袍,站在台阶上接见他们。他很和气,面带忧伤。这次请愿的结果是,凡没有公费的学生都有了公费,凡申请冬衣的人都得到了一件黑色棉大衣。这件棉大衣,乐黛云一直穿到大学毕业。
高山流水,瞻仰师德、心念恩情的又何止这几个。
的确,胡适交友遍及海内外,上至总统、主席,下至司厨、贩夫走卒,担菜、卖浆等行列之中都有胡适的朋友。
他交友有方,因着本身具有的温情与亲切,给人以陶醉的学养,并无所拘束。
他深得人缘,因着乐于帮助人,受其接济、施惠的人不少。对穷人,他接济金钱;对狂热分子,他晓以大义。他因此又得了一个“大哥”的名号,因为他总是随时愿意帮忙或提供意见。他的朋友,或是自称他朋友的人,实在太多了,甚至有刊物公开宣布:这本杂志的作者谁也不许开口“我的朋友胡适之”,闭口“我的朋友胡适之”。
要怎么收获,先怎么栽。
一如他自己所言,胡适就是这么本性而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