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杨林镇,五里后岸街,千灶万丁小上海,苍山环抱大树庄。
这是胡适的故乡,安徽绩溪,一座山水相映的小镇。
一代儒雅之士的学养即从这里开始。
胡适,本名胡嗣穈,少时由于身体弱,母亲管束又严厉,养成一种爱静不爱动的性格,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文绉绉的,人们给他一个绰号叫“穈先生”。
偶尔,他跟村里的孩童玩“掷铜钱”,一个长辈走过,笑着对他说:“穈先生也掷铜钱吗?”这是一句玩笑话,他听了立即羞愧得面红耳赤,觉得的确有失“先生”身份。打这以后,他参加孩童们的游戏就更少了,心思全部放在看书上。
稍长一些,性子略开朗,他有时跟一群同学找几根木棍做刀枪,戴上假胡须,在田里做戏。大家多半派他充当文角儿,如诸葛亮、刘备之类的角色。只有一次做史文恭,被花荣一箭从椅子上射下去,仰面跌在稻草垫的田里,这是他最活泼的玩意儿了。
大概正是得于这样的渊源,在胡适最早的生活中,只大量充斥着读书和写字两件事,文字和思想方面,不能不说是打下了一点底子,并且,在性情上养成了老成持重的特点,保持了温良谦恭让的作风。
对此,胡适该是“自得”的吧。他如是归因:
“我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
“我在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就离开她了。在这广袤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接人待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我母亲最大的禀赋是容忍。”
“出自她对我伟大的爱忱,她送我出门,分明没有洒过一滴泪就让我在这广大的世界中,独自求我自己的教育和发展,所带着的,只是一个母亲的爱,一个读书的习惯,和一点点怀疑的倾向。”
经过九年私塾的学习,胡适受到了良好的启蒙教育,但做人方面的训练如何呢?无疑,在这一点上,他的恩师就是母亲。
平时胡适在家做错了事,母亲从不在人前责备他,而只用严厉的眼光一瞅,胡适就吓住了。到了晚上人静的时候,母亲才关起房门教育他;有时罚跪,或者是拧他身上的肉,无论怎么重,都不许他哭出声音来。胡适说,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凉秋一夜,为穿一件衣服,胡适说了一句调皮的话:“娘(凉)什么!老子不老子呀!”母亲听了,当时没说什么,到晚上重重地处罚他,胡适跪着直哭,不住地用手擦眼睛。不知擦入了什么细菌,后来竟害了一年多的眼病,左医右医也医不好。有人说可以用舌头去舔,母亲真用舌头去舔他的眼睛。胡适长大成人后,念及此景此情,称赞她是慈母兼严父。
可以说,虽然父亲过早辞世,但从小得益于母亲的言传身教,使得胡适在成长与为人处世上积淀了温和的率性、宽忍的真性情。
并且,这种品质在他的一生之中,都显现不尽。
与长者,与同辈,与朋友,与学生,与下属,胡适都自然保有一种谦和之气。
胡适与梁启超的交往和友谊,最初正是靠了二人对于《墨子》的共同兴趣。胡适的《墨家哲学》曾受到梁启超的称赞,所以当梁启超新著《墨经校释》将出时,就想到了心里很是推崇的这位后学。梁启超不仅致信胡适,希望他能为该书作一篇序,并且希望他不客气地在序里“正其讹谬”。
胡适认真拜读后,写了一篇三千字的序言,给予充分肯定,但同时也指出书中的一些问题。梁启超看后认为胡适的观点有误,于是挥毫写下一篇针对胡适文章的序言,而将胡文放在了书后,成为唯一放在书后的序言。胡适不以为忤,依旧对梁启超尊敬有加,还对其倾言“全无城府,一团孩子气”。
高手过招,有太多看头。但遇到了胡适,便注定只会拂一阵温煦之风。
事隔一年,梁启超进行系列讲演,主要是批评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会议由梁漱溟主持,梁漱溟开始颇有顾虑,怕胡适有意见,然而胡适并不介意,也去参会,一同坐在主席台上。会上,梁启超先一一指出书中有什么地方不对,措辞犀利,极不客气。胡适只是微笑,轮到他发言时,他态度平和地批驳梁启超何处讲得不对。最后,梁漱溟总结发言,指出梁启超、胡适讲话中各自的正确和错误,这场辩论就此落幕。就是这样一场平和的君子之争,台下的观众却听得如醉如狂,想必是受足了其间的感染与鼓动。
傲慢的人受到他的殷勤款待而沾沾自喜,庸碌之辈得到他的平等对待也能舒畅高兴。胡适在北京大学期间,也佳话不断。
一次大会上,学生杨杏佛大骂胡适的新文化改革,后来蔡元培带他到胡适家道歉。
胡适只是说:“《西游记》的第八十一难,我觉得原文写得太寒碜了,我想把它改写过。”
蔡元培问:“怎么改法?”
胡适说:“唐僧取经回来,还要遭一难,因为这时在取经路上被他的三个弟子打死的许多冤魂冤鬼,都来报仇了。唐僧情愿舍身,把他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喂给一班冤魂冤鬼,他们每吃一块唐僧肉,可以增长一千岁。唐僧说:‘我舍身,使他们可以超生,可以报账。’”
杨杏佛羞得面红耳赤。
时年,胡适任北大教授,授业解惑,对学子体恤、关怀有加,而当胡适重返北大担任校长时,他的这种“本事”依然温良。
在孑民堂前东屋里的那间狭窄简陋的校长办公室里,季羡林算是常客。作为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他要向胡适请示汇报工作。胡适主编报纸上的一个学术副刊,他又是撰稿者,所以免不了常谈学术问题。
在一日日的接触、相处中,季羡林不禁发赞:最难能可贵的是,胡适待人亲切和蔼,见什么人都是笑容满面,对教授是这样,对职员是这样,对学生是这样,对工友也是这样。从来没见过他摆当时颇为流行的名人架子、教授架子。“我作为一个年轻的后辈,在他面前,决没有什么局促之感,经常如坐春风中。”
既朴实,又谦礼,就是胡适——先生温润如玉。生活中他亦如此。
近代史学家唐德刚对胡适很是敬仰,又颇受其恩惠。他常到胡适家中吃饭,因年轻,一顿饭的饭量相当于胡适夫妇一天的饭量,胡适出门买米买菜总要多买一些,有时他不在家吃饭,也要吩咐江冬秀多做些饭菜,准备出唐德刚的分量。这份忘年交的情谊,唐德刚铭记终生。后来,他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深情无限地说:“胡先生很厉害,对我像家长一样!”
胡适的家门对外开放,来者不拒。任何人,只要开口,他都会诚意倾听,耐心叙谈。某日上午,佣人向胡适递上一张名片。胡适相当生气地流露出对来人品格及动机的不满,但想了一想,还是决定接见。随即,客厅里就听见胡适大声地招呼他:“这好几个月都没听到你的动静,你是不是又在搞什么新把戏?”紧接着就是双方连说带笑的声音。可以想见,这才是胡适不可及之处之一:对人怀疑要留余地,尽量不给人看一张生气的脸。
胡适的秘书胡颂平对此更是受益颇深。他坦言,胡适平时交给他工作,无论是写一封简单的信,还是摘录一些资料,或是出去接洽一件事情,总是说:“我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你有空时去办,不忙,不忙。”等他办好复命时,胡适也总是说:“谢谢你。”或者说:“太麻烦你了,多谢多谢。”晚年,胡适在医院特一号病房里养病,有一天夜里,他的被头不曾盖好,夜班的护士看见了,轻轻地过去帮他盖好。这时他已睡着了,但他在睡梦中对这位护士说:“谢谢你。”第二天,这位护士告诉他时,他自己一点也记不起了。胡颂平如常到医院之后,胡适对他说:“如果我睡着真的会说‘谢谢你’三个字,我相信这是我的好习惯。”
苍茫人生,在胡适过来都是静好岁月,他内心的儒雅之河,汩汩静淌,涓涓细流源自母亲,他竟脉脉绵续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