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宝帘闲挂小银钩”相对照的“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出自秦观另一名篇《踏莎行·郴州旅舍》,这是第三章里已经介绍过的词作了。了解过全部这四篇诗词,我们终于可以细细比较其中的两组名句了。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和“宝帘闲挂小银钩”是近景,是微观的画面,是小画幅;“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则是远景,是宏观的画面,是大画幅。如果说远景胜于近景、宏观胜于微观、大画幅胜于小画幅,显然没有道理。以电影为例,纯以艺术水准论,耗资数亿的大片不一定就优于小制作,史诗般的宏大叙事也未必就优于生活小品,这是很多人都有切身体验的。“境界有大小”,大与小只是量的差别,而非质的差别。
参照《人间词话》第四章的美学概念,“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和“宝帘闲挂小银钩”写出“无我之境”,诗人在此摆脱了欲念以及对利害关系的考虑,进入了恬静的审美直观,其笔下之境是为“优美”;“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写出“有我之境”,诗人在强大的外物的威压下受到震慑,终于升华而进入静观,完成了一个“由动之静”的过程,是为“宏壮”。后者较前者为难得,而两者于至高处是无所谓优劣的。
倘若我们自己学习写诗填词,小景也好,大景也罢,前者最容易写得局促,后者最容易写得空疏,所以最取巧的办法莫过于以小见大。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内编》举例说:“柳叶开时任好风”“花覆千官淑景移”“风正一帆悬”“青霭入看无”,皆以小景传大景之神;但如“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诗人太用力想要写得宏大,效果反而不好。宋人的审美趣味偏偏倾向后者,所以宋诗不如唐诗。
这真是切中肯綮的意见。我们不妨细细体味一下“风正一帆悬”这一句,这究竟是小境界还是大境界呢,似乎不太好说。若说它是大境界,画面里却只有一叶孤帆;若说它是小境界,在那一叶孤帆之外我们分明感到了天地江山的无限苍茫。王夫之的这一段话不仅仅是技术性的意见,恰恰还可以补足《人间词话》这一章里的大、小境界之说。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被奉为千古名句,而这一联并非纯然是杜甫原创,而是出自《诗经·小雅·车攻》“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杜甫读书多,写诗也得益于读书很多,自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所以前人评论杜诗,常说其字字有出处。
唐代诗人学习杜甫风格,成就最高的当属李商隐。李商隐很有用典的嗜好,时人不相信他真的能够胸罗万卷,所以称之为獭祭鱼(传说水獭捕鱼,总会一条条地码在石头上,如同人类祭祀,可参见吴炯《五总志》)。但宋人很欣赏这种风格,说写诗的一大诀窍就是要积淀充足的材料(黄彻《溪诗话》)。
宋人学习杜甫、李商隐,学得有些过头,以致招来了后世的许多讥评。但这恰恰说明了一个道理:诗歌语言总是在不断积累的。所以若不考虑语言的今古之隔,一般来说,时代越早的诗就越好懂,因为诗句里边没有那么多的典故和出处。现代人读明清诗词要比读唐诗宋词困难得多,一大原因就在这里。
一种流行的看法是,诗歌创作应当直抒胸臆,说自己的话,不用前人的语言。这话虽然不无道理,但它同时意味着传统诗歌语言的中断。清人尤侗《艮斋杂说》举过一个例子:李白的名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从白帝城到江陵,千里路程一天走完,很有想象力,而杜甫诗里也说“朝辞白帝暮江陵”,意思一样。两大诗人怎么会如此暗合呢?直到读了庾信的文章有“朝辞白帝,暮宿江陵”,才知道李杜两首诗之所以“暗合”,只因为有共同的古典源头啊。
有才情还要有功力,就连以“性灵”为主张的袁枚也这么讲。钱锺书《谈艺录》有分析说:初读《随园诗话》的人,都以为作诗就是张扬性情,非常简单;只知道袁枚所谓“天机凑合”,却忘记他还强调“学力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