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章第二组例子里,“宝帘闲挂小银钩”出自秦观《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首词看上去平平淡淡,除了意象的堆叠,也只有“上楼”这一个很普通的动作而已,人物与情绪全部隐藏在意象的背后。但是,一种若有还无的风神韵致却跃然纸上,无以复加。
通篇在描摹一名闺阁女子,词的上阕只写了她一个上楼的动作,其余笔墨完全写些不相干的东西:轻寒、晓阴、画屏,仅仅以诸般意象罗列一番罢了,词人到底要说什么,却只是不清不楚的。艺术之妙处,往往正在这有无之间。
下阕前两句的对仗是宋词里第一等的名句:落花的飘飞是如此轻盈而自在,一如梦幻;雨丝是如此细润而绵长,一如愁绪。这分明颠覆了我们的语言传统,因为一般的比喻可以说梦似飞花、愁如细雨,秦观却反过来讲,只这样小小的一个变化,便将两则平常的比喻化为神奇。
这一联之后,梦幻转入写实,以一句“宝帘闲挂小银钩”煞尾。看似只是在说窗帘被挂钩挂了起来而已,这本来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场景,但一个“闲”字再次化平常为神奇——窗帘也好,挂钩也好,本来只可能有姿态而不可能有闲意,词人却从这个姿态里边捕捉到了一种意态。那也许是词人自己的意态,也许是窗子里边那名女子的意态:似乎慵懒而寂寞,有些轻轻的伤感,有些淡淡的倦意。或有轻轻的梦,轻如飞花;或有淡淡的愁,淡如丝雨。这首词正是情景交融的最佳范例,无一字不言景而无一字不含情。
前人评秦观的词,谓其一大特色是平易而不着力,这首《浣溪沙》正是典型,好像就是轻轻松松、随随便便说出来而已,没有慷慨高歌,没有沉郁顿挫,没有绮丽浓艳,没有超然脱俗,总之,没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种做派,而意境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出现,悠长而有无限的余味。这简直是一种禅境了,轻轻淡淡,了无挂碍,若一着力便当即落入下乘。
这首词,不写谁在梦、谁在愁,不写为何而梦、为何而愁,不写如何梦、如何愁,只是以一些意象的巧妙堆积,含蓄地传达出了一种意态。这便是中国古典诗词的一大特色,与西方诗歌传统里赤裸裸、浓烈烈的爱情宣言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