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看来,王国维基于西方美学的这一对概念,似乎除了在分析上更加深入之外,和中国传统审美概念中的“阴柔—阳刚”“娇小—雄浑”在适用范围上并没有太大不同:“雄浑”的高山大河也是“宏壮”的,“阴柔”的小桥流水也是“优美”的。但是,当我们联系《人间词话》第三章来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这都是“无我之境”的例子,属于“优美”;“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都是“有我之境”的例子,属于“宏壮”,我们便难免困惑:“泪眼问花”无非是闺中少妇自伤自怜,是阴柔的、娇小的,为什么王国维说它“宏壮”呢?“孤馆春寒”无非是一个仕途遭受挫折的小知识分子在发牢骚,应该也是阴柔的、娇小的,为什么王国维也说它“宏壮”呢?这两组诗句无论如何都和高山大河的感觉沾不上边。
若按照上述西方美学的“优美—壮美”理论来解释,“雨横风狂三月暮”和“杜鹃声里斜阳暮”带给人的都是强烈的压迫感,导致意志的破裂,于是在这巨大的震撼之后,人终于抛弃了意志,忘记了被观察的对象和自己这个观察者之间的关系,由动入静,由震撼而转入静观,于是便产生了“壮美”之情。
但这样解释,只有前半部分能说得通。我们仔细来看,“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是何等的哀伤、凄婉,幽怨是何等的深重,怎么可能是由震撼而转入静观所得到的“壮美”情绪呢?至于“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在《人间词话》第二十九章里将再次出现,“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这分明在说这两句词所传达的是一种凄厉的情感,自然也不可能是由震撼而转入静观所得到的“壮美”。总而言之,无论是“泪眼问花”还是“孤馆春寒”,人物的情感并没有得到一种审美的升华,反而在先前的基础上愈演愈烈,愈发不可收拾。或许正因此,王国维在推出“宏壮”这个概念的时候,才特意在用词上与先前他在《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和《红楼梦评论》里介绍的属于叔本华美学体系里的“壮美”做了区别。个中缘由,要从东西方文化传统上的差异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