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继续辨析“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以前者为宏壮,以后者为优美。我们很难想象“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以及“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皆属宏壮,“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以及“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皆属优美。
之所以扞格难通,是因为这里的优美与宏壮实为王国维借自西方美学的专业术语,背后是西方学者(尤其是康德与叔本华)的一整套理论。
王国维在《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一文中讲,美学上将美划分为两种类型,即“优美”和“宏壮”,自从伯克和康德的相关著作出版之后,学者们普遍接受了这样的说法。
王国维另有一篇《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其中也曾讲到“优美”和“壮美”,指明这一对概念来自叔本华的美学体系:所谓“优美”,是在人看到某个东西时忘记了彼此之间的利害关系,优哉游哉,自在赏玩,这就是“优美”的感情;如果这个东西对自己大大不利,使自己的意志为之崩溃,转而以智力冥想它的“理想”,这就产生了“壮美”的感情。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同样分析过这对概念的原委,大意是:设若在我观察一件事物的时候,毫不考虑它和我有什么利害关系,只是单纯地观察它本身,或者我在此刻心中没有丝毫的欲念,不把它当作一个和我有关的事物。譬如我每每在看到苹果的时候都会带着欲念,想着这个苹果可以满足我的食欲,但此刻我看到一个苹果,只着迷于它那圆滚滚、红艳艳的美感,忘记了这东西是该拿来吃的。苹果都是一样的苹果,但对我而言,前者是作为欲念——或曰意志——的对象,后者则是作为审美的对象。这个时候,我心中产生的宁静状态就是所谓的“优美”之情,这一事物就是所谓的“优美”之物。但如果某一事物对我大大有害,让我的意志为之崩溃,于是我的意志消失了,智力开始独立发挥作用,深入地观察它,这就产生了“壮美”之情,这一事物也就被称为“壮美”之物。譬如我站在一座大山脚下,愈觉山之庞大,愈觉自身之渺小,意志为之崩溃,转而静思静观,于是产生了“壮美”之情。
所以,“无我之境”之所以“优美”,因为它“惟于静中得之”,来自于悠然的观赏,而“有我之境”之所以“宏壮”,因为它是“于由动之静时得之”(“之”是“到”的意思,动词),先受到巨大的震撼,再由震撼转入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