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为“有我之境”“无我之境”各自举了两则例证。
“有我之境”例证之一,“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出自欧阳修的《蝶恋花》(一说是南唐宰相冯延巳的作品):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是一首闺怨主题的词,是男性作家对女子心情的恣意想象。“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层层递进摹写庭院之深邃,暗示出比这座庭院更加深邃、幽寂的是一名深陷在思念之伤中的女子的心。她一切的孤独与痛苦尽来自于“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丈夫一日日流连于秦楼楚馆,任自己一次次登楼远眺,却望不到他的所在,盼不到他的归家。
只有痛过的心才会对狂躁的风雨格外敏感,那是“雨横风狂三月暮”的季节,她在黄昏时分掩上了等他归来的门,仿佛也将黄昏的物象尽掩在门外似的。这是时序的黄昏,难不成也是她与他爱情中的黄昏。明媚的春光与甜蜜的厮守从何时起沦为久远的往事呢?“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美好的春光以及一切和春光一般美好的事物竟离去得那样决绝,只剩下“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无限的伤心与不甘无法诉与人知,便只有痴痴地诉与花知,而花儿竟也不肯在枝头上稍稍驻留片刻以听自己把话说完,一味地随风乱飞,不载走半点愁绪,只载走逝水流年。
词句里尽是思妇的怨慕。无论“雨横风狂”还是“乱红飞过”,不是纯然的自然之景,而是怨慕者眼中的特殊之景。也许就在这同一天,同一刻,同一个地方,在那座庭院外经过的人,或许刚刚赚完了一日的衣食,或许刚刚看完一场妙趣横生的表演,或许在回家的途中刚刚给小女儿买好了一包零食,他们看这风是酣畅的,看这雨是淋漓的,看这满天的落红是华美的,他们看到的世界和她所看到的竟然全不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