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实之佳作,不妨以周邦彦《苏幕遮》为例: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词的上阕,“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是千古传唱的名句,这一句描写荷花,分明在摹写词人所看到的“这一塘荷花”,但因为抓到的特点是如此突出而传神,描绘出荷花最娇柔多情的那一刹那,以至于古往今来的任一荷花皆不会超越这一刻之美。换言之,这一句词所描绘之荷花,已经逼近于“理想之荷花”。它是写实的,却最大限度地“邻于理想”。《人间词话》第三十六章称这一句“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写出了荷花之“神理”,亦即摹写出“理想之荷花”。
中国传统中对于咏物之作也很讲究一个“理”字,但含义不同。清代康熙年间有一部《御定佩文斋咏物诗选》,说哪怕是鱼虫草木这些细小的物体,也可以“挥天地万物之理”。这不是艺术见解,而是朱熹理学“格物致知”的见解。只要我们用心去“格”鱼虫草木之“理”,就可以体认出宇宙人生的终极法则。我们可以看朱熹自己的一首《赋水仙花》,这是理学家“挥天地万物之理”的咏物诗:
隆冬凋百卉,江梅厉孤芳。如何蓬艾底,亦有春风香。
纷敷翠羽帔,温靘白玉相。 黄冠表独立,淡然水仙装。
弱植愧兰荪,高操摧冰霜。湘君谢遗褋,汉水羞捐珰。
嗟彼世俗人,欲火焚衷肠。徒知慕佳冶,讵识怀贞刚。
凄凉《柏舟》誓,恻怆《终风》章。卓哉有遗烈,千载不可忘。
“隆冬凋百卉,江梅厉孤芳。如何蓬艾底,亦有春风香”,起首以梅花来衬托水仙,说隆冬时节百花凋谢,只有江梅兀自开放,偏偏在茅舍旁边飘来了春风的味道。“纷敷翠羽帔,温靘白玉相。黄冠表独立,淡然水仙装”,这四句写水仙花的形象:翠叶、白花、黄蕊,一副淡雅的仙姿。“弱植愧兰荪,高操摧冰霜”,水仙虽然像兰花一般柔弱,却不畏冰霜的催逼。“湘君谢遗褋,汉水羞捐珰”,它不像湘水女神,轻率地将衣衫送给心仪的男子,亦不似汉水仙女,随便解下耳饰给一位邂逅的公子。
“嗟彼世俗人,欲火焚衷肠。徒知慕佳冶,讵识怀贞刚”,水仙是端庄而高洁的,只可惜世俗之人只知道贪恋美色,不明白水仙的可贵。“凄凉《柏舟》誓,恻怆《终风》章。卓哉有遗烈,千载不可忘”,想起《诗经·鄘风·柏舟》中那位矢志不渝的女子,还有《诗经·邶风·终风》里那位以贞定自守的女子,千载之后也令人感佩不已。
今天我们不会喜欢这样说教气太重的诗,却可以站在文学史的角度来理解:这首《赋水仙花》确实做到了至少在理学世界里“挥天地万物之理”,而王国维的“神理”之说又是怎样在纯文学的角度上开辟出另外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