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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造境,有写境”,前者摹写“理想”,后者摹写现实,所以才说“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在探讨这个西方美学命题时,王国维加入了相当程度的中国元素:“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

在王国维看来,只要到达各自的极致,造境与写境便很难分别。譬如画一个正圆,理想派的天才直接摹写理想之正圆,写实派的大师从无数个现实世界各有缺陷的正圆里凝练出一个近乎完美的正圆,两者看上去其实相差无几。

造境的佳作,不妨以唐代诗人李贺的《天上谣》为例: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缨。

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

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这首诗不摹写任何现实,完全是一个耽于幻想者最瑰丽的幻想。“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天河转动,繁星也随之漂转,河中的流云发出流水的声音。“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缨”,月宫中的桂树毕竟不同于人间的桂树,人间的桂树有花开花落,月宫的桂树也有花开花落吗?诗人既说“花未落”,自然暗示出月宫的桂花似乎也有飘落的时候。明明全是幻想,却在细节上格外逼真。

从银河写到月宫,从天上的风景写到仙子的生活,诗人的镜头越拉越近,于是看到了“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秦妃”是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她嫁给了善于吹箫的萧史,夫妇二人乘鸾升天,从人间佳偶升格为神仙眷属了。

童话故事总是结束在“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幸福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李贺在这里为童话写了后传:弄玉到了天庭,在一个破晓时分打开了北窗,望着窗前栽种的梧桐,那梧桐上栖息着一只小小的青凤。

近镜头摇动,于是我们离开了弄玉的窗口,看到“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而这样的景色应该正是借助于弄玉的眼睛,让她从窗前的青凤向着更远的地方看去,看到了王子乔正在吹笙,让龙像耕牛耕地一样耕种着云彩,在云田里种植仙草。而在那仙草蓬勃的云田野,“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是仙女采摘仙草的柔美姿态。

《天上谣》这一路写下来,从银河到月宫,从男仙到女仙,景致与风情顺流而下,到了最后两句,却突然做了一个逆转:“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看到了太阳在天空飞驰,人间岁月流逝,沧海又要变成桑田了。

诗到结尾,反观从前:前边的篇幅悠然描写着天界,那里的时间仿佛是停滞的,直到结尾两句出现,我们才恍然大悟那前文的种种竟然全是铺垫,那么多的笔墨只是为了凸显结尾的这个逆转。这样的诗,没有半点对现实的摹写,却写出了“理想之时间”,写出了时间的最真实而永恒的样貌。它是理想的,是那么脱离实际,却完完全全“合乎自然”,比真实更加真实。 jx6BL6F9mi38o5GWRhyCCbqHN18IYFhsEdE6/v+O/4iEcIJnCDWCtGExUE45Bi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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