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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心是永远需要的

2016年1月,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历史的绝笔:名人书信背后的历史侧影》。最初打算写100篇名人书信故事,字数太多了,写至82篇就收工了,总共75万字。

《历史的绝笔:名人书信背后的历史侧影》出版之后,受到各方关注,好评颇多。意犹未尽,又续写了54 篇,成了这本《历史的绝响:名人书信背后的如烟往事》。

关于这两本书的写作用意,已经在《历史的绝笔:名人书信背后的历史侧影》序言中详细写及,编者也言简意赅地作了如下介绍:

叶永烈见证了许多名人的传奇人生,抓住了许多转瞬即逝的历史瞬间。他用温情的笔触、不长的篇幅清晰记下一段段人生,随手一翻,人物带着历史的烟尘扑面而至。一边是恍悟,一边是感慨,这样的绝笔,该有多少历经沧桑的人会读到唏嘘辗转。

多年来,作者叶永烈从事当代重大题材纪实文学的创作,穿梭于名人之林。正是这种因缘际会,他收到并精心保存了诸多名人书信。随着时代发展,纸质名人书信已成为“绝品”,成为收藏市场的新宠,然而叶永烈却把自己收藏的诸多名人书信无偿捐赠给上海图书馆。

叶永烈在捐赠之前,摩挲故纸,深感这些名人用富有个性的字体写下来的书信,面字如人,温存温馨,泛黄却不褪色。由此萌发用散文笔调写一本名人书信背后的故事,因为不知道书信背后的故事,就无法了解这些名人书信的来龙去脉,也无法理解这些名人书信的内容以及文化价值、历史价值。可以说书中每一个故事都是一篇人物特写,一篇从记忆中“捡”来的散文。

大历史,小故事,讲历史,谈文化,这本书中诸多书信的作者已经离世,而纸质书信也日薄西山,退出历史舞台,书中的这些泛黄书信,折射出的时代悲欢,已成历史的绝笔。

关于这两本书的写作背景,以上的文字大体上说清楚了。

很多读者惊讶于我保存了那么多纸质书信,而且把这些书信整理得井井有条,写出一个又一个书信背后动人而有趣的故事。

在这里,我倒是愿意谈谈与此相关的另一个话题——细心是永远需要的。

2018年春,中央电视台新做一档节目《谢谢了,我的家》,谈家庭文化传承。有人说革命家风,有人谈爱国精神,有人讲勤俭治家,有人论博爱之心。《谢谢了,我的家》节目也邀请我担任嘉宾,我用两个字概括父亲对我的家教,那就是“细心”。

我的父亲是一位企业家,当年在温州执金融界之牛耳,不仅是钱庄的总经理,又是银行的行长,还兼任一家医院的院长。他从小念私塾,后来到保定军官学校念书。他书法很好,会写诗词,有一定的文学修养。父亲曾经每天在开门营业前,把所有员工召集在一起,由他主讲《古文观止》,当时这在我们温州是绝无仅有的。我小时候似懂非懂地在旁边听,这其实是我最初的文学熏陶。

我父亲是个非常细心的人。我小学时的成绩单,一个学期有两三张,我都交给他,他全部保存下来,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总共有39张,其中小学的23张、中学的16张。第一张成绩单是1945年的,离现在73年之久了。我的母校都没有这种成绩单保留下来,现在这些成绩单成为学校的珍贵档案。

父亲告诉我:“要紧的东西一定要保存好、整理好。”我11岁的时候开始投稿,写了一首小诗,投给当地的《浙南日报》(《温州日报》的前身)。过了几天我收到平生第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叶永烈小朋友收”,信上说,你的稿子写得很好,下个星期会登出来。父亲看见报纸上登出了我的诗,显然很高兴,把报社来信、报纸原件都保存下来了。在我长大之后,他“移交”给我,一直保存到今天。我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的时候要填一张表,填写什么时候第一次发表作品,我就写1951年4月28日在《浙南日报》发表诗歌。我很感谢父亲在我不懂事的时候,帮助我保存了重要的书信和文件。父亲告诉我,所有信件都要写年月日,照片也是如此。父亲在我的照片背面,总是写好哪年哪月哪日拍的。我第一张照片是一周岁时拍的,照片的背面写着“永烈周岁纪念”,特别注明“农.7.26”。我的生日是农历7月27日,如果是在7月27日拍的话就多了一天。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父亲非常细致。他给别人送照片,如果是家庭的合影,就在背面按照拍照时的位置写上我的兄弟姐妹的名字。后来我学父亲,在照片背面盖一个蓝色的日期戳。有时候偷懒,左边是谁、右边是谁,我没有写,几年后就想不起来站在我左右两边的人叫什么名字。所以细心是永远需要的。细心的基础是耐心,有足够耐心的人才会细心。慢慢地我也知道了,做什么事情都应该耐心地坚持下去。有耐心,资料才会保管好,有条有理。

我把大批书信捐给上海图书馆之前,花费很多时间进行整理,给每封书信写上标题。

比如,熟悉的朋友给我写信,通常只署名,没有写姓。我必须在信纸上方写一行字作为标题,补写姓,而且写“×××致叶永烈”。

有的写信给我的人,像冰心、柯灵、钱学森、华罗庚、贺绿汀,一看就知道。也有很多写信人,我要在姓名前加注一下身份,诸如洪汛涛注“神笔马良之父”、贺友直注“连环画泰斗”、江小燕注“冒着风险收藏傅雷夫妇骨灰的姑娘”。

最感吃力的是,很多人写信,只署月、日,没有年份。于是,我不得不花费许多时间对信件的年份进行“考证”。

有的信件保留了信封,依据邮戳上的年份,当然就可以判定来信的年份。不过,有的邮戳上的年份不甚清楚,再说保留了信封的信件毕竟只是一小部分。

有的信件跟我的回信放在一起,我的回信必定都写明年月日,据此可以断定来信的年份。那时候,我写书或者写文章,为了避免邮寄丢失,总喜欢夹一张单面复写纸,以保留一份底稿。这习惯也沿用到写信。凡重要的书信,我也必定留一份底稿。经过这次大整理,我居然还有了意外的收获——整理出好几卷厚厚的“叶永烈书信集”,妻正在帮我一封封输入电脑。

如果既没有信封,又没有与我的回信放在一起,那就只能依据信的内容判断年份了。

有的信中有“春节好”“中秋好”之类的话,则查阅万年历进行“考证”,因为每年的春节、中秋的公历日期各不相同,据此可以断定年份。比如一封信中写及“再过三天就是春节了”,信末署“1月23日”,我查万年历判定是1982年。

还有的信是依据开头第一句话“××日信悉”,再查对我的书信底稿,查出“××日”给他的信,由于我的信都写明年份,据此可以断定来信年份。

有的信中提到,“昨日从《××日报》拜读大作”,也是“破案”的重要线索。我的所有文章都登记在作品目录笔记本上,从作品目录可以查到那篇在《××日报》的文章发表的年月日,当然也就查明了年份。也有的依据来信中提及我的××新书,则依据我的著作目录确定年份。还有的依据提及的人与事,查对我的日记、年谱,确定年份。

陆宝麟院士给我的信只署6月25日,但是信中提及“拙作《蚊虫综合防治》,可望今年八月出版(科学出版社)”。搜索《蚊虫综合防治》的出版时间,得知是1984年8月,由此确定了他的来信的年份。

有趣的是,我还依据信纸进行鉴别。例如某兄有一段时间,连续用印着他单位红色抬头的信纸,另一段时间集中用一家出版社绿色方格稿纸写信,据此也可以鉴定一部分来信的年份。他有的信用香港信笺,而在一封信中曾写及“1982年2月18日将赴港探亲”,据此断定那些香港来信是1982年的。

尽管经过这样的“考证”,也有时不见得准确,例如某友人给我接连写的几封信起初断定为1982年。后来,由于他所附的一份文件末写了1981年,逐断定前面几封信均为1981年。

有的信件末没有月份只有日,或者写“即日”,或者连日期都没有,“考证”起来更加吃力,只能写“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类模糊年份。

其实,当年写信时,只消轻轻一笔,写上年份“19××”,哪怕是写“79”“80”,也就省去了几十年之后的这番艰难的“考证”功夫。考古学家夏鼐写给我的每一封信,都端端正正写明19××年×月×日,显然这是他数十年考古工作养成的严谨的职业习惯。当然,他有的信只署一个“鼐”字,则必须注明夏鼐。

经过这样的“考证”,我才在一封封书信上方标上年月日。在每一封信上加了标题之后,我才捐给上海图书馆。那里的工作人员一看,就明白了。

我与傅雷之子傅敏的纸质通信上百封,是研究傅雷的极其宝贵的史料。我与马思聪女儿马瑞雪的通信也近百封,同样是研究马思聪的第一手珍贵史料。

我捐给上海图书馆的书信、手稿、档案、录音带,已经达60箱,目前仍在继续整理、捐赠之中。

我捐给上海图书馆的采访录音带1300多盘,每盒录音带上面都写好被采访者姓名、采访地点、哪年哪月哪日、第几盘磁带。上海图书馆花费两年时间,已经把这批录音带全部转换成数码录音,以供后人研究之用。

我捐给上海图书馆的著作手稿,装订成册,贴好封面,写好书名,整整齐齐。

我捐给上海图书馆的档案,一箱一个主题。比如,姚文元档案,便收入姚文元450多篇文章复印件。王力(“中央文革小组”成员)档案,收入我为王力编辑的《“文革”亲历记》手稿,收入王力写给我的40多封亲笔信,是研究“文化大革命”史的重要档案。

对于录音带、手稿、档案的整理,同样需要耐心和细心,需要有条有理的工作习惯。

我还可以举出一个细心给我带来莫大帮助的例子:2014年6月,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叶永烈笔下的十万个为什么》一书,收入《十万个为什么》从第一版到第六版中我写的“为什么”。其中第一版出版于1961年,当时不是在每一个“为什么”末尾署作者姓名,而是在扉页上写上这一册的作者姓名。这姓名是按照写作多寡排列的。在第二册(化学分册)和第四册(农业分册),我都排名第一,因为这两册里我写的最多。可是由于不是在每一个“为什么”末尾署名,弄不清楚哪个“为什么”是我写的。20岁的我还没有养成留底稿的习惯。所幸1961年我在收到少年儿童出版社寄来的《十万个为什么》样书时,记忆力清晰,就在我写的“为什么”前打了一个“√”。这个“√”为半个世纪之后编选《叶永烈笔下的十万个为什么》一书帮了大忙,我查清了:

《十万个为什么》化学分册,初版本共收175个“为什么”,其中我写了163个——只有12个“为什么”是别人写的。

我为《十万个为什么》天文气象分册写了27篇;为农业分册写了89篇;为生理卫生分册写了43篇。

《十万个为什么》初版本最初出了5卷,共971个“为什么”,我写了326个,占全书的三分之一!

1961年顺手而打的“√”,不仅帮助我把我为《十万个为什么》写了多少个“为什么”查得清清楚楚,而且查明白哪些“为什么”是我写的。

如果没有1961年所打的“√”,如果不是仔细保存了这几本打了“√”的样书,半个世纪之后我无法辨别哪些“为什么”是我写的,也就无法编选《叶永烈笔下的十万个为什么》一书。

这轻轻地打一个“√”,就像写信时写上年份一样,在当时轻而易举,却给日后带来莫大的方便。

同样,《历史的绝笔:名人书信背后的历史侧影》《历史的绝响:名人书信背后的如烟往事》两书中,从数以千计、头绪繁多的书信中,找出这近140 位名人的书信,按照人头分好,也相当烦琐。书信要用扫描仪扫描。我还要找出相应的照片。理出头绪之后,查找采访笔记以及日记,才能逐一写出相关的名人故事,这同样得益于多年养成的细心的习惯。

其实,对于任何人、任何工作,细心是永远需要的。细心、耐心、精心,三“心”高照,一丝不苟,心细如发,以工匠精神做事,是成功的秘诀。

正因为这样,在《历史的绝响:名人书信背后的如烟往事》出版之际,我把在中央电视台《谢谢了,我的家》节目中的谈话加以补充,写下“细心是永远需要的”,作为序言。

叶永烈
2018年11月5日于上海沉思斋 MC7hZoIrWsJ8v82RkS9Cubw5SNTnc2iGgw9fKmPp0XYeJI1VIroxJglu/fkAE8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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