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蛋”专业户程之

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程之先生（1926—1995）在1992年7月8日给我写了一封信——

永烈同志：

大作《父子会》收到。谢谢！

舒适、于飞两位，一定转交勿误。

顺祝

艺安

程之
九二年七月八日

程之，电影银幕上的“坏蛋”专业户。由他饰演的反派人物，诸如《腐蚀》中的特务头子齐科长、《红日》中的国民党军参谋长、《鸡毛信》中的警察队长、《西游记》中贪取袈裟的金池长老等等，给观众留下难忘的印象。

程之信中所说的《父子会》是怎样的一篇文章？我为什么要把《父子会》三份复印件寄给程之，请程之把其中两份分别转交给舒适和于飞？

舒适是上海电影制片厂著名演员兼导演，而于飞则与程之名列上海电影制片厂“四大坏蛋”之中——程之、陈述、于飞、董霖。如果把北京的陈强（陈佩斯之父）、葛存壮（葛优之父）、方化（饰演日本军官的“专业户”）这三位著名反派演员加上去，就组成了中国电影界强大的“坏蛋阵营”。

《父子会》这篇文章的全名是《张灵甫“父”子相会》。这是一次充满传奇色彩的“父子相会”：父亲，国民党精锐部队、蒋介石嫡系七十四师师长张灵甫；儿子，张居礼，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西安市委秘书长、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陕西省常委。

张灵甫，早在1947年5月，战死于山东沂蒙山区孟良崮。蒋介石痛悼爱将张灵甫之死。如今，难道张灵甫死而复活，跟他的长子见面？

那传奇的一幕，发生在1992年4月11日。

那天，暮霭笼罩着秦川大地。华灯初上，我们上海文艺界赴延安学习团的两辆蓝白相间的面包车，从延安返回西安，驶入坐落在东新街的人民大厦。刚在四楼餐厅吃了晚饭，便有人告知我：“张灵甫的儿子从下午3时起，已在楼下等候你！”

张灵甫的儿子为什么来找我呢？

那是1992年3月31日，上海文艺界赴延安学习团从上海前往延安，途经西安，在西安参观学习四天。我从《西安晚报》记者张月赓那里得知张灵甫的长子在西安，便与他一起策划了这次“‘父’子会”。

这样，当上海文艺界赴延安学习团从延安返回西安时，张灵甫的儿子便从张月赓那里得知消息，赶来找我。

“哦，这么早就来了！”我赶紧站起来，把这一消息告诉同团的白发长者。他一听，显得异常兴奋，马上撂下了筷子。

我来到楼下客厅，果真，一位方脸中年汉子和一位俊美的女子在《西安晚报》记者张月赓陪同下，已在那里等候多时，那汉子张口便说“‘谔’是张居礼”，表明他是道地的本地人——西安人称“我”为“谔”。

我领着他们来到住地，白发长者已在那里恭迎。他和张居礼紧紧握手，双方都神色激动，真的犹如父子相逢，只是张居礼没有叫他父亲，而是连声说：“久仰，久仰，舒老！”

年已七十有六的舒适，眉发皆白，上海影坛的巨星之一。他兼演员、导演于一身。他早年主演过《乱世英雄》《秦淮世家》《孟丽君》《红粉金戈》等等影片，抗战胜利后主演《浮生六记》《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等，又去香港主演《春之梦》《长相思》《春风秋雨》，新中国成立后在《李时珍》《林冲》《水上春秋》《情长谊深》等片中担任主要角色。他曾导演了《林冲》《战斗的山村》《双珠凤》《蝴蝶亭》《绿海天涯》等片。在他漫长的银幕生涯中，有两部影片使他受到“口诛笔伐”：一是他在《清宫秘史》中演男主角光绪皇帝，那部影片在“文革”中遭到猛烈的“大批判”，被斥责为“卖国主义”影片，并说受到刘少奇的“吹捧”；二是他在《红日》中饰张灵甫。江青曾指责《红日》“美化敌人，丑化自己”，“把敌人写成神气十足、威风凛凛、文质彬彬、漂漂亮亮”。影片《红日》被打成了“大毒草”。

江青的指责是荒谬的。不过，舒适确实把张灵甫演活了。正因为这样，当张居礼得知舒适路过西安，立即赶来求见。于是，发生了“父”子相会的戏剧性的一幕……

“父”子相会之际，张居礼拿出了一本相册，其中有张灵甫戎装照片，张灵甫和家人的合影。他说起了自己的家史……

张灵甫是国民党中将。早年，他是黄埔军校四期毕业生。一米八六的个子，长得英俊潇洒。

张灵甫的父亲个子更高，一米九几，关中彪形大汉。

张灵甫的结发妻子邢勤英，陕西长安县（今西安市长安区，下同）人氏，由父母做主婚配。邢勤英在1936年生一子，即张居礼。邢氏住在长安县皇甫岗，侍奉张灵甫父亲。

张灵甫又在西安娶吴海蓝为妻，生一女。当时他担任团长带兵驻扎在汉中，风闻吴海蓝跟他的副官常常一起去看电影，不由得勃然大怒。张灵甫回到西安，对吴氏说，一起前往长安县看望老父。于是，张灵甫和吴氏同坐一辆马车，来到了西安市南面的长安县。到家后，张灵甫带吴海蓝到后院看花，掏出手枪，置吴氏于死地。

张灵甫悄然返回军营。不料，西安报界捅出他杀妻之事，一时舆论大哗。西安市妇女联合会给宋美龄发去电报，要求保护妇女，严惩张灵甫。正在帮助蒋介石推行“新生活运动”的宋美龄，当即向蒋介石报告此事，于是蒋介石下令逮捕张灵甫，押往南京受审。

据云，张灵甫临行时，把钱财全部留给老父、发妻，不带分文而赴南京。他擅长字画，自信卖字卖画足以维持生计。到了南京，蒋介石为了应付舆论的遣责，将张灵甫关押。

两年后，王耀武向蒋介石“疏通”，起用张灵甫。蒋介石也就顺水推舟，放了张灵甫。张灵甫对蒋介石充满感激之情，效忠效力，不断得以晋升，由团长而旅长而师长。张灵甫在长沙跟日军作战时，脚受伤，蒋介石当即派人送他去香港医治。张灵甫得到蒋介石的宠幸，他的七十四师配以美式装备，成了国民党军队的“王牌军”，成为五大主力之一。

张灵甫娶了第三位妻子高彦玉，高氏生二子一女。她爱看小说，一天夜深仍在帐中秉烛看书，怠倦而眠。不料，水火无情，蜡烛倒下，点着帐子。她在慌乱中抱小女逃生。二子被火舌吞噬。张灵甫得知后，怒发冲冠，跟她一刀两断。

于是，张灵甫娶了第四位妻子王玉龄，湖南长沙人氏。王玉龄生一子。

这样，张灵甫的四位妻子，各成活一个孩子，共二子二女：长子张居礼（邢勤英生），长女张芳云（吴海蓝生），次女张慧君（高彦玉生），次子张道宇（王玉龄生）。

张居礼正在向“父亲”细述往事之际，进来两位上海电影制片厂的老演员。他俩也是上海文艺界赴延安学习团成员。真是无巧不成书：一个是程之，在《红日》中饰张灵甫的参谋长董耀宗；一个是于飞，在《红日》中饰张灵甫手下的炮兵旅长。这下子，张居礼跟“父亲”的“同事”们也得以相聚。

于飞七十岁，程之也六十有六，他俩和舒适“三老”感慨万分话当年……

影片《红日》是根据长篇小说《红日》改编的，作者吴强参加过孟良崮战斗。崮，山东一带对四周陡峭而山顶平坦的山的称呼。孟良崮在山东蒙阴东南。吴强当时在华东野战军做文化宣传工作。张灵甫死后，由吴强收尸，并负责购置棺材安葬——因为张灵甫是国民党高级将领，给予“特殊照顾”。这一段经历给吴强留下难忘的印象，在1956年春着手写长篇小说《红日》，翌年4月顺利完稿。

影片《红日》的创作阵营颇强，编剧瞿白音是上海市电影局副局长，著名的《创新独白》的作者；导演汤晓丹，是上海电影制片厂（当时为天马电影制片厂）的“强盗”之一（人们常把富有经验的导演称为“强盗”，乃“强导”的谐音）。此片在1962年摄制，翌年出品。影片描写了在1946年初冬，张灵甫的七十四师等20万人奉蒋介石之命，在山东大举进攻解放区。翌年5月14日，七十四师在孟良崮被华东野战军分割包围，激战至16日全师覆没，张灵甫亡命沙场。红日当空，华东野战军各路大军在孟良崮大会师，高唱凯歌。

舒适为了塑造张灵甫形象，曾研读了许多关于张灵甫的史料。他见过张灵甫躺在棺材里的照片，四方脸，是从一侧拍摄的——可能另一侧脑袋有弹孔。关于张灵甫之死，有种种传说：

影片中，描写张灵甫被围困在山洞，仍负隅顽抗，解放军战士往洞里扔手榴弹，把他炸死；

也有的说张灵甫自杀身亡……舒适曾去过孟良崮，记得山顶有一块巨岩，张灵甫的指挥所设在岩下山洞里，那山洞遭炮火猛轰，被碎石填平，如今洞已不复存在。

“参谋长”程之当年曾访问过张灵甫的参谋长。据这位侥幸生还的参谋长回忆：张灵甫身处重围之中。解放军的炮弹落在山岩上，溅起无数飞石，杀伤力甚大。张灵甫在山洞里召集核心会议，研究最后抉择——要么死，要么降，别无选择。张灵甫见参谋长在侧，吼道：“你在这儿干什么？给我出去！”参谋长明白，这是张灵甫放他一条生路，便奉命从洞里来到洞口。后来，他听见洞里的叹息声……另外，张灵甫还写了两封信，一封信写给蒋介石，一封信写给妻子王玉龄，交给勤务兵。勤务兵换上解放军服装，混出了孟良崮，来到南京。

关于张灵甫长子张居礼的坎坷人生以及与我的通信，已经在《历史的绝笔》一书中的《张灵甫长子忆张灵甫》一文中述及……

“张灵甫的儿子”，一度如同沉重的十字架，压得张居礼抬不起头来。然而，在“文革”之后，也正因为他是张灵甫的儿子，成为重要统战对象，被调到民革西安市委，担任专职秘书长。

台湾朋友告诉张居礼，他的四妈王玉龄以及弟弟张道宇住在美国，也不时来台湾。这样，张居礼跟四妈、跟弟弟有了联系。

1990年，张居礼接到长途电话，得知弟弟张道宇从美国来到北京，希望一晤。他赶往北京，兄弟俩在北京饭店会见。40多年前，他跟弟弟分手时，弟弟尚躺在摇篮里，如今已步入不惑之年。

岁月飞逝，时过境迁。兄弟团聚，“父”子相见。舒适也卸下了因为扮演张灵甫而背上的沉重的十字架，感到身心无比“舒适”！

在“父”子相会结束时，舒适忽地问张居礼：“你来过上海吗？”

张居礼摇头。

“你弟弟张道宇来过上海吗？”

张居礼答：“自从他1948年去美国后，没有去过上海。”

“你还有别的弟弟？”

张居礼又摇头。

舒适如此追根究底，事出有因：“文革”前，正当《红日》在上海上映，一天舒适骑自行车上街，忽地有一青年拦住他，自称是“张灵甫”之子，跟他聊了许久！现在，他明白了，那青年是“冒牌货”，无非是出于好奇，借用“张灵甫之子”的名义，以便能跟他说上几句……

“今天来的，可是‘正宗’的张灵甫的儿子！”“参谋长”程之的一句话逗得大家大笑不已。

1995年2月下旬，我收到“程之同志治丧小组”寄来的讣告，其中写及：

程之同志1995年2月14日应邀参加上海市政协庆元宵联欢晚会，演出完毕，突发心肌梗塞，经上海瑞金医院全力抢救无效，于当晚十时十分不幸去世，享年70岁。

我注意到，程之治丧小组成员之中，有好友舒适。

我为程之去世感到悲痛。

我后来见到程之的儿子程前，他继承父业，也成为影视演员。 bxqjcwgqMxU79cJoMr57EtAgAUevaJVWsS1FMbjv8flR+RwmBtRtzvuBGrvU92z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