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搬过多少次家,那一对国画条屏要么挂在客厅,要么挂在卧室,日日相伴,已经挂了半个多世纪。
右屏画的是一串串硕大的花穗如同风铃垂挂枝头,一朵朵紫色的小花犹似彩蝶张开双翅,棕褐色的苍枝像游龙般蜿蜒,又细又长的藤葛长髯般缠绕在枝头。在紫藤之下,一对矫健的燕子迎着春风上下翻飞,给这幅国画增加了动感,令人记起李白的诗作《紫藤树》:“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
此画名曰《紫藤燕子图》,燕子象征燕尔新婚,紫藤则意味着藤缠树、藤树不相离,而盛开的紫花那紫即“子”的谐音,多子之意(当然也包括女)。《紫藤燕子图》是赠送给新婚夫妇的不二之作。
蔡笑秋作《紫藤灿灿双燕飞》
左屏则画着一对白头之鸟——白头翁(学名白头鹎),栖身于一丛盛开的红色牡丹之中。此画名曰《白头富贵图》,寓意明白而浅显:白头翁象征白头偕老,而国色天香的牡丹乃花中之王,富贵之意也。不言而喻,《白头富贵图》也是祝贺新婚之喜的吉祥画作。
诸多名画家如清末任伯年、当代齐白石,都曾经画过《紫藤燕子图》《白头富贵图》赠送新人。不过画家笔下的紫藤、燕子、白头翁、牡丹因人而异,画的构图也各不相同。只是我家的这两幅画屏,并非出自任伯年、齐白石那如椽之笔,却是八旬老妪以纤纤之笔精心绘成。她也是名画家,只是名气没有任伯年、齐白石那么大。
左屏上落款是“语香居老人笑秋”。她姓蔡,名巽,字笑秋,以字行世,擅工笔画,温州平阳城关人氏。我按照温州的习惯称她为“阿太”,因为她是我岳母的姑婆,所以她是我的曾外祖母级别的长辈。记得,1962年我第一次去拜访她,是妻(那时候尚是未婚妻)带我去的。温州市区有一座不高的山,叫作松台山,她住在山脚的温州工艺美术研究所里。她一头齐耳白发,眉清目秀,清瘦而精神矍铄,尤其是那眼睛目光炯炯。四壁挂着她刚完成的花鸟画。隔着宽大的画案,她跟我聊天。我说起小时候曾经师从画家王知毫先生学工笔画,她一脸惊喜地说:“王知毫是我的老朋友呀。这么说,你也会工笔画?”我连忙说:“不好意思,半途而废。”她问:“为什么?”我解释说:“一只松鼠身上有好多毛,要一根根画。松鼠趴在松树上,许许多多松针又要一根根画。我没有耐心。”这时候,她大笑起来:“性急吃不得烫粥,这样的徒弟我也不收!”她向来严肃持重,这是难得的一次朗朗而笑……
在亲友之中流传的“阿太”最“惊人”的故事,是她差一点成为中国的“第一夫人”。原来,她出身书香门第,父亲蔡英是温州名画家,妹妹蔡墨笑亦是画家,其瓯绣作品曾获巴拿马国际博览会优秀奖。受父亲影响,蔡笑秋自幼习画。她与妹妹曾在平阳毓秀女塾就读。1904年(光绪三十年),慈禧太后下诏在天津创办首所国立女子学校——北洋女子公学。18岁的她与14岁的妹妹双双考上,成为中国第一批女子师范生。她的美术成绩,居全校之冠。四年之后毕业,她与同学周砥获得校方推荐,前往时任军机大臣袁世凯家,分别担任美术和国文家庭教师。在当时是何等令人垂羡的进入豪门的机会,而她品学兼优、风姿绰约胜周砥一筹。她却厌恶趋炎附势,一口谢绝。那位周砥小姐被袁世凯介绍给直系军阀首领冯国璋为妻。随着冯国璋后来成为民国副总统、代总统,周砥也就成为总统夫人。
“阿太”拂袖南归,回到家乡,先是创办平阳女子高等小学,成为首任校长,后出任永嘉(温州当时称永嘉)女子高等小学校长,致力教育事业。1918年她与诗人黄梅生结为连理之后,谢绝教职,隐居平阳城东潜心作画,画室名曰“飞情阁”。她笔下的花鸟秀媚隽逸,栩栩如生,神采飞动,萧疏有致。曾在《金石画报》《联益画报》等画刊发表。温州学者刘绍宽称赞她:“好古如李清照,工画如管仲姬。”她的画作常由黄梅生题诗,两情相悦。1945年,黄梅生不幸辞世似晴天霹雳,她在极度悲痛之中为亡夫编定诗集《飞情阁集》并付梓,从此她生活在永久的怀念之中,埋头于画苑。
蔡笑秋老人
1956年,蔡笑秋受聘为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成为当时唯一女馆员。同年应邀到温州工艺美术研究所任画师,并僦居于斯。1963年,她得知我的新婚之喜,“秀才人情”,欣然命笔绘就两幅画屏作为贺礼。她的工笔花鸟堪称一流,却自逊书法弗如。画屏上的题款“永烈惠芬贤伉俪燕尔之喜”,虽然以她的名义写的,她告诉我,是当时担任温州工艺美术研究所副所长方介堪先生的手笔。方介堪乃篆刻名家,擅长金石,先后治印2万余方,郭沫若评其印章“炉火纯青”。方介堪曾任西泠印社副社长、温州市文联副主席,著有《介堪论印》等多部金石专论。画屏上有方介堪墨宝,似金镶玉,相得益彰。
“阿太”无子女,孑然一身,孤苦伶仃,所幸晚年有妹妹蔡墨笑的孙女马晓昀侍奉左右。晓昀年纪比我小,辈分却比我大,跟随她习画多年,遂得真传。晓昀曾来沪,住在我家,见到画屏,每每道及“阿太”画技精妙之处。
“文革”之初,我从上海回温州探亲,曾前往温州工艺美术研究所看望“阿太”。令我震惊不已的是,她的门上竟然被造反派贴了大字报。敲门之后,晓昀开门。我进屋,见到“阿太”一脸茫然,判若两人,神情黯然,木然而坐,见我长叹,无言以对,内心苦痛,若煎若熬。难得有晓昀相伴,在严寒之中总算有一份温暖。
1974年1月,“阿太”在逆境中仙逝于温州,享年八十有八。她的同乡、上海华东师大学者苏渊雷教授闻之,写下悼联:“艺苑星沉惊宝婺,画师笔妙失南楼。”1987年,方介堪先生作古。
2013年我与妻欢度金婚之庆。如今,半个多世纪前的婚礼,除了美好的记忆,唯有“阿太”的画屏依在。正因为这样,我珍视这历尽沧桑而春风依旧的画屏,胜过那“恒久远、永流传”的璀璨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