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第5期《收获》杂志,发表了我的小说《青黄之间》。这篇小说,写的是电影制片厂新老导演之间的矛盾。
《青黄之间》酝酿颇久。我在电影制片厂工作了18个春秋,从一个新导演经历了“媳妇熬成婆”的曲折过程,很想把其中的甜酸苦辣写成小说。大约是这18年的生活给我提供了极为丰富的创作源泉,所以当我构思成熟之后,下笔飞快,可以说是“文思如涌”。在1983年4月15日至16日两天之内,我便写完了《青黄之间》初稿,2.2万字。
关于《青黄之间》,乔舒在评论《甜酸苦辣奏鸣曲——读叶永烈的小说〈青黄之间〉》之中,这样写及:
读完著名作家叶永烈的小说《青黄之间》,我同小说主人公杨平一样,心里甜、酸、苦、辣搅在一起,似乎总想说点什么。
小说针砭时弊,提出了当代中国各行各业都普遍关心的一个重大命题:怎样彻底摒弃陈旧的人才观,尽快将青年人才推上事业的前台,让优秀人才脱颖而出,勇敢地挑起新时期的重担,这是值得我们认真思考的问题。
遗憾的是,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伯乐”不常有,而叶公好龙者却随处可见。《青黄之间》描述的正是这样一个生动的故事。
40多岁的导演杨平已不算年轻,虽然在电影厂已经摸爬滚打了20多年,但在满头白发的“强导”姜导看来,只不过是一个“老助理”而已。在厂里召开的电影创作会上,“强导”们口若悬河,眉飞色舞,小导们只能照例坐在墙角,一言不发。用杨平的话说:“那不是我们‘小盗’可以多嘴多舌的地方。”当一向擅长“红烧头尾”的厂长在一次座谈会上大声疾呼“我们厂的导演人才青黄不接、后继乏人”时,杨平按捺不住心头奔突的烈火,从座椅上霍地站了起来,冲着厂长说着:“我看关键不在导演,关键在领导!”他在如数家珍般揭露电影厂57个导演,一年只拍10部戏的事实后,毫不留情地批评厂长:“只要你丢掉框框,大批的导演就站在你的眼前!”
没有想到,这一重磅炮弹,却使杨平意想不到地领到了独立承接导演新片《新花》的“驾驶执照”!
然而,戴着有色眼镜看待青年人才的,又何止一个厂长!电影厂的“四大金刚”之一的姜导就是其中之一。连《新花》摄制组的老摄影王文江也不把杨平看在眼里。在厂长看来,杨平还嫩了点,不是不让你们独立行走,我怕你们摔跤……头发白了,小媳妇自然而然的会当上婆婆的;在姜导看来,《新花》导演的基本功还不行,从鸡蛋里挑出许多骨头;至于本该充当导演臂膀的老摄影大老王,更是固守着“焦点不虚,曝光正确”的信条,甚至可以把杨导演甩到一边自作主张地指挥摄制组拍下一连串败笔,闹出轰动全厂的“西山事件”。多亏秦导演慧眼识珠,建议厂长换掉了大老王,启用摄影助理小方,才顺利完成了《新花》的制作。没有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厂审会上,姜导发难,差一点将《新花》打入另册。由于电影局局长听说了这场争论,把影片带到了北京,出乎意料通过了部审,并且在公演后受到观众好评,被称赞为是风格新颖的好影片,杨平才算一炮打响,成了电影界新秀。接着他又成功地导演了新片《军港的黎明》,从此名声大噪,一时成了记者争相采访的“新闻人物”。
小说篇幅不长,读来却耐人寻味。……“奖掖青年,提携后人”“给年轻人腾位子,压担子”这些老话我们已经喊了多年,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看来光靠少数“伯乐”是无济于事的,仅仅有政策导向也还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论资排辈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嫉贤妒能的习惯势力顽固不化,在市场经济的新形势下,唯有靠新的竞争机制,通过淘汰、流动,才能沙里淘金,择优选拔出出类拔萃的优秀人才。当前,我们正面临世纪之交,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如何做好培养人才、使用人才、选拔人才、重用人才这篇大的文章,需要全社会共同努力。
叶永烈所提出的这个社会大题目,还需要我们继续深入思考,让我们一起来做好这份答卷。
写完《青黄之间》之后,我当时打算是给东北的《春风》文学月刊,因为他们正向我约稿。我给他们写过《心中的墙》等小说。
写完小说,给“第一读者”妻和长子看,他们都说好。妻不写作,但是平常爱看小说,也就具备了一定的鉴赏眼光。她显得非常兴奋。长子拍手叫好。
妻说:“给《收获》!”
我很犹豫。众所周知,《收获》是中国纯文学名牌杂志,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办。我与《收获》从无联系,不认识《收获》编辑部任何人,他们也从未向我约稿。尽管当时我已经出版几百万字科普作品,但是就纯文学小说创作来说,我还是一个新手。
妻又说:“试试看嘛。不用,顶多退回来,怕什么?”
我以为妻的话,言之有理。
4月18日,上海电视台要在上海溶剂厂拍摄一部电视片,摄像师为虞敏,邀请我担任导演。一大早,我路过徐家汇邮局的时候,把稿子挂号寄给了《收获》。我只写编辑部收。
5月1日,住在我家附近的上海文学研究所张唤民去“老虎灶”泡开水,顺路来我家。上海文学研究所是上海市作家协会所属的研究所。他告知:“《收获》的编辑唐代凌,托我转告,请你打电话给他。你写的关于电影厂的小说,他们打算用。”
当时,我还不知道“唐代凌”三个字怎么写,问了张唤民才知道。
他取出唐代凌的一封信,交给我:
唐代凌致笔者(1983年4月30日)
叶永烈同志:
您好!多谢您对我刊的热忱支持!
大作《青黄之间》已拜读,总的感觉不错,形式别致。“导演我”和“摄影大老王”两个形象也有现实意义。但厂长、汤导演和小方这三个人物略觉单薄了些。我们有些修改意见,想面谈一次,不知您何时有空?您自己定个时间,打电话告诉我们即可。电话377175×10。
此致
敬礼!
收获编辑部
唐代凌
1983.4.30
“劳动节”休假结束后,5月3日上午9时,我打电话给唐代凌,约定下午谈。
下午3时,我去到上海市作家协会──《收获》编辑部就在那里。唐代凌40多岁样子,戴眼镜,旁边坐一位50多岁女士。
唐代凌告知:“你的小说,经四位编辑看过,一致同意采用。小说立意新,题材新,手法新,而且把杨导演、大老王的形象都写出来了。”
意见:
(1)厂长的性格有了,但是内涵不深。厂长为什么不敢用新导演?没写透。厂长是实权派,又懂业务。青黄之间,干部是关键。
(2)汤导演也不深。他仅是因为有相似的经历,还不够。他为什么支持杨呢?要写深。
(3)小方,太薄。只写了同学关系。要写深。写好以上三个人物,会有利于写好主要人物。
(4)大老王,性格出来了。还可写他与杨导演在艺术上的新旧不同见解,说明矛盾的原因。
(5)中篇嫌短,短篇嫌长。还是压缩一下,作短篇,很精彩。前边四页,那位记者可删去。
(6)只提一下有记者来访,就行了。
另外,“东山”“西山”之争,要写透。
唐代凌说,以上意见,供参考。改不改,你定。一字不改,也可以。又要压缩,又要挖深,是难的。我们这儿对作者要求是严的。
后来,一位年纪较大的男编辑进来,也谈了一下,认为文字上还可更漂亮一些。他说:看过你的其他作品,觉得文字都不错。你完全可以写得很漂亮。另外,小说中的张厂长、汤导演,容易使人想及张骏祥、汤晓丹,改一下姓为好。以免作品发表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我谈及自己在电影厂里的经历,小说中许多情况有其事,甚至是我自己的经历。我说及,如《小花》摄制组,影片中把黑白片染红与彩色片混用,评论家以为创新,实则因厂领导不重视,只给一部分彩色片,于是,旧社会的那段,只好用黑白片,染红。上映后,打响了,反而以为是新手法。又如,“大老王”,上影厂确有其人,也叫“大老王”,而且曾与我共事。谈及电影厂的摄影师业余给红白喜事拍照,赚“外快”,他们都认为这样细节很生动。
最后问及修改时间,他们知道我这个月要拍电视片,希望我抓紧,尽可能在最近几天内马上改出来。
我回家,妻马上端了张方凳,坐到我跟前,细细问及《收获》编辑的意见。听罢,她显得特别高兴,因为这表明她最初关于投寄《收获》的意见是完全正确的。她见到我的桌上摊满信件,要处理,她说晚上帮我处理,要我赶快集中精力改好《青黄之间》。
笔者一家在家中讨论作品
我不由得记起《人民文学》编辑王扶对我说过的话:“我们《人民文学》还组点稿。《收获》是不组稿的。你愿意,投来!”
我的印象中,《收获》的“门槛”是很高的。第一次给《收获》写稿,况且不认识任何人,就受到热情接待,稿件处理迅速,意见诚恳,使我很受感动。我一再说,写文学小说,我还很缺乏经验!
从谈话中得知,唐代凌印象中我在电影厂工作,曾给厂里打过电话,找我,厂里说“叶永烈调出去了”。于是,他写信给我。不知什么原因,这封信我一直没有收到。他只好托小张前来转告。
这一次,妻立了一功。没有她坚决主张投给《收获》,我是不会寄去的。
不久,《青黄之间》在1983年第5期《收获》杂志发表。
《青黄之间》的发表,使我对纯文学小说产生浓厚的兴趣。那一时期,我很“卖力”地写纯文学小说。后来,我出版了我的中短篇小说选集《爱的选择》,算是我在文学小说创作中的收获。
就在我致力于纯文学小说创作的同时,我的科幻小说的“文学含量”明显增加,与我早期的科幻小说明显不同。这一时期我写的科幻小说,从某种程度上说,其实已经是纯文学小说。我的发表在1981年11月《人民文学》杂志“头题”的科幻小说《腐蚀》,实际上可以说是一篇纯文学小说。
在角逐当年文学最高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时,初选时《腐蚀》已经“入围”,最后被淘汰出局。如果当时获奖的话,也许中国文坛上就不会出现“纪实文学作家叶永烈”,而在小说家的阵营中多了一个叶永烈!
在这里,顺便提一下,妻极力主张我应当在《收获》杂志上发表作品,还因为她与《收获》曾经有过一次“过节”。我手头保存着她在1980年8月30日致《收获》编辑部的信的底稿:
《收获》杂志编辑同志:
你们好!
我是一位中学语文教师,叶永烈的爱人。最近,在我们学校的教师、学生中,正在纷纷议论贵刊今年第三期沈修的短篇小说《夜客》。人们并不是在谈论小说本身,而在于小说采用了“叶永烈”这三个字作为它的主人公的名字。
叶永烈是知名作家,全国各报刊发表过他一千多篇作品,各出版社出版过他写的四十多本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新华社、中国新闻社等都介绍过叶永烈的事迹,上海电视台拍摄过关于叶永烈的电视片。广大读者,特别是广大青少年对叶永烈的名字是很熟悉的。国外报刊、电台,也介绍过叶永烈和他的作品。
可是贵刊发表的小说《夜客》,却用这样的一位读者熟悉的作家名字作为主人公的名字,写他的政治生涯,写他的“男女关系”,写他的“离婚”等等,这使许多读者误以为真,感到莫名惊讶。我们学校有的老师还问我,看了这篇《夜客》气不气?据说,一家工厂的工人们看了小说,把小说的“叶永烈”当作真叶永烈,说道:“叶永烈原来是这么个人!”
当然,小说是虚构的,小说中的人物姓名也是虚构的。然而,采用人们十分熟悉的作家的名字,恐怕是很不妥当的。因为这样做容易给人以错觉,产生的社会影响很不好的。贵刊是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办的,叶永烈既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也是上海分会会员,贵刊应当尊重一个会员的声誉。
(左起)唐代凌、卢新华、李辉是复旦大学中文系同学
另外,顺便说明一下,我认为沈修同志的小说《夜客》是写得不错的。遗憾的是,取人物的名字不慎重。如果能把主人公的名字改一下,那就好了。
以上意见妥否,请复。
致
礼!
杨惠芬
1980.8.30
从2015年开始,我又重回纯文学创作,以每年写出一部45万字作品的速度,推出长篇小说“上海三部曲”——《东方华尔街》《海峡柔情》与《邂逅美丽》。
多年以来,唐代凌一直默默做着编辑工作。当我进入上海市作家协会成为专业作家时,他离开了《收获》,不知去哪里工作。我曾在网上搜索唐代凌,没有任何信息。
直到2018年,为了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许多报刊发表纪念作家卢新华小说《伤痕》的文章,我偶然见到唐代凌、卢新华、李辉一帧三人合影,方知他们仨当年是复旦大学中文系同学。卢新华、李辉都成了名作家,跟我在各种各样的会议、聚会上多次见面,但是唐代凌鲜为人知。我深深怀念唐代凌,他曾经给予我热情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