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一天,电话里响起陌生而有点沙哑的声音,他自我介绍说名叫范泉,约我写一本书稿。他留下他家的电话号码,我一听跟我家电话属同一电话局,便知离我家不太远。果真,一问地址,他家就在离我家两站路的地方。
打完电话,我查了一下手头的《中国文学家辞典》,知道他年已七十有六,兼作家、教授、编辑于一身。他原名徐炜,上海人,20世纪40年代出任广有影响的《文艺春秋》月刊及丛刊主编,是资深的老编辑,他还出版了不少散文集和译著,活跃于文坛。
但是,在新中国成立后,他沉寂了,以至我不得不翻查辞典,才知道他的简历……
过了些天,我骑自行车去看望他。不过十来分钟就到了。他头发尚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我问起他的经历,才知道他后来沉寂的原因。他的蒙尘,极为偶然,最初只是因为某公在1954年向中央上30万言书时,内中提及他,给他加上“南京暗探”四字。
上书者后来惨遭厄运,而此公信手所写的“南京暗探范泉”,却又使范泉在肃反中受到莫须有的审查。查来查去,没有实据,范泉过了肃反这一关。
范泉
不久,在1957年的“鸣放”中,范泉就自身无端遭受审查提出意见,结果被错划为“右派分子”,“调职”青海。如此这般,他怎不沉寂无声?
在“文革”中,他作为“右派分子”,那日子当然更为艰难。不过,偶然的机遇,使他的境遇稍得改善:那时,到处要画巨幅领袖油画像,而青海美术人才匮乏,以为劳改的文化人之中也许有绘画人才。范泉自告奋勇,承担画像工作。其实,他从未画过油画,急忙找来几本油画技法之类的书钻研,居然无师自通,画得不错!从此他应接不暇,各处邀他画领袖像,他也因此以绘画代替劳改!
1979年3月,他的“右派”错案终于得以改正。他在青海师范学院执教,恢复了教授职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他就已是艺术学院的教授。1984年底,当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召开之际,他正出差广州。北京急电广州,邀他出席。他来到这文坛盛会,跟当年许多老朋友重叙旧谊,很多人才惊讶地发现:“范泉还活着!”我也出席了那次大会,只是我们没有结识。
1986年,70岁的他经中共上海市委安排,才回到了故乡上海。一到上海,他“复出”,重操编辑旧业。他跟许多文化老人有着旧谊,着手组织《文化老人话人生》一书。他到老朋友巴金家中约稿,病中的巴金已近乎搁笔,却应他之约写了几天,完成了约稿。
女作家陈学昭也重病在身,应他之约写出《可贵的痕迹》一文便离世了,此文成了她一生绝笔。
老作家沙汀已双目失明,口授文章,交了卷……当年,范泉主编《文艺春秋》,发过许多中国文坛名家的文章,跟他们有着书信来往。
他平反后,组织上交还了这些书信,也成了文化瑰宝。其中有郭沫若、茅盾、叶圣陶等等写给范泉的信,后来都编入《作家书信欣赏辞典》。
范泉痛感失去的时间太多,分外珍惜眼下的分分秒秒。他清早5时起床,坐公共汽车到单位去,6时多他出现在办公室,在那里看稿、改稿。他说,清早头脑最为清醒,工作效率最高。他在为上海书店组织编纂2000万字的《中国近代文学大系》。
其实,他也是一位文化老人。在他面前,我是晚辈。完成书稿,我骑自行车给他送去。他提出要补充一些照片,我说过几天再送来,他却非要自己来取不可。可是,他不认识小路,又不会骑自行车,步行而来,走了一个多小时,没有找着我家。我接到他的电话,再三说由我送来,可是他坚持要再来一次,说一回生,二回熟。
不几天,他真的来了,前额沁着豆大的汗珠,使我深为感动。离开我家时,我送他,他说去单位。
那天是星期日,去单位干什么?一问,才知道他还要到办公室审看一本由他主编的80多万字的辞典……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想,当年如果没有那无中生有的“南京暗探”而使身为中共党员的他蒙冤,他这一辈子为中国的文化事业可以多做多少有益的事情……
我把对于范泉的印象,写成《可敬的“文化老人”范泉》一文,发表于1992年10月31日《今晚报》。我把剪报寄给范泉。他在1992年11月10日回复我一封信——
老作家范泉致笔者
叶永烈同志:
您好!
《今晚报》已收到,大作已拜读。谢谢您说了许多溢美的话。其实我除踏实工作而外,其他一无是处。五十年来我从事编辑工作,为别人做的事情多,为自己写作的时间少。到明年六月以后,我想终止编辑工作,开始写些小说和回忆录。
大作中有以下几点与事实略有出入,说明如下:
①胡风在向中央写的30万言上书中,说“南京暗探范泉主编《文艺春秋》……”,不是“南京坐探”。
②1958年我被戴上“右派”帽子流放青海,名义上是调职,不是“劳改”。
③我在去年2月才退休,不是“在青海退休之后,才回到了故乡上海”。1986年,在我70岁时,中共上海市委正式把我从青海调回上海,安排在原出版系统,为上海书店组织编纂两千万字的《中国近代文学大系》。
您年富力强,精力充沛,创作成果不断涌现,可庆可贺。
专此函谢,敬颂
著安。
范泉
11月10日夜
范泉先生于2000年病逝,享年84岁。
2015年3月,《范泉文集》(钦鸿编)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