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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文学中，历代都有杰出作品。
王国维先生概括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由此，“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成为人们朗朗上口的关于文学发展进程的口语化归纳。
唐朝不只有诗，也有词，更有大量的散文、笔记和“唐传奇”。“唐传奇”是文言小说中无法超越的顶峰，其中所创造的丰富的幻想世界，一千多年来滋养了历代文学艺术的生长，是后来各类文学形式的创造力源头之一。
“诗言志” “文以载道”是儒家正统，因此唐诗、散文得到最高的肯定，而常常表达“怪力乱神”世界的唐传奇，则不入主流。《汉书·艺文志》载：“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小说是稗官从民间搜集来的，与采诗官从民间搜集诗歌汇集成《诗经》是同样的途径，但是小说的内容决定了小说的地位——因为是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的故事、笑话、无稽之谈等，而不会成为重要的、需要记入史籍的言论。孔子又说“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意思是这些“小说”虽然荒诞无稽，但是好看，也存在一些可读的作品。“可观”的潜台词是所采集的“小说”有艺术性、社会性、政治性、历史性。宋代李昉等撰集《太平广记》，上书皇帝《表》中言：“臣先奉敕撰集《太平广记》五百卷者，伏以六籍既分，九流并起。皆得圣人之道，以尽万物之情。足以启迪聪明，鉴照今古。……其书五百卷。”《太平广记》是奉旨编撰辑录的，目的是借小说以达民情，成为历史的镜子。明代谈恺校订《太平广记》，详细介绍了此书在宋代辑录的来龙去脉：“宋太平兴国间，既得诸国图籍，而降王诸臣，皆海内名士。或宣怨言，尽收用之，置之馆阁，厚其廪饩，使修群书。以修文御览、艺文类聚、文思博要、经史子集一千六百九十余种，编成一千卷，赐名‘太平御览’。又以野史传记小说诸家，编成五百卷，分五十五部，赐名‘太平广记’，诏镂板颁行。言者以广记非后学所急，收板藏太清楼。于是御览盛传，而广记之传鲜矣。”大宋立国之初，广搜群书，汇集坟典；经史子集之外的野史传记小说则不能辑入正统大典，只能另册辑录，汇集了五百卷的野史杂录，撰成《太平广记》。宋代的编辑家很重视故事，所以《太平广记》是按照故事的主题分类编辑的，同一类主题故事大致按照成书年代的先后排列，故事的题目多以小说主要人物命名，改变了小说原有的标题，打散了小说家原有的作品集。唐传奇作品绝大部分借《太平广记》得以保存，但其后的传抄、刻印中，更混入了很多讹误和篡改，而导致唐传奇失去了原有样貌。唐传奇的流传是民间的、暗流式的，如《红楼梦》里林黛玉和贾宝玉偷偷看《西厢记》一样，属于“不务正业”的行为。唐传奇的保存和流传，离不开历代学识精湛的文学家、编辑家、出版家的辑录、点评、推荐。
唐代文人相聚，喜欢讲故事。这些故事可能来源于道听途说，也可能来源于家族内部。故事本身或多或少都有真实的影子。在唐代以前的汉、三国、魏晋、南北朝时代，文人喜欢用记录历史的语气讲述各种神仙鬼怪事迹，诸如张华《博物志》、王嘉《王子年拾遗记》、葛洪《神仙传》、郭宪《汉武洞冥记》、干宝《搜神记》、陶渊明《搜神后记》、刘义庆《幽明录》等，其中干宝就是一位很著名的史家，被称为“鬼之董狐”。这些小说或者以神仙鬼怪为主角，或者以人的或神奇或诡异的事件为记述主体，在文学上称“志怪小说”。到了唐代，读书人已不再满足于单纯的神异故事，他们要更详细、更生动地讲述以人为主体的传奇故事，在文学上称之为“唐传奇”。但是在唐代，并没有一种叫“唐传奇”的文体。元稹的《莺莺传》，据北宋学者王铚考证这篇小说可能当时叫《传奇》。晚唐小说家裴铡撰写了一部小说集名叫《传奇》；明代学者胡应麟把小说分成六类，其中之一就命名为“传奇”，并列举了小说如《飞燕》《太真》《崔莺》《霍玉》，用以专指爱情主题的小说。根据宋人辑录的唐传奇作品，在唐代时多以“传” “记”“录” “志”命名小说，如《长恨歌传》《柳氏传》《东城老父传》《枕中记》《秦梦记》等。中唐的文人兼政治家牛僧孺，亲自撰写了一本故事集《玄怪录》，不仅故事广泛流传，还深深影响了其他小说家的写作：他的外孙张读撰写小说《宣室志》，以显示家族兴趣和讲述能力的传承；落第的读书人李复言撰写小说集《续玄怪录》，以此向偶像致敬；晚唐薛渔思撰写小说集《河东记》，在自序中明言“续牛僧孺之书”。唐传奇这种小说文体，到了宋代开始走下坡路，故事大多以讲述女子身世或与女子身世相关的故事，尤其喜欢讲述帝王、诸侯、大人、公子身边的女子故事，更多地满足市民阶层窥探帝王、贵族阶层的私密生活的欲望。
宋初整理的《太平广记》，使唐传奇作品得以保存下来。明清文人本着个人喜好，或抄写或刊刻或辑录，也对保存唐传奇文本贡献了力量，如明代王世贞编撰《艳异编》、清代陈世熙编撰《唐人说荟》等。民国时期是重新发现、审视、整理、研究传统文学的时期，胡适、鲁迅、汪辟疆等学者不约而同地开始关注传统小说。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出“唐人始有意为小说”，即唐代是真正小说写作的开端。鲁迅还整理了《唐宋传奇集》，汪辟疆也几乎在同一时期辑录了小说集《唐人小说》，为当代研究者和广大读者提供了宝贵的文本解读范式。
唐传奇作为一种极其丰富的文言作品，若只停留于专业研究者发掘整理，实在令人遗憾。新一代学生在网上读到的修仙、修真、仙侠、穿越类小说，很多原型、结构的源头都在唐传奇。唐传奇作为华夏文明最富想象力的文学作品，渐渐滋养了互联时代贫瘠的日常生活。人的世界越出疆界，会神思缥缈，以至于辽远。唐传奇是想象力丰富的宝藏：有《张佐》那种随意可以穿越时空的平行宇宙，有《任氏传》那种狐狸与人跨物种情感的奇异世界，也有《崔书生》那种遇仙不珍惜而遗恨终生的恍惚世界，更有《板桥三娘子》那种与世界各民族神话相通的奇异的变形叙事结构。
2015年，台湾导演侯孝贤执导的影片《刺客聂隐娘》，就改编自唐传奇《聂隐娘》。一时间女侠聂隐娘遍及大小影院，唐传奇故事也随之普及给广大观众。可惜，电影改编过于注重藩镇割据的历史现实，过于纠缠在聂隐娘和节度使的情感关系中，而削弱了“仙侠世界”所塑造出来的那种特殊的、超越凡俗的世界观。聂隐娘出于武将之家，十岁时被神尼盗走，训练五年的仙侠之术，成了一名武艺高超的仙侠，行侠仗义，取贪官污吏头颅于千里之外，又能超越凡俗情感和亲情纠结，当断即断，当去便去，而不为世俗羁绊。与电影《刺客聂隐娘》过多纠缠于藩镇割据的历史相比，传奇本文更加轻逸有趣，令人读之悠然神往。唐传奇中的聂隐娘不羁绊于藩镇之倾轧反复，悄然离开，云游仙山。多年后有人在蜀中道上偶遇聂隐娘，发现她仍然青春不老，风姿超凡。出于尘世，超越世俗，快意恩仇，自由自在，或许这才是唐传奇《聂隐娘》作者追求心灵自由和意志自由的本意吧。
当代著名作家王小波一度沉迷于唐传奇故事中。他的短篇小说《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与唐传奇名篇《昆仑奴》有直接关联，中篇小说《红拂夜奔》取材于名篇《虬髯客》，《寻找无双》取材于名篇《无双传》，长篇小说《万寿寺》取材于名篇《红线》。在王小波的创作中，唐传奇构筑了他的小说世界里最迷人的秘境。
民国时期最有名的仙侠小说，是武侠小说名家还珠楼主的长篇名作《蜀山剑侠传》，其大量的故事情节源自唐传奇。例如，峨眉山少年剑侠的道友“仙猿”在不断的修炼、成长和寻找中，最终寻找到了自我，发现自己最早为宋代苏州东山莫厘峰附近修道的某一位仙人所养，因俗心过炽，历劫不断，一直无法飞升。后来，“仙猿”回到东山，弄清了身世，也顿悟了，并顺利越过了修仙障碍。“仙猿”这个角色，又与唐传奇名篇《补江总白猿传》有着密切的关联。
明代戏曲大家汤显祖的不朽名作“临川四梦”中，最有名的《牡丹亭》（又称《还魂记》）灵感部分取材于唐传奇《离魂记》，《邯郸记》取材自唐传奇《枕中记》，《紫钗记》取材自唐传奇《霍小玉传》，而情节最有趣的《南柯梦》则取材于唐传奇《南柯太守传》。可以说，没有唐传奇，则没有“临川四梦”。
一部唐传奇《莺莺传》，后人有多部续作：宋代赵令畤作鼓子词《商调蝶恋花》，金朝董解元作《西厢记诸宫调》（又名《弦索西厢》），元代王实甫作杂剧《西厢记》，明代李日华作《南西厢记》等，后人对唐传奇的特殊喜爱和大量借鉴可见一斑。
著名学者汪辟疆先生在编选《唐人小说》时，有意把有关唐传奇的篇目关系梳理了一遍，而让后来的读者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唐传奇之后元、明、清戏曲和话本小说的传承关系。
中国文化传统历来“文史哲不分家”，但实际上“史”一直被看得更高一些。“信史”是对一部历史著作的最高评价，即该作品中提到的、引证的历史皆有记载。就连“演义”之类的明清作品，也一直无法跳脱“讲史”的限囿，难以摆脱“史”与“实”的限制。
而“小说”从一开始就意味着“道听途说”的小道之言以及夸张不实、荒诞不经的表达方式，唐传奇作家跳出“史”与“实”的羁绊，着重展现对不同世界的创造，并由此反思人事，从而更注重自我的提升和超脱。一个“黄粱梦”故事，作者可以穿越到唐朝与吐蕃的战争中，把虚构的主人公嫁接到力战而死的节度使王君毚的身上，完成一次叙事学上的精神胜利。
唐代文明是文化融合创新的典范，也是异质同构文明体系，因此社会包容性强，开放程度高，在历史上是最国际化的时代。那时候，不同种族、不同宗教信仰的人，都可以在百万人口的长安大城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来自日本的遣唐使和来自大食的商人，来自东南亚的昆仑奴和来自西域的歌舞伎，各有自己的声音，正如荷兰汉学家高罗佩的小说集《大唐狄公案》中所描述的那样，唐代混杂的社会生活环境中，也暗藏着丰富的生存状态。在这座中世纪最繁华的大都市里，居住着来自当时已知世界的不同种族的人类，胡人和汉人杂居，外来音乐和本土音乐混合，佛家、道家并行，打破了儒家文化统治下“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文化限制。很多文人，包括牛僧孺这种宰相级高官，都喜欢谈神论鬼，并亲历小说写作。裴铡创作的优秀小说集《传奇》则在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各个层面，都达到了中国古代文学的最高峰，也因此让唐代同类文言小说获得了“传奇”之名。
在中国文学的漫长历史中，唐传奇的存在是一个令人惊讶的奇迹。
唐传奇一直是其后历代创作的灵感源泉与想象力的渊薮，千百年来源源不断地滋养着我们的文学艺术创作。可惜因传统社会儒家正统思想的贬抑，人们普遍重文而轻小说，喜世俗而恶想象，文学观念保守而拘泥。明清时期有各种诗文选本，如《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等，都能郑重地保存文本原来的面貌，而唐传奇的文本却遭到肆意改窜。进入20世纪，再度力推唐传奇的第一人是鲁迅先生。他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全新的人道主义态度重新梳理传统文化遗产。在《唐宋传奇集》里，鲁迅先生精准选择、抄录了很多唐传奇名篇，如《莺莺传》《离魂记》《枕中记》《南柯太守传》等，按年代顺序编次在册。在《中国小说史略》里，鲁迅先生极力推崇唐传奇的成就，于第八、第九、第十篇专门论述“唐之传奇文”“唐之传奇集及杂俎”，遂使这特别的文学瑰宝，重新进入普通读者和专业人士的视野中，在正统文学史中才占有一席之地。继之，又有著名学者汪辟疆作《唐人小说》，继续加以搜集、整理、阐发，而形成了一定的规模。到了当代，李剑国先生编撰了《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和《宋代传奇集》，基本规范了唐传奇篇目范围。李时人教授整理出版了《全唐五代小说》五卷本全集，第一版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做了精细校勘，成为一套很方便的“唐传奇总集”；后改由中华书局出版，再加补订，而拓展为八卷本，可谓居功至伟。中华书局印行的这套八卷本的《全唐五代小说》收罗备至，印刷精良，值得收藏。中华书局又曾组织专家学者编辑出版过“古体小说丛刊”十四册，其中收入《玄怪录·续玄怪录》《游仙窟校注》《异闻集校证》《纪闻辑校》四册唐传奇珍贵版本。
现有的中小学教材中，除了按照特定主题选入的《捕蛇者说》《童区寄传》这类“反映民间疾苦”“控诉统治阶级”的文言小品之外，唐传奇作为优秀的中华传统文学样式，一篇也没被选入，甚至在知识拓展内容中也没有被提及。很少看到语文教师在教授文言文时，能够有意识地拓展出一点儿唐传奇的知识。涓流至此，渐渐枯竭，而无半滴可以惠及求学者。
文言之雅正，在先秦诸子；性情之纯朴，在唐宋散文；文学想象之绮丽丰富，在唐传奇。唐传奇想象力及创造力汪洋恣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在基础教育阶段，接触和接受传统文学样式是十分必要的。目前中小学部编教材中缺乏唐传奇内容，中小学生对唐传奇这一重要文体缺乏了解。我们十分迫切地编了这本适合中小学生阅读的唐传奇选本，是为了填补教材的空白，激发青少年对阅读传统小说的兴趣。让孩子们知道，除了《聊斋志异》以外，我们还有出现时间更早、想象力更丰富、情感上更真挚、对人性的认识更积极、艺术上更优秀的各种唐传奇文本。
在中小学语文教材中，文言文的比重越来越大，各级考试也非常注重。而实际上，学生们学习文言文时非常痛苦。老师教得痛苦，学生学得无趣，其主要原因之一是文学观念过分保守，选入教材的文言文篇目过于强调“批判现实”而无趣无味。孩子们很难理解，也很难读进去。要让学生真正学好文言文，就要根据青少年的特点，从趣味性、故事性入手，当他们的阅读积累到一定的量之后，养成基本的文言文语感，才有可能产生阅读理解能力的质变。
唐传奇算得上是最好读、最有趣的文言文小说，也最可能获得中小学生的好感，用来做文言文学习教材是最合适不过了。唐传奇中有文言叙事、有论赞、有诗歌，被称为“文备众体”的独特小说文体，阅读一篇唐传奇文，你就同时学习了文言叙事、议论以及诗歌，一举三得。
这本《这才是我想要的语文书：唐传奇分册》以中小学生的独特成长经验和兴趣模式为基础，分主题精选故事曲折、人物生动、想象力丰富的名篇，逐一加以分析导读，让阅读者更有兴趣。
学好文言文需要大量、完整的原文阅读，培养良好的语感和整体意识，而不能零碎、散乱、片段地阅读。有一定语感后再深入阅读，才能真正分析字词句段，拓展阅读，加深理解。如此逐步推进的深阅读，才能更高效率地学习文言文。经过这样的积累，拥有一定的文言文基础，拓宽自己的视野，再延伸开去，学习其他文言文作品，就会容易得多。
这本《这才是我想要的语文书：唐传奇分册》，是面向普通读者，尤其是中小学生、家长和语文教师的普及本，重在导读。因此在编辑过程中，尽量采用已有的专家考证成果进行扼要介绍，加以分析，以期读者阅读之后，或有举一反三的“滚雪球”效果。
唐传奇用文言写作，每个字都十分精准，我们思之再三，放弃了白话文翻译这一项“规定动作”，不愿译成白话破坏其美感，希望阅读者保持对原文的准确感受，通过阅读长文，领会文言表达的神韵，掌握语法规律，直观体会鲁迅所评价的唐传奇“篇幅漫长”“叙述宛转”“文辞华艳”等特点。
对这些选文，我们主要做难字僻词的注音和解释，而不做全文翻译。基础薄弱的同学可先略观其意，稍知故事线索和人物状态，再加积累，慢慢会意，这才是更好的深阅读。
叶开 王琦
二〇二〇年一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