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从起源之时,就是一种内在询问的过程,可以理解为哲学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好奇心,不断去探询一切事物的真相。
行前,于海老师帮我们准备了预读文本,其中有一篇文章,选自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有关“君士坦丁堡的兴建”是这样介绍的:
“一个地点同时具备美丽、安全而且富足的条件,这便完全足以证明君士坦丁的选择是无可非议的了。但是,不论在任何时代,一个伟大的城市的诞生总得和一些神话传说或者一些非凡人物联系在一起以显示它的威严,因此这位皇帝也便不愿过多地把他的决定归之于难以作准的人的决策,倒愿意更多地把它说成是依靠永恒的、万无一失的神的智慧做出的。”
所以,这位皇帝亲自领导着,按照神灵的指示圈画下了这座未来城市的边界线,而随后的继承者,把7座山丘全都包容了进去,“这7座山丘,在走近君士坦丁堡的人看来,一层高似一层,煞是壮观”。
“一切凡能有助于显示一座伟大都城的宏伟、壮丽的东西,一切有助于为它的居民提供便利和娱乐的东西,在君士坦丁堡这座城市的四墙之内无不应有尽有。有一份在该城建成后约100年写成的颇为奇特的文章开列:1座学校或学府、1个竞技场、2个剧场、8个公共浴场、153个私人浴场、52条柱廊、5座谷仓、8条水渠或水库、4座用于元老院会议或法庭审判的宽广的大厅、14座教堂、14座宫殿,还有4388间在高大和华丽方面显得非一般平民住宅所能比的房屋。”
当我在预读文本中看到这些文字,闭上眼睛去想象这座城市的繁华时,说实话,我还是无法想象出当时的盛况,只是从史料中知道,这座城市用不到100年的时间,就使其财富和人口数量可以与罗马争雄,的确撑得起“新罗马”或者“第二罗马”的盛名。
今天的伊斯坦布尔,已经成为一座现代化都市,沿着地中海两岸错落、密集铺开的房屋五彩斑斓,穿行其中的地中海成为整个城市的碧蓝色带,使得都市透着富足与平和。
早上起来,我们相约在酒店露天咖啡馆听于海老师讲课。阳光明媚、海水碧蓝、微风徐徐,如此奢侈地在课程内容发生地听课,幸福得有点儿恍惚。
于海老师从雅斯贝尔斯阐述的哲学轴心时代讲起,告诉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是世界上所有三个地区的人类全都开始意识到整体的存在、自身和自身的限度。人类体验到世界的恐怖和自身的软弱。人类在探询根本性的问题,面对空无,力求解放和拯救。人类在自我的深奥和超然存在的光辉中感受绝对。”而这一切,皆由反思产生。
这是否可以理解为一种纯粹的、内在的求索,同时又是人与外界平行对话的探索与诉求?如于老师所言,“意识再次意识到自身,思想成为它自己的对象”。哲学从起源之时起,就是一种内在询问的过程,可以理解为哲学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好奇心,不断去探询一切事物的真相。
随着于海老师的讲解展开,我也慢慢开始了解到公元前4世纪末至公元前2世纪的希腊化时代,亚历山大和他的老师亚里士多德,亚历山大图书馆以及亚历山大不断把希腊文化传播到各地的努力;了解到一个又一个新帝国的兴起,先是亚历山大大帝及其继承者们的帝国,随后有罗马帝国;了解到恺撒渡过卢比孔河后,保持一千多年的公民自治传统结束了,自此之后,人们总是尝试摆脱专制,回到卢比孔河的那一边,而这一等又是千年。
坐在地中海岸边听课,感觉时间如停滞了一般。每一个话题、每一个人物、每一段故事,都在千年时光之中。古希腊版图的演变,罗马帝国版图的演变,恺撒、庞培、克拉苏、屋大维、安东尼、雷必达六位共和国末期的巨头,从我看的电影镜头里来到了明确的历史脉络中;克利奥帕特拉七世的神话,于我同样是透过银幕记住,而于海老师的讲解中,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作为托勒密王朝的最后一位法老,耻于在一场罗马凯旋仪式上被人示众而选择自杀,态度坚决、藐视一切的死亡方式正是罗马贵族气质的表现,这完全不是“妖后”的作风。
雅斯贝尔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写道:“这个时代产生了直至今天仍是我们思考范围的基本范畴,创立了人类仍赖以存活的世界宗教之源端。无论在何种意义上,人类都已迈出了走向普遍性的步伐。”
普遍性的思考与探索、合乎理性的自由生活、仁政与明智的原则、广泛和平等的宽容原则、道德义务与契约、个人权利与物权,等等,这一切贯穿人类文明发展的每一个进程之中,而对每一个普遍性问题的探讨,都成为人类文明精神熠熠生辉的焦点。
没有人拥有认识全部历史的才智,但“普遍性”探索所具有的魅力提升了我们的心智,正如柏拉图在两千多年前提出来的那样,你只需要把焦点放在人类对话的形式上,因为整个文化就是一次对话。在此地,专注于这次对话,有关两千多年西方文明的一部分,已然渗入我们的心智之中。
任何一次与历史的对话,都如一次冒险,那意味着要去梳理真相,却又缺少对话的素材;那意味着要去反求内心,却又缺少反问的勇气。有人说,神话把历史变成了自然,而我则说,对话把历史变成了当今,所挑战的是自我认知,这种冒险于我,必然带来明显的困境,甚至是惆怅。
人类由历史延展而来,我们寄住在历史长河之中。几千年的时光,亦不断回溯到“普遍性”的探寻之中,哪怕我身处熟悉的环境之中,笑语环绕,真实而亲切,如此绵长的历史于我,还是一片虚空;哪怕海上船只往来不绝,海鸥飞来飞去,如此深邃的话题于我,则是一片迷茫;哪怕天空透着碧蓝,光穿过白云变幻着色调,如此交叠的混乱于我,更是一片困顿。
在这地中海之中,站在连接欧亚的国土之上,冲撞的是历史与现在,融合的是东方与西方,而体认的却是自我与外物。
我是一个喜欢静观不问究竟的人,在于海老师的讲解中,西方文明两千年的历史,混乱交叠,此起彼伏,一族胜来,一族败走;令人心碎的大火焚城,令人向往的城邦富饶;令人恐惧的战火,令人追随的自由。冲突与融合,专制与自由,笃信与虔诚,用斯多葛学派哲学家的观点,马可·奥勒留在《沉思录》中写道:“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永不慌乱,从不冷漠,也永不装腔作势——这便是人性的完美境界。”
我本是喜欢哲学思辨的,这一次因为历史的缘故,发现历史与哲学的交相呼应,用融合而不是学科界限去感悟,哲学与历史打通的愉悦令人更欢喜。哲学与历史相遇、相容的时候,不在于如何理解历史,而在于因历史熏陶,思想始终处于活跃的状态,更具开放的心境。
这个上午,我们的课程始于公元前4世纪晚期开始的希腊化时代,以三大帝国——东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和奥斯曼帝国为代表,并且以“新航路和地理大发现”结束。当时的君士坦丁堡,既是西方文明的桥头堡,也是东西方文化遭遇、冲突和交流最前沿,呈现出伊斯兰文明的扩张与人们力图保存的希腊学问之间的张力。印在讲义上的李约瑟《四海之内》的这段话,“希腊的哲学精义、希伯来的社会是非观以及罗马法被同列为欧洲思想传统的三大基本要素”给这个上午做了一个独特的注脚。
海风、白云,依然涌动在周边,一个人的感应会在瞬间出现,这个时刻我似乎感应到,只要不存在偏见,只要心气平和,就会理解每一种文化都有其安身立命的支撑点,让人不自觉想到《天国王朝》(Kingdom of Heaven)这部电影。《天国王朝》描绘了一幅延绵几个世纪的宗教与文化、政治之间交织的战争场景。耶路撒冷,一个宗教圣地、一个精神归宿的城市,基督教希望拥有她,证明上帝的存在;伊斯兰教希望拥有她,来盼望美好的将来。不同需求,导致一次又一次的争夺。但是,基督教的勇士巴里安与伊斯兰教的英雄萨拉丁以仁爱之心,化解一切。
课程快结束时,于海老师建议选择一段文字来朗读,我们选了伯里克利在阵亡将士国葬典礼上演说中的一段:
我们爱好美丽的东西,但是并没有因此而至于奢侈;我们爱好智慧,但是并没有因此而至于柔弱;我们把财富当作可以适当利用的东西,而没有把它当作自己可以夸耀的东西。至于贫穷,谁也不必以承认自己的贫穷为耻;真正的耻辱是不择手段以避免贫穷。
这段文字深深打动了我,以至于为2019年入学的EMBA同学做寄语时,我以这段文字和伊斯坦布尔做背景,录制了一段视频给大家,把这份内心的共鸣也传递给学生。美丽、智慧、财富、贫穷,这些应该是人生中“普遍性”的问题,能够遇到这段文字,用心理解其内在的力量,我们也会臻至“人性的完美境界”。
在书声琅琅中,课程结束了。午餐之后,小新老师提议租船游览,我们都觉得是个好建议,便一起登船出发,两小时的地中海之旅启航。
天气依然格外晴朗,蓝色的天和湛蓝色的海,就这样,明朗的蓝——土耳其蓝,把我们紧紧地包裹着。祥和与安逸弥漫于行程中,配合着两岸错落别致的建筑,有点儿“世外桃源”的味道。航行在海上,眼见周遭的一切,也就理解了,为什么说伊斯坦布尔是“兼具美丽、安全和富足”的一个地点。我素来对名字敏感,伊斯坦布尔这个名字就给人美的感受,朗朗上口又余音绕梁,有个好名字真的很重要。
伊斯坦布尔位于黑海和地中海之间,一边是亚洲,一边是欧洲,我们游览的部分是在地中海沿岸,经过欧亚大桥。这里不仅是欧亚地理位置上的汇合之地,也是文化矛盾的汇集之地。
船安静地行驶在地中海上。从酒店外的小码头出发,第一个进入眼帘的是一所大学,整所大学一直沿着岸边铺排开。有意思的是,酒店两边分别是两所大学,我并不了解这两所大学,但是为它们地处海岸线,并占据如此宽的领域感到开心。在海岸边学习和讲课,一定是很享受的,做老师的心态尽显无遗。
也许是因为与岸边保持着距离,整个城市非常安静,民居错落连绵,不同颜色的屋顶在阳光下斑斓泛光;三三两两的清真寺宣礼塔由近及远,从海边一直延伸到山丘高处;岸边慢跑和闲坐的人,不知是游客还是居民;海鸥在海上高空回旋飞翔,海面一直伸展、伸展。于海老师说,再往前伸展,就应该到黑海之边了。
我仅有的知识,都在专业领域里,对于承载着前后13个不同文明的历史遗产的城市,更是多了一些敬畏。安静倾听于海老师和小新老师的介绍与交流,感觉新鲜,也透着自己的无知。说实话,如果不是一再被提醒,我也很难把这里与亚洲联系到一起,事实上,即便是广阔的亚洲,其实于我也是陌生而无知的。
此时,在这陌生的地中海,我们有些迷失或者有些迷恋,不知如何解读,也无法解读。我们眼见的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并不属于突厥文明,而是属于希腊文明,此行我是来寻找希腊的吗?
船,继续行驶,我也继续胡思乱想。我们看到一座古城堡。在海岸边的它,从远处看上去不仅壮观,而且独特,城墙古朴,透着力量,塔身坚固,透着时光,完全是石头堆砌的城墙和碉堡,与周边的清真寺建筑完全不同,让我们萌生要去看看的想法。和船员商量,让我们靠岸登上古堡,得到船员许可,我们开心靠岸了。
这是一座保存完好的古堡,走入城门,才知道它叫“如梅利堡垒”(Rumeli Hisari),由奥斯曼帝国苏丹穆罕默德二世兴建于1452年,据说只用了4个月的时间就建好了。奥斯曼帝国兴建该建筑群是为了攻占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其目标是切断可能潜在的海上军事和后勤救援,阻止敌方通过博斯普鲁斯海峡来到拜占庭进行援助,因此堡垒的另一个名称是“海峡切割城堡”。
这个建筑群伫立在地中海的岸边,因为周边都是清真寺的塔尖,它的敦厚与坚固,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格调,让其显得极为独特。因为时间的限制,我们快速开始往上攀登,希望登上靠近海边的塔顶。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途中看到一个完整的露天广场,掩映在建筑和树木之中。因为小广场是在一个军事堡垒中间,所以我不知道这个广场在当时被用来做什么。如今,在夏季,它是露天剧场,用于举办各种音乐会。经过小广场后,继续往上攀登,来到其中一个最靠海的塔顶,由此望出去,真的是非常美。如果不是明确知道这里是一个军事堡垒,你很难把它和炮火联想在一起。来到高高的城墙上,眺望博斯普鲁斯海峡时,刹那间的美,让人惊讶,它被誉为“全世界的军事建筑物中最美丽的杰作之一”,真是名不虚传。
时间催促我们要离开了,顺着阶梯走下城堡,古时的大炮、铁链等武器就展示在露天草地中,还有古时的城堡石块、工事材料,被排放在四周,没入草丛,伴着泥土,嗅着海风,有如天然博物馆,星星点点地诉说着辉煌……走到岸边,回望城堡,竟然会想到那句话:恺撒的归恺撒,上帝的归上帝。
回到船上,傍晚的风略带金辉的光,涂在海面和船身上,我们安静地坐在船顶层甲板上,让目光与景致融合。没有任何干扰,只是海水拍打船舷,海风鼓动旗子,轻抚着时光。两岸的每一个角度、每一个时辰、每一个空间,都好看,好看得叫人流连忘返。回到酒店码头,我们在船前合影,然后在岸边晚餐。
淡淡的红霞爬上了酒店的上空,坐在贯通黑海和地中海的海峡边,点一盘美味海鲜,品着两股海风交错,周边燃起温暖的火把,还有低语喃喃的游人,千年时光定格在一个温柔的晚上。此时的伊斯坦布尔于我而言,算是极美之态,我好像已经就范于这沉醉。
耳边不自觉响起周传雄的《蓝色土耳其》:
还贪恋着 你的风情
诱惑着 你的神秘
埋葬了 我的爱情
忧郁蓝色土耳其
紧跟随着 我的稚气
逃避着 我的宿命
徘徊在 你的淡淡哀愁灰色眼眸里
我愿相信 爱有奇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