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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陈出新话三秦

在中国诸省区市中,陕西属于特色鲜明的省份。如果说浙江的风中都是吴越春秋,湖南的水里都是霸蛮血性,那么,陕西的每块城砖上刻着的都是穿越千年的沉重。在不久前的七十周年国庆阅兵中,陕西的国庆彩车成为网友打趣的话题,“拉着一车砖”就来了。

要我说,用砖块来形容老陕其实再合适不过。砖块质地坚硬、外表土旧、称量起来压手,老陕的个性也差不多。

第一,陕西人倔,他有他自己的逻辑,你怎么死拽都拉不动。

陈忠实的文章里面讲到关中冷娃,其中的“冷”就是倔强、认死理。对许多老陕来说,关中是最好的地方。这种自我感觉良好到了偏执的程度。

1937年7月,日军全面侵华;1938年3月,日军牛岛、川岸师团兵临山西风陵渡;1938年7月,一支由三万多名“陕西冷娃”组成的队伍夜渡黄河,奉命阻击来犯日军。这支军队在中条山坚持抗战近三年,武器落后,后援匮乏,损失惨重,但一直死守阵地,被称为“中条山铁柱”。它先后粉碎了日军的十一次大扫荡,使日军始终未能越过黄河。其中八百个“陕西冷娃”与日军白刃肉搏后,走投无路,不愿受辱,宁愿赴死,朝西北方向的老家拜了三拜,纷纷跳入黄河。“冷娃”再一次用血与火印证了执着不回的秦人精神,这种精神之滥觞其实就是段先念投资的电视剧《大秦帝国》中“血不流干,死不休战”的老秦人精神。

第二个特点说好听叫传统,其实也就是土。

在春晚上,奸商说的是广东话,小男人说的是上海话;如果一个人土得掉渣,一般说的就是陕西话,尤其是关中话。陕西话成了土的IP。

张艺谋算是陕西的一张名片,也称得上是艺术大师,但骨子里其实还没有离开那片黄土地。我一位做餐饮的朋友曾经请张艺谋吃饭,精心准备了一桌山珍海味。张艺谋最后的结论是:“东西的确好,但你别给我这么吃,整一碗面就行了。”面要宽,碗要大,最好背靠墙“圪蹴”着吃,能晒太阳更佳。

《废都》也充分地体现了陕西土的一面,可以说是一本乡土气很浓的都市小说。庄之蝶表面上是个风流才子,其实骨子里还是农民,他的梦想就是做当代的西门大官人,把睡别人家的女人当作最大的荣耀。

也为难贾平凹了,在“废都”西安写洋生活本来就够难了,更何况他还是从商洛走出的小镇青年。本来想写风花雪月,写最美人间四月天,结果写成了小保姆的仪态和精神气质。

其实,陕西本来不土的。自西周开始,以陕西语音为标准的关中方言就被称为雅言,也就是官话。雅言,指发音优雅,是所有官员必须要学习的语言。就连孔子讲课,用的都是陕西话——“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现在陕西话里的很多用词还相当典雅。随着地位逐渐衰落,陕西才逐渐变得土了起来。

第三,陕西人厚重,换种说法是保守,毕竟承载了太过于厚重的历史。

述及过往的荣光,陕西人总是如数家珍。但历史无情,宋代以降,陕西的荣光开始暗淡,皇城成了废都,土地愈加荒凉。经济、文化的重心逐渐自西向东移动。陕西从昔日的昂扬刚健、纵横捭阖,变得沉郁下来。周故原、秦“直道”、汉宫阙、唐三彩,乃至老陕们吃面时捧着的海碗,都带有某种落寞的意味。历史的风华与现实的贫瘠交错,给人以穿越时空的苍凉感,这就是下半场的陕西。

自近代以来,陕西作为辐射西北五省区的桥头堡,迎来了重要的发展机会。抗战时期,山河沦陷,大量企业和学校内迁,陕西迎来了先进的生产技术和大量熟练工人,也使得西安成为了北方第二强的人才中心。随着20世纪60年代中苏交恶,陕西在“三线建设”中再度获益,形成了拥有航空、兵器、卫星、核工业的国防工业格局,甚至成了中国走向现代化航空大国的摇篮。西交大、西工大中走出了很多人才,在中国现代化建设上发挥了重要作用。

2018年我在硅谷访问,遇到了很多华人,一问都是清华、北大的优秀毕业生,尤其以清华为多。他们告诉我,这些年陆续有两万多名清华校友到硅谷落脚,以至于前些时间清华校庆,在美国的校友比在中国的还多。和移民硅谷、享受阳光沙滩的天之骄子相比,这批投身国防、建设祖国的“陕军”不知道杰出了多少倍。我想,这和陕西人沉郁顿挫的性格特质不无关系。

行文至此,先荡开一笔,讲讲陕西的一锅老汤。受食材所限,满汉全席在陕西是做不出来的,但小吃颇有可取之处:羊肉泡馍、水盆羊肉,以及各种做法的面条,面食有上百种之多。对于这些美食,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还有乡绅秀才、文人墨客,都津津乐道。

我多年来走遍全世界,一直秉承着一个原则,叫作“嘴尝市场”。每到一地,都要品尝当地最具特色的小吃。当年我在西安做城市发展战略时,他们带我去了一处号称最正宗的羊肉泡馍——“老孙家羊肉泡馍”,结果一尝,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平淡无奇。

不止“老孙家”,兰州的“马子禄牛肉面”也是如此。任何城市的名小吃一旦被指定为接待用餐,生命就停止了。英雄只能出于草莽,最鲜活的东西永远是在民间。因此,我有三不吃:第一,大规模连锁不吃,尤其是不吃酒店早餐;第二,官方指定、推上神坛的不吃;第三,门口没有老百姓排队的不吃。

那么,还有什么值得吃的呢?随行者随口说出一大堆,什么岐山面、裤带面、酸汤面、肉夹馍、灌汤包……但我觉得都不满意。于是,我毅然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带着他们四处去找。

终于,在一条老街的一座破门楼下,我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脸,阵阵肉香自店中飘出很远。走近再看,原来卖的是水盆羊肉,虽然简陋,但食客盈门。我马上意识到这里一定有料,就是它了。果然不出所料,一顿饭吃下来,连几个西安人都纷纷叫绝。

汤鲜肉嫩,配伍精致,白饼酥软,藠头出味,再佐以关中特有的油泼辣子,真叫一个回味无穷,终生难忘。吃完我问这个老板,这道水盆羊肉为什么这么好吃。不料,老板的一席话却引出了一段故事——西安的一锅羊肉汤,超过了整个美国的历史。

这位老板姓马,叫马尕娃。他说,除了用料讲究之外,主要还是因为家传的一锅老汤,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话说,当年左宗棠平西北,从陕西打到宁夏,再到甘肃,对西北回民来说,这是一次空前未有的大变动。

在这个变动发生以前,陕西各县,特别是渭、泾、洛三河流域,是我国回民的一个主要集中区或杂居地。但自这以后,改变了历史上陕西民族成分的原有面貌。马尕娃讲,那个时候他们家作为回民四处逃难,大户人家背的是金银细软,而他们家的革命传统则是什么都可以舍弃,唯有那锅熬了数百年的羊肉汤不能丢掉,因为他们始终坚守一个朴素的道理:民以食为天,有人的地方就要吃饭,要吃饭就不愁没有生意做。

后来,动荡终于过去,人们开始安定下来,城市慢慢开始恢复繁荣的景象,饭馆的生意也随之兴盛起来,他们家的水盆羊肉因为有这锅老汤的神助,很快便吃客云集,远近闻名了。

时隔数年,我再一次去到西安,想再次寻访这家经营水盆羊肉的饭馆时,遗憾的是因为城市拆迁,已经难觅踪影了。他们便带我去了回民街另外找了一家水盆羊肉店。吃过以后不禁感叹,已经找不到当年马尕娃家那种的感觉了。

马尕娃的老汤让人难忘,今日之陕西,不也正是那锅老汤吗?千年的凋敝反而让这锅老汤浓缩到了极致,随便舀出一勺,都能震惊世界:十多年前我们舀出一勺,变成曲江新区、大唐芙蓉园、皇城复兴计划,打造了闻名天下的曲江模式;四五年前咸阳市礼泉县的村民舀出一勺,成了风行全国的袁家村美食;今天抖音舀出一勺,一场“西安年·最中国”的活动,让西安一夜间成为人们竞相追逐的网红城市……

如今,西安人口正式突破千万,西安已经晋升为超大型城市。它是“一带一路”的起点与枢纽,也是大西部战略的支点,无数机会纷至沓来。国家中心城市、“一带一路”等利好政策,正是国家对西安的无限期待。

与此同时,西安强大的虹吸效应使其他市相形见绌,这当然也正常,西安作为省会、西北的中心城市,一城独大是其历史地理发展的必然;但是,如何让满天星斗不至于淹没在一轮明月的光辉之中,既是西安引领、带动陕西发展的责任,也同样是值得其他地市乃至省里思考的课题。

尽管已经多面开花,但一个区域的发展还是要讲究唯一性、权威性、排他性。陕西真正的长板还是文化。

所谓阅古而通今,最能代表昨天中国辉煌成就的,绝不是文化灿烂但弱不禁风的宋,也不是市民生活丰富、经济发达但宦官专权、党争纷起的明,更不是蒙满政权入主中原的元和清。

能代表昨天中国成就的到底是谁呢?很简单,就是周礼、秦制、汉习、唐风。多少年来,陕西一直是灰头土脸的代表。今天的中国聚焦了全世界的眼光,但谁也说不清中国到底是什么,从哪里来?又要到哪去?

正如文章开头所言,千百年周、秦、汉、唐的积淀,压得陕西人喘不过气来。但越是沉重,越要推陈出新。

2019年国庆期间,西部三市——西安、成都、重庆——均受到热捧,游客人次均有上千万,旅游收入也创新高。其中,西安接待游客1736.74万人次,收入151.87亿元。

我们有幸深度参与过这三座城市的战略策划,也对于这种火爆有更加深刻的认识。这个现象再鲜明不过地宣告着大消费时代的到来,也标志了中国经济强大的内生性。

今天西安的火爆,更是陕西的缩影。这片黄土之上,有写不完的文章,做不完的课题。皇城复兴,不再是昔日自娱自乐的过家家,也不是赔本赚吆喝的买卖,而是明天的奶酪。

陕西这锅沉淀千年的老汤,还有太多故事可以挖掘,随便舀一勺,就足够生猛鲜活,震惊世界。关键在于,陕西,究竟准备好了吗? tx5XPNgS+zu6lWCJwX9gGpCi9lUq6KaGN2pa8i2P6CLIn0WMRh3uedBTMOv2B61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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