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走,就是漫长的十四年。
需要多么坚韧的健壮肉体,才能经受长达十四年之久的坎坷崎岖路上牛车的颠簸呢?何况他这时已经是一个五十五岁的羸弱老人。
信念,是一种存放在内心的力量,它由天地间一种无声的精神唤醒,成为生命的大自觉。而一经产生,其力度就远远大于一切,包括孕育这种力量的肉体自身。当一个人为理想而活,为真理存在,虽筚路蓝缕而不苦,虽赴汤蹈火而自若。简约生活,轻视肉体,慨然生命,全因他心中托着尊贵无比的信念。
“吾欲仁,斯仁至矣!”怀着无限的美意,持着永恒的善念,以礼律约束自身,克制非分之念,在推己及人中,寻求自身的博大和真诚,将执政理念定为“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用高尚的道德情操、彬彬有礼的世风化民导众,为渊驱鱼,为心植绿,为百姓谋福祉。
孔子的精神力量就来自于此。道义在肩,舍我其谁?因为真正的智慧和知性,必是以追求人格完整为目的的。他只向更为完美的人格折腰,只在陶冶情操的路上,甘心接受所有的苦难和磨砺。
但,路上等待孔子的又绝不只是饥肠辘辘的穷蹇和风尘仆仆的艰辛,还有无尽的凶险磨难。
就像头戴荆冠、背负沉重十字架走向受刑地的耶稣所展现的高贵与仁慈,灾祸如影随形地伴随着周游路上的孔子。正是在危机四伏中,他用特有的从容与淡定、自信与快乐,向世人展示了他大义凛然的精神禀赋,人格的尊贵,人性的魅力,尽绽其中。
艰难重重,困苦多多。
公元前四九七年,去卫适陈,过匡地(今河南省长垣县境)时,匡人误认孔子为阳虎(因阳虎的人曾欺压匡人,而孔子的长相又极似阳虎),围困孔子。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惧。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后孔子过蒲,恰逢公叔氏发动叛乱,再遭蒲人野蛮扣留。亏得弟子公良孺施勇斗狠,才得以脱险。
公元前四九三年,去卫如曹,在适宋的路途上,曾与弟子习礼于枟树之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公元前四八九年,孔子离陈过蔡地去楚国时,被陈、蔡大夫率徒围困。绝粮七日,弟子饥馁皆病,子路、子贡均面有愠色,但孔子依然大雅传诵,习礼不息,弦歌不止。
大家都在皱眉头,孔子却幽默地引用《诗经》中“匪兕匪虎,率彼旷野”来反问学生们:我们既非犀牛,也非老虎,为什么总徘徊在旷野上?难道是我的学说不对吗?颜回的回答是:“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为此欣然而笑,满脸春风地说:“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有财,吾为尔宰。”假如你有钱了,我去为你当管家。
面前是无尽的困苦、磨难、威胁,付之的却始终是持定、自若、不屑,甚至是发自内心的微笑。
听听孔子在生命遭到威胁时随口掷出的傲岸、豪纵乃至俏皮的话语,你就不能不对他心生敬意。
面对周游路上的一次次拒绝,面对路遇的一次次生命险境,这个枯瘦的老头儿始终没有放弃甚或减弱自己的弘道之志,反而更加坚定自己的信念。这就是孟子后来总结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既然胸中抱定大道,并将整个生命悉数奉献给道,那么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弘道,虽明知道之不行,也要知其不可而为之,直至尽其道而死,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熹说:“人外无道,道外无人。然人心有觉,而道体无为。故人能大其道,道不能大其人也。”
一个人内在德性生命境界的高下,决定了其外在人生实践的优劣,欲在人生中张扬自己,显功德于世,先决条件是德性生命的塑造。所以,人与道永非互为主客体关系,而只能是前者施,后者受。
孔子已从常人的“愉快”生活含义里高高拔离,具体些讲,是“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是“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乐之至于斯也’”;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统而言之,是在仁德之心的培护之中,通过持之以恒的内外双修,获得德性生命的萌芽、茁壮、参天,继而于仁者之心中升腾起无限的欣然和畅快,进而形成行仁弘道途中无限的动力,并竭诚尽力投入其中。
“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这句极具启发而又深含寓意的话,他用整整一生在恪守践行。
此时,他胸中装着无限,所以不再拘泥于恒常的穷蹇生活细节;他心中有使命召唤,所以自然磊落使气,凛然于人,用微笑作答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