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中国文明史上一个令人惊异的现象。
当异族统治者通过暴力、血腥与屠戮,最后以胜利者的姿态入主中原之后,他们却很快臣服于被征服者的文化,呈现出对汉文化的无比欣赏与融入之中。
五胡十六国时,广袤的中国北部遭受了“五胡乱华”的纷乱时局,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少数民族相继入主中原。从白山黑水、大漠孤烟或广袤草原上走出的粗鄙的北方少数民族统治者,骤然走进陌生的中原,感受着不可同日而语的华夏文明,在敞轩高堂里成为主宰之后,忽然发现自己除了剽悍与勇猛之外竟然一无是处!不仅无法从精神层面统领这些战败区的人民,不懂国家政权的创设、运行和管理,甚至还无法安稳胜利后居功自傲、粗野无礼的那帮乱糟糟的早期弟兄。
于是,为了王朝的稳固,笼络被征服区域占据文化主导地位的汉人士层,同时,为了让那些刚刚换上官服、原先出身草莽的弟兄们从打打闹闹、推推搡搡中变得尊卑有秩,上下有序,这些统治者无一例外,均对汉文化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倾心和依附。
他们求教的殷切目光,落在了儒学的肩头,而儒学“六艺”中的《礼》是焦点所在。
他们长久思考后,恍然大悟:《礼》虽是儒学“六经”之一,但却又蕴涵着更多儒学精神向度的意蕴。合称“三礼”的《周礼》、《仪礼》、《礼记》,涉及的是规范与准则。通俗讲,它的作用就是“安上治民,莫善于礼”,是中国古代典章制度的渊薮。
礼,有着理人伦分际、序长幼尊卑、顺上下等级的重要作用,所以他们格外重视《周礼》,并由此延伸到对儒学的顶礼膜拜。
如前秦氐氏苻坚,积极恢复太学和地方各级学校,广修学宫,招聘学者执教,并强制公卿以下的子孙入学读书,而且每月幸临太学,考问诸生经义,品评优劣。同时规定俸禄百石以上的官吏,必须“学通一经,才成一艺”,否则一律削职为民。
还如后赵石虎,这个残暴成性、昏虐无道的暴君,在残忍狠毒、滥杀无辜的兽性之下,如同古罗马皇帝尼禄对戏剧格外钟情一样,竟然“颇慕经学”。
还比如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公元四九〇年,他亲掌朝政之后,为进一步全面汉化,首先迁都洛阳,继而推出一系列汉化政策:改鲜卑姓为汉姓,禁止鲜卑族同姓结婚,鼓励与汉人通婚。他不仅自己带头改名为元宏,娶汉族大姓女子为后妃,并给他的弟弟们也娶来汉族妻室,而且将公主们嫁给汉人;其次他下令鲜卑人一律改穿汉人服装,禁止说鲜卑语,并严厉规定在朝廷为官者如果再说胡语,就降爵黜冠,为此他不惜杀掉太子以儆效尤。
例子还很多。
如果没有“大小戴”振衰继绝,整理并续传《礼记》,罹患过不可计数兵燹战乱之灾的中国,即便是胜利的入侵者想依《礼》求治,收拾破碎的山河,安顿离乱的天下,但到哪里找寻治国的法宝《礼》呢?
有二戴的《礼记》在,他们顿时放心。
中华文明也顿时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