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远从大汉政权建立之初,虽然黄老盛行,但阴霾遍布的儒学天空已经开始渐渐放亮。
即将建国时,不学无术的刘邦听到陆贾在自己面前称道《诗》、《书》,骂道:“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贾回答:“居马上而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向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及至他看到陆贾所写的《新语》,开始为之面有惭色。
让一个流氓在道德层面感到有惭色,与让一个颟顸之人在道理面前有惭色同等困难。刘邦是流氓,也不学无术,但懂道理。
——这是儒学从理论上对汉王朝的首次开导。
公元前二〇二年,汉高祖五年,诸侯共尊汉王为皇帝于定陶。群臣饮酒争功,上下失致,乱成一团,醉或妄呼,拔剑击柱,刘邦深为厌恶。叔孙通乘机说,我来组织诸生共起朝仪,端正纪律。
效果很快显现。公元前二〇〇年,长乐宫建成典礼上,叔孙通率那帮通晓朝仪的鲁地儒生出场演练,那些起自布衣、现在贵为王侯的土包子们立刻傻眼,“百官执职传警,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至礼毕,复置法酒。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觞九行,谒者言‘罢酒’。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竟朝置酒,无敢喧哗失礼者”。刘邦由是知道儒学的重要性,他为之高兴加感慨:“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于是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
——这是儒学用实际功效对汉王朝的首次打动。
无论是陈胜揭竿后,孔鲋怀抱礼器率领鲁地儒生跑到起义者队伍中,最后同死于难,还是自己灭项羽后,鲁地坚决不降,弦歌不衰,都曾深深地打动过刘邦。他必然要一遍遍在心里默问:是什么给了鲁地的人们这么大的精神力量?
陆贾的理论引导,叔孙通的现实功用,使他隐约且粗糙地明白了一个道理:要统治王国,就要从儒学那里借力。但四海未靖,战事频仍,国力疲惫,又不能不使他沿用黄老思想来休养生息。而刘邦首开帝王祭孔先河,临死前专门到曲阜礼祀孔子,便是他心尊儒学的明证。
等到汉惠帝登基之后,于公元前一九一年废除“挟书律”,使隐匿于民间的儒学经典与诸子杂说得以重见天日,惠帝甚至还专门到《周易》大家何田家里向他请教。
汉文帝尽管好刑名,但他广开讲学之路,重用儒生贾谊,并为《论语》、《孝经》、《孟子》、《尔雅》分置博士。
汉景帝虽然慑于窦太后淫威,喜好老子,但依然为儒家经典置博士,从他假辕固生以剑救其性命,便可看出他对儒学的认可之心。
他甚至在朝堂之上还亲自组织了一场辩论赛,让儒生与黄生当庭辩论。唇枪舌剑中,作为反方辩手的辕固生以儒家理论完胜黄生,这个政体不得不再次深思:在治国理念上,黄老思想是否该让位于儒家?
到汉景帝时,西汉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生产得以发展,人民得以富足,经济得以繁荣,但面临的新的问题是,在国家内部,因黄老政治下中央政权对刘氏王侯的姑息纵容,造成地方藩政势力强化,并最终酿成吴楚七国之乱;在外部,无为思想指导下的“和亲”不能有效解决匈奴的不间断侵扰,而且清静无为的统治思想造成学术多元化的同时,也造成了思想的多元与混乱,与专制中央集权产生了严重的矛盾。
黄老学说让位于新的统治学说,便成为一股不能阻挡之势。
那么,诸子百家之说到底谁能解决真正的现实问题呢?
不要急率地说是儒学。现有的儒学在大汉统治者那里,还不完全具备此等大用,更何况,作为西汉王朝的核心,无论汉文帝还是汉景帝,本身也不具备重新确立意识形态的决心。
一切都在等待两个人的出现。
一个是雄踞于权力顶端,用政令革弊鼎新的人;一个是端坐于学术尖峰,用思想推陈出新的人。
他们将联袂而出,让世界为之一变。
于是,董仲舒轻咳一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站到了历史的前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