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奇迹的人,自身却往往极其简单。
《汉书·董仲舒传》载:“董仲舒,广川人也。少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授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不窥园,其精如此。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
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春秋》上,三年不窥园的勤奋少年;一个学有所成,在汉景帝时曾任经学博士的青年才俊;一个温文尔雅,文名远播,降帐授课的优秀园丁。三幅炭笔勾勒的素描,组成了出仕之前董仲舒的全部肖像。
然而,历史永远不会这样简单,它总为某件事的发生,某个人的出现,进行着漫长的铺排与准备。
董仲舒生于公元前一七九年,汉孝文帝刘恒元年。
此时,距公元前二一三年秦始皇定“挟书律”,焚书坑儒,仅仅过去三十四年。
曾经作为春秋战国时期显学之一的儒学,经嬴政大火焚烧,与百家语、列国史等等一道呈衰微之势,蛰伏于民间。
秦亡汉替,鉴于暴秦因酷刑峻法灭国的前辙,更因连年征战、地荒民疲的特殊社会现状,汉初统治者在治国理念上推行清静无为、垂拱而治的黄老思想,以让百姓休养生息。
《汉书·食货志》载:“汉兴,接秦之弊,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过半……天下既定,民亡盖臧,自天子不能具醇驷,而将相或乘牛车。”
多年战争之后,留下的是一幅荒凉破败、民不聊生的凄惨景象。此时,无论是统治者还是被统治的平民,都有稳定世局、恢复生产、修复生态、发展经济的共同愿望。“贵清静而民自定”的黄老之说,恰好极为吻合汉初统治阶层的理论需求,因而它的最终走上历史舞台,成为一种必然。
汉高祖时,曹参继萧何为丞相,从自身做起,坚持无为。他一遵前任规矩,萧规曹随。在任人上,“择郡国吏木诎于文辞,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者,辄斥去之”;在任职上,“日夜饮醇酒,卿大夫已下吏及宾客见参不事事,来者皆欲有言。至者,参辄饮以醇酒,间之,欲有所言,复饮之,醉而后去,终莫得开说,以为常”。另一位丞相陈平,也治黄帝老子之术,不治事,日饮醇酒,戏妇人。
汉惠帝、高后之时,更是将这种无为而治的思想全面推进,“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户房,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自洗着脚倨傲见儒者,还曾以儒冠为溺器的汉高祖,到汉惠帝﹑吕后,再到好刑名之言的汉文帝、尊崇黄老的汉景帝时期,儒学虽然呈扬头之势,但一直游走在主流社会之外。
对儒学在西汉复兴施以打压的,还有一个特殊的人物,她就是汉文帝之妻、汉景帝之母、汉武帝奶奶的窦太后。
一个女人有点自己的偏见,这没什么,怕的是她恰恰位居权力核心,而且还要执意将这个偏见带到政体之中。那么,随着她寿命的延长,辈分的升高,话语权的变大,便会形成一股狭隘且阴冷的怪风,影响政体的健康走向。西汉时期有两个类似的老女人:一个是西汉末年的王政君,再一个就是西汉初年的窦太后。
汉景帝时,窦太后有次召见儒生辕固生,故意问他老子的学说怎么样。辕固生说:“此是家人言耳。”这无非是家长里短的闲话之语,窦太后闻听勃然大怒:“安得司空城旦书乎!”那么你去给我找找建筑工、守城罪犯的书!
怒不可遏的老太太,竟然让辕固生入圈,徒手与野猪搏斗,可见厌恶儒生之甚。亏汉景帝知道他直言无罪,让人给了他一把剑,这才得以保住性命,罢职归家。
但儒学并不因这种外在环境的酷烈而消殆,它在民间自有扎根的土壤。
原因有二:
一是自孔子建立庞大的学术体系,继之孟子深化,成于荀子改造,儒学已经深入人心,此乃《汉书·儒林传》所谓“古之儒者,博学乎‘六艺’之文。‘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
二是儒学与其他百家学说的鲜明区别,它不光有深奥且又空洞的社会观、道德观、价值体系,更因以《诗》、《书》、《礼》、《易》、《乐》、《春秋》具体“六艺”教人,因而对求知求能的读书人来说,儒学更有着具体“学问”上的强烈吸引力。
所以,儒学虽然在汉初没有走上政治舞台,民间却对之趋之若鹜,心向往之。与同时代众多耕读世家的子弟一样,董仲舒接受了系统的儒家传统教育,并成为《春秋》公羊经学的立宗之人,于学成之后设馆授徒。
由于弟子众多,不能一一面授,他别出心裁,降帏授徒,学问不达一定地步者不能登其堂,亲闻咳唾。帘内正襟危坐的是研究生班,帘外侧耳倾听的是本科生,这些更低一层的本科、专科学生,均由身边弟子代为传授,“弟子传以久次相授业”。
那时,司马迁就坐在帘内,听董仲舒娓娓而谈。
这是何等雍容的授课方式!让人想起宋人一首与此并不相干的词:“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这一讲课方式到东汉时影响了另一位儒学大师,史称马融,“尝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
女乐,在董仲舒这里是列不起的,历史赠予他的排场没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