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书桌,文人永远是孤独的。
文化的不妥协性,使文人在现实世界常常捉襟见肘,寸步难行。
政治可以让文化走近,但那是出于主政者的一种装饰心理,一种摆设之需,而不是土壤对雨水的渴盼关系。
所以,远离王庭,始终伶仃于路。这基本上是所有真正文人的集体宿命。
在孔子如此,在孟子如此,在荀子仍然如此。
公元前二八六年齐灭宋后,齐闵王颇为自负,立刻骄傲无比。作为稷下文人集团的学术领袖,荀子向齐相进说“处胜人之势,会胜人之道”,劝谏齐王不可以骄傲自满,这样有亡国之祸,但齐王不屑一顾。
于是,备感失落的荀子南下去楚。
哲人的眼力就是如此犀利,两年后的公元前二八四年,乐毅率五国联军攻齐,陷齐都临淄。除仅剩两座城池外,齐国几至全面沦陷。
公元前二七九年,田单乘燕惠王用骑劫代乐毅为将之机,向燕军发起反攻,一举收复失地。齐襄王复国后,又招集亡散的学士,重整稷下学宫。
此时,荀子在楚国,正逢秦将白起攻楚,陷郢都。战乱中的荀子离开楚国,再次回齐,投身于稷下学宫的恢复重建工作,意图再现往日稷下盛况。但,事实证明这只是妄想。公元前二六四年,荀子在齐国深感己志不抒,恰逢秦国延请,于是离齐赴秦。在对秦国进行全面考察之后,他建议秦昭襄王重用儒士。
秦昭襄王对待荀子,像卫灵公对待孔子一样,表面尊敬,弃而不用。
仰天叹上一声,走吧。
灰心丧气的荀子离开秦国,公元前二六〇年,荀子回到阔别已久的母国。此时,廉颇正统兵长平,赵括的“长平之战”即将上演。赵孝成王慑于秦军之威,想派使者赴秦议和。荀子从战略高度上说:和与不和,关键取决于秦,秦国现在一心想击败赵国,所以派使者去根本无济于事,不如派使者结交楚、魏,那么秦国会怀疑我们要合纵击秦,它反而会主动与赵议和。
《资治通鉴》与《史记》都详细记录了荀子与临武君在赵孝成王面前议兵的精彩对答,其见解之深,运用之妙,连愚蠢的赵孝成王都连连称是。
耶稣说过,不要把神圣的东西丢给狗,它们会转过头来咬你们;不要把珍珠扔给猪,它们会把珍珠践踏在脚底下。
猪一样的赵孝成王,最终不能用荀子的谋略。失望之后,他只好背起行囊,再次回到第二故乡齐国。
公元前二六四年,齐王建登基,齐国朝政却在君王后手里。荀子向齐相进言“求仁厚明通之君子而托王焉与之参国政,正是非”,并大加挞伐“女主乱之宫,诈臣乱之朝,贪吏乱之官”的齐国政体现状,结果自然是得到非议一片,“齐人或谗荀卿”。
那就再次选择离开吧,荀子怀揣着他的大道来到楚国。
客居楚国的荀子被春申君任命为兰陵令,为时不久,又有人向春申君进谗,荀子只好离楚回赵。后来,深为后悔的春申君连连向远在赵国的荀子写信表达悔意,并一再坚请他赴楚,荀子才又回到楚国,重新担任兰陵令。
就这样,一路用他冷峻的目光观察,一路用他别有远见的思想归纳,一路用他不合时宜的语言进谏,一路迎接嫉恨与漠然,引谗见逐,不断遭弃。
最终,这个思想老人倒在了异国他乡的兰陵,“著数万言而卒,因葬兰陵”。这个“数万言”,应该就是汉代刘向编订的荀子思想的集大成者——《荀子》。
从此,他用他的思想让全世界的人们一遍遍朗诵:“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他辗转千里,很苦。
他终成江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