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齐国出走四年后,他再次听到来自齐国的召唤。
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大师……呼唤声声,声声入耳。
就像一个一气之下愤而离婚的女子,当她独守闺怨,以弃妇身份与更多不堪的垃圾男人见过,并冷静思考之后,会渐渐想起起初的那个男人的种种好来,于是就有了复婚的念头。
这当然是个拙劣的比喻。公元前三一九年,齐宣王即位,执政后他办的第一件事便是振兴弛废已久的稷下学宫,礼聘天下学士。一时间,八方辐辏,应者云集,从各国而来的学者千数百人,盛极一时。
孟子拖着疲惫的身躯,再次回到阔别已久的临淄。这次,齐宣王给予了孟子前所未有的礼遇,任命他为无职事也无言责的卿大夫。
齐宣王向孟子询问齐桓公、晋文公如何称霸之事,孟子却避而不谈,扭转话题,大谈他的仁政主张,提出了“制民之产”、“恒产恒心”、“不征不税”等为政策略,强调“保民而王”、“乐民之乐,忧民之优”。
在孟子心中,只有仁政是普天之道,而王霸之说、刑名之论、取胜之术、利益之论等等都是违背王政的邪说。“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孟子·告子下》)
秦用商鞅进行变法,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用孙膑、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苏秦、张仪纵横天下,天下无不以攻伐为贤,而孟子反对上述这些人的思想观点、政治措施和军事行动。在孟子的心目中,他们根本不是什么英雄豪杰和大丈夫,而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这些人越显赫,越荣耀,越需要自己挺身而出,与之抗衡,拯救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天下万民。他坚信,哪怕只有一个圣君明王能接受他的“仁政”思想,整个天下便可运于掌握之中,人民便会安居乐业。
但齐宣王还是没有采纳孟子的主张,这使孟子再次产生离开的念头。虽然齐宣王带着极大的尊敬挽留这位文化老人,并开出条件:“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
但孟子对此轻蔑一笑。他不需要这个,他需要的是实现自己理想抱负的王道乐土。
破镜难以重圆,有裂痕的婚姻靠乳胶粘不住。
他再次启程。公元前三一二年,他落落寡欢地离开了齐国,决定回到故乡,狐死首丘。离开齐国边邑昼城后,他仰天悲叹:“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
在外飘零了三十五个春秋的孟子,回到了故乡。如同晚年归鲁的孔子,此时的孟子已经清楚知道,自己的政治主张不会被任何诸侯采用,于是蛰伏书斋,不复出游。“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孟子·尽心上》)这个“以身殉道”,对垂暮之年的孟子而言,就是边进行学术整理工作,为往圣继绝学,述孔子之意,边开馆授徒,阐述其思想学说。
在这里,他找到了人生最后的一份快乐。
“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孟子·尽心上》)此时,耄耋之年的他已绝无可能再有父母俱存的快乐,但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他已经做到,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也已经实现,他该掀须一笑了。
带着他“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的独有快乐,这个智慧的老人于公元前三〇五年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