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遥遥,何处是我家?我推仁化民的政治抱负又最终能在哪里实现?
周游的路上,他一定暗自一遍遍问过这个问题。
至齐、卫、陈、蔡、楚,一次次的碰壁,一回回的见阻,虽丝毫动摇不得他沛然于胸的大道,却也使他日渐苍老的心中开始泛起白居易式的归乡之情:“穷通与生死,其奈吾怀抱?江山信为美,齿发行将老。在郡诚未厌,归乡去亦好。”
公元前四八四年,从家乡鲁国递来了一枝玫瑰。弟子冉求为季氏将左师,与齐军战于鲁郊,克之。季康子问他是怎样学会作战的,冉求说学于孔子,遂荐孔子于季氏。季康子派公华、公宾、公林以币迎孔子归鲁。至此,孔子结束了在外十四年的颠沛流离的生活,重回母国。
这是个温暖的邀约。
六十八岁的孔子,在行将就木的人生末班车上,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
但,回来后的他很快就懂得,这只是他的一份纯系美好的遐想。虽然,此时的鲁国国君已是鲁哀公,执掌大权的季桓子也换为季康子,但鲁国还是那个鲁国,一切依旧。
鲁哀公向孔子问政,孔子曰:“政在选臣。”又问:“何为则民服?”(《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回答说:“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论语·为政》)哀公不置可否。
季康子也向孔子问政,孔子说:“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论语·颜渊》)季康子欲行“田赋”,将军费改按田亩征税,使冉求问孔子,孔子曰:“若不度于礼,而贪冒无厌,则虽以田赋,将又不足。”(《左传·哀公十一年》)季氏不听。
鲁国再次向兴冲冲归来的游子竖起了坚硬的手掌。
至此,这个白发萧疏的文化老人终于彻底明白,己志终不得抒,己道终不得行于天下。
“凤鸟不至,河图不出,吾已矣夫!”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隔着两千五百年的月光路,哲人那声悠长的喟叹,在今天听来,仍然那么凄切,那么嘶哑,那么绝望!
作为一个用心灵构建生命、用思想涵盖生活的人,他的神经末梢自然比别人更纤细,他的感官系统自然比别人更敏感。万木凋敝,落叶飘零,别人眼里再寻常不过的季节更迭现象,在他这里却得以延伸和拉长,情从心生,伤时感世,引出身家之戚,勾出黍离之悲。他因心灵质地上的细腻而更接近自然,他因思想上的丰博而更为敏感,所以,他比别人更具有神性的感知和领悟能力。
一生怀着继先圣绝学,开万世太平,怀着克己复礼大志,倡行仁德大道,立意效法周公的孔子,在一派日薄西山的气息奄奄之中,面对坚硬而无奈的现实,终于知道大道难伸,己志不抒。
盘桓在心头持久而崇高的历史使命,压抑在胸口的艰涩愤懑与彻底失望,都使这位永不向现实低头、永远钦敬并迷恋远古文化礼制的睿智老人的心中产生了巨大的落差和强烈的隐痛。
英雄暮年,壮志难酬。
死,并不可怕,忘怀生死的孔子向来达观,“朝闻道,夕死可也”。但崎岖而漫长的人生路即将走到终点,面前的这个乱世仍然嘈杂一片,“道”还是没有闻,“仁”还是没有布,“礼”还是没有行,“均”、“和”、“安”的理想社会体系还是没有建立。
虽然秉持一生的信仰旗帜依然高高飘扬,但此时,却尤显孤单和冷清。怀抱的道义依然鲜明而刚烈,但此时,却更为独孤而凄然。一切已不可为,无所为,无力为,那就将一腔郁闷化作一声长叹,尽付眼前寂寥的山河吧。
司马迁《史记》中的一句话大可玩味:“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
但让人惊讶的是,这个生命即将走向终点的老人没有因此而绝望,从此退隐柴扉,与世隔绝,而是抱着守死善道的信条,钻进书斋,专心从事古典文献的整理和教育事业,删《诗》、《书》,定《礼》、《乐》,修《春秋》,赞《周易》,潜心聚徒授业。
自此之后,他不再过多关注时事和世情,而是埋头浸淫于书斋,将自己的思想用学术形式传诸后人,走向更加学术化和理论化的晚年思想者道路。
中国后世学人,不管在年轻时如何独上高楼,到垂暮时分大都退隐田园,关起门来,三径就荒,做起启育后生,或学理研究之路,就是从这里找到的最初的模板。
这是孔子一生之中文化事业的一个重要分水岭。
公元前五二二年,三十岁的孔子开始设帐授徒,琴张作为开门弟子第一个从游,自此,仲由、曾点、冉伯牛、闵损、冉求、仲弓、颜回、高柴、公西赤诸人先后入学,这些人组成了孔门弟子的第一集团。公元前四八四年,六十八岁的孔子受季康子之召,自卫返鲁,有若、曾参、言偃、卜商、颛孙师诸人皆为此时从学,他们组成了孔门弟子的第二集团。
围绕孔子早年与晚年的个人思想变化,这两个学生集团也呈现出互不相同的集体治学风貌。之前的孔子有用世之想,时时寄望自己的学术主张与政治理想能付诸社会实践。因而,前期的弟子多重于世道实用,学为的是行,注重体道于仕,注重学术的社会实践化。这是冉求为季氏宰,子游为武城宰,原宪为单父宰,子路先为季氏宰,后又为卫大夫孔悝之邑宰,以及子贡以一个国际政治家形象行走在列国的重要原因。
而当他在饱经风霜地周游列国返鲁之后,孔子深知己道不行,仁政难布,由此,用世之心渐渐浅淡,转而向书斋,深入于学问之中。所以,后进的弟子潜心学理,礼乐的理论层次愈加细密,淡化用世之心,集体致力于学理探研,注重发幽见明之功,而且分别成为托钵师门的一代思想宗师。
但即便在此时,孔子仍在说:“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听来,尤令人神伤!
此身已老,但向往用一己良知积极改造社会的火焰依然没有熄灭,以德化民的用世之思依然那么强烈。
世上最打动人的美,往往最沉静。不管是为家国英勇殒身,为道义慨然殉命,还是为爱情默默固守,为践诺扬骨沥血,其间所蒸腾、扬烈的精神,便是人的不寻常的坚执与守恒,从而有了撼人的力度。
崇高,就在那时拔离大地,巍巍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