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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魔法的颜色

火,烧进了双城安卡-摩波。火苗触及魔法营地,烈焰于是呈现出蓝色和绿色,甚至奇迹般地闪出带有七彩之外“第八色”的火花;火舌沿着商业街一路蹿向储油罐,火焰于是气势高涨,仿佛闪耀的火喷泉,“噼啪”炸响;火焰烧到香薰店铺所在的街道,大火于是发出阵阵甜香;大火燎着了药店储藏室里干燥的珍奇药草,人们于是气得发疯,开口唾骂神明。

此时,摩波城的商业区已是一片火海。另一端的安卡城里,有钱有身份的居民纷纷行动,毫不手软,疯狂地拆起桥来。但是,摩波船坞里那些满载谷物、棉花和木材的航船,表面涂着焦油,早已炽燃起来。泊地烧成了灰烬,一艘艘火船趁着退潮,沿着安卡河向大海漂去,仿佛溺水的萤火虫,一路点燃沿岸的宫殿和村舍。火星随风飘到岸上,扑向远处深藏的花园和草屋。

烈焰生出浓烟万丈,仿佛一根狂风卷成的黑柱,即便站在碟形世界的另一端,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若在几英里之外阴凉幽暗的山顶坐观这阵势,感觉必是扣人心弦。此时正有这么两位,看得兴味盎然。

其中高个子的那位倚着一把足有一人高的剑站着,正大嚼鸡腿。要不是看他透着一股机警聪慧的灵气,见了这做派,谁都会以为这是从中轴地荒原来的野蛮人。

另一位显得矮得多,从头到脚都蒙在棕色斗篷里。偶尔稍动一动时,动作之轻犹如猫咪踱步。

之前的二十分钟里,这两位几乎默不作声,只有一段简短无果的争论,事关火海中的一阵猛烈爆炸到底发生在存油货栈还是在巫士克莱博尔的作坊。两人为此下了赌注。

高个子啃完鸡腿,把骨头扔在草丛里,笑里带着怜悯:“那些小巷子都毁了……”他说,“我挺喜欢它们的。”

“还有那些宝库……”矮个子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宝石可燃吗?听说它们跟煤差不多是一类东西。”

“所有金子,都熔了,顺着沟槽流淌。”大个子说着,没有理会矮个子的问题,“所有美酒,都在桶里沸腾了。”

“还有老鼠。”一身棕袍的同伴说。

“老鼠,说得对。”

“盛夏时节,没地方可逃。”

“同样说得对。但,总是觉得……嗯……这会儿……”

他咽下没说完的话,随即换上轻快的口气:“我们还欠‘红水蛭’那儿的老弗莱多八个银币哪。”

矮个子点了点头。

两个人再次默不作声。在这座最大的城市尚未起火的地方,又一轮爆炸开始了,在夜幕上燃起一道红光。

高个子发话了:“鼬子?”

“您说。”

“我想知道是谁放的火。”

这个被唤作“鼬子”的矮个子剑手没应声。他正看着火光映红的大路。路上一直没什么人,因为迪奥希尔城门是第一批烧毁的建筑。熊熊燃烧的梁柱雨点儿般落地,城门就此坍塌。

然而此时,这条路上却走来了两个人。越是在幽暗的光线下,鼬子的眼神越是好使。他看出这两个人骑着马,后面还跟着某种爬兽。不用问,肯定是趁乱疯狂聚敛了财宝、随后出逃的富商。鼬子把他看到的告诉高个子,高个子叹了口气:“拦路抢劫的勾当不合咱们身份。”这个貌似野蛮人的高个子说,“可是,就像你说的,时世艰难啊,反正今晚在哪儿都睡不成踏实觉。”

他换了一只手,紧紧握住剑。眼看着骑在前头的人渐渐近了,他一步跨出来,站在路中央,伸手挡住去路,脸上的笑容摆得恰到好处,不温不火,却咄咄逼人。

“先生,您慢着……”

马上的人拉了缰绳停下,拉下风帽。此人一脸灼伤,伤口还杂着烧焦的胡须,眉毛都烧没了。

“滚一边去,”这人说,“你不就是中轴地 来的那个布拉伍德吗!”

布拉伍德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先发制人了。

“赶紧走吧,你!”马上的人说道,“我没工夫理你,懂吗?”

他环顾四周,又说:“你的那个邋里邋遢、爱往暗处钻的跟班儿呢?躲到哪儿去啦?我的话也是对他说的。”

鼬子一步迈到马跟前,盯着这个伤痕累累的来客。

“哦,怎么会!这不是巫师灵思风吗!”鼬子话音里透出欢喜,同时不忘把这来客对自己的描述暗记在心——以后再跟他算总账,“我就觉着我听着耳熟嘛!”

布拉伍德往地上啐了一口,把剑收进鞘中。跟巫师搅在一起不值当,他们通常都一文不名。

“不就是个蹩脚巫师吗,说话口气倒不小。”布拉伍德低声咕哝。

“你不明白,”巫师话音里带着倦意,“我快被你吓坏了,吓得脊梁骨都直不起来。问题是,我今晚早已惊吓过度。我的意思是说,只要等我从刚才的恐慌中恢复过来,我肯定有工夫好好表现一下我对您的恐惧。”

鼬子指了指那一片火海。

“你刚从那里逃出来?”他问。

巫师用烧得发红、掉了皮的手揉了揉眼睛:“火刚烧起来的时候我就在那边。看见他了吗,后面那个人?”他转身指指渐渐走近的那个旅伴。那个人骑在马上,每隔几秒钟就被颠出马鞍一次。

“怎样?”鼬子问。

“是他引起的。”灵思风只简简单单地说了这么一句。

布拉伍德和鼬子看着那人,那人只单脚套着镫子,一路颠过来。

“纵火犯,就是他?”布拉伍德发了话。

“不,”灵思风说,“不完全是。但他是这么一种人,打个比方说,在电闪雷鸣开了锅的时候,他敢在暴风雨中穿着湿铜甲,站在山顶上大喊‘神都是浑蛋’,引得闪电劈向大伙儿。有什么吃的吗?”

“我们有鸡肉。”鼬子说,“想吃的话,你得多告诉我们点儿事才行。”

“他叫什么?”布拉伍德问。布拉伍德说话的时候,老比别人慢半拍。

“双花。”

“双花?”布拉伍德道,“这名字真怪。”

“你,”灵思风边说边下马,“什么都不懂!鸡呢,你们不是说有鸡肉吗?”

“火辣辣的哦。”鼬子说。

巫师叹了口气。

“这倒提醒我了,”鼬子打了个响指,“爆炸……嗯,大约半个小时之前,有一场很厉害的爆炸……”

“那是存油货栈炸了。”灵思风想起如雨的火花,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鼬子转过身来,微笑着,满怀期待地望着他的伙伴。布拉伍德咕咕哝哝地从钱袋里掏钱递了过去。这时,路那边传来一声尖叫,随即又立刻停止了。灵思风眼睛一直没离开鸡肉。

“他怎么单就学不会骑马呢!”他说。接着,他的身体突然一僵,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吓了一跳似的。他小声惊叫了一声,冲回一片黑暗。当他走回来时,那个唤作“双花”的人瘫在他的肩膀上,矮小,瘦骨嶙峋,打扮奇特——穿一条及膝的裤子,衬衫颜色极鲜艳,又是强烈的对比色,即使在这昏暗的光线下,都把鼬子那双敏感的眼睛晃得够呛。

“摸上去没骨折。”灵思风喘着粗气道。布拉伍德冲鼬子使了个眼色,走过去查看那个他们刚才觉得是头牲口的东西。

“你们最好别管它。”巫师说,眼睛没离开失去知觉的双花,“相信我。有股力量保护着它。”

“是咒语吗?”鼬子说着蹲了下来。

“不不不,但我想也许是某种魔法。不是一般的魔法。我的意思是,这种魔法能把金子变成铜,与此同时仍不失‘金’身;它还能毁掉一个人的所有财产,让这个人一无所有,同时变得富可敌国;它能让弱小的人毫无畏惧地走在盗贼之间;它能穿越道道坚实的大门,掠取层层守护之下的珍宝。到现在,我还被它的力量囚禁着,让我不得不跟着这个疯子,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伤害。这东西的力量比你更大,布拉伍德,也比你更狡猾,鼬子。”

“那么,这个厉害的魔法叫什么?”

灵思风耸耸肩膀:“按我们的话翻译过来,它叫‘荆棘 ’。有酒喝吗?”

“要知道,我也不是一点儿魔法都不懂,”鼬子说,“去年我就曾……当然也多亏我的朋友,夺下强大的大法师尹米特利的魔杖和月亮石腰带,后来还要了他的命。我才不害怕你说的那个什么‘荆棘’。不过,”他接着说,“你这一说,我倒是很感兴趣。能不能多说一些来听听?”

布拉伍德看着路上那一团东西。现在距离近了,在黎明的微光中看得更清楚了。这东西看上去简直像个……

“长了腿儿的箱子?”他说。

“我会告诉你们的,”灵思风说,“只要给点儿酒喝,好吧?”

远处山谷里传来一阵轰鸣,随即咝咝作响。有些比别人多了点儿见识的人下令关闭了安卡河流出双城的闸门。河水流不出去,开始回涌,逼上了岸,涌向烈火肆虐的街道。很快,火海变成汪洋,陆地上的一切此时仿佛一座座岛屿,河水渐涨,岛屿渐渐缩小。烟雾缭绕的城市上空,酷热的水雾升腾,遮住了繁星。鼬子觉着蒸汽的形状从远处看仿佛一朵乌黑的蘑菇。

高傲的安卡和污浊的摩波组成了双城,如果说双城是实体,其他任何时间空间里的城市都只相当于它的影子。这座双城,饱经侵袭,历尽沧桑,却总能东山再起。这一次,大火之后的大水吞噬了未燃尽的一切,还为幸存者带来了特别严重的传染病。但即便是这样,双城也没有倒下。只能说,这场灾难是双城的悠长故事中一个熊熊燃烧的休止符——是焦炭一般的逗点,是火精灵化成的分号。

灾难之前的几日,随着潮汐,一艘船顺着安卡河驶进码头、船坞交错的摩波港。船上载着粉红色的珍珠、奶果、浮石和投递给安卡王公的公务信函,还带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引起了瞎子休的注意。瞎子休是在珍珠坞值乞讨早班的乞丐之一。他用胳膊肘捅捅瘸子瓦的肋条骨,不动声色地往那边指了指。

随船来的人正站在码头边上,看着海员们用力把一只包着铜皮的大箱子搬下跳板。他身边站着另一个人,看样子是船长。瞎子休这个人,即使五十步之外有一小堆质地不怎么纯的金子,他的神经都会为之颤动。这批海员身上有某种东西,让瞎子休全身上下的神经都兴奋起来,向大脑发出最强烈的信号:一笔横财,近在眼前!

果然,箱子卸在卵石滩上以后,随船来的陌生人摸出钱袋,钱币闪光——很多钱币,而且是金币。瞎子休的身体就像探测到水源的榛子树枝一般震动不已 。他又捅了捅瘸子瓦,打发他赶紧抄附近的小道进市中心去。

船长回头往船上走,陌生人一个人留在码头边,一脸茫然,似乎不知如何是好。瞎子休一把抓起他的乞讨钵,一路跑过街道,一脸讨好的媚态。

陌生人一看到他,赶紧伸手抓住钱袋。

“您好啊,大人!”瞎子休问候道,一抬头,只见面前这个人竟长着四只眼睛。他掉头就跑。

“!”陌生人说,然后一把抓住瞎子休的胳膊。瞎子休知道站在缆绳边上的水手们都在笑话自己,同时,他敏感的神经觉察到金钱的存在——感觉强烈极了。他不动了。这个陌生人放开他,翻开揣在腰带上的一本黑色封皮的小册子,然后说:“你耗——!”

“什么?”瞎子休问。那人一脸茫然。

“你耗?”他重复,声音没什么必要地加大了好几倍,仔细地把元音发得非常完整。

“您自个儿跟自个儿‘耗’吧!”瞎子休还嘴。这个陌生人咧嘴笑了,又摸了摸钱袋。这回他掏出来一枚大金币,比面值八千块的安卡克朗还要大一点儿。金币上面的图案瞎子休没见过,可它却在瞎子休脑子里开口了,用的语言他再明白不过了:“我现在的主人正需要帮助。您正好帮帮他啊,这样我就能跟您走了,一起找点儿乐子去。”

乞丐的姿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陌生人于是踏实多了。他又查了查手上的小册子。

“我希望被带去一间酒店、客栈、公寓、酒馆、招待所、旅舍。”他说。

“啊?都去啊?”瞎子休吓了一跳。

“?”陌生人不明白。

瞎子休发觉一群女鱼贩子、挖蛤蜊的,还有闲着看热闹的人正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

“听着,”瞎子休说,“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客栈,一家客栈,您看够用吗?”一想到大金币有可能从手心里飞走,他就全身直哆嗦。就算贼头子尹默尔把其他所有财宝都没收,无论如何,这一枚他一定得扣住。瞎子休断定,这个装着陌生人行李的大箱子里肯定也满是金币。

这个四眼人看着手上的小册子。

“我十分乐意被带往一间‘酒店’,意为‘休息之地’;‘客栈’,意为……”

“行了,明白了。来吧!”

瞎子休马上答道。他捡起一个包裹,快步走开。陌生人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他去了。

瞎子休心里打起了算盘:把这个陌生人带到破鼓酒馆简直是轻而易举,真是好运气,尹默尔肯定会赏给自己点儿什么。然而,虽说这个陌生人一脸好脾气,瞎子休总觉着他身上有那么点儿东西让人不舒服,而且,猜不出他到底是哪路人。倒不是因为那多出来的两只眼(虽然确实够奇怪的),而是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瞎子休回头看了看他。

这个身材矮小的陌生人漫步在大街上,四下张望着,对一切都感到十分好奇。

瞎子休终于知道“别的什么东西”是什么了,他差点儿叫出声来。

他刚才看见的那个仿佛扎根在码头边的大木头箱子正迈着小跳步,一路跟着它的主人。瞎子休慢慢地弯了弯腰,要是动作太突然,说不定他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两条直哆嗦的腿。弯下腰,他就能看见箱子底下的情形。

箱子底下长了好多好多条小短腿儿。

瞎子休慢慢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往破鼓酒馆走去。

“奇怪。”尹默尔说。

“他有个这么老大的木头箱子呢!”瘸子瓦补了一句。

“不是做买卖的,就是个探子。”尹默尔说。他从炸肉饼上撕下一片肉,抛到半空,肉还没触到屋梁,顶棚角落阴暗处飞出一团黑影,扑过来,把肉叼走了。

“不是做买卖的,就是个探子。”尹默尔念叨着,“我倒希望是个探子。从探子那儿赚的钱是一般人的两倍:按正常情况收他一份钱,把他举报上去又能得一笔报酬。你觉得如何,威瑟?”

安卡-摩波的第二大盗贼站在尹默尔对面,独眼半睁半闭,耸耸肩膀。

“我在船上查过了,”他说,“这船是艘自由商船,刚跑了一趟布朗群岛。岛上住的都是野人,根本不懂什么叫探子,遇上做买卖的,估计煮煮就吃了。”

“他有点儿像做买卖的,”瘸子瓦搭讪着,“就是不够胖。”

窗口响起一阵翅膀扑动的声音,尹默尔拖着肥大的身躯离开椅子,走到房间另一头,带过来一只大乌鸦。他把系在乌鸦腿上密封着的信筒解下来,乌鸦便飞向藏在屋梁处的同伴那里去了。

威瑟一点儿都不喜欢它们。谁都知道,尹默尔的乌鸦对主人忠心耿耿,尹默尔如今的得力助手威瑟当年曾经试图夺取安卡-摩波贼老大的位置,结果,这些乌鸦让他丢了左眼。当然,他没丧命。尹默尔从不因为谁有野心而忌恨谁。

“来自12。”尹默尔说着,把小信筒扔到一边,打开里面的小纸卷。

“老猫高林,”威瑟马上说,“在小神庙那边的铜铃塔上盯梢。”

“他说瞎子休把那个陌生人带到破鼓酒馆去了。好啊,巴不得呢。布罗德曼是……我们的朋友,对吧?”威瑟说,“哼,他看见好买卖就是朋友。”

“你的那个高林也照顾过他的生意。”尹默尔高兴地说,“信上提到一只长腿儿的箱子,要是我没看错这草字的话。”

说着,他从信上抬眼望望威瑟。

威瑟把眼睛移向别处。“我得好好管教管教他了。”他冷淡地说。他往椅子背靠了靠,一袭黑衣,那淡漠的姿态,宛如边缘地的黑豹伏在丛林的枝干上。瘸子瓦看着他,心想,用不了多久,那位登在小神庙顶上的高林也得在“远地”的多重空间里“成神”。他还欠瘸子瓦三个铜子儿呢。

尹默尔把信揉成一团,扔到屋角:“我想咱们待会儿就溜达到破鼓那边看看,威瑟,还能尝尝那儿的啤酒——既然你们的人觉得那么好喝。”

威瑟什么都没说。做尹默尔的助手,那感觉就像被人用熏了香的鞋带子一下子一下子地慢慢抽死。

双城安卡-摩波是“环海”周边城市之首,自然也成了乌合之众的老窝:歹徒、盗贼、联手经营的买卖人,等等。这正是这座城市如此富足的原因之一。河的逆时向那边,摩波迷宫似的巷子里住着许多地位卑贱的住户,这些人常为城中相互争斗的团伙“兼差”,赚些外快,弥补微不足道的收入。所以,瞎子休和双花一走进破鼓酒馆的院子,这些“兼差”中的小头目便得知:有钱人进了城!一些比较细心的探子还传来口信,说那个进城的陌生人带着一本小册子,小册子总能提示他该讲什么话,还说那个陌生人带着一个会自己走路的箱子。

这消息立刻被大家判定为不可信:有这么大本事的魔法师,从来不会走近摩波船坞一英里之内。

这会儿正是城里的一部分住户准备起身、另一部分正要躺下睡觉的时候,破鼓酒馆里客人寥寥,没几个人看见顺着楼梯走进来的双花。他的“行李”也随即出现在他身后,开始满怀信心晃晃悠悠地步下台阶。一见之下,坐在粗糙木桌旁的酒客们仿佛同一个人似的低下头来,疑心重重地盯着自己的酒杯。

瞎子休带着双花和“行李”走过吧台,布罗德曼正在那儿冲着打扫吧台的小巨怪发脾气。“那是什么玩意儿?”布罗德曼问。

“别问了。”瞎子休小声说。双花已经开始翻他那本小册子了。

“他干什么呢?”布罗德曼双手叉腰。

“这小本子教他说话。怪吧。”瞎子休咕哝着。

“小本子怎么能教人说话?”

“我希望有一处住所、一个房间、一间宿舍、招待所,包伙食的招待所,你们的房间干净吗?一间有窗户的房间,你们这里住一晚多少钱?”双花一口气儿念下来。

布罗德曼看了看瞎子休,瞎子休耸了耸肩膀。

“他是个大款。”瞎子休说。

“你跟他说,我们这儿住一夜三个铜子儿;还有,他带的那个东西得放马房里头去。”

“?”陌生人没听明白。

布罗德曼伸出三根粗粗红红的手指头,陌生人脸上立即现出恍然大悟的灿烂神情。他把手伸进钱袋,把三枚大金币放进布罗德曼的手心里。

布罗德曼呆呆地望着金币。这些金币足够买四个破鼓酒馆。他看看瞎子休,瞎子休没反应;他又看看这陌生人,咽了口唾沫。

“哦,好的!”布罗德曼的嗓音高得不自然,“当然,我们还包伙食……呃……明白吗,就是给你吃的。你,吃,懂?”他边说边比画。

“屎?”

“差不多……”布罗德曼的汗都下来了,“我想你得查查你的小本子。”

这人打开小册子,手指头点在其中一页上查找。布罗德曼好歹也识点儿字,偷眼往小册子上瞅了几眼——跟天书一样,完全看不懂。“食——物!”陌生人念道,“找到了!炸肉饼、土豆烧肉、排骨、炖锅、蔬菜烧肉、杂烩、肉馅儿、肉片儿、小蛋糕、小饺子、牛奶冻、果汁冻、粥,加香肠……或者不加香肠、配豆子……或者不配豆子,精美小菜、果子冻、果酱、杂碎。”

说完,冲着布罗德曼露出满脸笑容。

“这些你全要?”布罗德曼这个老板话音直颤。

“他就这么个说话法儿,”瞎子休说,“别问我为什么。他就这样儿。”

这会儿,屋里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这个陌生人,除了巫师灵思风。他坐在最暗的屋角,慢悠悠地喝着一杯非常淡的啤酒。

他盯着陌生人带的“行李”。

看着灵思风。

看看他吧:像大多数巫师一般瘦得皮包骨头,穿一袭暗红色长袍,袍上缀着绣有神秘魔符的金属片。也许有人会把他当成从大法师手下逃走的学徒——或是因为傲慢,或是忍受不了单调的生活,或是出于恐惧,再不就是情思俗念未断。然而,灵思风脖子上戴着一根链子,上面坠着个八角形的铜片,这表明他是“幽冥大学”的毕业生。这是教授魔法的高等学府,它那超时空的校园从来没有确定的方位。该大学的毕业生前程远大,至少也会成为一名法师。但灵思风自打碰上一回倒霉事之后,脑子里就只剩下一句咒语了,于是只能徘徊在镇上,靠着天生的语言天赋混口饭吃。他不愿意循规蹈矩好好工作,但他脑子好使,像只聪明的耗子,遇上什么都过目不忘。他认得出智慧梨木。他这会儿盯着看的正是这样一块木头,灵思风觉得简直难以置信。

一个大法师,费尽时力,最终也只不过能够得到小小一柄由智慧梨树的木材制成的魔杖。

智慧梨树只在施过古代魔法的土地上生长。环海一带的城市中,这样的魔杖或许只有两根。

可眼前,一个智慧梨木大箱子!

灵思风算计着:即使这个箱子里面塞满蛋白石星星——这“珠”的价值也赶不上“椟”的十分之一。他脑门儿上的一根筋开始跳动起来。

他起身,走向吧台那边的三个人。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他主动问道。

“一边待着去吧,灵思风。”布罗德曼喝道。

“我想,要是能用这位先生的家乡话和他说几句,大家都省事。”巫师温和地说。

“他自己不也能说得挺明白的吗?”布罗德曼说道,但也往后让了几步。

灵思风朝陌生人谦和地笑笑,试着说了几句客迈拉语。灵思风以自己流利的客迈拉语为傲,这个陌生人听了却一脸迷惑。

“你这肯定不管用。”瞎子休颇有见识地说,“看见他那个小本子了吗?小本子能告诉他怎么说话。肯定是法术。”

灵思风又换用博洛格拉维亚官话,然后是凡格麦施特语、萨米特里语,连黑乌路古语都用上了——这种黑乌路古语没有名词,唯一的一个形容词还是个脏字。陌生人听完所有语言后,都礼貌地表示自己不懂。灵思风孤注一掷,讲出一种异域语言“璀博”,那陌生人听了,绽放出兴奋的笑容。

“终于……”他大叫,“先生,这真太棒了!”

(当然,在璀博语里,“这真太棒了”的说法是这样的:这是“像由阿瓦亚瓦山坡下面钻石树林里最高的一棵钻石树经过斧头和火焰不懈打造所制成的独木舟这种一辈子只能见一次的事啊”!)

“这一大串儿都是什么意思?”布罗德曼疑心重重。

“老板说什么?”矮个子陌生人问。

灵思风咽了口唾沫。“布罗德曼,”他说,“来两杯你们最好的淡啤酒!”

“你能听懂他的话?”

“哦,当然。”

“快告诉他,告诉他我们欢迎他!告诉他,早餐每顿只收……嗯……一个金币。”看布罗德曼这会儿的表情,他心里似乎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斗争。终于,一阵慷慨的冲动之下,他又补了一句:“你的饭钱免了,都在这里头。”

“先生,”灵思风对陌生人淡淡地说,“您要是还待在这里,不出今晚,不是挨刀就是被毒死。别,别板脸,继续笑,否则我也跟您一个下场。”

“哦,得了吧。”陌生人往四周看了看,“这儿看上去挺不错,地道的摩波小旅馆,我听别人提过多少次了!瞧这些巧夺天工的老房梁,还有,这儿的房价也便宜!”

灵思风飞快地往四周扫了几眼,怕万一是河对岸魔法营地的魔咒泄露,已经把他们变到别的地方去了。不,他们仍然在破鼓酒馆里,墙壁满是烟熏的黑斑,地板是陈年灯芯草加不知名的甲虫的混合物,沤着卖不出去的酸啤酒。他努力把眼前的景象往“巧夺天工”这个形容词上靠。

(其实按璀博语里的说法,这个词更准确的译法应该是,“设计得宛如奥洛海半岛上吃海绵的侏儒居住的小巧的珊瑚阁一般精美奇妙”。)

他把心思从词语上拉回来。

陌生人接着说:“我叫双花。”

说着伸出手。旁边的三个人本能地低头看看他手心里面有没有钱。

“幸会。”灵思风道,“我叫灵思风。嘿,我没跟您开玩笑,这地方很危险。”

“太好了!我就想待在这种地方。”

“啊?”

“杯子里盛的是什么东西?”

“这个?是啤酒。是的,这叫啤酒,明白?啤酒。”

“啊!多么有代表性的饮料!一小枚金币够了吧,您说呢?我可不想惹事。”

钱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半了。

“咳,咳,”灵思风干咳了两声,“不,我是说,当然惹不了事。”

“那就好。您说这里危险,那么您的意思是,勇士和冒险家们一定常来这里吧?”

灵思风想了想。“是……吧。”他应付了一句。

“太好了!我若能见着他们就好了。”

巫师灵思风茅塞顿开。“啊……”他说,“您是来招雇佣兵的么?”(璀博语是这样说的:您是想用最丰盛的奶果子饭雇战士为部落而战吗?)

“哦,不。我只是想见见勇士们。这样等我回家的时候,我就能跟别人说我见过他们了。”

灵思风想,要是双花真的见全了破鼓酒馆的常客,他就回不了家了。除非他的家正好在河的下游,这样他的尸首还能顺水漂回去。

“您家住哪儿?”灵思风问,他注意到布罗德曼溜到后面的小隔间里去了,而瞎子休坐在近旁的桌边,怀疑地望着他们俩。

“您听说过德斯·佩拉吉城吗?”

“嗯……我学璀博语时间不很长。我最近才……您看……”

“哦,德斯·佩拉吉不在璀博。我会讲璀博话,是因为我们那边的港口有很多璀博水手。德斯·佩拉吉是阿加丁帝国最大的海港。”

“不好意思,完全没听说过。”

双花眉毛一扬:“没听说过吗?很大的港口啊,从布朗群岛起程,顺时向航行大约一个星期,就到了。您没事吧?”

他赶紧跑到桌子那头,拍着灵思风的后背。灵思风被酒呛着了。

那是衡重大陆!

三条街之外,一个老人正把一枚硬币扔进一小碟酸液里,然后慢慢搅动。布罗德曼等得很不耐烦。在这样的屋子里,他觉得惴惴不安:到处摆着大桶,烧杯里的液体咕噜咕噜地冒着泡,一排排架子上摆着的东西影影绰绰,看上去像是头盖骨和某些奇异生物的标本。

“好了没有?”他问。

“这样的事不能图快,”老炼金术士一脸怒气,“分析总要花好长时间。啊……”他戳戳小碟,硬币躺在一汪碧绿色的液体里。他在一张羊皮纸上列开了算式。

“太有意思了……”他最后发了话。

“它是真的吗?”

老人撇撇嘴。“那要看你怎么说了,”他说,“如果你的意思是:这硬币和……比如和我们面值五十块的镚子儿相比,是不是同一种东西?那么,答案是否定的。”

“我就知道!”布拉德曼吼道,转身要走。

“我想我可能没说清楚。”炼金术士说。布罗德曼生气地又转回身来。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看,这么多年,我们使用的硬币,铸造的时候多多少少都掺了各种各样的杂质。一般的硬币里,金的成分只占十二份里面的四份,其余的都是银、铜……”

“又怎么了?”

“我是说,这枚金币和我们用的不一样,因为它是纯金的!”

布罗德曼一路小跑地离开了。炼金术士盯着天花板,盯了好半天。随后,他拿出一张非常小的羊皮纸,在杂乱的工作台上找到笔,写了一个简短的便条。写好后,他走到笼子边,里面是他养的白鸽、黑公鸡和其他一些试验用的动物。从其中一个笼子里,他捉出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老鼠,把写好的便条封在小瓶里,捆在它后腿上,放它走了。

老鼠在地板上四处嗅了嗅,爬进对面墙根的一个小洞,消失了。

与此同时,住在街区另一头的一个从没算准过命的算命师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水晶球,低声叫了出来。随后的一小时之内,她变卖了自己的首饰、各式各样的魔法装备、大部分衣物和几乎所有不方便骑马带走的东西,买了她能买得起的最快的马。后来,她住的房子坍塌在烈火中,与此同时,她却在摩波山里死于一场很诡异的山崩。这件事证明,死神也是爱开玩笑的。

那只会认路的老鼠消失在城市地下那迷宫一般的地道里面,在准确觅路的古老本性的引导下一路狂奔。与此同时,安卡-摩波的王公拿起清早由信天翁送来的一摞信件。他神色忧虑地再一次看了一眼最上面的一封,叫来了他的首席侦探。

与此同时,在破鼓酒馆,双花侃侃而谈,灵思风听得张口结舌。

“于是我就决定自己来看看。”矮个子说道,“我八年的积蓄啊,但每半个利努都值得。我的意思是……我终于来到这里了,来到安卡-摩波,这个以歌谣和传奇闻名的地方……街道上留着他们的足迹:白刃海瑞克、野蛮人赫伦、中轴来客布拉伍德,还有鼬子……您知道吗,所有这一切,我过去只敢想象。”

灵思风听着,仿佛着了魔,一脸恐惧。

“我再也无法忍受以前在德斯·佩拉吉的生活了。”双花快活地打开话匣子,“一天到晚坐在写字台旁,把一串一串数字加起来,就为了最后拿点儿加班费……哪有半点儿罗曼蒂克的意思呢?我自己就寻思,双花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不能只听别人讲故事,你可以‘身临其境’,从今以后,再也不必跑去船坞听水手们讲故事了。于是我就自己编了一部常用语录,订了一段航线,赶最近的一艘船到了布朗群岛。”

“也没个保镖?”灵思风低声问。

“没有。要保镖做什么?我身上有什么值得抢的?”

灵思风咳嗽一声:“您有……咳……金子啊。”

“只有两千利努,不够活一两个月的,我是说在我家那边。我想,钱在这边也许经花些。”

“利努就是那种大金币吗?”灵思风问。

“是的。”双花透过他那双怪模怪样、用来看东西的镜片担心地望着巫师,“您觉得两千够吗?”

“呃……”灵思风哑着嗓子说,“我是说,是的……足够了。”

“那就好。”

“嗯……是不是阿加丁帝国人人都像您这么富有?”

“我?富有?别吓唬我了,您怎么能这么想?我只是个穷职员!您是不是觉得我刚才给店老板的钱太多了?”双花问。

“呃……刚才要是少给点儿,估计他也不会反对。”灵思风承认。

“唉,下回我得放聪明点儿了。我知道还有好多规矩我得慢慢学。我突然想到……灵思风,若我雇您为……嗯……我也不知这个词合不合适,雇您为‘向导’,您看您愿意吗?给您一个利努一天,我想这价钱我还出得起。”

灵思风想张口应声,但话仿佛堵在嗓子里,不愿吐进这个似乎发了疯的世界里。双花红了脸。

“我肯定是冒犯您了。”他说,“对您这样的专业人士提这样的要求实在是太无礼了。您肯定还有很多事要忙——比如高深的魔法,肯定是的……”

“不,”灵思风虚弱地说,“我目前也没什么事。一个利努,您说的?一天一个?每天?”

“在目前情况下,我也许应该给您涨到每天一个半利努。当然,日常生活费用咱们再单算。”

巫师顿时恢复元气。“那就这么着,”他说,“好极了。”

双花把手伸进钱袋,掏出个圆圆大大的金家伙,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收进去了。灵思风没能抓住机会好好瞧瞧它。

“我想……”这位观光客说,“我想先稍稍休息一下。一路过来,可不近呢。您可不可以中午的时候再来找我,我们可以在城里转转。”

“没问题。”

“那现在,麻烦您跟老板说一声,带我去我的房间吧。”

灵思风照办了。只见神情紧张的布罗德曼从屋后的小间一路跑回来,带领客人登上吧台后面的木头楼梯。几秒钟后,客人的“行李”也自己站起来,“噼里啪啦”地跑过屋子,跟在他们后面。

直到这时,巫师灵思风才低头看着手里的六个大金币。双花坚持要先付给他头四天的费用。

瞎子休频频点头,怂恿地笑着。灵思风骂了他几句。

当学生那会儿,灵思风从没在预言方面拿过高分,而如今,脑子里从没动过的几根筋突突直跳,未来似乎绽放出异彩,出现在他眼前。他肩胛骨之间的一块地方开始发痒。他知道目前该做什么:去买匹马。一定要匹快马,但求最贵,否则……灵思风一时还真想不出他认识的马贩子里有谁能找得起他钱——整整一盎司 的金子呢。

到那时,剩下的五个金币足够用来在遥远的地方创业。二百英里之外够远了。这是很明智的打算。

可是,双花怎么办呢,独自一人在这个连蟑螂都认钱的城市里混?撇下他,有点儿太没良心了。

安卡-摩波的王公笑了,皮笑肉不笑。

“你是说中轴门?”他低声问。

卫队长潇洒地一鞠躬:“是的,大人。我们射中他的马,他这才停下来。”

“然后,你差不多就被直接送到这里来了。”王公低头看着灵思风,问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有流言说,王公的宫殿中,整整一个侧翼的房间里都坐满了办事员,整日忙于校对更新那些由王公精心组织的侦探机构送来的情报。灵思风一点儿也不怀疑这种说法。他往接待室一侧的阳台那边瞥了一眼。猛冲过去,敏捷地一跃——然后便是十字弩“嗖”的一箭。他打了个哆嗦。

王公用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托住多层的下巴,像珠子一般又小又硬的眼睛盯着巫师。

“看看,”他说道,“毁约、盗马、使用假币——对,差不多就这些了,灵思风。”

这太过分了。

“马不是偷的。我是公平交易买来的!”

“可你用的是假币。这属于技术性盗窃,明白吗?”

“可这利努是实打实的金子!”

“利努?”王公的粗手指捏着一枚金币转动着,“叫这个名字?有意思。但是,你自己也说了,它跟咱们的钱不一样……”

“当然,它不是……”

“啊!你承认了吧,接着说啊!”

灵思风张嘴要讲,想了想还是打住的好,于是闭了嘴。

“你是罪有应得。你最大的罪过,就是卑鄙地背叛了一名来访的观光客。这是道德沦丧。你不知羞耻吗,灵思风?”

王公微微一挥手,站在灵思风身后的卫兵退后,卫队长也往右边撤了几步。灵思风顿时感觉自己孤零零的。

传说当巫师临死的时候,是死神亲自来索命(而不是像惯常那样,派出它的手下“疾病”或“饥荒”)。灵思风紧张地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什么穿黑衣的高个子出现 。屋子角落那里是不是有个摇曳不定的影子?“当然,”王公说,“我也可以开恩。”

影子消失了。灵思风抬起头,一副死里求生的神情。

“您说。”他说。

王公又挥挥手。只见卫兵们都离开了房间。跟与双城的统治者独处一室相比,灵思风宁愿卫兵们还在。

“过来,灵思风。”王公说。王座旁边的玛瑙矮桌上放着一碗喷香的菜,他问灵思风:“来点儿冰糖海蜇?想吃吗?”

“呃……”灵思风说,“不。”

“那么现在,我希望你听清楚我要说的每一句话,”王公温和地说,“否则你必死无疑。很有趣的死法,当然不是立即毙命。请你别抖成这样。既然你多少还算是个巫师,你一定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形状像碟子的世界上吧?相传在远处的碟形世界边缘地带,有一片大陆,面积虽小,重量却相当于碟形世界这半圆上所有大陆重量的总和。古老的传奇上说,那是因为,那个边缘上的大陆几乎都是金子堆出来的。你一定也知道吧?”

灵思风点点头。谁没听说过衡重大陆呢?一些水手甚至相信了这小时候听来的故事,于是出海寻找。当然,他们不是空手而归,就是一去不复返。正经点儿的水手都认为,那些回不来的都是被巨龟吃掉了。衡重大陆,跟太阳神话没什么两样。

“这个大陆当然是存在的。”王公说,“虽然它并不是由金子堆成的,但在那里,金子确实是很常见的金属。那里主要是由沉积在地壳深处的第八元素组成的。像你这样的明白人都该知道,衡重大陆的存在一经证实,对我们这里的人民无疑是致命的威胁……”他停住,看着灵思风张得大大的嘴巴,叹了口气,接着说,“你还在听我说话吗?”

“呃……”灵思风咽了口唾沫,舔舔嘴唇,“我……听着呢,金子什么的……”

“那就行。”王公高兴地说,“要是能去一趟衡重大陆,带回一船金子,这一定是件了不起的事。你是这么想的吗?”

灵思风产生了一种落进某个圈套的感觉。

“那又怎样?”他壮起胆子问。

“可如果环海周围住的每个人都有座金山,会怎么样呢?会是件好事吗?好好想想吧。”

灵思风皱起眉头,他思考着。“咱们不就都富有了吗?”他说。

话一出口,他觉得四周温度骤降。看来说错话了。

“我还告诉你,灵思风,环海的君主和阿加丁帝国的君主之间向来是有些交往的,”王公接着说,“只不过联系不多。两国之间共同点甚少。他们想要的,咱们没有;他们有的,咱们又买不起。他们是个古老的帝国,灵思风。历史太长,人民狡猾残酷,而且富得流油。我们只是派信天翁相互递送一些表示友好慰问的信件,隔很久才送一封。

“今天早上就有这样一封信。他们国家的一名公民似乎一门心思要来访问。他只不过是想来咱们这里‘看看’——穿过顺时洋,历经艰险,只为‘看看’。真是个疯子。

“这个人是今天早上到的。他本来很有可能遇上伟大的勇士,或是最聪明的盗贼,或是智慧的圣贤。结果他遇上了你,还雇你做他的向导。你就做他的向导吧,灵思风,给这个来‘看看’的人,这个双花,做向导。你要保证他回去后会把咱们这个小城褒扬一番。你觉得怎么样?”

“呃……多谢大人。”灵思风苦恼地说。

“当然,还有一点。要是这位观光客遇到什么麻烦,那就太不幸了。比如说,如果他死了,那就太可怕了。对我们这片土地来说也是件极其可怕的事。阿加丁的皇帝很关心他的子民,而且点点头就能灭了咱们。就那么一点头。最后,如果那位观光客发生了什么不幸,对你来说,同样是件极其可怕的事,灵思风。不等阿加丁帝国的大船开过来,我的手下就会要你的命,我们可不希望人家来复仇的时候还能看见你这个大活人,否则人家就更生气了。不错,确实有些可以保证让性命留在身体里的咒语,但那种咒语不可能什么人都会,而且……我看你已经有点儿明白了吧?”

“呃……”

“你说什么?”

“是,大人。我是……呃……我会照办,我的意思是说,我会拼命照……我是说我会照顾他,保护他,不让他受伤害。”完事以后,我肯定会找到另一份在地狱里用雪球变戏法的工作……他痛苦地暗想。

“太好了!我已经知道,你跟双花的关系非常好。多么好的开始!等他安全回到他们国家,我亏待不了你。说不定我会不再追究你犯下的罪过。谢谢你,灵思风。你可以走了。”

灵思风心想,还是别追着讨要余下的五枚利努为好。他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哦,还有件事。”巫师刚摸到门把手,王公又发话了。

“大人?”灵思风心一沉。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逃出城去,躲避你的责任。我看得出来,你生来就是个城里人。但为了请你放心,我还是会在今晚之前,把你的情况通知其他城市的王公们。”

“大人,我向您保证,我压根儿没这么想过。”

“真的吗?那你就得控告你自己的脸了,因为它流露出想逃跑的表情,对你犯下了诽谤罪。”

灵思风没命似的跑回破鼓酒馆,和一个匆匆从里面出来的人撞个正着。这个人之所以这么急,因为他胸口上插着把矛。他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在灵思风脚下,死了。

灵思风从门框望进去,一下抽回身来。一把大飞斧,仿佛一只山鸡,“嗖”的一声从眼前飞过。

小心翼翼再看一眼,才知这斧子其实不是专冲着他来的。破鼓酒馆黑乎乎的店堂里一片大乱,众人打成一团。又看第三眼,这一眼看得比较仔细——他发现其中不少已经挂了彩。灵思风侧过身,躲过一把猛扔过来的凳子。凳子飞到街道另一头,摔了个粉碎。随后,他冲进店堂里。

灵思风身穿深色长袍,经久不换,加上难得洗一次,颜色越发深。店堂里灯光幽暗,场面混乱,谁也没注意一团暗影飞快地从一张桌子底钻到下一张桌子底。有一个打架的正踉跄着后退,脚仿佛踩上了谁的手指头,好像有谁的牙在他脚脖子上狠命一咬。他尖叫起来,盾牌脱手,正好给刺过来的匕首让了道,他的对手在惊讶中一刀将他刺了个对穿。

灵思风边吮着受伤的手指,边弯着腰,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飞跑,终于摸到楼梯附近。一支十字弩箭射进他头顶的楼梯扶手,他发出一声哀鸣。

他没命地往楼梯上冲,觉得随时可能飞来射得更准的箭。

到了二楼楼道,他直起身来,喘着粗气。眼前的地板上已经是横尸累累。一个留着黑络腮胡子的大块头,一手拿着沾满鲜血的剑,一手在拧一扇门的把手。

“嘿!”灵思风大叫。这人一回头,几乎是无意识地,从肩袋里抽出一把短飞刀扔了过来。灵思风迅速低头闪过。身后响起一声尖叫,只见一个拿着弓正在瞄准的人扔下十字弩,捂住了喉咙。

大块头又去摸第二把飞刀。灵思风疯狂地想法儿应付,最后狗急跳墙,摆出巫师施法的架势。

他双手高举,大喊:“阿索尼提!克尤鲁查!碧兹尔布勒!”

大块头迟疑了,紧张地左顾右盼,不知会出现什么魔法。其实什么魔法都不会出现,只是与此同时,灵思风自己冲了过去,照着他小腹下面猛踢一脚。

趁他狂叫捂裆的工夫,灵思风一把打开门,冲进去,随手把门紧紧撞上,用整个身子堵住,大口喘息着。

进了屋便十分安静。双花在低矮的床铺上睡得正香,靠在床脚的是他那件“行李”。

灵思风往前迈了几步,贪财之心让他仿佛脚底生了轮子,动作飞快。大箱子敞开着,里面大包小包的,其中一个包里透出金子的光芒。一时间,欲念压过了谨慎,他兴奋地伸过手去……可是,拿着钱又有什么用?自己绝对活不到花钱享受的那一天。他勉强地抽回手来,惊奇地发现敞开的箱子盖微微哆嗦了一下——难道看走眼了吗,怎么好像被风吹得抖动起来了?灵思风看看自己的手指头,又看看箱子盖。盖子看上去挺沉的,还包着铜皮。现在,它不动了。

什么风能吹动这盖子呢?

“灵思风!”

双花一下子蹦下床。巫师退后几步,堆出一脸微笑。

“好朋友,你真准时!我们马上去吃午饭,然后……我想你肯定都安排好了——整个下午,一个景点接一个景点地转!”

“呃……”

“太棒了!”

灵思风深深吸了口气。“您看,”他无奈地说,“咱们还是上别处去吃饭吧。楼下现在有点儿小争执。”

“酒馆里打群架!你刚才怎么不叫我起来?”

“您看,我……您说什么?”

“我早上都跟你说清楚了啊,灵思风。我想见识见识地道的摩波生活——奴隶市场、妓女窑子、小神庙、乞丐行会……还有地道的酒馆斗殴。”双花的声音带着一丝疑虑,“你们这里肯定有的,是不是?抓着吊灯悠来荡去,隔着酒桌斗剑,总有野蛮人赫伦或是鼬子他们的踪影。这……多带劲!”

灵思风扑通坐在床上。

“您就想看打架是不是?”他问。

“是啊。难道不行吗?”

“首先,打架会伤着人。”

“哦,我不是说咱们也去跟着打。我只是想见见大场面,仅此而已。当然,还想看看你们这里那几位勇士。他们真的生活在这里,是不是?不会只是海员们编出来的吧?”灵思风惊奇地发现,说到这里,双花几乎是在恳求了。

“哦,是的。他们确实都在这里活动。”灵思风赶紧说,他在脑子里想了想这些人的尊容,一个激灵,赶紧抛开这个念头。

或迟或早,环海一带的勇士们总会经过安卡-摩波的城门。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来自冰雪覆盖的中轴周边的野蛮人部落,那里似乎盛产勇士。多数人都拿着粗制滥造的魔法刀剑,这些粗笨的魔法刀剑无法抑制它们在星际平面上产生的声波,方圆几英里内施展的任何精妙巫术都会受到这种声波的破坏。所以,一名勇士哪怕在城门口露个面,都会让魔法营地内的烧杯烧瓶“砰然炸裂”,让隐匿的小鬼们现出真身,但灵思风却毫不在意这种破坏效果也并不因为这个讨厌这些勇士。他知道自己是巫师中的“奇葩”。他讨厌勇士并不是出于魔法方面的原因,只是因为勇士们平时清醒的时候总是郁闷得仿佛要自杀,一旦喝多了,便疯狂得像要去谋杀。

他讨厌勇士,还因为这样的人太多了。城周围一些出了名的决斗场所,赶上高峰期,简直乱成一锅粥。据说以后要实行进城登记制度了。

灵思风揉揉鼻子。他最常打交道的勇士布拉伍德和鼬子这会儿都不在城里,还有野蛮人赫伦——此人在说话之前还能先过过脑子,以中轴地的标准,他就算是个文化人了——据说他此时正沿着顺时向漫游。

“问您一句,”灵思风终于道,“您见过野蛮人吗?”

双花摇摇头。

“我就担心这个……”灵思风说,“嗯,他们……”

窗外的街道上传来一阵脚步飞跑的嗵嗵声,楼下又掀起一阵骚动。随后,楼梯开始晃动。没等灵思风下定决心跳出窗口,屋门被猛地推开了。

出乎他的意料,站在门口的不是楼下利欲熏心的疯汉,而是一位长着红彤彤圆脸盘的警卫队中士。他这才恢复了正常呼吸。只要发生斗殴事件,警卫队总是秉承小心驶得万年船的慎重态度,绝不会过早介入,尤其是一方人数不占明显优势的时候。这是一份能领到退休金的工作,吸引的都是小心谨慎、善于思考的应聘者。

中士盯住灵思风,随后饶有兴致地瞧着双花。

“你们这儿没什么事吧?”他问。

“哦,很好。”灵思风说,“你们呢,路上又被耽搁了?”

中士没理他。“那么,这位就是外宾啰?”他问道。

“我们正准备上路。”灵思风赶紧说,随后换上璀博语,“双花,我想咱们得另找个地方吃午饭去。我知道一些不错的馆子。”

他鼓足勇气,竭力保持镇定,踏入楼道。双花跟在他身后。过了几秒钟,只听中士嗓子眼儿里发出一声震惊的哽咽——“行李”自己“啪”地合上盖子,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后,跟了上来。

楼下的警卫队员们正把尸体往外抬。留在现场的都是死人。

警卫队拖了很久才来,给活着的人留下足够的时间从后门逃跑。

迟来一步真是既谨慎又公道,警匪双方都受益。

“这些都是什么人?”双花问。

“哦,没什么,只是普通人而已。”灵思风说。闭嘴之前,脑子里有块闲着没事干的地方接管了他的嘴巴,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又找补了一句:“实际上,他们是勇士。”

“真的?”

如果一只脚已经踏进克鲁尔的灰色毒雾,最好干脆继续跨进去,一死了之,逗留挣扎只会延长痛苦。灵思风干脆信口开河。

“是的。您看那边那个就是壮臂埃里格,还有那个,是黑芝奈尔……”

“野蛮人赫伦也在这里面吗?”双花边问边热切地四处张望。灵思风深深吸了口气。

“我们后面那个就是他。”他说。

好个弥天大谎,余波阵阵,甚至传到了河对岸远处下层星际平面的魔法营地。那里常年凝聚不散的巨大魔力让这个谎言猛地加速,将它一下子弹过环海,追上了赫伦本人。赫伦正在凯德莱克群山之巅跟一对豺狼人搏斗,突然莫名其妙地犯了一阵恶心。

与此同时,双花掀开箱子盖,急匆匆地从里面翻出来一个挺沉的大黑匣子。

“太妙了!”他说,“家里人肯定不敢相信。”

“他想干什么?”那个中士满腹狐疑。

“您救了我们,他表示很高兴。”灵思风说,斜眼瞅着那个黑匣子,猜想这东西也许会突然炸开,或是传出奇异的音乐什么的。

“哦。”中士答道。他也正盯着黑匣子看呢。

双花冲他俩灿烂地笑着。

“我想记录一下事情经过。”他说,“您能让他们都站到窗户边上去吗?只要一小会儿就好。嗯……灵思风?”

“您说。”

双花小心翼翼地悄声道:“我想你知道这是什么,对吧?”

灵思风低头盯着这个黑匣子。其中一个面的中心部位探出一只圆圆的玻璃眼睛,后边还有个操纵杆。

“不完全知道。”他说。

“这是个快速做画片儿的机器。”双花说,“是个新发明,我引以为傲。但是,你看,我想这些先生大概不会……呃……我的意思是,先生们可能有点儿不太明白。你能帮我跟他们解释清楚吗?耽误了他们的时间,我可以付钱的。”

“他这个黑匣子里面住着会画画儿的妖精。”灵思风简短地介绍,“这个疯子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待会儿他会给你们发钱。”

警卫队员们神情紧张地笑了。

“灵思风,我希望画片儿里也有你。哦,好的。”双花拿出之前灵思风见过的那只圆圆大大的金家伙,眯缝着眼睛,瞧了瞧灵思风当时没看清的那一面,嘴里嘀咕着,“大约三十秒就行。”接着高兴地说,“来,笑一笑。”

“快笑!”灵思风哑着嗓子吆喝道。黑匣子里嗖嗖作响。

“成了!”

第二只信天翁飞向碟形世界的上空。飞得那样高,它那鲜艳的橙黄色小眼睛几乎能俯瞰整个世界,还有周边波光粼粼的环海。它腿上绑着一只黄色的信筒。远在它下方的云层里,那只曾为安卡-摩波的王公送来口信的鸟儿,正拍打着翅膀,缓缓飞回家去。

灵思风震惊不已地瞪着那块小玻璃方片儿。他看见了他自己——成了个小人儿,色彩鲜明,站在一堆面容僵硬、张着大嘴的警卫队员前面。队员们都伸着脖子越过他肩膀往里看,啧啧作声,声音里带着恐惧。

双花微笑着掏出一大把小一些的金币。灵思风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是四分之一利努。双花冲他眨眨眼。

“我在布朗群岛停留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困难。”他说,“他们老觉得把他们照成画片儿是偷走他们的灵魂。真可笑,是不是?”

“呃……”灵思风出了声,然后觉得这一声实在不算回答,于是又补了一句,“我倒觉着画出来的不是特别像我。”

“操作其实很简单。”

双花没接他的话茬儿。

“看,你只要一按这个按钮,其他的就全交给留影机了。那么,现在我去站在赫伦旁边,你给我照一张。”

拿到钱以后,惊惶不安的队员们安静下来了。

金子总能起到这个作用。半分钟后,灵思风惊奇地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一张玻璃小画片,上面的双花手执一把巨大的锯齿剑,看那笑容,仿佛所有的梦想都实现了。

他们在铜桥附近一家小饭馆里吃了午饭,行李箱在桌下歇息着。酒菜的水平远远超过灵思风平时自己吃的标准。吃了喝了,他轻松了不少。事情也没那么糟,他想。胡诌一通,加上点儿“脑筋急转弯”,足够应付差事了。

双花好像也在思考着什么。看着自己在杯中的倒影,他说:“我猜酒馆斗殴在这里很常见吧?”

“哦,相当常见。”

“要不设备配件怎么都毁成这样了呢……”

“设……哦,我明白了。您是说桌子椅子什么的吧。对,我想是这样的。”

“店老板肯定不高兴。”

“这我倒没想过。开店嘛,这也算是干这行的风险之一啊。”

双花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这方面,说不定我能帮帮忙。”他说,“我的工作就是风险。哎,这儿的吃的有点儿太油了,是吧?”

“您不是说您想试试地道的摩波菜吗,”灵思风说,“您说什么风险?”

“我知道各种各样的风险。风险是我的工作。”

“您刚才也是这么说的,可我还是不信。”

“哦,我自己并不冒风险。我干过的最惊心动魄的事只不过是打翻墨水瓶而已。我做风险预估。你知道德斯·佩拉吉红三角区里一幢房子失火的可能性是多少吗?五百三十八分之一。我计算出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豪。

“这有……”灵思风努力压住一个饱嗝,“这有什么用——呃——对不起……”他又喝了几口酒顺顺嗓子。

“用处在于……”双花停住了,“我用璀博语不会说。我想璀博语里面可能没有这个说法。我们的语言管这叫作……”

他说出一串古怪的音节。

“‘保先’?”灵思风跟着学,“好怪的词儿。什么意思?”

“嗯,比方说,你现在有一条船,装满了……就说装满了金条吧。这船有可能遇上暴风雨,或者碰上海盗。你肯定不希望发生这些灾难,于是你就办一份‘保先’。我会根据天气预报和近二十年间的海盗犯罪情况来计算货物损失的概率,再添上点儿,然后你就根据概率付给我钱……”

“……还要添上点儿?”灵思风庄重地摇摇手指头。

“……然后,假如货物真的丢了,我就赔偿你。”

“‘拍一掌’我?”

“就是说,你的货物值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钱。”双花耐心地解释。

“我明白了。就像打赌一样,是吧?”

“或者说,就像押赌注。”

“那您做这个什么‘保先’能赚钱吗?”

“投资有返还,这是一定的。”

裹在酒意泛起的黄黄的暖意中,灵思风努力思索,想在环海话里找个词儿替代这个“保先”。

“我可不……不懂什么‘保先’……”他坚定地说,顾不上舌头打结,眼前有点儿天旋地转,“魔法,咱说魔法,我懂……懂魔法!”

双花咧嘴笑了。“魔法是一回事,荆棘是另外一回事。”他说。

“啥?”

“你说什么?”

“您刚说……说……的那个词儿!”灵思风不耐烦地说。

“荆棘!”

“没听……听说过!”

双花想给他解释清楚。

灵思风也想弄个明白。

整个下午,他们都沿着河的顺时向在城中游览。双花走在前头,脖子上拴了条带子,吊着那个奇怪的画画儿匣子。灵思风拖拖拉拉跟在后面,时不时发出一声哀鸣,看自己的人头是否依然健在。

他们身后还跟着别的一些人。在这样一座城里,公开死刑、决斗、群架、魔法斗殴以及各种各样的怪事每天层出不穷,于是,城里居民将看热闹的艺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有人说,在直愣愣傻看方面,没有谁比得上这些人。无论见着什么,双花都兴致勃勃地照下画片儿,说这些都是“有代表性的活动”。照完画片儿,一枚四分之一利努便换了主人,因为——按双花的话来说——“给人家添麻烦了”。于是,他身后立刻跟上一队又迷惑又开心的暴发户。

“跟着他,说不定这个疯子会突然爆炸,炸成一片金雨呢!”

在七手瑟克的庙宇里,神父和工匠紧急召开会议,他们一致认为这尊一百掌高的瑟克雕像太过圣洁,绝不能摄进魔法小画儿里去。可这批人震惊地发现他们得到了两个利努,于是纷纷表示瑟克其实或许也不是那么圣洁。

在妓女窑子游览的时间比原计划要长,他们搞到了许多丰富多彩又有教育意义的画片儿。灵思风把其中一些藏在身上,以便独自细细研究。从醺醺然中清醒过来以后,灵思风开始认真观察这个画画儿匣子的工作原理。

就算没什么本事的巫师也知道,有一些物质是感光的。是不是那个玻璃片经过某种神秘手法的处理,能够把穿过去的光线冻在上面?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灵思风一直怀疑,某些地方一定存在着某些比魔法更加高明的东西,可惜现实通常会让他大失所望。

不久,他便抓住每个机会抢着操作那台机器。

双花正巴不得呢,这样一来,这个小矮子就能出现在自己的画片儿上了。操作一段时间之后,灵思风发现了古怪。无论是谁,只要拿起这个匣子,就会被它染上一点儿法力——因为不管是谁,只要一站在那个能催眠的玻璃眼睛前面,都会听从拿匣子的人的摆布,让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让摆什么表情就摆什么表情。

正当他在残月广场上全神贯注研究匣子的时候,一场灾难降临了。

双花在一个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的神符贩子身旁摆好姿势,新近跟上来的那批追随者都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盼着他再做出点儿什么怪事,逗大家一乐。

灵思风一条腿跪下,方便取景,随后按下那个施了法的操纵杆。

匣子开口道:“不管用。粉红色不够用了!”

匣子上开了一扇小门,这门灵思风之前压根儿没注意到。里面走出来一个小人儿,青绿皮肤,长着好多瘤子,丑陋极了。小人儿指着爪子一般的手里一块铺满颜色的调色板,冲灵思风大叫大嚷。

“粉红色没有了!没看见吗?”这个小人儿尖叫着,“没有粉红色,你看看哪儿还有粉红色?你老按那个手柄也没用!现在想要粉红色了?谁让你刚才一个劲儿光照年轻小妞的?朋友,从现在开始都是黑白的,听明白了?”

“明白了。行,好的。”灵思风说。他觉得透过小门能看见黑匣子里面阴暗的一角,有一个小画架子,还有一张小床,床铺都没叠。他宁愿什么都没看见。

“听明白就行!”这小鬼说,把门关上了。

灵思风听见匣子里面隐约有抱怨的声音,还有三脚凳从地板上拖过去的摩擦声。

“双花……”他叫,抬头望过去。

双花不见了。灵思风往人群看去,刺骨的恐惧爬上他的后脊梁。就在这时,有东西轻轻戳上他的后背。

“慢慢转过身来!”声音低沉、冰冷,仿佛一匹黑绸,“否则就别想要你的肾了。”

围观的人兴致高涨。今天可算赶上好看的了。

灵思风慢慢转过身,感觉刀尖划过他的肋骨。

他认出拿着刀的人——斯特恩·威瑟——大盗、残酷的剑手,争当全世界最大的坏蛋,但目前还没有成功,所以他是个十分不满的人。

“嗨——”灵思风颤巍巍地打招呼。他看到几码之外,一些没良心的人正掀开双花的箱子盖,兴奋地对那些装着金币的袋子指手画脚。威瑟笑了笑,那张刀疤脸更吓人了。

“我认得你,”他说,“一个不入流的巫师。这东西是什么?”

灵思风意识到箱子的盖子正在微微发抖,而这会儿一丝风都没有。还有,他手里还拿着画画儿匣子呢。

“这个?这个东西会画像。”他高兴地说,“嘿,就这么笑,别动。”他飞快地退后几步,把匣子对准他。

威瑟一时有点儿犹豫。“什么?”他问。

“很好,就这样别动……”灵思风说。

大盗顿了顿,喉咙里哼哼着,把剑收了回去。

只听“噼啪”一响,两声可怕的尖叫同时响起。灵思风没敢往四周看,生怕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等威瑟反应过来,再找他的时候,灵思风已经冲到广场的另一头了,而且还在不断加速。

信天翁大展双翅,慢慢滑翔着下降。着陆的时候却略失威严,羽毛乱飞,“扑通”一声重重地砸在王公鸟园的平台上。

鸟园的管理员在太阳地里睡得正香,怎么也想不到早上刚收到一封长途信,这么快就又来一封。他赶忙站起来,往上看去。

不一会儿,他便一路小跑,手举信筒,穿过宫殿的走廊。由于事情太突然,干活儿粗心,他一边跑,一边吮着手背上被鸟狠啄出来的伤口。

灵思风冲进一条小巷,不理会画画儿匣子里传出的一阵阵怒号。他翻过一道高墙,破袍子飞扬起来,仿佛一只羽毛凌乱的鸟。他跳进一家地毯铺子的前院,撞散货物、推开顾客,直冲向店铺的后门,边跑边赔不是。

随后,他又飞进另一道巷子,一个急刹,身体歪歪倒倒地摇晃着,好不容易才找回平衡,没有一头冲进安卡河。

据说存在着一些神秘河流,一滴水就能要人的命。安卡河的浊流经过双城后,很有可能就会成为这样的杀人河。

远处的怒吼声变成了惊恐的号叫。灵思风疯狂地四下寻找渡船,或者,要是两边的高墙上能有扶手让他爬上去就好了……

他陷入了死胡同。

一句咒语不请自来,涌到他脑中。若说他学过这句咒语,也许有点儿不确切,因为其实是这句咒语缠上了他。这段逸事与他被幽冥大学开除有关。当时,因为和人打赌,他斗胆翻开了创世者所撰的“八”开本天书 仅存于世间的唯一一份副本(当时图书管理员在忙别的事情)。这句咒语从书里蹦了出来,随即深深地扎进他的脑子里。医学院的骨干集思广益,也没能把它骗出来,也无法确定这是一句什么样的咒语,只知道是与时空结构精妙结合的八大基本咒语之一。

从那时开始,这咒语便显出一种让人担忧的倾向,每当灵思风情绪低落或是生命受到威胁,它总想让他把自己念出来。

灵思风咬紧牙关,但第一个音节已经从嘴角冒出来了。他左手下意识地抬起,魔法的力量把他带起来,转了个圈,手上冒出第八色的火花……

双花的行李箱奔过墙角,箱子底下几百只脚活塞一般动个不停。

灵思风张开嘴。咒语消失了,没出来。

箱子上草草裹了一张毯子,颇具装饰作用,还拖着一个一只胳膊卡在箱盖中的小偷儿。无论毯子还是小偷儿都没能拖住它的脚步。“死沉死沉”这个词用在这个箱子上,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它真的能把人弄死。箱子盖儿上还别着两根手指头呢,不知是谁断在那里的。

行李箱在离巫师几步远的地方停住,随后把小腿儿都缩回去了。灵思风看不见它身上哪儿长着眼睛,可他老觉得这东西正盯着他看呢。这是直觉。

“走……”他轻声轰赶它。

箱子没动,只是盖子“吱呀”一声开了,把那个已经断了气的小偷儿放开了。

灵思风想起里面的金子,这箱子也许必须有个主人。双花不在了,或许它就随他了?潮水的流向变了,午后余晖下,河面的垃圾漂向下游几百码处的“河口门”。不一会儿,那个小偷儿的尸首就被河水吞噬了。

即便尸首不久被人发现,也不会引起任何议论。再说,入海口的鲨鱼向来按时用餐。

灵思风看着尸体漂走,思考着自己接下来该往哪里走。行李箱子应该有浮力,他只需静待暮色降临,然后顺着潮水漂出城去。下游有不少荒野,他可以爬上岸去。再接下来……假如王公真的已经把他的样子通报给别的城市,换换衣服,刮个胡子,或许能瞒天过海。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灵思风又有语言天赋,干脆去客迈拉城或是高尼姆,伊加尔滂也行,五六支军队也追不回他。等出去了——有钱有乐,又安全……

可是,双花怎么办?灵思风决定为他默哀一阵子。

“完全可能更糟,”灵思风诀别道,“死的甚至可能是我自己。”

他刚想动身,发现自己的袍子被什么东西拽住了。

扭头往后看,他发现袍子边被箱盖紧紧咬住了。

“啊,果法尔,”王公高兴地说,“快进来,请坐。来点儿蜜饯海星尝尝吗?”

“乐意为大人效劳,”老者静静地说,“但腌制的棘皮动物还是算了。”

王公耸耸肩膀,指指桌子上的卷轴。

“念念这个。”他说。

果法尔拿起羊皮纸,当他看到金色帝国那熟悉的象形文字,一根眉毛挑了起来。他默读了大约一分钟,然后把纸卷过来,又花了一分钟检查正面的封印。

“关于这个帝国,你是最著名的专家。”王公说,“你能解释这回事吗?”

“要了解这个帝国,重要的不是记下某个具体事件,而是掌握人的想法。”这位老外交官说道,“这封信确实有点儿怪,但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惊奇的。”

“今天早上,该国皇帝特别指示我,”王公皱起眉头,“指示我要保护好这个叫什么两朵花的人。现在看起来,好像又让我杀掉这个人。这还不值得惊奇吗?”

“不。那个皇帝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很激进。对他的人民来说,他就像一位神明。下午这封信,除非我判断失误,是从‘九转镜’——他们的高级大臣那里寄来的。他曾为多个皇帝效劳,年事已高。他认为,若想成功治国,‘皇帝’的角色必不可少,同时也麻烦多多。他见不得出乱子。出乱子是建不成帝国的,这是他的一贯看法。”

“我有点儿明白了……”王公说。

“确实是这样。”果法尔的胡须中透出笑意,“这个访客就是个‘乱子’。我敢肯定,这位九转镜会表面上遵从皇帝的命令,实际却自作主张,确保这个到处乱跑的人回不了国,不会在国内传播不满足于现状的恶症。这个国家希望它的人民一辈子待在国家给他们安排的地方。所以,如果这个什么两朵花在蛮夷之邦销声匿迹,他们就省事了。以上就是我的看法,大人。”

“那么你的建议是?”王公问。

果法尔耸了耸肩膀。

“您什么都不必做。事情往往会自行解决。但是,”他挠挠耳朵,若有所思,“也许‘刺客行会’能……”

“是啊,”王公说,“刺客行会。他们目前的首领是谁?”

“是毛脚兹洛夫,大人。”

“跟他打个招呼,行吗?”

“当然可以,大人。”

王公点点头,如释重负。他与九转镜所见略同——生活本来就够不容易的了,老百姓嘛,还是让在哪儿待着,就在哪儿好好待着吧。

美丽的繁星照耀着碟形世界。店铺一家接一家关门打烊了。而此时,骗子、小偷儿、妓女、幻术家、混混儿和梁上君子则纷纷起身吃早饭。巫师们奔走忙碌着他们在多层空间的事务。两大星球将在今晚相接,最早施放的一批咒语已经使魔法营地上空烟笼雾罩。

“你看,”灵思风说,“你这样对咱俩谁都没有好处。”他往边上挪着步。行李箱子寸步不离地跟着,盖子吓人地半张着。灵思风只简短地想了想奋力一跳、逃出生天的可能性,然而箱子盖仿佛猜到了似的,“啪”的一下咬紧了。

灵思风的心沉了下来。但他安慰自己,就算逃掉,这箱子迟早也会再跟上来。瞧它那副倔模样就知道了。他有个不祥的预感,即使他能找到一匹马,这箱子还是能按自己的步伐跟上他。永远跟下去,漂洋过海也不怕。每当他夜晚停下休息,它便会从后面慢慢地赶上来。即使到了异域蛮荒,在此后的岁月里,他会永远听见身后的路上几百只小脚加速,加速……

“你跟错人了!”他发出哀鸣,“又不是我的错,又不是我把他拐走的!”

箱子往前逼近两步。这时,灵思风的脚后跟与河水只隔一条狭窄的油乎乎的堤道。他脑中闪出一个念头:也许这箱子比他游得还快。他努力不去想象淹死在安卡河里是个什么惨状。

“它不会罢休的,除非你听它的。”一个小细嗓子对他发了话。

灵思风低头看着那只还挂在他脖子上的画画儿匣子。那扇小门开了,里面的小人儿倚着门框,抽着烟斗,看笑话一般关注着事态发展。

“我至少还能拖个人下水。”灵思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小鬼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你说什么?”他问。

“我说我要下水,你也别想在岸上待着,该死的!”

“随你的便!”小鬼意味深长地拍拍匣子边,“到时候咱看谁先沉底儿!”

箱子打了个哈欠,又往前挤了一寸。

“行了行了,”灵思风生气地说,“你总得给我点儿时间考虑考虑吧。”

箱子慢慢往后退了退。灵思风重新回到能与河水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靠着墙根坐下来。河对岸的安卡城灯火通明。

“你是个巫师,”画画儿的小鬼说,“你肯定有办法把他找回来。”

“恐怕我算不上什么巫师。”

“你完全可以冲到别人面前,把人变成虫子啊。”小鬼给他鼓劲儿,没理会他之前的回答。

“不行。‘化兽’是专业八级水平的咒语,可我甚至没完成训练。我只会一句咒语。”

“一句,一句也管用啊。”

“估计不行。”灵思风绝望地说。

“那你会的这句是干什么用的?”

“没法儿跟你说。现在不想说这个。不过,说实话,”他叹了口气,“咒语没什么好。最简单的你都得花三个月才能记住,可只要你用一次,噗!什么都没了。魔法就是这么个傻事,你明白吗?你花二十年学会一句咒语,在卧室变出个裸体少女来,可那二十年里,你早已被水银雾毒个半死,读那些古老的天书让你几乎成了半瞎子,少女来了,可你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这我倒是从来没想到。”小鬼说。

“嘿,你看,本不应该这个样子的。双花跟我说他们国家就有更高级的魔法,我还以为……还以为……”

小鬼期待地望着他。灵思风骂了自己一句。

“你要是非要知道的话,我还以为他指的并不是魔法,不是我们这种魔法。”

“不是魔法是什么?”

灵思风开始自伤自怜起来。

“我不知道。”他说,“我想,也许是更好的做事方法吧,理智一些的办法。能够驾驭……比如说能够驾驭闪电,或者别的什么。”

小鬼看了他一眼,很友善,然而目光里饱含怜悯。

“闪电是暴风巨人战斗时的飞矛,”他慢吞吞地说,“这是气象学上已知的事实,你怎么驾驭它?”

“我知道。”灵思风难受地说,“举例失误。”

小鬼点了点头,钻回画画儿匣子。过了一会儿,灵思风闻到里面传出煎培根的香味。他忍着忍着,直到胃再也无法忍受,于是敲开匣子。小人儿又出来了。

“我刚才一直在琢磨你说的话。”灵思风还没张嘴,小人儿倒先发了话,“就算你能驾驭它,把马鞍子放在它上面,你能让它拉车吗?”

“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闪电啊。它上下乱窜,可你却想它直着走,别上下跑。再说,它很可能把马鞍子给烧了。”

“我不管什么闪电不闪电的了!我空着肚子怎么思考?”

“肚子空,吃东西填饱它嘛。这就叫逻辑。”

“我怎么吃?我一挪动地方,这鬼箱子就冲我扑腾盖子!”

恰在这时,箱子把盖子大张开来。

“看见了吧?”

“它不是想咬你。”小鬼说,“它那里面装着吃的呢。你要是饿死,对它也没好处。”

灵思风往箱子深处看去。真有吃的,在乱七八糟堆着的匣子和钱袋之间,有几个瓶子和油纸包。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晃晃悠悠登上废弃的堤道,找到一块长度合适的木头,尽量动作轻柔地把箱子盖支稳,这才从箱子里掏出一个扁平纸包。

纸包里面装的是硬得像钻石木材的饼干。

“妈的……”他咕哝着,抚摸着牙齿。

“这是埃潘瑟船长牌旅行消化饼。”小鬼边说边往匣子里走,“在海上,这东西救过不少人的命。”

“哦,当然。你们是不是用它当救生筏?或者用来砍鲨鱼,然后看着它沉底儿?这瓶子里面是什么东西?毒药吗?”

“水。”

“到处都有水!他带水干什么?”

“信得过。”

“信得过?”

“是啊。比如这里的水,他就信不过。明白吗?”

灵思风打开一个瓶子。里面的液体也许曾经是水,但现在尝起来没有任何滋味,连点儿活气儿都没有。“什么味儿都没有。”他闷闷地说。

箱子“吱呀”一声,引起他的注意。懒洋洋地,仿佛有意要恐吓他一般,盖子慢慢压下来,灵思风临时支在那里的木头仿佛干面包一般被碾了个粉碎。

“好的,好的,”他说,“我这不是正在想吗?”

尹默尔的老窝在“斜塔”里,就在白霜巷和霜冻巷的交叉口上。午夜,一个警卫孤零零地站在暗处,抬头看天上两个星球相接,漫不经心地琢磨着这事能给自己带来什么运气。

传来一丝非常微弱的声响,音量如同蚊子打哈欠。

警卫沿着无人的街道看去,目光停留在几码之外的一处泥淖,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迎着月光闪闪发亮。他过去把它捡起来。月光照出了金子,他深深吸了口气,回音足够传到巷子里去。

又有响动,又是一枚金币,滚进街对面的排水沟。

刚把它捡起来,又来了一枚,远了点儿,还在滚动。他想起来了,据说金子是星星光芒的结晶。

要不是亲眼看见,他才不相信金子这么贵重的东西能随便从天上往下掉呢。

走到对面的巷口,更多的金币正一个劲儿往地上掉。有的还是成袋成袋的呢。很多很多……

灵思风将一袋金子重重砸到警卫的脑袋上。

警卫恢复知觉后,发现面前站着一个怒目相向的巫师,手持匕首抵在他的喉咙上。黑暗里还有个东西咬住他的腿。

这咬劲儿不是一般地大,他觉得这东西要是愿意,还能咬得更狠。

“那个有钱的外国人在什么地方?”巫师小声问道,“快说!”

“什么东西夹着我的腿?”警卫的声音里带着恐惧。他想挣脱出来,可那东西咬得更紧了。

“这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灵思风说,“好好听着,那个外国人在哪儿?”

“他不在这儿!他们把他带到布罗德曼那里去了。人人都在找他!你不是那个灵思风吗?对了,是那个箱子,那个会咬人的箱子……哦别别别别……求求求求你了……”

灵思风走了。警卫感觉黑暗里咬他腿的那个东西也松开了……他开始害怕……那东西自己放开了他。当他挣扎着站起来,一个又大又沉、方方正正的东西从黑暗里冲出来,撞开他,飞奔着追上巫师。那东西长着几百只小脚。

仅凭自制的那本常用语录,双花努力地向布罗德曼解释那个神秘的“保先”是怎么回事。肥胖的店老板认真地听着,黑色小眼睛闪闪发光。

桌子另一端,尹默尔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偶尔拿片盘里的肉喂自己的乌鸦。威瑟在他身旁走来走去。

“别转来转去的,”尹默尔说,两眼仍旧望着对面那两个人,“不看都知道你那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斯特恩,谁有胆子在这儿袭击咱们?那个不入流的巫师肯定会来的。他不敢不来。他还会跟咱们讨价还价。咱们趁机把他抓住,然后金子、箱子全扣下。”

威瑟一只眼瞪着他,一拳击在戴黑手套的掌心里。

“谁能想到碟形世界上会有那么多智慧梨木?”他说,“咱们哪儿想得到?”

“别转来转去的,斯特恩。这一次,你准能干得更漂亮。”尹默尔心平气和地说。

他的这位副手厌恶地“哼”了一声,大步走到屋子对面找他手下人的碴儿去了。尹默尔接着看那个观光客。

很奇怪,这个小矮子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此时处境危险。尹默尔好几次看见他环视四周,脸上带着非常满意的表情。他还跟布罗德曼侃侃而谈,无休无止。尹默尔注意到他们在交换一张纸片,然后布罗德曼给了这外国人一个金币。这太奇怪了。

布罗德曼站起身,摇摇晃晃走过尹默尔坐的地方。贼头子尹默尔突然伸出一只胳膊,仿佛钢钳弹出,一把拽住胖老板的围裙。

“哥们儿,刚才说什么哪?”尹默尔平静地问他。

“没……没什么,尹默尔。一点儿私事。”

“朋友之间可不保密的哦,布罗德曼。”

“是啊。可,说真的,我自己也还不是太明白。这东西好像就是一种打赌,你能明白吗?”老板紧张地说,“他们管这叫‘保先’,好像就是打赌说破鼓酒馆不会着火。”

尹默尔望着他,把布罗德曼盯得心里直发毛,浑身打战。随后,贼头子笑了起来。

“这么个虫子蛀的破地方,随时都能烧起来。”他说,“这人肯定是疯了。”

“是啊,但就算疯,也是个有钱的疯子。他说他现在拿到了‘保……保……’想不起那个词儿了,反正打头是个保字,意思相当于咱们的押下赌注。假如破鼓真给烧没了的话,他在阿加丁帝国工作的那个地方就会付给我钱。我倒不是希望真烧起来。破鼓,我是说……我是说……这里是我的家,破鼓……”

“看来,你还没傻到家嘛。”尹默尔说着,一把推开老板。

酒家的门猛地打开,几乎拍进墙里去。

“嘿,这可是我的门!”布罗德曼吼道。接着便看清了站在楼梯最上面的是谁,于是飞快地一弯腰,躲到一张桌子后面,正好躲过飞来的一把短黑镖。黑镖“砰”的一声,插在木桌上。

尹默尔又开了一瓶啤酒,动作放得很慢。

“来跟我喝几杯吧,兹洛夫?”他淡淡地招呼道,“快把剑收起来,斯特恩。毛脚兹洛夫是咱的朋友。”

刺客行会头子手里灵活地转着吹镖筒,随即利落地把它塞进皮套里。

“斯特恩!”尹默尔喝道。

身穿黑衣的二号强盗嘴里咝咝作响,把剑插回鞘里,但手仍然放在剑把上,眼睛盯住刺客头子。

当上刺客行会的老大可不是件容易事。刺客行会内部职位竞争十分激烈,最重要的就是“实践经验”——当然,杀人的,除了实践经验,还有什么呢?所以,兹洛夫那张宽大老实的脸膛干脆是由道道伤疤拼合起来的——多次近距离搏斗的结果。

不过,那张脸原本也帅不到哪儿去。据说兹洛夫之所以选择这样一种穿黑衣戴黑帽、在夜间潜行的职业,都是因为他父母有巨怪的血脉,怕光。要是这话传到兹洛夫耳朵里,传话的人就得用帽子托着自己的耳朵回家了。

兹洛夫慢慢走下楼梯,身后跟着几个刺客。他朝尹默尔面前一站:“我来找那个观光客。”

“这有你什么事儿,兹洛夫?”

“当然有。格林哥,厄蒙德——抓住他。”

两名刺客走上前。斯特恩挡住他们,手里的剑出现在离他们喉咙一寸左右的地方,速度快得仿佛空气没有阻力。

“我一次估计只能杀一个。”他低声说,“你们自己合计合计,谁先来?”

“抬头看看,兹洛夫。”尹默尔说。

房梁上头的暗影里,一排凶狠的黄眼睛正往下看。

“你再往前一步,回去时就得少只眼睛。”贼头子说,“还是坐下喝一杯吧,兹洛夫,咱们好好谈谈。我记得咱们原先都说好来着:你不抢人,我不杀人——就是说,不为钱杀人,不挣这份儿钱。”他停了停,又补了一句。

兹洛夫拿过递上来的啤酒。

“又怎么样?”他说,“我就是要杀了他,杀完之后你再抢他好了。那边那个怪模怪样的就是他吧?”

“是的。”

兹洛夫盯着双花,双花冲他露齿而笑。兹洛夫耸耸肩膀。他从不琢磨为什么有人会希望别人死,这只是自己的差事而已。

“谁雇你来的,我能问问吗?”尹默尔说。

兹洛夫抬手一挡。“别问。”他拒绝回答,“行规!”

“当然当然。对了……”

“什么?”

“我是说,我有几个人守在门外……”

“刚才在。”

“还有几个在街对面的路口上……”

“现在不在了。”

“还有两个弓箭手在房顶上。”

兹洛夫的脸上闪过一丝疑虑,仿佛一缕残阳照在沟壑纵横的田地上。

门又被猛地推开,几乎把站在门边的一名刺客拍个半死。

“别再这么推门了!”布罗德曼在桌子底下尖叫。

兹洛夫和尹默尔盯着门口的人。这人不高,挺胖,穿着讲究,非常讲究。几个又高又大的身影在他身后赫然耸立,高大得吓人。

“这是谁?”兹洛夫问。

“我认识他。”尹默尔说,“他叫雷波夫。他是铜桥那边‘叫唤盘子’旅馆的老板。斯特恩,把他轰走!”

雷波夫伸出一只戴戒指的手。斯特恩·威瑟停在半路,几只庞大的巨怪低头钻进门,站在这个胖子身旁,被里面的光线晃得直眨眼。面袋子粗细的小臂上虬结着西瓜大小的肌肉块。每个巨怪都手拿双刃斧——拇指和食指,两根指头拈着。

布罗德曼“腾”地从桌子后面站起来,一脸怒气。

“给我出去!”他大叫,“把这些巨怪轰走!”

谁都没动。厅里一时间鸦雀无声。布罗德曼飞快地往四周看了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都对谁说了些什么。他嘴里发出一丝憋了好久、巴不得跑出来的哭音。

他奔向通往地窖的门口,这时,一只巨怪整只火腿大小的手懒洋洋地一挥,斧子飞向屋子另一端。地窖门撞上的声音和它被剁成两半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见鬼!”毛脚兹洛夫叫道。

“你们想干什么?”尹默尔问。

“我代表商贸联合行会。”雷波夫平静地说,“你知道,总得保护我们的利益呀。我冲那个小矮子来的。”

尹默尔皱起眉头。

“劳驾,”他说,“您刚才说……您代表生意人?”

“生意人,还有其他贸易者。”雷波夫说。

这时,除了越来越多的巨怪之外,他身后又进来几个尹默尔以前似乎见过的人,也许过去曾在柜台或是吧台后边见过他们。都是灰扑扑的脸,很难给人留下什么印象,于是人们很快就会把他们忘掉了。尹默尔心底泛起一丝不快。他想,如果狐狸碰上的是一头愤怒的羔羊,会发生什么事。更要命的是,如果这是一头雇得起狼的有钱羊……

“能问问这个联合会是……什么时候成立的吗?”他问道。

“今天下午成立的,”雷波夫说,“你知道,我是旅游业的副会长。”

“你说的这个旅游业是什么意思?”

“呃……我们也不是很清楚……”雷波夫说。这时,一个满脸胡子的老头儿从他肩膀上探出头来,干巴巴地说:“我代表全体摩波酒商,告诉你,旅游就是生意!明白了?”

“又怎么样?”尹默尔冷冷地说。

“是这样,”雷波夫说,“我刚刚说过,我们要保护自己的利益。”

“贼都出去!贼都出去!”他身后那个老头子嚷嚷道,边上的人也跟着嚷嚷起来。兹洛夫笑了。

“杀人的也出去!”老头儿接着说。兹洛夫不高兴了。

“道理很简单,”雷波夫说,“到处都是抢钱的杀人的,能带给观光客什么好印象?人家大老远跑到咱们伟大的城市,观赏文化古迹,体会优雅风俗,结果死在巷子深处,尸体顺着安卡河漂走——人家怎么回去对亲朋好友讲述旅行的美好时光?想清楚吧,你们得与时俱进哪!”

兹洛夫和尹默尔两人大眼瞪小眼。

“咱们难道没与时俱进吗?”尹默尔说。

“那咱们就‘进’一个,伙计。”兹洛夫说。

他唰地掏出吹镖筒,放到嘴边,一枚短镖嗖嗖地飞向近旁一个巨怪。巨怪一晃,斧子出手,飞过兹洛夫的头顶,砍死了他身后一个不幸的贼。

雷波夫急急弯下腰去,好让他身后的巨怪举起巨大的铁十字弩,冲着边上的刺客放出足有矛那么长的弩箭。

恶战开始了……

很早就传说,那些对“想象的色彩”——稀有的第八色射线敏感的人,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灵思风急匆匆穿过拥挤不堪、灯火通明的摩波夜市,行李箱子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他一头撞上一个黑黑的大高个子,刚想恰如其分地咒骂几句,结果发现这一位竟是死神。

除了死神,还有谁的眼窝里是空空的,走在街上,还在肩上扛着一把大镰刀?灵思风眼见一对儿热恋的情侣谈笑风生,直直地穿过这团鬼影儿,还若无其事。他吓坏了。

虽然脸上不大可能会有什么表情,死神看上去仍旧像吃了一惊的样子。

灵思风? 死神说,声音低沉,宛如地洞里一扇铅质大门砰然撞上。

“嗯。”灵思风应着,努力躲开那双空洞洞的眼睛。

你怎么在这里? 轰隆、轰隆……好像深山脚下,蛀满虫子的地穴里,棺材板响动的声音。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灵思风说,“而且,我知道你肯定很忙,所以我就不耽搁你……”

你在这儿撞上了我,我很惊奇。灵思风。因为你我有个约会,就在今晚。

“哦,不,不会吧……”

当然会。可是,我本想在伪都见你。这可真是该死的麻烦了。

“但那地方离这儿有五百多英里呢!”

用不着你告诉我。我自己看得出来,整个系统又乱套了。那么,能不能请你尽快去……

灵思风退后几步,双手伸着,护着自己。旁边小摊上卖鱼干的小贩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疯子。

“我不去!”

我可以借给你一匹快马。

“不要!”

不会疼的。

“不!”灵思风转身就跑。

死神望着他的背影,伤心地耸了耸肩膀。

混账东西。 死神说。随后转过身,发现了那个鱼贩子。他一声咆哮,伸出白骨手指,停了那个人的心跳。然而,死神一点儿也不得意。

随后,死神想到再晚些时候必将发生的事。说死神笑了也许不太确切,因为他反正老是咧着嘴,一副混凝土固定出来的表情。但此时他轻轻哼起小曲儿来,简直能给瘟疫灾区的景致充当背景音乐,偶尔停下来,要几只小飞虫的命;一只缩在鱼摊子底下的猫(所有的猫都看得见第八色)也被他索取了九条命中的一条。死神抬起脚步,走向破鼓酒馆。

摩波的小短街其实是全城最长的街道之一。它顺时向的尽头接上金丝街,形成丁字路口,破鼓酒馆恰在交界点上,于是整条街的景致尽收眼底。

小短街尽头,几百只小腿撑起一个黑色长方块,跑了起来。一开始还只是慢腾腾地小跑,但跑过半条街后,那速度简直如同离弦之箭……

一个更黑的影子沿着破鼓酒馆的一堵外墙向前慢慢蹭去,离把守门口的两个巨怪只有几码远。灵思风汗如雨下。要是它们听见他系在腰带上那些特别预备的袋子里的叮当声……

其中一只巨怪拍拍另一只的肩膀,发出一阵仿佛鹅卵石撞击的声音,往星光照亮的街道上指了指……

灵思风从他的藏身处猛冲出来,一转身,猛地将口袋甩进破鼓酒馆离他最近的一扇窗子里。

威瑟看见有东西飞进来。这个布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翻个跟头,砸在桌子角上散开了。

一时间,金币满屋子滚着,转着,闪闪发光。

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只有金币叮当和伤员哀鸣。

威瑟嘴里骂骂咧咧,摆脱正跟他打斗的刺客。“这是个圈套!”他大叫,“谁都别动!”

五六十个人以及十几个巨怪正扑向金币,一听这话,都停住了。

随后,今天第三次,大门又被人猛地撞开。两只巨怪匆匆进来,将门在身后一甩,插上粗重的门闩,接着逃向楼梯下面。

门外响起一阵此起彼落的脚步声,越来越响。门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开了。实际上是炸开的。粗大的木门闩飞到房间另一头,门框也散了架。

门板和门框掉落在桌子上,成了木片。随后,不知所措的打手们注意到,木片堆里还有点儿别的东西。是一个箱子,正使劲抖动身子,从烂木头堆中脱身出来。

灵思风在已经炸毁的门口出现了,又扔进一袋他的“金币弹”。袋子撞到墙上,金币四散。

地窖里的布罗德曼抬头看看,嘟哝了几句,随后继续干他自己的事。他储备的整个冬天要用的蜡烛全都撒在地上,和引火木材混在一起。他打开一桶灯油。

“‘保先’!”他喃喃地说。油流了出来,汪在他脚下。

威瑟大踏步冲过去,一脸狂怒。灵思风仔细瞄准,甩出又一袋金子,正中大盗胸口。

但尹默尔已经行动起来。他喝了一声,冲巫师伸出一根谴责的手指头。一只乌鸦从房梁上扑下来,向灵思风猛冲过去,张开的爪子闪闪发光。

乌鸦没有得手。关键时刻,行李箱子从木片堆里一跃而起,箱子盖在半空中猛然打开,随即“啪”地关上了。

箱子轻巧地落了地。灵思风看见它的盖子又张开了,只开了一道缝,刚够伸出一条舌头。这条舌头大如棕榈叶,红如桃花木,舔掉几根剩下的鸟毛。

就在这时,吊在天花板上的大蜡灯掉了下来,屋里顿时变得黑乎乎、阴沉沉的。灵思风像个弹簧般蜷起身体,然后一跃而起,抓住一根房梁一晃,荡到相对安全的屋顶。这力气令他自己都吃惊不小。

“真带劲,是不是?”他耳畔有人说话。

下面,盗贼、刺客、巨怪、做买卖的,似乎同时意识到这间屋子已经十分不安全:金币到处都是,而且屋里还有个东西,在黑暗中潜伏着,恐怖极了。他们仿佛一个人似的全往屋门冲去,可似乎都不大记得门到底在哪里了,往哪儿走的都有。

在一片混乱的上方,灵思风瞪着双花。

“是不是你把吊灯弄下去的?”他小声问。

“是的。”

“你怎么跑到这上面来了?”

“我想我最好别碍大伙儿的事儿。”

灵思风想了想,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双花又说:“真是打群架!想不到会这么棒!你觉得我是不是该下去谢谢他们?这是你安排的吗?”

灵思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想我们现在得下去了。”他的声音空落落的,“所有人都走了。”

他拉着双花走过乱七八糟的大厅,上了台阶。

外边将近黎明,天上还有几颗星星,但月亮已经落下去了,边缘向的远处还闪着灰色的微光。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灵思风嗅了嗅。

“你闻到一股油味了吗?”他问。

威瑟从暗处走了出来,一脚把他绊倒。

地窖楼梯最上面的一阶,布罗德曼翻找着他的火柴盒。找着了,一摸是潮的。

“我杀了那只破猫!”他嘟哝着,手伸向门边的架子,那儿平时还放着一盒。“没有。”布罗德曼骂了一句。

一支点燃的细蜡烛从空中飘了过来,正好出现在他身边。

给你。用这个吧。

“多谢。”布罗德曼说。

不客气。

布罗德曼拿起蜡烛,想往楼梯底下扔。他的手停在半路。他看着这支蜡烛,皱起眉头。他又转过身,举起蜡烛想看个究竟。蜡烛不算亮,但多少也能在黑暗里照出一个身影……

“哦,不……”他喘了起来。

哦,是的。 死神说。

灵思风在地上翻滚。

他刚才担心的还只是威瑟没准儿会啐他一口。

事实竟比他的想象更可怕。威瑟等着他自己爬起来,道:“我看见你有把剑,巫师。”他平静地说,“劝你赶紧站起来,让咱见识见识你的剑耍得怎么样。”

灵思风慢慢爬起来,动作能拖多慢就拖多慢,然后从腰带里抽出一把短剑。这是从那个警卫身上偷来的,不过几小时前的事,但好像已经过了一百年。比起威瑟薄如纸的利刃,这东西简直钝得算不上是把剑。

“可我不会使剑。”他抗议。

“正好。”

“难道你不知道吗?带刃的武器杀不死巫师。”灵思风绝望地说。

威瑟冷笑一声。“是听说过,”他说,“所以我特别想试试看。”他一剑刺了过来。

完全出于巧合,灵思风居然挡住了这一剑。他大吃一惊,吓得手朝上一抬,误打误撞挡开了第二剑。但第三剑刺穿他的长袍,正刺在心脏部位。

当啷一声响。

威瑟胜利的吆喝哽在嗓子眼儿里。他抽回剑,重新刺在巫师身上,后者又惊又怕,已经全身僵直。

又是“当啷”一声,接着,金币开始顺着巫师的袍子边儿往下掉。

“别人流血,你流金子,是吗?”威瑟嘴里咝咝作响,“我倒要看看你这把癞胡子后面藏没藏着金子,兔崽子……”

他抬手撤剑,准备发出致命的一击。就在这时,一直在破鼓酒馆门口徘徊的那缕幽幽的微光忽地一闪,先暗了下去,突然绽成一个熊熊火球。火球将围墙炸得向外飞出,屋顶更是飞到上百英尺之上,这才炸开,烧红的瓦片喷射而出。

威瑟看着翻腾的火海,吓呆了。灵思风则跳了起来,一弯腰,从大盗拿剑的胳膊底下钻过去,同时回剑一挥。剑刃划出一道弧形,可惜他实在太过无能,这一剑砍下,落在对手身上的竟然是剑背,剑一下子从他手里弹了出去。火星和着火的油点子雨点儿般落下,威瑟伸出一双戴着铁手套的手,一把掐住灵思风的脖子,把他摁倒在地。

“你干的!”他大吼,“是你跟你那个鬼箱子干的!”

他的拇指抵住灵思风的气管。完了,巫师想,早知道这样,真该听死神的话去伪都。随便什么地方,总比这儿强啊……

“打扰一下……”双花说。

灵思风感觉威瑟的手松了。只见威瑟慢慢站起来,一脸悲愤。

一团火烫的燃屑掉在巫师的身上。他赶紧把它扑落,用脚踩灭。

双花站在威瑟后面,手执威瑟那把针尖般锐利的剑,剑尖顶在他的腰眼上。灵思风的眼睛收缩成一道窄缝。他把手伸进袍子,伸出来的时候两只手攥在一起,攥成一个大拳头。

“别动!”他说。

“我的动作对吗?”双花焦急地问。

“他说你要是乱动,他就把你的肝挖出来!”

灵思风自由发挥了一下,翻译给威瑟听。

“我怀疑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想打个赌吗?”

“不想。”

威瑟全身绷紧,准备转身对付身后的观光客。

灵思风抓住机会发动了攻击,双臂抡出,正中大盗的下巴。威瑟震惊地瞪了他几秒钟,随后安静地栽倒在泥地上。

巫师松开生疼的拳头,一把金币从疼得直抽搐的指头间滑落下来。他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大盗。

“好家伙。”他喘着粗气。

他抬起头,“嗷”的一声惨叫。又一片燃屑落在他脖子上了。火焰沿着街道两边的房檐一路烧过来。周围到处是人,从窗户往外扔东西,从冒烟的马棚往外牵马。破鼓酒馆成了一座白热的火山。又一次爆炸,把里面的大理石壁炉送上了天。

“逆时城门离这儿最近!”灵思风大喊,声音盖过房梁坍塌的巨响,“快走!”

双花似乎还在犹豫,他一把抓住双花的胳膊,拽着他就往街上跑。

“我的行李……”

“让你那箱子见鬼去吧!要是还不走,你就得去那个不需要行李的地方了!快点儿!”灵思风吼着。

他们推推搡搡,挤过四处奔逃的惊慌的人群。

巫师张大嘴巴,狠狠吸进几口新鲜空气。有件事他弄不明白。

“我敢肯定当时所有的蜡烛都灭了。”他说,“破鼓怎么着的火?”

“我也不知道。”双花哀伤地说,“太可怕了,灵思风。我和他们那么谈得来……”

灵思风惊讶得站住了脚。一个逃难的一下子撞在他身上,一个趔趄,身体一转逃开了,留下一句咒骂。

“谈得来?”

“是啊。那么大的一群人,我觉得……语言上是有点儿障碍,可是他们都对我特别热情,想让我加入他们的聚会,我不答应都不行了——多好的人啊,我觉得……”

灵思风想纠正他的错误观念,却不知应该从何说起。

“老布罗德曼这回可遭殃了。”双花接着说,“不过,还好他很明智。我手里还拿着他付给我的一利努呢——第一笔保费。”

灵思风不知道“保费”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但他的脑子转得很快。

“你保了破鼓的‘先’?”他问,“你跟布罗德曼打赌说酒家不会着火?”

“哦,是的。标准估价,两百利努。你为什么问这个?”

灵思风转过身,盯着向他们汹涌而来的烈火。他想,不知这两百利努能买下安卡-摩波城多少地方。肯定是好大好大一块地。但现在,布罗德曼的如意算盘落空了,瞧这火势……

他低头看着这个观光客。

“你这个……”他说,在脑海里寻找璀博语里最难听的词,可惜幸福的璀博人不懂得如何恰如其分地咒骂他人。

“你这个……”他又说了一遍。又有个匆匆而来的人撞到他身上,背上的利器险些剐着他。

灵思风心里一直憋着的火腾地爆发了。

“你这个‘就像有一种人,戴着铜鼻环,在暴风雨的时候,站在拉鲁阿鲁阿哈山顶上一只洗脚盆儿里,大喊闪电女神阿洛乎拉长得像病变的厄洛鲁阿哈树根’!”

这是我的工作。 那个撞上来的人说道,随即大步走远了。

每个字都像大理石板一般落下,沉甸甸的。但灵思风敢肯定,自己是唯一听见这句话的人。

他一把抓住双花。

“咱们赶紧离开这里。”他说。

安卡-摩波大火还有个有趣的副作用。那张惹出这场大祸、让城市从破鼓酒馆开始化为一片瓦砾的“保先单”随着热气流,高高地飞进了碟形世界上空的大气层。几天之后,它又回到陆地上,落到几千英里以外璀博群岛上的一片厄洛鲁阿哈树林里。天真、爱笑的岛民顺理成章地把它尊为神膜拜,让比他们先进的邻国居民乐不可支。奇怪的是,这位神似乎挺管用。接下来几年,降水量丰富,庄稼收成出奇地好。幽冥大学的少数民族宗教研究学院派出一支调查小组,光临该岛。然而,他们无非是去转悠了一圈,什么结论都没得出来。

火借风势,从破鼓酒馆烧出来,速度比人走得还快。当灵思风一脸燎泡、满脸通红地赶到逆时城门时,门上的木头已经着了火。他和双花这会儿都骑上了马。搞到马匹并不困难。一个狡猾的马贩子要的价是平时的五十倍,然而,当原价一千倍的金币塞到他手里时,他只有张着大嘴喘气的份儿了。

他们穿过城门之后,城门梁柱开始向下坠落,炸起阵阵火星。摩波已是一座大火炉。

他们在火光照红的大路上颠簸。灵思风侧眼一望,他的这位旅伴正努力学习如何骑马呢。

“好哇。”他心想,“他还活着!我也没死!谁想得到?没准儿那个什么带刺儿的植物真有点儿能耐?”那个词儿真拗口。

灵思风把舌头伸直,念出双花母语里这个词的音节。

“刺儿梅?”他努力回忆,“刺儿槐?荆棘!”

这就对了,这听起来才像双花说的那个词儿。

城市最外围的一片郊区还在闷燃。河水下游几百码处,一个奇形怪状、明显进过水的长方形物体够着了逆时河堤的泥地。长方块立刻伸出许多条小腿来,晃来动去,寻找稳当的立足点。

行李箱子浑身沾满烟灰,水迹斑斑,怒不可遏。它把自己拖上岸,抖落身上的积水,开始目测方位。随后,它迈开轻快的步子上路了。箱子盖上坐着那个奇丑无比的小鬼,正饶有兴致地欣赏沿路景致呢。

布拉伍德看着鼬子,扬了扬眉毛。

“这就是事情经过。”灵思风说,“行李箱追上了我们,别问我怎么追上的。能再来点儿酒吗?”

鼬子捡起空空的酒囊。

“我想你今晚已经喝够了。”

布拉伍德的额上挤出几道皱纹。

“金子就是金子,”他发了话,“一个人有一大堆金子,怎能还说自己穷?要么有金子,要么穷光蛋,明摆着的道理!”

灵思风打了个嗝。他现在越来越觉得,“道理”这种东西相当靠不住。“这个,”他说,“照我看,关键是……呃……你们知道第八元素吧?”

这两位冒险家点点头。在环海,这种散发着彩虹光泽的奇异金属几乎和智慧梨木一样价值连城。假如能拥有一根第八元素制成的针,就永远不会迷失方向,因为它对碟形世界的魔法场非常敏感,总会指向碟形世界的中轴;另外,用这种针缝出来的袜子也特别结实齐整。

“嗯,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想,金子也得有自己的魔法场,这就是荆棘,是一种金钱方面的巫术。”灵思风咯咯笑了起来。

鼬子站起来,伸伸筋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山下的城市被雾气笼罩着,蒸腾着恶臭的水蒸气。

城里还有金子。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就连摩波的居民也会放下财宝,立刻逃跑。好了,该行动了。

那个叫双花的小矮子似乎睡熟了。鼬子低头看看他,摇了摇头。

“这座城等着我们呀。”他说,“谢谢你给我们讲了个好听的故事,巫师先生。你现在准备怎么办?”他看着那只行李箱,箱子马上退后几步,冲他扑腾盖子。

“这会儿还没有船离城。”灵思风说,“我想我们可能会沿着海岸线走到奎尔姆。你们看,我必须得照看他,不是我自愿的……”

“当然,当然。”鼬子安慰他说。布拉伍德牵过马来,他转过身,翻身跨上马鞍。不一会儿,两位勇士就成了远处灰云下的两个小点,向那座变成焦炭的城市前进。

灵思风迷迷糊糊地盯着那位躺着的观光客。在他目前这种毫无抵抗力的状态下,一个飘游的念头,在空间里徘徊,急于停靠在某人心灵的港湾。

终于,这个念头溜进了他的脑子。

“你看,你又给我找了个大麻烦。”他哀叹一声,瘫倒在地,睡熟了。

“疯了。”鼬子说。边上的布拉伍德点点头。

“巫师都这个样儿。”他说,“都是叫水银雾给熏的,脑子不好使了。还有,蘑菇也吃得太多。”

“不过……”鼬子把手伸进上衣,掏出一个带链子的金碟子。布拉伍德眉毛一抬。

“巫师讲的,说那个小矮子有个能报时的金碟子。”鼬子说。

“于是就招起了你的贪欲,伙计?你是专家级的贼啊,鼬子。”

“嘿嘿。”鼬子笑笑道。他碰了碰碟子边上的小钮子,碟子打开了。

封在里面的小妖怪从它的小算盘上抬起头来,皱起眉头。“差十分钟到八点!”小妖怪吼道。随后盖子猛地合上,差点儿夹着鼬子的手指头。

鼬子骂了一句,把这个报时器远远地扔进一片石楠丛里,好像砸到一块石头上了。不管怎样,盒子被砸裂了:闪出一道鲜明的第八色光芒,冒出一股硫黄,管时间的小东西消失了,回了不知在哪个神秘空间里的家。

“你干吗这么做?”布拉伍德刚才离得太远,没听清那小妖怪的话。

“我做什么了?”鼬子说,“我什么都没做。什么事儿都没有。走吧——咱们别再让宝贵的机会从手里溜走!”

布拉伍德点点头。两人一起掉转马头,奔向古老的安卡城,奔向真正的魔法。 7xcJPi6Ipd2XSu5xm9L6dbmb4rBPXjxqtbTdRUmSQaEKH69dfyWGA/OJm6Xx9F5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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