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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的咒语

太阳慢吞吞地往上爬,似乎还没想好这样劳神费力值不值得。

又一个黎明降临到碟形世界,速度异常缓慢,原因如下:

当光线穿过强大的魔力场时,它便会丧失一切紧迫感,一下子慢下来。而在碟形世界,魔法简直多到令人尴尬,这意味着当轻软的黄色晨光涌向睡梦中的大地时,它会像恋人的爱抚般温柔,或者按照某些人的说法,跟金色的糖浆差不多。它不紧不慢地填满河谷,在山峦间堆积,然后来到“天居”——这是一座高逾十英里的灰色石峰,常年被绿色的冰层覆盖,既是碟形世界的中轴,也是诸神的居所。在这里,晨光越叠越高,终于崩塌,横扫藏在冰峰背后的大地,像巨大的海啸一样懒散,如天鹅绒般悄无声息。

这是在别的世界绝对无缘得见的景象。

当然,别的世界并不是由四只巨象扛着穿越无尽星空的,更不必说大象们自己还站在一只巨龟的壳上。这只巨龟,他(也有另一个学派猜测应该是她)名叫巨龟阿图因;他——也可能是她——并非故事的主角,但若要理解碟形世界,我们必须明白他——或者她——的确存在,存在于所有的矿脉、海底软泥和造物主伪造的化石之下。这位造物主成天无所事事,只知道往考古学家脑子里塞进各种傻乎乎的念头,让他们心烦意乱。

明星巨龟阿图因,甲烷冻结于龟壳之上,陨星留下斑斑落痕,星际尘埃从身旁飞驰而过。巨龟阿图因,双眼有如古老的海洋,大脑仿佛一片大陆,意识像闪亮的小冰川般穿行其中;巨龟阿图因,缓缓拖着悲伤的大鳍和被群星打磨的龟甲,承受着碟形世界的重量,在银河的夜幕之下蹒跚而行,世界般巨大,时间般古老,砖块般耐心。

事实上,哲学家们大错特错,巨龟阿图因其实挺享受的。

在整个宇宙中,只有巨龟阿图因知道自己究竟要上哪儿去。

当然,哲学家们已经花了好几个世纪来争论巨龟阿图因可能会去哪儿,并且常常宣布自己非常担心,担心永远也找不出答案。

答案会找到的,就在大约两个月之后。那时他们才真要担心呢……

碟形世界中另有一些比较富有想象力的哲学家,对他们而言,更让人烦恼的是巨龟阿图因的性别。这些人花了许多时间,企图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这块大而暗淡的影子往前飘去,好像一把无边无际的龟甲形发梳。与此同时,哲学家最新一次尝试的后果也渐渐浮出了水面。

那翻着筋斗、完全失控的大铜壳就是“强力穿梭号”,看得出,它的制造工艺水平堪称新石器时代的典范。这艘宇宙飞船是克鲁尔王国所造,该国位置得天独厚,正好处在世界边缘,国家的祭司都兼职天文学家。他们造了飞船,然后把它从世界边缘往下一推,由此成功地证明了无论老百姓怎么嘀咕,免费飞行 这种事确实是存在的。

飞船的乘客之一是双花,碟形世界出产的第一位观光客。他刚花了几个月探索这片土地,现在则飞速离它而去。个中缘由说来话长,不过基本上都与他逃离克鲁尔王国的尝试有关。

这次尝试可谓“百分之一千”地成功。

一切迹象都表明他很有机会成为碟形世界里最后一个出门观光的人,可双花仍在尽情欣赏眼前的美景。

巫师灵思风正在双花上方大约两英里处扑腾,他那身衣裳在碟形世界就算得上是宇航服了,跟没见过大海的人设计的潜水服有异曲同工之妙。六个月前他还是一个超级普通的蹩脚巫师,然后他遇到双花并接受了一份高到令人发指的工钱,成了对方的导游。此后的绝大部分时间,灵思风都在被攻击、被恐吓、被追杀,有时被挂在让他绝望的高处,有时像现在这样,从高处自由落体。

灵思风可没工夫欣赏美景,因为他的过去正前赴后继地在他眼前闪回,完全遮住了视线。这使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穿宇航服的时候,千万别忘记戴头盔。

在这里我们本可以加进很多解释,说说这两个人为什么正从世界边缘坠落,以及双花的行李箱又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们上一次看见它的时候,这家伙正迈着上百只小短腿儿拼命想追上自己的主人。可回答这种问题需要许多时间,很可能不太值得。前车之鉴古已有之,据说在一次宴会上,有人曾问在碟形世界中享有盛名的哲学家李·廷·韦德“为什么你在这儿”,答案花去了他整整三年。

在遥远的高处,比巨龟阿图因、巨象和快断气的巫师都更加重要的事件正悄然发生。很快,时间与空间的结构就要开始接受考验了。

空气油乎乎的,带着魔法特有的质感,黑蜡制成的蜡烛发出辛辣的气味。至于这种蜡的确切来历,有头脑的人绝不会想要知道。

房间深藏在“幽冥大学”的地窖里——这是碟形世界首屈一指的魔法学府,很有些古怪。首先,它似乎有太多维度,并非全都可见,有的就在你视界之外一点点的地方徘徊。墙上全是玄妙的符号,地板的绝大部分被“停滞之八重封印”所占据,魔法界对于这一封印的威力早已达成共识,确认它与半块瞄得很准的砖头具有同样的“停滞”效果。

房里仅有的家具是一个深色木台,它被雕刻成小鸟的形状——嗯,坦白说,更像是某种长着翅膀的怪东西,最好还是别凑近了瞧。一本书被沉重的锁链和一把把挂锁固定在台子上。

书很大,但也不算太特别。在大学图书馆里,有的书封皮上镶嵌着罕见的宝石和有魔力的木头,还有的用龙皮装订,这一本却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皮革封面,更像是那种被图书馆目录形容为“有过轻微狐害”的类型。不过秉性稍微诚实的人应该都会承认,看它的模样大概也遭过獾害、狼害,没准儿还有熊害。

书页被许多金属扣扣在一起。上面并无装饰,只是沉甸甸的。锁链也是如此,与其说是把书拴在台上,还不如说是为了限制它的活动。

制造这些东西的人似乎目的很明确,并且很可能大半辈子都在生产训练大象的鞍具。

空气打起旋,变得厚重起来。书页慢条斯理地卷曲着,溢出让人胆战心惊的蓝光。房中的寂静如同缓缓握起的拳头一般越攥越紧。

半打身穿长睡袍的巫师正轮流从门上的小铁窗往里瞅。幽冥大学里,纯粹的魔法正如潮汐般不断往上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没有哪个巫师还能睡得着。

“哼,”一个声音说,“怎么回事?还有,为什么没人来叫我?”

加尔德·维若蜡,银星会的首席大法师,神圣理事会的最高统帅,八级巫师和幽冥大学第三百零四任校长。即便他的红睡袍上绣满了神秘的古代诗文,即便长长的睡帽上还坠着小绒球,即便手里拿着漫画人物一般可笑的烛台,加尔德也仍旧令人望而生畏,就连那双肥大的绒毛拖鞋也几乎没能损害他的威仪。

六张胆战心惊的面孔转向他。

一个低级巫师说:“呃,我们叫了,大人。”接着他又好心地补充道,“所以你才来的。”

加尔德推开众人挤到小铁窗前,厉声质问道:“我是问之前为什么没人叫我?”

“呃,在谁之前,大人?”

加尔德瞪他一眼,然后飞快地瞟了瞟铁窗里头。

纯粹的魔法四处泛滥,点燃了屋里的尘埃,空气中出现了点点闪光,“停滞之印”冒出水泡,边角也开始卷曲。

我们谈到的这本书叫作八开书,很显然,它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书。

不错,世上有许多享有盛名的魔法书。有人也许偏爱以年代久远的蜥蜴皮做书页的《死人电话簿》,有人也许会提到由某个神秘而懒散的宗派所著的《死翘翘之书》,还有人也许会想起那本据说含有整个宇宙中最后一个新颖笑话的魔法书《玩笑缓冲器》。但跟八开书相比,它们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小册子,因为根据传说,八开书是宇宙的造物主在完成伟业后遗忘在碟形世界的——这很好地体现出了造物主的心不在焉。

通常人们认为,困在书页中的八句咒语有着秘密而复杂的私生活。

加尔德眉头紧锁,全神贯注地盯着不再平静的房间。当然,现在只剩下七句咒语。有一天,某个傻蛋学生偷偷瞄了一眼书页,其中一句咒语趁机逃出来,住进了他脑子里。至今也没人知道这事儿是怎么发生的。那蠢货叫什么来着?文思飞?

紫色和第八色的火花在书脊上熠熠生辉。台面上升起一卷薄烟,拴住八开书的金属大锁显然已经非常吃紧了。

一个年纪稍轻的巫师问:“咒语为何如此不安?”

加尔德耸耸肩。他当然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事实上老巫师简直心惊肉跳。身为精通魔法的八级巫师,他能看见屋内时时闪现的各种形象,这些半存于想象中的形象现身于震荡的空气中,企图用沉闷无聊的诱惑哄骗人类。跟暴风雨前昆虫四处乱飞的情形差不多。真正大规模的魔法聚集总会吸引“地堡空间”的生物——尽是些污秽的东西 ,全身长满了错位的器官和泡泡,总想钻空子从混沌中溜进人类的世界。

必须阻止这一切。

他坚定地说:“我需要一个志愿者。”

周围突然陷入死寂。唯一的动静来自门后,金属在压力下不堪重负,发出令人心烦的噪音。

“那好吧,”他说,“既然如此,我需要几把银镊子,大约两品脱猫血,一根小鞭子和一把椅子——”

人们都说闹的反面是静,他们错了,静不过是闹的缺乏。加尔德话音未落,一阵柔和的“无声”突然爆发出来,像一面爆炸的蒲公英钟 般袭击了所有的巫师,比起它来,“静”无异于可怕的喧嚣。

好大一柱散光从书中腾空而起,击中了天花板。火星四溅,这柱光冲到了屋外。

加尔德顾不上冒烟的胡须,死死盯住天花板上的大洞。他夸张地一抬手。

“去上层的地窖!”他一面高呼一面跃上石梯。其余的巫师立即跟上,一时间拖鞋翻飞,睡袍乱舞,人人都奋不顾身地想要走在最后。

尽管如此,他们依然全体及时赶到,目睹了那具有神秘可能性的火球冲进了上一层房间的天花板的景象。

“嘎。”最年轻的巫师指了指地板。

这儿原是图书馆的一部分,现在呢,穿堂而过的魔法调整了途中的一切可能性原子。所以人们有理由怀疑那紫色的小蝾螈本是一块地板,而那块菠萝奶油冻本来也可能是书。事后有几个巫师赌咒发誓,说奶油冻中间有只愁眉苦脸的小猩猩,跟图书管理员简直一模一样。

加尔德仰头大吼:“去厨房!”他奋力穿过奶油冻,挤到下一段楼梯前。

直到最后也没人能弄清铸铁灶台被变成了什么,因为等这队情绪激动的魔法师东倒西歪地冲进厨房时,火球早已经撞倒一堵墙成功逃脱。很久之后众人才发现管蔬菜的大厨藏在大汤锅里,不停地嘟囔着“蹄子!哦,可怕的蹄子!”之类的废话。

魔法似乎放慢了速度,它的尾巴又一次消失在了天花板里。

“大厅!”

这段楼梯更宽,光线也更好。巫师们带着满身的菠萝味气喘吁吁地往上跑,等身体比较硬朗的几位赶到大厅时,火球刚好来到房间中央。这里通风良好,可它却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中,时不时地还能看到小小的拱弧划过球面。

加尔德一边评估当下的局势,一边摸摸自己的胆子,看自己敢不敢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时,他身后爆发出一阵濒死的咳嗽和牙缝里传出的喘息声——谁都知道巫师全是老烟枪,所以这种情形倒也正常。他一把抓过一个面如土色的学生。

“去给我找预言家、先知、占卜师和内视师!”他咆哮道,“我要开始研究!”

火球内部浮现出某种形象。加尔德抬手挡在眉毛上,凝视着这逐渐成形的东西。毫无疑问,它是宇宙。

加尔德对此非常肯定,因为他书房里就摆着一个宇宙模型,大家一致认定他的模型远比真的宇宙更壮观——那是用小珍珠和银丝线构建的无限可能,面对它时就连造物主也会不知所措。

然而火球里的小宇宙倒是惊人的——呃,真实。唯一缺少的只是色彩,它完全是半透明的雾白色。

里头有巨龟阿图因、四只巨象,还有他们的碟形世界。从加尔德的角度没法看清碟形世界的表面,但他却感到某种战栗的确信,确信碟形世界的一切都得到了完美的复制。例如,他刚好能辨认出一个缩小的天居,在那座大山的顶峰有一座由大理石和雪花石垒成的宫殿,那些吵吵闹闹、很有些小资情调的神把它叫作邓曼尼法斯汀,每位神祇在其中占据一个三间的套房,脚下踏着没有切割的绒毛厚地毯。碟形世界中有部分人自以为很有文化,他们坚持认为被这样一群神统治实在有失体面——对于这些神而言,最振奋人心的艺术体验竟然是音乐门铃。

小小的胚胎宇宙缓缓移动,开始倾斜……

加尔德张嘴想喊,可他的声音拒绝出动。

宇宙扩散开,动作轻软,却充满爆炸般的无法遏制的力量。

加尔德不由惊慌失措,但奇怪的是,它竟然穿透了他的身体,像思想般不留痕迹。他伸出手去,眼看着苍白如鬼影的岩石层在一阵忙碌的寂静中淌过自己的手指。

巨龟阿图因已经变得比一幢房子还大,巨龟静静沉到地板以下。

加尔德身后的巫师全都浸在齐腰深的海水中。一艘比顶针还小的船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旋即被冲到墙外,消失了踪影。

他向上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好容易挤出三个字来:“上房顶!”

那些还剩足够脑瓜来想、足够呼吸来跑的巫师赶紧跟了上去。一片片大陆穿透坚硬的石板,如雪花般平稳飘落。

夜空中带着黎明的色彩。一轮新月正在下落。环海四周最大的城市安卡-摩波还在酣睡。

当然,这句话并不完全正确。

一方面,城里那些以卖蔬菜、钉马掌、雕刻玉饰、兑换货币、制造桌子一类业务为生的人基本上都在睡觉——除非他们受失眠困扰,或者有了起床的需要,例如去上卫生间什么的。另一方面,不那么守法的公民个个都神清气爽,正在干些诸如攀爬不属于自己的窗户、切断别人的喉管、互相灌酒之类的事儿,再不然就是在烟雾弥漫的地窖里听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总的来说活得比另一半居民更有意思。大多数动物都还在睡梦中,除了老鼠,当然还有蝙蝠,至于昆虫嘛……

问题在于描述性的文章很少能做到完全准确,为了结束这种状况,曾经的安卡王公奥拉夫·昆比二世通过了一项法案,决意给报告文学带来一点点诚实。于是,如果某个传说提到一个著名的英雄时说“无人不称颂他的勇敢”,任何珍爱生命的游吟诗人都会赶紧加上一句“除了他自己家乡几个视他为骗子的人和很多其他根本没有听说过他的人之外”。诗歌中的明喻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只能使用诸如“他的骏马有如平静的日子中刮起的微风般迅捷,大致相当于风力三级的时候”这类句子;而假如某个粗心大意的家伙把自己爱人的脸说成“能发动千军万马开战”,那他就必须拿出证据,证明自己心仪的人儿的确长得仿佛一瓶香槟酒。

昆比最后被一个心怀不满的诗人刺杀。当时他正在宫廷里主持试验,准备考证一句饱受争议的谚语的准确性。这句谚语是“笔利于剑”。作为对昆比的纪念,人们决定加上一句“仅当剑很小而笔很尖的时候”。

好吧,大约百分之六十七、或许百分之六十八的人在熟睡。其余的市民大都悄悄干着各自的不法勾当。然而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涌过街道的苍白潮汐,只有惯于注视不可见之物的巫师目送它一路穿越遥远的大地。

碟形世界是平板一块,其实并没有所谓的地平线。很多富有冒险精神的海员深受其害,他们会在盯着鸡蛋和橘子看太久之后生出些古怪的念头,于是出发寻找另一端的世界,这些人很快就会明白为什么有时候船只就好像从世界边缘消失了一般——原因很简单,它们的确从世界的边缘消失了。

然而,即便如此,在盘旋的薄雾和满是灰尘的空气中,加尔德的视线仍然无法尽情延伸。他抬起头。阴森古老的“艺术塔”在学院上空若隐若现,它的悬梯远近闻名,共有八千八百八十八级台阶。据说它还是碟形世界里最早的建筑。站在它锯齿状的塔顶上——那地方是乌鸦的最爱,还有情绪异常敏感的石像鬼——巫师就能看到碟形世界的边缘。当然,之前总免不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嗽个十来分钟什么的。

“管他呢,”他喃喃道,“毕竟,当巫师不就为了这个?阿威恩托,忒撒鲁斯!我愿飞翔。来吧,空气与黑暗的精灵们!”

他展开一只粗糙的手掌,指指一片摇摇欲坠的栏杆。第八色的火花从被尼古丁熏黄的指甲下射出,往上方腐朽的石块飞去。

石块落下。速率交换经过精确的计算,加尔德随之飞起,睡袍拍打着他瘦骨嶙峋的双腿。他越飞越高,在苍白的夜色中疾驰,仿佛——呃——好吧,仿佛一个很老很老但也非常强大的巫师被宇宙中一只经过专业计算的拇指送上了天。

他降落在一堆废弃的鸟巢上,站稳脚跟,俯视碟形世界那令人目眩的黎明。

在碟形世界漫长一年中的这个时候,环海几乎处于天居面对落日的一侧,现在日光正涌向安卡-摩波周围,天居像上帝的日晷指针一样把大地劈成两半。但在黑夜退却的方向,光线缓缓流向世界边缘,一条白雾还在前进。听到干树枝断裂的声音,加尔德回过头去,发现银星会的二把手尹佩·忒里蒙也来到了塔顶。他是唯一一个还能跟上的人。

加尔德暂时没有理会对方,只是抓紧石墙,同时加强了自我保护的咒语。在巫师这个行当里,大家历来长命百岁,晋升的速度也只好放慢脚步。资历浅些的巫师常会踩着前任的尸首前进——而且是在亲手把前任变成尸体之后。此外,年轻的忒里蒙总让人有些不安。他不抽烟,只喝开水,加尔德还有一个讨厌的猜测,怀疑他或许挺聪明。他笑得太少,最喜欢数字和图表,就是上头有很多正方形,还有很多箭头指向其他正方形的那种东西。简而言之,他是那种会跟你说“这是我的私事儿”,而且说这话时半点不开玩笑的人。

现在,整个碟形世界都罩上了一层闪着微光的白色皮肤,看上去倒还挺合身的。

加尔德瞥了眼自己的双手,闪光细线织成的大网覆盖在手上,忠实地跟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他认出了这种咒语。他自己也使用过,只是规模更小——小得多。

“这是一个变化咒语,”忒里蒙道,“整个世界都在改变。”

大多数人,加尔德冷冷地想,说这么一句话至少知道加个感叹号。

几声微弱的声响,纯粹、高亢、尖厉,仿佛老鼠心脏的破碎声。

“那是什么?”

忒里蒙歪歪脑袋。

“升C大调,我想。”

加尔德一言不发。白色的闪光已经消失,城市醒来的声音渗透到两个巫师身边。一切都同过去毫无二致。这么一大通折腾,难道只是为了让事情保持原状?

他心不在焉地拍拍睡袍口袋,最后发现自己要找的东西夹在耳朵后头。老巫师把一只湿漉漉的烟头放进嘴里,从指尖招来神秘的火焰,狠狠地吸了一口辛辣的手卷烟。他眼前立刻出现一朵朵蓝色的小火花,紧接着他还咳嗽了一两声。

加尔德在努力思考。

他在回忆有没有哪个神欠他什么人情。

事实上神对这一切同样大惑不解,不过他们反正也无能为力,再说神还得与冰巨人作战呢——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完全是由对方拒绝归还剪草机引起的。

但线索也不是没有,看看灵思风就成了,这个人的生活曾在他十五岁那年发生了挺有意思的转变,现在,他又发现自己竟然并非命悬一线,而是头下脚上地悬在一棵松树上。

他轻而易举地下了树——从一根树枝到另一根树枝做自由落体运动,直到脑袋降落到一堆松针上为止。然后他就那么躺着,大口喘着粗气,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做个好人。

灵思风知道,某个地方肯定存在着一个完全合乎逻辑的解释,可以很好地说明为什么上一分钟他还在从世界的边缘下落,就快送了小命,下一分钟却又倒挂在一棵树上。

就像每一次陷入危机时一样,那句咒语从他心底浮了起来。

总的来说,灵思风的导师们都认定他是个天生的巫师——这里的“天生”同“小鱼是天生的登山运动员”里边的“天生”意思完全相同。即使没发生任何意外,他最终都很可能被踢出幽冥大学——他记不住咒语,而且一抽烟就病恹恹的——但真正让他惹上麻烦的还是他自己干的那件蠢事:溜进关八开书的房间去翻书。

而让这件麻烦事变得更麻烦的是,没人知道为什么所有的锁突然都打开了。

那句咒语倒不难伺候。它成天呆呆地坐着,跟池塘里的老癞蛤蟆差不多。可是每当灵思风感到特别疲惫或恐惧时,它总想让他把自己念出来。谁也不知道八大魔咒之一被念出来会怎么样,但大多数人都同意,观察咒语效果的最佳地点是另一个宇宙。

灵思风心里冒出一个想法——在从世界边缘落到一大堆松针上之后产生这样的想法或许有些古怪,不过灵思风的确觉得咒语想让他活下去。

他想:我没意见。

他坐起来,看了看周围的树。灵思风是城里的巫师,虽然他很清楚不同种类的树之间千差万别,好让那些与它们最亲最近的人把它们区分开,可他自己能拿得准的只有一点:没长叶子的那头应该朝下。树实在太多了,排列方式也毫无秩序可言。这地方不知多少年没人打扫过。

他回想起一个辨别方向的办法——看看苔藓长在哪一边。可树身上到处都有苔藓,还有瘤子和小枯枝。如果它们是人,肯定已经坐进安乐椅了。

灵思风踹了离自己最近的大树一脚,一粒松果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他“呜”了一声,那棵树则用仿佛生锈的大门缓缓开启的声音回应道:“活该。”

长长的沉默。

灵思风问:“是你在说话?”

“是的。”

“这也是你说的?”

“是的。”

“哦。”他想了想,然后试探着问道,“我猜你不会碰巧知道,嗯,那个……出森林的路吧?”

“不。我不怎么到处转悠。”

“挺无聊的吧,我想。”

“不知道。我历来如此。”

灵思风凑近了些。它看上去和别的树没什么两样。

他问:“你是魔法树吗?”

“没人这么说过,”大树答道,“我想是吧。”

灵思风的想法是这样的:我不可能在和一棵树说话。如果我对树说话我肯定是疯了,而我没疯,所以树不可能会说话。

他坚定地说:“再见。”

“嘿,别走。”接着这株松树便开始大倒苦水。它看着他在灌木丛里挣扎,感觉阳光洒落在叶片上,水汩汩地流过树根,它的体液在日月的牵引下消长。真无聊,它想。这么说多奇怪啊。可树当然也会觉得无聊,甲虫不就老是这么着吗,但我猜他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再说,难道你还真能变成别的什么东西?后来灵思风再也没同这棵树说过话,但对方却通过这次简短的交谈创立了史上首个“树教”,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宗教席卷了整个世界的森林。树教的核心信仰如下:一棵好树,只要坚持过一种清洁、正派、挺拔的生活,死后必能重生;假如其行为果真无可指摘,它最终将转世为五千卷厕纸。

几英里之外,双花也在从重回碟形世界的震惊中恢复。此刻他独自坐在“强力穿梭号”的外壳上,而飞船则正缓缓地沉入一个绿树环绕的大湖中。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忧心忡忡。双花是个观光客,碟形世界上还是头一回出现这种人,而他的整个存在都建立在一个石头一样坚定的信念上:坏事不可能真的发生在他身上,因为他与这儿的一切都没有关系;除此之外,他还相信只要自己大声地慢慢说话,大家就能理解他的意思,还有就是总的来说所有人都是可以信赖的,只要人们能怀着善意理智地行事就没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

在灵思风看来,这使他的生存指数比一盘青鱼汤还少那么一点,可你别说,他这套竟然真能行得通。这其实是因为双花对所有形式的危险完全没有任何概念,最后让危险气馁到不得不放弃。眼看着自己淹死而什么也不做是没有希望生还的,这点双花非常清楚,但他坚信一个运转良好的社会绝不会任由人们把自己淹死在湖里。

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心:不知道行李箱在什么地方?但他随后又自我安慰:箱子很聪明,它是智慧梨木做的,应该能照顾自己……

而在森林的另一个地方,一位年轻的萨满正经历训练中的关键一步。他已经吃下了神圣的羊肚菌,吸食了圣洁的根状茎,他已经仔细地咀嚼过神秘的蘑菇,还在各个洞里塞满了这种东西。现在,他盘腿坐在一株松树下集中精神,首先是为了与“存在中心”那奇异而美妙的秘密建立联系,不过主要还是为了让自己的脑袋不要晕乎乎地转个不停。

蓝色的“四边三角形”在他的视网膜上闪动。时不时地,他会对着空气意味深长地一笑,发出些“噢”“嗯”之类的音节。

空中有什么动静,他后来把它形容为“就像大爆炸,不过是倒着爆的”。突然之间,刚才还空空如也的地方就出现了一个又大又扁的木头箱子。

它重重地落在树叶上,伸出许多条小短腿,然后笨拙地转过身来,盯住了萨满。当然,它没长脸,但即使在真菌带来的眩晕中,萨满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它的目光。那不是什么友好的眼神。一个锁眼和几个小洞洞竟然也能如此恶毒,实在令人惊叹。

幸亏它最后木愣愣地耸了耸肩,慢跑进树丛中去了。

靠着超人的毅力萨满想出了起立的正确步骤,甚至还设法往前迈了两步,然后他低头看看脚下,发现腿不够用了,于是只好放弃这次尝试。

与此同时,灵思风则找到了一条小径。这条路老是弯来绕去,而且假如它是鹅卵石铺成的,灵思风大概会觉得高兴些,不过沿着它往前走至少能让他有事儿可做。

有几株树很想聊聊,可灵思风几乎已经确定,聊天对树而言绝不是什么正常的举动,于是坚决无视它们的请求。

时间在流逝。四周静悄悄的,当然这是指除去昆虫讨厌的嗡嗡声、枯枝偶尔的断裂声和大树们讨论宗教以及松鼠问题的声音之后。灵思风开始感到非常寂寞。他想象着自己将会永远生活在这片树林里,睡在落叶上,吃……吃……反正是树林里的什么东西,肯定有树还有坚果和浆果之类的。他只好……

“灵思风!”

在那儿,路上迎面走来的正是双花——浑身滴水,却笑得一脸灿烂。行李箱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这种智慧梨木制成的任何东西都会跟随自己的主人去任何地方,很多非常富有的国王常用它来装陪葬品,以确保自己在另一个世界开始新生活时能有干净的内衣穿)。

灵思风叹了口气。就在刚才,他还以为这一天已经不可能变得更糟了呢。

下雨了。这场雨特别湿、特别冷。灵思风和双花坐在一棵树下望着水珠。

“灵思风?”

“嗯?”

“我们为什么在这儿?”

“噢,有人说宇宙的造物主创造了碟形世界和世界里的一切,也有人说故事很曲折,主要与天神的睾丸和天牛的奶有关,还有人甚至说我们不过是源于可能性原子完全随机的增长。不过如果你问的是我们为什么在这儿而不是从碟形世界往下落,那我毫无头绪。或许是某种可怕的错误。”

“哦,你觉得这座森林里有什么可吃的吗?”

“当然,”巫师苦涩地答道,“我们。”

“我有些坚果,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两人身后的大树好心地说道。

他们在潮湿的沉默里坐了一会儿。

“灵思风,那棵树说——”

“树不会说话,”灵思风呵道,“我们必须牢记这点,这很重要。”

“可你自己也听到了——”

灵思风叹了口气。“听着,”他说,“这只是简单的生物学,不是吗?假如你要讲话就得有合适的器官,比如说肺、嘴唇,还有——”

“声带。”大树说。

“对,声带。”灵思风道。然后他闭上嘴巴垂头丧气地盯着雨水。

“我还以为巫师知道所有和树啊,野生食物啊有关的事情呢。”双花的话里流露出一丝责备之意,这种情形非常罕见,通常他言语之间总把灵思风当成一个无与伦比的巫师看待。灵思风立刻受了刺激。

“我当然清楚。”他厉声说。

“那这是什么树?”观光客问。

灵思风抬起头:“山毛榉。”确信无疑的口吻。

“事实上——”大树刚一开口就赶紧闭上了嘴,它瞄到了灵思风的脸色。

“可上头那些看上去像是松果。”双花说。

“没错,呃,这是‘无柄’或‘有瘤’品种,”灵思风道,“这些坚果很像松果,大多数人都会上当。”

“哎呀,”双花道,“那么那边的矮树丛又是什么?”

“槲寄生。”

“可它长着刺和红浆果啊!”

“那又怎么样?”灵思风声音严厉,双眼紧盯着对方。

双花率先败下阵来。“没什么,”他懦弱地说道,“我肯定是记混了。”

“没错。”

“不过下头那些大蘑菇能吃吗?”

灵思风谨慎地望着它们。必须承认它们的确很大,菌盖上还长着红色和白色的斑点。事实上,当地的萨满(这会儿他正在几英里之外同岩石交朋友)只有在把一条腿绑在大石头上以后才会碰这个品种的蘑菇。灵思风不得不走进雨里,凑近了看看。

他在腐烂的落叶上跪下,瞅瞅菌盖底下。过了一会儿,他虚弱地说:“不行,完全没法吃。”

“为什么?”双花叫起来,“是菌褶黄得不对?”

“不,不是那么回事……”

“哦,是因为茎上的纹路不对吧。”

“事实上,它们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那就是菌盖啦,我猜是菌盖的颜色不对?”

“我说不好。”

“哦?那为什么不能吃呢?”

灵思风咳嗽两声。“是那些小门小窗,”他可怜巴巴地说,“它们太能说明问题了。”

幽冥大学上空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再从石像鬼里流出去,当然,一两个比较机灵的怪兽早就撤退到瓦片之间躲雨去了,但这并不影响整体的排水效果。

下边的大厅里,碟形世界中八位最强大的巫师聚在了“八元灵符”的八个角上。说实话,他们或许并非法力最最强大的巫师,但却绝对拥有无与伦比的生存能力,在竞争异常激烈的魔法世界,这跟力量几乎可以算作一码事。每一个八级巫师身后都有半打七级巫师想要干掉他,这迫使高等级的巫师对某些东西培养出特别的敏感——例如床上的蝎子。一句古老的谚语总结道:当一位巫师厌倦了从饭菜里挑玻璃碴儿,他也就厌倦了生活。

这八人中年纪最大的要数“古老而真正最初贤者的不破会”的格雷霍德·斯坡德,只见他重重地靠在自己的雕花拐杖上:“快点儿,维若蜡,我的腿都麻了。”

其实加尔德·维若蜡只是为了获得些戏剧性的效果而稍稍停顿了几秒钟,他气呼呼地瞪了对方一眼。

“那好吧,我就长话短说——”

“妙极了。”

“大家都在追查今晨的事件。有谁发现蛛丝马迹吗?”

巫师们斜眼瞄着自己的同行。除了在工会开会讨论共同利益问题的夜晚,哪儿也找不出像高级巫师聚会时这么多的怀疑与猜忌。不过眼下事实俱在,这一天过得很糟。从地堡空间召唤来的魔鬼通常总有不少小道消息,这次却一脸窘迫,溜得飞快。魔镜碎了;塔罗牌毫无道理地变成了一片空白;水晶球里雾蒙蒙的一片;就连平日被巫师们斥为小把戏的茶叶也挤在杯底,不肯动弹。

简而言之,与会的巫师全都茫然无措。四周出现了许多喃喃的赞同声。

“那么,我建议施行阿示克恩仪式。”加尔德戏剧性地说道。

必须承认,他原本期待能得到更好的回应,例如,嗯……例如:“不可以,那是禁忌!人类永远不该触及!”

结果他却得到了一片赞许声。

“这主意不错。”

“说得有理。”

“那就干吧。”

加尔德稍稍有些泄气,不过还是招来一队手持各种魔法道具的低级巫师。

我们已经暗示过,在那个时候,巫师的联合会里对于应该如何施魔法已经有了些分歧。

年轻的巫师们到处宣扬魔法必须改变形象,不能再捣鼓那些蜡、骨头啊之类的脏东西。这些人还要求把一切都好好组织起来,搞些研究课题,到高级旅馆里开几次为期三天的大会,会上分发的论文应该有诸如“论去何处进行泥土占卜”和“论在一个充满关怀的社会中七里靴的角色”之类的题目。

举个例子来说,忒里蒙几乎已经不再使用任何魔法,他以沙漏般的效率管理着银星会,不仅编写了许许多多的备忘录,还在办公室的墙上贴了张巨大的图表,上边满是彩色的斑点、旗帜和线条,除了他自己,谁也弄不明白那究竟有什么含义,不过看上去的确让人印象深刻。

另一种巫师则认为这些想法不过是沼泽地里排放的有毒气体,而且绝对不肯跟“形象”沾上任何关系——除非形象是蜡做的,里头还插着针。

在这一点上,八个魔法师门会的首领意见完全一致,个个都是传统派,于是,“八元灵符”仪式的现场也就堆满了各种神秘又严肃的器具。公羊角、头盖骨、巴洛克风格的金属制品和沉甸甸的蜡烛都必不可少,尽管年轻的巫师们早已发现,阿示克恩仪式其实只需要三小块木头和四毫升老鼠血就够了。

准备工作通常会花去好几个钟头,但高级巫师们共同努力,大大缩短了时间。在仅仅四十分钟之后,加尔德就吟唱出了咒语的最后部分。它们在他眼前悬浮了一会儿,然后就没了踪影。

在“八元灵符”的中心,空气微微闪烁,变得稠密起来,突然之间,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身体的大部分都藏在一件黑色长袍和兜帽里,这对观众而言大概不算什么损失。他手握一柄长长的镰刀,谁也没法忽视他的手指——在本该是手指的地方只有根根白骨。

另一只手骨拿着一串切成小块的奶酪和菠萝串。

怎么? 死神声音里的热度和色彩同一座冰山毫无区别。他捕捉到巫师的视线,低头瞟了眼手里的奶酪菠萝串。

我正在参加宴会。 他加上一句,略微带些责备之意。

“哦,大地与黑暗的生物啊,吾等令汝从——”加尔德的声音十分坚定,颇具威严。

死神点点头。 是的,是的,这些我都知道, 他说,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传说你能看透过去与未来。”加尔德有些不高兴,他挺喜欢那篇关于束缚与祈祷的长篇大论,而且人人都说他很擅长那一段。

完全正确。

“那么你也许可以告诉我们今天早晨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说完,加尔德振作起来,高声加上一句,“吾令汝,以阿兹莫罗斯的名义,以忒切克的名义,以——”

行了,知道了, 死神道, 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今早发生的事情可不少,有人生,有人死,所有的树都长高了些,海上的波浪形状也很有趣——

“我指的是八开书。”加尔德冷冷地说。

那个?哦,那不过是现实的一点点调整罢了。据我所知,八开书很担心失去第八句咒语。它好像差点掉下碟形世界。

“等等,等等,”加尔德挠了挠下巴,“你说的是灵思风脑袋里的那句吗?瘦高个,有点儿弱不禁风?你说的是被他——”

带着四处晃了很多年的那句,是的。

加尔德皱起眉头。八开书值得为此大费周折吗?谁都知道,一旦巫师死去,装在他脑袋里的所有咒语都将获得自由。所以又有什么必要救灵思风呢?反正咒语最终都会回到书里。

加尔德不假思索地问:“知道是什么原因吗?”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赶紧补救道:“以尹瑞弗和克恰拉的名义,吾令汝——”

我希望你别老那么着, 死神说, 我只知道所有的咒语必须在下个圣猪夜一起念出来,否则碟形世界就会毁于一旦。

“大声点儿!”格雷霍德·斯坡德喊道。

“闭嘴!”加尔德说。

我吗?

“不是你,我说他。老蠢货——”

“我可听见了!”斯坡德厉声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他停了下来。死神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似乎正努力回忆他的长相。

“听着,”加尔德说,“再说一遍最后那部分好吗?碟形世界会怎么样?”

毁于一旦, 死神道, 我可以走了吗?我的酒给忘在宴会上了。

“别忙,”加尔德急忙喊道,“以切利利奇和奥里宗和等等的名义,你什么意思,毁于一旦?”

这是写在特索托大金字塔内墙上的古老预言。依我看,“毁于一旦”这个词不难理解嘛。

“你知道的就这些?”

没错。

“但是我们离圣猪夜只有两个月了!”

是的。

“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们灵思风现在在哪儿!”

死神耸了耸肩。他的身板做起这个动作来似乎特别合适。

斯昆德森林,靠近世界边缘的那一侧。

“他在那儿做什么?”

自怨自艾。

“哦。”

现在我能走了吗?

加尔德心烦意乱地点点头。他一直满心期待着最后的驱逐仪式,开头一句就是“退下,邪恶的阴影”,里头还有些相当震撼的段落,他一直在练习。可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他就是提不起精神来。

“嗯,好的,谢谢你。”接着,本着即使是黑暗的生物最好也不要与他为敌的信念,他又礼貌地加上一句,“希望你们玩得愉快。”

死神没有回答。他正像只盯着骨头的狗一样盯着斯坡德,只不过这次是一堆骨头在盯着肉。

“我说希望你们玩得愉快。”加尔德抬高了嗓门。

到目前为止还行, 死神淡淡地回答道, 我想午夜时会很快走上下坡路。

“为什么?”

他们以为我会在那时摘掉面具。

他消失了,只留下手里的签子和一条短短的彩带。

有个隐身人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这当然违反了规定,不过忒里蒙对规定了如指掌,而且从来都认为规定是用来制定的而不是用来遵守的。

还没等八个大法师开始任何严肃的讨论,他已经下到了学院图书馆的主厅。

这是个令人生畏的地方。很多书都带有魔法,而说到魔法书,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千万不能把它们交给任何关心秩序的图书管理员,因为他一定会想要把它们塞进同一个书架里,而对于有泄漏魔法倾向的书而言这可不是个好主意——只要有两三本待在一起,这些书就会形成临界状态的黑物质。此外,很多小咒语对同伴很挑剔,一旦有丝毫不满,就会故意把书扔到房间另一头去。当然,这里还少不了那些地堡空间里的东西,它们聚集在泄漏出的魔法周围,不住试探现实的高墙,若隐若现地存在着。

魔法图书管理员必须在如此高度紧张的气氛下工作,这的确是个高风险的职业。

管理员正坐在自己的桌子上,安安静静地剥橘子,并且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忒里蒙进门时他抬头瞥了对方一眼。

“我在找任何同特索托大金字塔相关的书。”忒里蒙的确是有备而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香蕉。

图书管理员好不伤心地看了香蕉一眼,然后重重地落到地上。一只柔软的小手伸进忒里蒙的手掌里,感觉就像握着一只小巧的皮手套。管理员摇摇晃晃地领着他穿行在书架之间,满脸的悲伤。

在他们周围,闪光的图书咝咝作响,偶尔还有漫无目的的魔法喷发一闪而过,飞向精心安装在书架上的接地金属条。屋子里有股锡一样的蓝色味道;恐怖的细碎声响从地堡空间传来,徘徊在听力范围的边缘。

同幽冥大学的许多部分一样,图书馆所占据的空间也比外表显示的要大多了,因为魔法会以奇特的方式扭曲空间。这里大概也是宇宙中唯一拥有莫比乌斯式 的图书馆。不过图书管理员脑袋里的目录总是运转良好。他在一堆散发着霉味儿的书前停住,接着往上一跃,跳进了黑暗中。只听一阵纸张的沙沙声,灰尘纷纷飘落到忒里蒙头顶,然后管理员双手抱着一本薄薄的图书回到了他身边。

“对——头。”他说。

忒里蒙小心翼翼地接过书。

封面上有很多划痕,边角也卷得厉害,标题上的烫金早没了,不过他还是能辨认出特索托山谷的古老魔法语言,上头写着:特索托滴尾大什庙,一段什密滴力史。

“对——头?”管理员焦急地问。

忒里蒙翻开书,动作谨慎。语言从来不是他的强项,他一向认为语言这种东西效率太低,理应被某种易于理解的数字系统取代,不过这本书似乎正是他所需要的。书里有好几页意味深长的象形文字。

“这是唯一一本提到特索托大金字塔的书吗?”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对——头。”

“你确定?”

“对——头。”

忒里蒙竖起耳朵。远处传来了正在接近的脚步声和相互争吵的嚷嚷声。但对此他同样早有准备。

他把手伸进衣兜里。

“想再来一根香蕉吗?”

斯昆德确实是座魔法森林,这在碟形世界倒没什么稀奇。可它还拥有宇宙中独一无二的名字——在当地的方言里,斯昆德的字面意思就是“你的指头你这个傻瓜”。

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实在是常见到令人遗憾的地步。这里的第一批探险者来自温暖的环海地区,一行人刚抵达这片冷飕飕的穷乡僻壤就立刻着手填补地图上的空白之处,他们所采取的方法是拉住离自己最近的当地居民,指指远处的某个地方,抬高嗓门清晰地提问,然后把这个给弄糊涂了的人所说的话全写下来。如此一来,以下这些古怪的地理学名词就在一代代的地图中获得了永生:“不过是座山”“不知道”“啥”,当然,还有“你的指头你这个傻瓜”。

积雨云在奥尔斯昆拉霍德山巅聚集(在当地方言里,这个名字的意思是“这个连山是什么都不懂的蠢货是谁啊”),行李箱在一株滴水的大树下找了个舒服点儿的位置。这棵树也挺想聊聊,不过没有成功。

双花和灵思风展开了一场辩论,而这场争论的焦点正坐在自己的蘑菇上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们。他不论看上去还是闻起来似乎都像是个住在蘑菇里的人,这让双花心烦意乱。

“那他为什么没戴一顶红帽子?”

灵思风一阵迟疑,绝望地试图追踪双花的思想轨迹。

最后他只能举手投降:“什么?”

“他该戴着红色的帽子,”双花说,“还有,他肯定应该更干净些,还要有种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地精。”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

“瞧瞧他的胡子,”双花严厉地说,“奶酪长的胡子也比那强。”

“你看,他有六英寸高,还住在一朵蘑菇里,”灵思风咆哮道,“他当然是个该死的地精。”

“那只是他的一面之词而已。”

灵思风低头看了地精一眼。

“失陪一下。”说着,他把双花拉到了空地的另一头。

“听着,”他咬牙切齿地说,“假如他有十五英尺高,说自己是个巨人,我们也只能相信他的一面之词,不是吗?”

“他也可能是个妖精。”双花满脸的抗拒。

灵思风回头看看那个小家伙,对方正专心致志地挖着鼻孔。

“那又怎么样?地精、妖精、小精灵……有什么关系?”

“不是小精灵,”双花坚定地予以否认,“小精灵穿的是各种绿色组合起来的衣服,戴的是尖帽子,头上还有像一节一节的天线那样的‘东东’。我看过图片。”

“在哪儿?”

双花迟疑地望着自己的双脚:“我想书名是那个……是那个……嗯……”

“啊?叫什么?”

小个子男人突然对自己的手背产生了兴趣。“《小朋友们的花仙子》。”他咕哝道。

灵思风一脸茫然。

“是教你怎么躲避花仙子的书?”

“哦,不是的,”双花的声音有些慌张,“是教你到哪儿找他们。我现在都能回想起那张图。”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如梦似幻的神情,灵思风心里暗暗叫苦。

“甚至还有一种特别的仙子会来带走你的牙齿。”

“什么,他们真会来把你的牙齿拔出来?”

“不,不,当然不是,我是说在牙齿脱落以后。你只需要把牙齿放在枕头底下,然后仙子就会来把它带走,还会留下一点零钱。”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他为什么收集牙齿?”

“他就是会收集牙齿。”

灵思风试着在心里描绘住在牙齿宫殿里的怪家伙。那绝对是一幅你想要忘记的画面,而且通常难以成功。

“呃……”

红帽子!他不知道该怎么让这个观光客弄明白地精们生活的真相。一只青蛙堪称一顿美餐,兔子窝就算得上遮风挡雨的好地方,猫头鹰则是夜色中飘浮的无声的恐怖。鼹鼠皮的裤子听上去自然很优雅,只可惜你必须自己把这凶猛的小东西困在地洞里,然后亲手把做裤子的材料从它原来的主人身上扒下来。至于红帽子嘛,任何胆敢在森林里穿得光鲜靓丽的家伙都只能显摆很短很短一段时间。

他想说:听着,和他们本人一样,地精和妖精的生活既肮脏又粗野,还非常之短。

他很想这么说,却又说不出口。虽然双花渴望能看到整个无垠世界,可其实他从未走出过自己脑袋里的那方天地。告诉他真相无异于去踹一只温驯的哈巴狗。

“斯微——兀微——微都——微特。”声音来自灵思风脚边。他低下头。那个自称斯歪尔的地精正仰视着他。灵思风很有语言天赋,他听出对方说的是“我还有些昨天剩下的蝾螈果汁冰糕”。

“听上去很不错。”灵思风说。

“另外那个大人,他还好吗?”地精热心地问道。

“受了现实的打击,”灵思风说,“顺便问一句,你不会刚好有顶红帽子吧?”

“啥?”

“算了。”

“我知道哪儿有大人吃的东西,”地精说,“还有住的地方,不远。”

灵思风看了眼阴沉沉的天空。日光正从大地撤退,云层像是刚听说“下雪”这回事,而且正在考虑要不要来上这么一出。当然,住在蘑菇里的人并不一定可靠,但此时此刻,一个用热饭和白床单做诱饵的陷阱已经足以让巫师一头钻进去。

他们出发了。几秒钟之后,行李箱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跟了上去。

“扑哧!”

它缓缓地一转,小腿以一种特别复杂的模式运动着,像是在抬头往上看。

“感觉好吗,被做成木工活儿?”刚才为它遮风挡雨的大树焦急地问道,“痛不痛?”

箱子似乎在思考。每一个黄铜把手、每一个洞都辐射出极度的专注。

然后它晃晃盖子,摇摇摆摆地走开了。

大树叹了口气,摇掉了树枝上的几片枯叶。

这间农舍面积狭小、摇摇欲坠,华丽程度与一张桌布不相上下。灵思风推测这儿曾经雇过一个疯疯癫癫的雕刻家,在被人赶走之前大干了一场:每扇门、每扇百叶窗上都刻着一串串的木葡萄和半月形图案,墙上到处是一堆一堆的松果浮雕。他几乎认定会有只巨大的布谷鸟从窗户里蹦出来。

还有一样东西也引起了他的注意:空气中有种熟悉的油腻感。他的指甲里冒出了细小的绿紫色火花。

“强大的魔力场,”他喃喃道,“至少一百毫秘子 。”

“屋里到处是魔法,”斯歪尔说,“曾经有个老女巫住在这儿。她已经离开很久了,可是魔法还维持着。”

“喏,这扇门有些古怪。”双花说。

“一幢房子为什么需要魔法维持?”灵思风问。

双花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一堵墙说:“黏糊糊的!”

“奶油杏仁糖。”斯歪尔说。

“老天啊!一间真正的姜饼屋!灵思风,一间真正的——”双花叫道。

灵思风阴郁地点点头。“没错,糖果建筑学派,”他说,“从没能真正流行起来。”

他满脸猜疑地看着甘草糖做成的门环。

“它能,你知道,类似再生,”斯歪尔说,“非常了不起,真的。这样的房子可不是哪儿都能找到的,姜饼可不好找啊。”

“真的?”灵思风兴趣缺缺地应道。

“进来吧,”地精说,“不过,小心擦鞋垫。”

“怎么?”

“棉花糖。”

巨大的碟形世界在艰难移动着的太阳下缓缓旋转,日光在山谷中汇聚,又于夜幕降临时渐渐枯竭。

幽冥大学里,忒里蒙在自己寒气逼人的房间里紧盯着书页,他的手指划过古老而陌生的手稿,嘴唇随之开合。他读到早已湮灭于历史长河中的特索托大金字塔是由一百万三千零十块石灰石砌成的。他读到这座金字塔耗费了一万名奴隶的毕生精力。他知道了塔里布满秘密通道,据说墙上还饰有古老特索托智慧的精华。他读到金字塔的高乘以长再除以宽的一半正好等于1.67563,或者说刚好是它与太阳的距离以及它与一个小橘子的重量之差的1237.98712567倍。他还知道了为建造它人们花去了整整六十年。

他暗自摇头,不过是磨把剃须刀 而已,竟然值得费这么大工夫?

至于斯昆德森林里的双花和灵思风,他们已经坐下来开始享用姜饼壁炉架,不过两人心里都对盐渍洋葱充满渴望。

而在很远之外,碟形世界最伟大的英雄刚为自己卷了一支香烟,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注定要扮演一种怎样的角色。

他卷烟的手法非常专业,这支烟也相当有趣。他从流浪巫师那里学会了这门艺术,同时也养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习惯——把烟屁股收藏在皮袋里,过后再卷成烟抽。如此一来,根据铁面无私的平均律,其中一些烟草肯定已经被他连续吸了好多年。眼前这支就是如此,难怪它无论如何也点不着,怎么说呢,你简直可以拿它去铺路。

此人实在是威名远播,以至于一群游牧的野蛮人也用马粪生起火堆,邀他一道坐下。中轴地区的游牧民族通常会在冬季往世界边缘迁徙,这群人所属的部落就刚刚在难耐的热浪中搭好帐篷——所谓热浪大约是指零下三摄氏度的高温——这会儿正顶着热得脱了皮的鼻子四处抱怨中暑。

野蛮人的首领说:“那么,一个男人生命中最伟大的东西是什么呢?”为了在野蛮人的圈子里维持声誉,这样的谈话绝对必不可少。

他左手边的人回答道:“高空中白色雄鹰的呼啸,森林中的白雪,弦上那支真正的箭。”

首领点点头,然后说:“该是仇敌遭杀戮,他部落的耻辱和他女人的哀恸。”

听了如此残暴的表白,四周的络腮胡子下边传来一片赞许。

首领恭敬地转向客人——此人正在火堆边仔仔细细地暖着自己的冻疮——然后问道:“我们的客人啊,你的名字便是传奇,请一定告诉我们,一个男人能把什么称作自己生命中最伟大的发现呢?”

客人还在徒劳地尝试点燃香烟,他停下手里的活计。

“嗯?花现什么?”最伟大的英雄也难免牙齿漏风,以至于有些“发”“花”不分。

“我是说:一个男人能把什么称作自己生命中最伟大的事?”

武士们凑近了些。谁也不愿漏掉一个字。

客人长久地思考着,一脸认真,最后郑重其事地说:“热水、牙科医生,还有软和的卫生纸。”

明亮的第八色光芒在煅炉中跳跃。加尔德·维若蜡上身赤裸,面孔藏在一副烟雾状的玻璃面具之后,眼睛瞟着火焰,手臂以外科手术般的准确性挥舞铁锤。魔法大声抱怨,在钳子里扭来扭去,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径直把它拽进了不住挣扎的火中。

一块地板发出嘎吱声。加尔德花了好多个钟头调整它们的音色,假如你的助手野心勃勃,走路还像猫一般轻盈,这种措施绝对是明智的选择。

降D调。这意味着他就在门右边。

“啊,忒里蒙,”老巫师头也没回,满意地听着来人微微抽了口气,“谢谢你能来。带上门好吗?”

忒里蒙面无表情地推动沉重的房门。在他头顶,高高的架子上摆着许多坛子,各种奇异的生物被泡在里头,正兴味盎然地望着他。

这儿和其他巫师的工坊没什么两样,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剥皮工把死尸丢进玻璃厂,然后同七窍生烟的玻璃工人大干了一架,其间顺便敲破了一条鳄鱼的脑袋(顺便说一句,那只鳄鱼现在就挂在天花板上,一股子樟脑味儿)。这里有让忒里蒙手痒痒的戒指和灯,有不少似乎值得看上第二眼的镜子。一双不安分的七里靴在笼子里扭来扭去。魔法书足够塞满一个图书馆,虽然这些书都不如八开书强大,但依然写满咒语,它们感受到巫师贪婪的目光,一个个把锁链弄得哗哗作响。赤裸裸的力量对他产生了无可比拟的诱惑,不过他对这里肮脏的环境和加尔德的装腔作势实在深恶痛绝。

就拿放在那张长椅上的绿色液体来说吧,扭曲的管道形成迷宫,无数泡泡穿梭其中,神秘至极。但忒里蒙碰巧知道那不过是加了肥皂的绿色染发剂而已——这是他亲自贿赂了一个仆人才得到的独家消息。

他暗下决心,总有一天,这一切都要滚蛋。就从那只美洲鳄开始。他的指关节泛出了白色……

“成了,”加尔德一脸愉快地挂好围裙,走到带鸭腿和狮爪扶手的椅子前,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你派人送了份‘别忘了’什么的给我。”

忒里蒙耸耸肩。“备忘录。我只是想要提醒您,大人,其他门会都已经派人前往斯昆德森林,企图夺回咒语,只有您毫无动作。”他说,“您无疑会很快揭示您的理由吧。”

“你的信心真让我惭愧。”

“夺回咒语的人将为他本人和他所属的门会带来巨大的荣誉,”忒里蒙道,“大家都拿出了靴子和各种‘他处’咒语。您准备用什么呢,大人?”

“这句话里可带了一丝挖苦吗?”

“绝对没有,大人。”

“连一丁点儿也没有?”

“连最少的一丁点儿也没有,大人。”

“很好。因为我根本不准备过去。”加尔德伸手拾起一本古老的魔法书。他嘀咕一句命令,书吱吱地打开了,形状仿佛舌头的书签轻快地缩进了书脊里。

他在坐垫旁摸索了一阵,揪出一个装烟草的小皮革袋子和一个焚化炉大小的烟斗。这个病入膏肓的瘾君子用无比娴熟的手法撮好一团烟草,把它夯实在烟斗里。手指一弹,火焰应声而起。他深吸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然后抬起头。

“还没走,忒里蒙?”

“你要我来的,大人。”忒里蒙平静地说,至少他的声音是这么说的。而在他灰色瞳孔的深处,有一点微弱的闪光却说着另一番话:每一次轻慢、每一个长辈般的眼色、每一回温和的非难、每一个了然的目光他都铭刻在心,而它们的数量每增加一个,就意味着加尔德的脑子要在酸水里多浸上一年。

“噢,没错,是我叫你来的。请原谅我这个老头子的记性。”加尔德友好地说道。他合上了手中的书。

“我并不赞成这样乱哄哄地白费工夫,”他说,“搞些魔毯什么的,太不知所谓了,在我看来那绝非真正的魔法。就拿七里靴来说吧,要是人类真该一步跨出七英里,我想上帝肯定会提前给我们安上一双长腿的……我说到哪儿了?”

“我也不敢肯定。”忒里蒙冷冷地说。

“啊,我想起来了。真奇怪,我们在图书馆里找不到任何提到特索托大金字塔的书,谁都会以为那儿总该有点儿什么才对,不是吗?”

“该给图书管理员些教训。”

加尔德斜眼看着他。“也不能太过分,”他说,“或许该扣掉他的香蕉。”

他们四目相对了一会儿。

加尔德首先转开了视线——瞪着忒里蒙看总让他不舒服。那种令人惊惶的效果就跟照镜子时发现里边什么也没有差不多。

“无论如何,”他说,“我倒是在别处找到了些帮助,很奇怪,不是吗?事实上,就是在我自己这些不起眼的书架上。我们银星会的创建者——斯克雷特·换篮的日记。你,热心的年轻人,那么急切,那么冲动,你可知道巫师去世时会怎么样吗?”

“他所记忆的咒语全都会自己念出来,”忒里蒙道,“这是我们最早学到的东西之一。”

“其实,对于八大基本咒语而言,这一说法并不正确。借助对斯克雷特的仔细研究,我发现在这种时候,八大咒语只是溜进离他最近的一个大脑里——当然,这个人必须敞开大脑,准备好接受。把那面大镜子推过来好吗?”

加尔德站起身,拖着脚走到煅炉前。煅炉已经凉了,不过魔法形成的那条线还在翻腾,既存在又不存在,仿佛一个切口,一直伸进了某个充满滚烫蓝光的宇宙里。他轻而易举地抓起它,从架子上取下一把长弓,念了一个有魔力的单词,满意地看着魔法缠上了弓的两头,渐渐收紧,直到木头开始嘎吱作响。接着他选出一支箭。

忒里蒙吃力地把一面死沉死沉的全身镜拖到地板中央。等我成为银星会的领袖,他对自己说,我肯定不会穿一双毛拖鞋走来走去。

正如我们先前提到的那样,在忒里蒙看来,只要能把这些朽木弄走,新鲜的血液就能干出很多成绩——不过,眼下他对老傻子接下来的举动倒是真感兴趣。

有一件事儿准能让他开心:加尔德和斯克雷特·换篮全都大错特错了。

加尔德在镜子前比画了几个手势,镜子里顿时阴云密布,而后云雾散去,现出了斯昆德森林的鸟瞰图。加尔德专心致志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手里的弓箭歪歪斜斜地指向天花板。他咕哝了几句什么“风速嘛,就算三节”和“根据气温调整”之类,最后以一种让人大失所望的姿势射出了那支箭。

假如让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定律说了算,这支箭应该“砰”的一声掉在几英尺之外的地板上。不过没人听它们的。

随着笔墨难以言传的声响——不过为了叙述的完整性我们姑且把它想成是以一声“咝——砰!”为基础,另加在某个装备完善的无线电工房里三日辛苦劳作的声音——箭消失了。

加尔德把弓扔到一旁,露齿而笑。

“当然,它需要大概一个钟头才能赶到,”他说,“然后咒语就会顺着电离子的路径飞回来,回到我身边。”

“很了不起。”忒里蒙说。然而任何路过的读心师都不会错过一行十码高的大字:如果它能回你那儿,那干吗不干脆回到我这儿?他低头看看乱成一团的工作台,一把锋利的长匕首映入眼帘,对于他刚刚产生的念头,这匕首简直就像是量身定做的一般。

他从来不喜欢跟暴力扯上关系,除非能在中间隔上一层。可是特索托大金字塔的预言写得很清楚,谁能在正确的时间集合八句咒语,此人必将获得无比的奖赏,而忒里蒙绝不肯因为一个老傻子突然想出个好点子就任由多年的辛苦付诸东流。

“想一边等一边喝杯可可吗?”加尔德步履蹒跚地走到屋子另一头,摇响了给仆人的小铃。

“当然。”忒里蒙拿起匕首,颠了颠它的平衡和准确性,“我必须祝贺你,大人。看得出来,要想赢过你,我们都得起个大早才行。”

加尔德哈哈大笑。匕首从忒里蒙手里飞出,速度之快(这得怪碟形世界里行动迟缓的光线)使它竟变得短了一点又宽了一些。当然,这倒也无关紧要,反正它依然无比精准地朝加尔德的脖子冲去。

可匕首没能抵达目的地。它向旁边一偏,开始飞快地旋转,仿佛给加尔德围上了一圈金属做成的圆领。老巫师转过身来,在忒里蒙眼中,他似乎瞬间拔高了几英寸,变得更加强大。

匕首脱离了轨道,颤动着插进门里,离忒里蒙的耳朵不过毫厘。

“起个大早?”加尔德笑吟吟地说,“我的好伙计,你得干个通宵呢。”

“再来点儿桌子?”灵思风说。

“不了,谢谢,我不爱吃杏仁蛋白软糖。”双花说,“再说,我敢肯定吃别人的家具是不对的。”

“别担心,”斯歪尔说,“那个老女巫已经很多年没露面了。有人说她撞上一群流氓,送了老命。”

“现在的小孩儿啊。”灵思风感慨道。

“依我看该怪父母。”双花说。

一旦你做足了心理建设,就会发现姜饼屋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地方。残留的魔法让它屹立不倒,当地还没死于牙周病末期的野生动物也对它避之唯恐不及。甘草根在壁炉里黏糊糊地烧着——本来灵思风想到屋外拾些柴火,但要烧掉同你聊天的木头实在有些困难。

他打了个嗝儿。

“这对健康可没什么好处,”灵思风道,“我是说,干吗弄成糖果?为什么不是薄饼或者奶酪?或者意大利腊肠?啊——要有一张香喷喷的腊肠沙发该多好。”

“我也搞不懂,”斯歪尔说,“可维特矮老奶奶就只做糖果。你该看看她的蛋白糖——”

“我看见了,”灵思风说,“瞧那床垫……”

“姜饼更传统些。”双花道。

“传统?你是指姜饼床垫?”

“别傻了,”双花通情达理地说,“谁听说过姜饼床垫?”

灵思风“哼”了一声。他心里想的是食物——确切地说,是安卡摩波的食物。真逗,离老家越远,那地方就越显得魅力无穷。一闭上眼,他就能描绘出上百种来自不同文化的小摊,每一个细节都香喷喷地滴着油。你甚至能吃到鲨鱼翅,新鲜得很,游泳的人根本不肯靠近,还有——

“你觉得我能把这地方买下来吗?”双花问。灵思风一愣。他已经学会了在回答双花的怪问题之前先仔细思考。

“买来干吗?”他谨慎地问。

“嗯,就是觉得它挺有风味。”

“哦。”

“风味是什么?”斯歪尔小心翼翼地吸口气,脸上写着:不管那是啥,反正不是我干的。

“我想是种青蛙,”灵思风说,“无论如何,你反正也没法买,因为根本就没有卖主——”

“我想我大概可以为你安排,当然是以森林理事会的名义。”斯歪尔插了进来,同时极力躲避灵思风怒气冲冲的眼神。

“而且你也没法把它带走,我是说,你总不能把它打包到箱子里,对吧?”灵思风指了指行李箱,这位老兄正躺在火边,摆出一副令人难以置信的表情,就好像一只满足而警觉的老虎。灵思风回过头来看看双花,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肯定装不下,对吧?”他不太确定地重复道。

行李箱内外似乎处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灵思风从未真正接受这一事实。当然,与它更主要的古怪之处相比,这点其实也不算什么。双花总往里边塞满脏衬衣和旧袜子,然后再打开盖子,拿出浆得好好的,还略带点薰衣草味儿的衣服,看到这种事儿谁能不心惊肉跳一阵?双花从家乡带来了不少新奇有趣的手工艺品,或者按照灵思风的说法,不少屁用没有的废物,可就算是那根七英尺长的用在仪式上的立柱似乎也能轻轻松松地装进箱子里,不会有任何地方伸出来。

“我不知道,”双花说,“你是巫师,这些事情你肯定清楚。”

“是的,嗯,当然,不过‘打包魔法’是一种很专业的法术,”灵思风道,“反正地精们肯定也并不真的想卖,这是个,这是个——”他在记忆中双花那些疯狂的词汇里摸索着,“是个景点。”

“景点是什么?”斯歪尔好奇地问。

“意思是说很多像他一样的人都会来看。”灵思风回答道。

“为什么?”

“因为——”灵思风又开始搜肠刮肚,“因为它巧夺天工。呃,非常古老,名扬四海,很有民族风味。呃,是一种早已消逝的民间艺术的美好展示,让人沉浸于往昔岁月之中。”

“是吗?”斯歪尔满脸困惑地看着屋子。

“当然。”

“所有那些东西?”

“恐怕是的。”

“我来帮你们打包。”

夜深了,低沉的云彩像毯子一样覆盖住几乎整个碟形世界——这可真是好运气,因为如果云散开,占星术士们便能看清天空,那时他们就要又气又怕了。

在森林的各个角落,一队队的巫师正忙着迷路、绕圈子和互相躲避,而最让他们心烦的莫过于每撞上一棵树对方都要开口道歉。不过,尽管事情不怎么顺利,他们中还是有许多人已经接近了姜饼屋……

所以说现在该回乱七八糟的幽冥大学去了,我们要特别关注格雷霍德·斯坡德的房间,他不仅是眼下碟形世界最老的巫师,而且下定决心要保持这一荣誉。

此刻他正极端吃惊,并且心烦意乱。

过去的几个钟头斯坡德一直非常忙碌。的确,他的耳朵很不好使,脑子也不怎么灵光,可老年巫师们的生存本能绝对堪称训练有素,他们知道,假如一个身穿黑袍、手拿农具的家伙开始若有所思地看着你,展开行动就迫在眉睫了。仆人已经受命离开。通道都用蝼蛄粉做成的糨糊粘住,窗上已经画好守护的八元灵符。罕见而气味刺鼻的油被倒在地板上,形成复杂的样式,这些图案不仅让眼睛痛苦不堪,而且暗示着作者多半是烂醉如泥,或者来自另一个次元,要么也可能两者都是。房间正中是“停滞之八元灵符”,周围摆满了红色与绿色的蜡烛。而在它的中心则是一个用一株德高望重的松树做成的盒子,上头拴着红丝绸和更多的护身符。格雷霍德·斯坡德知道死神在找他,而他已经花了许多年为自己设计了一个坚不可摧的藏身之处。

老巫师设定好铜锁上那复杂的时钟,关上盒盖,往椅背上一靠,他知道自己终于为对抗最终的敌人构建好完美的防御,不过,此时他还没有考虑到在这类计划中通风孔的重要性。

而紧挨着他身边,就在靠近耳朵的地方,一个声音刚刚说道: 这儿还挺黑的,不是吗?

下雪了。小屋的麦芽糖窗户往屋外的黑暗投射出喜气洋洋的亮光。

在空地的一端,三个小红点一闪,接着是一声被突然扼杀的闷咳。

“闭嘴!”一个三级巫师嘘道,“他们会听见的!”

“谁会听到?我们在沼泽甩开了‘蒙蔽兄弟会’的伙计们,而那些‘神圣预言家会’的蠢货根本就走错了方向。”

“没错,”最年轻的巫师说道,“可怎么老是有人在跟我们讲话?据说这是片魔法森林,里头到处是地精、狼,还有——”

“大树。”黑暗里,一个声音从高处传来。要想描述其音质,唯一合适的词大概只有“木结构”了。

“没错。”最年轻的巫师回应道。他狠狠地吸了口烟,然后哆嗦了一下。

为首的一个从石头上往外窥探,关注着小屋的动静。

“那么,”他在七里靴的后跟上敲敲烟斗,引来对方的尖声抱怨,然后说,“我们冲进去,抓住他们然后就离开这儿?”

“你能肯定里头只有人吗?”最小的那个惴惴不安地问。

“我当然能肯定,”带头的巫师咆哮道,“你以为还会有什么,三头熊吗?”

“可能会有怪兽。这种树林里总有怪兽。”

树枝上发出的声音友好地补充道:“还有大树。”

为首的巫师谨慎地说:“没错。”

灵思风仔细地打量着床铺。这张小床看上去还行,是一种夹了焦糖的太妃糖做的,不过他更情愿把它吃下去,而且有人似乎已经这么做过了。

“有人吃了我的床。”他说。

“我喜欢太妃糖。”双花辩解道。

“当心点儿,不然仙子会把你的牙全拿走的。”

“不,那是精灵,”斯歪尔的声音从梳妆台上传来,“精灵拿牙齿,还有脚指甲。而且精灵们有时候很难相处。”

双花重重地在自己的床沿上坐下。

“你搞错了,”他说,“精灵又高尚又美丽又公正,而且很有智慧;我敢肯定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

斯歪尔同灵思风的膝盖骨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猜你想到的是另外一种精灵,”地精缓缓地说道,“我们当地的精灵有点儿不同。当然我不是说他们脾气不好,”他赶忙加上一句,“反正如果不想用帽子把牙装回去就千万别这么说。”

一声轻响,是奶油杏仁糖做成的房门打开的声音。与此同时,从小屋的另一头传来微弱的叮当声,仿佛是一块石头尽量轻手轻脚地砸在了麦芽糖窗户上。

“那是什么?”

“哪一个?”

一根大树枝砰地击中了窗台。斯歪尔一面高呼“精灵”,一面唰地溜到房间尽头,消失在一个老鼠洞里。

“我们怎么办?”双花问。

“惊慌失措?”灵思风充满希望地提议说。一直以来,他都把惊慌视为求生的最好方式。他的理论是这样的:过去,在面对长着獠牙的饿虎时,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被分成两类,一类是惊慌失措的,另一类是站在那儿说“多么高贵的猛兽啊”和“到这儿来,小猫咪”的。

“那儿有个碗柜。”双花指了指夹在墙壁和烟囱之间的小门。他们连滚带爬地挤进了甜美而带着霉味儿的黑暗中。

外头的巧克力地板“嘎吱”一声响,有人说:“我听见有人说话。”

另一个人回答道:“嗯,在楼下。我想是那些‘蒙蔽兄弟会’的家伙。”

“你不是说我们已经甩掉他们了!”

“嘿,你们俩瞧啊,这地方能吃!这儿,看,这儿能——”

“闭嘴!”

嘎吱声越来越多。楼下,一位“神圣预言家”从窗户上的破洞摸黑爬进屋里,尽管动作小心翼翼,可还是踩到了躲在桌下的“蒙蔽兄弟”的手指,引来一声压抑的尖叫。魔法突然噼里啪啦地四处溅开。

“该死的!”屋外的什么人喊道,“他们抓住他了!快上!”

更多的“嘎吱嘎吱”,然后是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双花说:“灵思风,我想碗柜里有把扫帚。”

“哦,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把上有把手。”

下边传来一声尖厉的哭喊,那是一个巫师想打开行李箱的盖子。餐具柜那头的破碎声则宣告“天启法师的不破会”也加入了这场混战。

“你猜他们在找谁?”双花低声问。

“不知道。我想还是不知道的好。”灵思风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也许你是对的。”

灵思风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房间里空空如也。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往下一看,正好和“午夜兄弟会”的三个兄弟八目相对。

“他在那儿!”

他赶紧抽身往楼梯跑。

楼下的情景简直无法形容,不过这样的陈述在奥拉夫·昆比二世治下可是判死刑的大罪,所以我们最好还是试着形容一下。首先,所有巫师都想要照亮战场,他们放出了各种火焰、火球和魔法光弹,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把一楼变成了一个脉冲车间里的迪斯科舞池;每个人都想找一个既能监视整个房间又不会受到攻击的位置,并且所有人都拼命想要离行李箱越远越好;至于行李箱,它已经把两个“神圣预言家”堵到了一个角落里,同时对任何敢于靠近的人使劲扑腾盖子。不过还是有一名巫师刚好向上瞄了一眼。

“是他!”

灵思风往后一跳,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身上。他慌忙回头一看,发现双花正坐在扫帚上——而扫帚正浮在半空中。

“肯定是女巫忘了拿走!”双花道,“一把真正的魔法扫帚!”

灵思风有些迟疑。扫帚的尾巴不断喷射第八色的火花,而且他恨高空,几乎比恨其他任何东西都更厉害,不过其实他最恨的还是看见一打怒气冲冲的坏脾气巫师追着自己冲上楼梯,而这件事正在发生。

“好吧,”他说,“但是得由我来驾驶。”

他一脚飞出,靴子踢中了一个正念着束缚咒语的巫师,然后纵身跃上了扫帚。扫帚摇摇晃晃地冲下楼,接着整个翻转过去,害得灵思风同一个“午夜兄弟”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灵思风一声哀号,痉挛着使劲一扭把手。

这一瞬间发生了好几件事。扫帚向前疾驰,撞破墙壁,碎糖屑漫天飞舞;箱子一个俯冲,咬住了那位“午夜兄弟”的小腿;然后,随着怪异的呼啸声,屋里凭空多出了一支箭,险些射中灵思风——只差几英寸,最后“砰”的一声,结结实实地钉在行李箱的盖子上。箱子消失了。

森林深处的小村里,一位年迈的萨满往火堆中加进几截枯枝,透过浓烟瞪着自己满脸愧色的学徒。

“长腿的箱子?”

“是的,师父。它就那么从天上掉下来,还瞪着我。”学徒说。

“这么说,这个箱子还有眼睛?”

“不,没……”学徒卡在句子中间,一脸困惑。

老人皱起眉头。“许多人看见了托帕克西——红蘑菇之神,他们都得到了萨满的称号,”他说,“还有的看见了斯克尔德——烟的精灵,他们被称作巫者。另有少数人有幸见到乌切雷尔——森林的灵魂,人们尊他们为灵师。可从没有人看见过一个长了上百只腿、没有眼睛的箱子盯着自己看,这种人被称作傻——”

他的话被打断了,罪魁祸首是一阵突然的尖叫声、一大片雪花和把小屋里的火星吹得四处飘散的火花;模模糊糊的影子一闪而过,接着对面的墙壁被整个撞开,幻影消失了。

一阵长长的沉默,然后是一阵稍短的沉默,然后老萨满字斟句酌地问:“你没看见两个倒挂在扫帚上的人朝彼此尖声嚷嚷吧?”

男孩冷静地看着他:“当然没有。”

老人长舒了口气。“谢天谢地,”他说,“我也没看见。”

姜饼屋里乱成了一锅粥,因为不仅每个巫师都想追上扫帚,他们还都想阻止别人这么做,这导致了好几起令人遗憾的事故。最有看头,当然也是最可悲的一起,发生在一位“神圣预言家”身上,他想使用七里靴,却忘了咒语和准备的正确顺序。七里靴,正如我们已经介绍过的那样,至多只能算是一种魔法伎俩。说到底,得靠它正常运转才能让你把一条腿跨到离另一条腿七英里远的地方,使用这样一种交通工具可要万分小心。不过,等他想起这一切时已经太晚了。

冬季的第一场暴风雪正在肆虐。事实上,碟形世界的大部分地方云层厚度都很可疑。不过,要是从高处俯瞰,照耀在银色小月亮下的碟形世界绝对是多重宇宙中最美的景象之一。

云朵形成的长条,绵延好几百英里,从边缘瀑流一直绕上中轴地的大山。在水晶般冰凉的寂静中,在满天的繁星下,这巨大的白色螺旋投射出冷冷的光辉,很像是上帝在搅动咖啡,然后又倒进了奶油。

没有任何东西打扰这片明丽的美景,它——

远处有个小东西冲破了云层,尾巴上还拖着些蒸汽。在平静的同温层里,争论声显得那么清晰刺耳。

“你说过你能驾驶这种东西的!”

“不,我可没那么说,我只是说你办不到!”

“可我从没坐过这种东西!”

“多凑巧!”

“反正你说过——快看天上!”

“不,我没说过!”

“星星都怎么了?”

就这样,灵思风和双花成了碟形世界上最先见证未来走向的人。

他们身后一千英里处,中轴地的天居山直插云霄,在灼热的云层上投下一道匕首般明亮的阴影,所以诸神应该也能发现出了状况——不过神通常不往天上看,再说他们正忙着起诉冰巨人,这些家伙竟然就是不肯把收音机的音量调低些。

世界边缘,巨龟阿图因前方的天空中,星星被一扫而光。

那一圈黑暗里只剩下了一颗恒星,一颗阴沉的红色星星,仿佛水貂发疯时眼窝中的闪光,细小、恐怖而强硬。碟形世界正直直地向它冲去。

灵思风应付起这种情况来可谓得心应手。他尖叫着一扳扫帚,开始垂直下落。

加尔德·维若蜡站在“八元灵符”中央举起了双手。

“乌沙罗、蒂勒普托尔、兹乎拉,听吾命令!”

一小片薄雾出现在他头顶。他瞟了眼忒里蒙,对方正在魔法圈边缘生着闷气。

“接下来的部分相当不凡,”他说,“看。廓特-布骇!廓特-沙穆!到我身边来,噢,细小分散的石块的精灵,还有不小于三英寸长的忧心忡忡的老鼠们!”

“什么?”

“这一块儿的研究确实很费工夫,”加尔德承认说,“特别是关于老鼠的那部分。无论如何,我说到哪儿了?哦,没错……”

他再次抬高了双臂。忒里蒙望着他,心不在焉地舔了舔嘴唇。那老傻子一心扑在咒语上,全神贯注,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

充满力量的词语在屋内流淌,撞上墙壁,急急忙忙地躲到了书架和罐子后头。忒里蒙有些迟疑。

加尔德暂时闭上眼睛,他吐出最后一个词,脸上盖着一层迷醉的面具。

忒里蒙浑身一紧,他的手指又缠上了刀把。然而加尔德睁开一只眼,朝他点了点头,一股力量抓起学徒,将他四仰八叉地贴到了墙上。

加尔德冲他眨了眨眼睛,又一次抬起双臂。

“到我身边来,哦——”

一声霹雳,一束内爆的光线,刹那间,完全的物理不确定性让墙壁都蜷了起来。忒里蒙听到有人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然后是沉闷而结实的“砰”。

突然间,屋里一片寂静。

过了几分钟,忒里蒙从一把椅子后头爬出来。他掸掸身上的灰尘,吹了几声不着边际的口哨,然后转身走向房门,一路上出奇认真地打量着天花板,仿佛自己与它素昧平生。他努力把步子迈得悠然自得,可看他的速度又像是准备创造以这种方式前进的世界最快纪录。

行李箱蹲在魔法圈中央,打开了自己的盖子。

忒里蒙停下脚步。他非常、非常小心地转过身,对自己可能看到的一切充满恐惧。

箱子里似乎装了些干净衣服,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薰衣草味儿。可不知怎的,巫师觉得那简直是自己见过的最恐怖的景象。

“噢,”忒里蒙说,“嗯,好吧。没关系。”

他胡乱扯扯长袍,暂时把注意力转移到袍缝上去。等他抬起头来,那个可怕的箱子还在那儿。

“再见。”他转身就跑,刚好及时冲出门去。

“灵思风?”

灵思风睁开眼。似乎没什么作用,只不过让他从满眼黑乎乎一片变成了满眼白乎乎一片,奇怪的是,这让他感觉更糟了。

“你还好吗?”

“不好。”

“啊。”

灵思风坐起身来。脚下是块沾着雪花的石头,但它又好像不具备石头的全部特性。例如,它不该动弹。

雪花在他周围飞舞。双花就在咫尺之外,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灵思风开始呻吟。他的骨头对最近的遭遇非常生气,正在排队表示抗议。

“怎么了?”他问。

“你还记得吗?刚才我们正在飞,我很担心会在风暴里撞上什么东西,你告诉我说在这样的高度上,我们唯一可能撞上的就是一块塞满石头的云?”

“然后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

灵思风四下打量一番,可惜什么都没有发现。从周围景致的变化与趣味上判断,就是说他们正坐在一只乒乓球里也不是没有可能。

身下的石头在——呃,动弹,摸起来似乎还有凿过的痕迹。他把一只耳朵贴在冰冷的石头上,怀疑自己听到了一串缓慢而沉闷的重击,就好像心跳一般。他慢慢往前爬到石头边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往下瞄了一眼。

石头必定是刚好经过云层的裂口,因为他隐约望见了远处一堆参差不齐的山巅。

它们都在很远很远的下方。

他发出些毫无意义的音节,开始一英寸一英寸地往回挪。

“太可笑了,”他告诉双花,“石头不会飞。它们就是以不会飞出名的。”

“也许只要它们弄明白该怎么飞就会想飞了,”双花说,“可能这一块刚刚发现了诀窍。”

“让我们祈祷它可别又忘了。”灵思风蜷缩在湿漉漉的长袍中,一脸阴郁地看着周围的云彩。据他猜测,在某些地方,肯定存在着那种能控制自己生活的人,他们早晨起床、晚上睡觉,对一切都挺有把握,不必担心会从世界边缘往下掉,或者遭到一群神经病的攻击,再或者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块不安分的石头上。他隐约记得自己也曾拥有过那样的生活。

灵思风吸吸鼻子。有股油炸的味儿,好像是从前头飘来的。这味道一下勾住了他的胃。

“你闻到什么没?”

“我想是熏肉。”双花说。

“希望是熏肉,”灵思风道,“因为我要把它吃下去。”他从颤动的石头上站起身来,视线穿过潮湿的雾气,踉踉跄跄地走进了云层中。

在石块儿的前端,或者说飞在前头的那一端,一个小个子德鲁伊正盘腿坐在火堆前。他头戴一块油布,油布在下巴上打了个疙瘩。他正用一把仪式上用的镰刀翻动平底锅里的熏肉。

“呃。”灵思风说。

德鲁伊一抬眼,平底锅掉进了火堆里。他一跃而起,恶狠狠地抓紧了镰刀,或者说,在湿漉漉的白色长睡袍和不停滴水的头巾许可的范围内,尽力做出了凶恶的表情。

“我警告你,我对强盗可是毫不留情的。”说着,他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我们是来帮忙的。”灵思风望着燃烧的熏肉,眼里尽是渴望。这似乎让德鲁伊非常困惑。而灵思风这边也不免有些吃惊——这位德鲁伊相当年轻。当然,从理论上讲,灵思风知道青年德鲁伊这种东西肯定应该是存在的,不过他从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存在。

“你不是想偷石头?”德鲁伊稍稍放低了手中的镰刀。

“我根本不知道石头也能偷。”灵思风疲倦地说。

“打扰一下,”双花礼貌地插进来,“我想你的早餐着火了。”

德鲁伊往下瞥了一眼,手里的武器开始徒劳地拍打火焰。灵思风赶紧上前帮忙。一阵烟、灰和手忙脚乱之后,他们居然拯救出几片烧焦的熏肉,这次联合行动的胜利产生了很好的效果,绝对胜过一整本外交手册。

“你们到底是怎么上来的?”德鲁伊问,“我们可是在五百英尺的高空——除非我又用了错误的古语。”

灵思风试着不去想高度的问题:“我们路过的时候,嗯,掉到上头来的。”

“当时我们正朝着地面去。”双花补充道。

“可是你的石头阻止了我们。”灵思风说。他的后背抱怨了一声,于是他加上句:“谢谢。”

“我还以为是遇上了气流,”这位名叫贝拉风的德鲁伊说,“原来是你们俩。”他哆嗦了一下,“现在应该是早晨了,去他的规定,我要上升了,抓紧。”

“抓紧什么?”灵思风问。

“嗯,这不过是种表达,表达不愿往下掉的态度。”贝拉风从袍子里拿出一大根铁质钟摆,在火上比画了一连串神秘莫测的动作。

云朵呼啸而过,一种可怕的重量感之后,石头突然冲进了阳光中。

它在云层上方几英尺的地方稳定下来。天空是冰冷的亮蓝色,云层不再像昨晚那般遥不可及,也不再像早晨那样又黏又冷,而是如一张白色的羊毛地毯,向四面八方铺开了去。几座山尖仿佛云海中的孤岛。石头前进时的风把白云塑造成短暂的旋流。石头——

石头大概有三十英尺长、十英尺宽,还隐隐泛着蓝色。

“多么奇妙的景象啊。”双花的眼睛闪闪发光。

“呃,我们是怎么飞起来的?”灵思风问。

“靠说服。”贝拉风从袍子里绞出水来。

“哦。”灵思风明智地说。

“要它们飞起来其实挺容易,”贝拉风竖起一根大拇指,伸直胳膊,眯缝着眼睛,测量远处一座山峰的距离,“难的是降落。”

“真想不到,不是吗?”双花说。

“说服是统一宇宙的力量,”贝拉风道,“说什么一切都靠魔法完全没有意义。”

灵思风一不小心往下瞅了一眼,视线正好穿过变薄的云层,落在了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距离相当遥远。他知道自己遇上了个疯子,但这种事他老早就习以为常了——假如只需要听这疯子胡扯就不会往下掉,那他乐意至极。

贝拉风在石头边上坐下来,双腿垂到外面。

“听着,没必要担心,”他说,“如果你老想着石头不该飞起来,它没准儿会听见,然后被你说服,让你的想法成为事实,明白?显然你对当代的思潮非常陌生。”

“看来是这样。”灵思风有气无力地说。他试着不去想那些躺在地上的石头。他试着想象石块像燕子一样飞舞,享受着上升所带来的纯粹的快乐,越过大地,在空中翱翔——

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绝非自己的长项。

最让碟形世界的德鲁伊引以为豪的,是自己在探索宇宙奥妙时那种高瞻远瞩的方式。当然,他们同其他地方的德鲁伊一样,也相信所有生命的同一性、植物的治愈力量、季节的自然节奏还有应该活活烧死那些胆敢持有异议的人。不过碟形世界的德鲁伊还花了很长时间仔细思考过创造的根本基础,并且形成了以下理论:

宇宙,其运作有赖于四种力量的平衡,它们分别是魅力、说服、不确定性和残忍。

因此,太阳和月亮之所以绕着碟形世界转动,是因为它们被说服不要掉下来,并且由于不确定性的缘故而没有飞走。魅力让树木生长,残忍则使它们保持挺拔,等等等等。

有些德鲁伊暗示说这个理论含有某些缺陷,但高级德鲁伊尖锐地指出,学术争论和令人激动的科学辩论是被允许的,其场所基本上就定在为下一个节气点燃的火堆上。

“啊,这么说你是宇航员啦?”双花问。

“哦不,”贝拉风看着石头轻柔地绕过一座大山,“我是个电脑硬件顾问。”

“电脑硬件是什么?”

“嗯,这个就是,”贝拉风用穿着凉鞋的脚敲敲石头,“至少是硬件的一部分。这是用来替换的,我负责把它运过来。旋风平原的大圆环出了问题。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这些人从来不读使用手册,真恨不得给他们弄个青铜环面。”说着,他耸了耸肩。

“那么,它究竟是干吗用的?”灵思风急于抓住任何能让自己忘记高度问题的机会。

“你能用它——用它告诉你现在是什么时候。”贝拉风说。

“啊,你是说类似‘假如上头有雪你就知道肯定是冬天到了’那样的?”

“是的——我是说不是的——我是说,假设你想知道某颗星星会在什么时候升起……”

“为什么要知道那个?”双花浑身辐射出礼貌的兴趣。

“嗯,也许你想知道该什么时候播种,”贝拉风有些冒汗,“又或者——”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我的年历借给你。”双花说。

“年历?”

“那是本书,能告诉你今天是几号。”灵思风疲惫地说。

贝拉风一僵。“书?”他说,“就像是,嗯,纸做的?”

“没错。”

“在我看来那似乎不怎么可靠,”贝拉风一脸不快,“一本书怎么可能知道今天是几号?纸又不会数数。”

他跺着脚走到石头前端去了,引起好一阵吓人的颠簸。灵思风使劲吞口唾沫,招手让双花靠近些。

“你没听说过文化冲击吗?”他压低了声音。

“那是什么?”

“一群人花了五百年才让一个石头圆环运转起来,这时候有个人跑来给他们一本小书,一天一页,还带些饶舌的小建议,好像‘现在是种蚕豆的好时候哦’,还有‘早睡早起身体好’之类的,这种时候就会发生文化冲击。还有你知道文化冲击中最重要的一点,”灵思风停下来喘口气,然后无声地运动嘴唇,试着回想自己说到了哪里,“是什么吗?”

“是什么?”

“当一个人正在驾驶一块一千吨的大石头时,千万别让他受这种打击。”

“它走了?”

众所周知,矗立在幽冥大学上空的烂石堆叫作“艺术塔”,现在,忒里蒙正小心翼翼地从塔垛子上往下看。远远地,一群学生和导师点了点头。

“能肯定吗?”

会计用双手围成话筒状,对他喊道:“它撞破了面朝中轴的那扇门,一个钟头之前就已经逃了,先生。”

“错了,”忒里蒙说,“它走了,我们逃了。好吧,我这就下来。有人受伤吗?”

会计咽了口唾沫。他并非巫师,只是个和蔼、好脾气的普通人,老天不该让他目睹过去一个钟头里所发生的一切。当然,校园里总有些小魔鬼、彩色光和各种半实体的幻想到处东游西逛,可箱子那毫不手软的杀戮真能让人勇气顿失。试图阻止它简直无异于跟冰川摔跤。

“它——它吞掉了管人文学科的院长,先生。”他喊道。

忒里蒙精神一振。“谁都有不走运的时候。”他喃喃道。巫师走下长长的旋转楼梯。过了片刻,他微微一笑,那是个稀薄、紧绷的笑容。没错,事情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很多事情都需要重新组织。而如果说忒里蒙真有什么爱好,那可就数组织了。

石头贴着高原向前疾驶,刮起仅仅几英尺之下的积雪。贝拉风前前后后地忙个不停,往这儿涂上些槲寄生油膏,在那儿写上几个古老的文字。至于他的两位乘客嘛,灵思风惊恐万状、精疲力竭地蜷起了身子,双花则在担心他的箱子。

“前进!”贝拉风的呼喊盖过了石头滑行的噪声,“看,伟大的飞翔电脑!”

灵思风从指缝里往外瞅了一眼。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一座硕大无比的建筑,灰色和黑色的石板排列出一个个同心圆和迷宫般的街道,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荒凉而阴森。这些小山一样的东西总不会是人弄出来的吧——肯定是一队巨人被变成了石头……

“看起来石头还真不少。”双花说。

贝拉风动作比画到一半,停了下来。

“什么?”

“很不错。”我们的观光客赶紧加上一句。他搜肠刮肚地想找出个好听的词儿来,最后决定还是使用“民族风情”。

贝拉风身子一僵。“不错?”他说,“这是一个用硅块儿铸成的胜利,一个现代石器技术的奇迹——不错?”

“哦,是的。”双花表示赞同。对于他来说,“挖苦”不过是两个字组成的一个词罢了。

“民族风情是什么意思?”贝拉风问。

“意思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灵思风忙不迭地插进来,“我们似乎正面临降落的危险,如果你不介意——”

贝拉风转过身,气稍微平了一点点。他高高地举起双臂,用一种很受伤的自言自语吼出一长串单词,简直没法翻译,不过结尾倒还清楚——“不错!”

石头慢下来,在纷飞的大雪中一个侧飘,正好悬停在同心圆上方。下边的一个德鲁伊手持两根槲寄生,上下挥舞,姿势深奥。贝拉风巧妙地把石头降落到两根巨大的柱子间,只发出了一丁点儿咔嚓声。

灵思风憋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气终于化作了长长的叹息。它刚一获得自由,就赶紧找个地方躲了起来。

一把梯子砰地靠在了石头的一侧,接着一个老德鲁伊的头出现在石头边缘。他吃惊地瞥了一眼两位乘客,然后把目光转向贝拉风。

“也是时候了,”他说,“离圣猪夜只剩七个星期,那玩意儿竟然又出岔子。”

“你好,扎克力阿,”贝拉风说,“这回又怎么了?”

“全乱了套。今天它预测日出竟然提前了三分钟。什么是呆瓜,小子,这东西就是了。”

贝拉风爬下梯子,从两位乘客的视线中消失了。被落下的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同心圆中心的大空地。

“现在我们怎么办?”双花问。

“睡一觉如何?”灵思风提议道。

双花没理他,自顾自地爬下了梯子。

同心圆周围,不少德鲁伊正一面用小锤子敲打巨石,一面专心致志地倾听。这边还躺着几块大石头,每块周围都围着一圈德鲁伊,人人都在仔细检查、相互争论。好多难以理解的句子飘到了灵思风耳朵里:

“肯定不是软件不兼容——‘踩踏悬梯咒’本来就是为同心圆设计的,蠢货……”

“依我说干脆再生起火来,试试月亮仪式得了……”

“好吧,好吧,石头全都没有问题,那难不成是宇宙出问题了?”

巫师疲惫的心中弥漫着一团浓浓的雾气,但他仍然冲破阻碍回想起了天上那颗可怕的星星。就在昨晚,宇宙的的确确出了问题。

他是怎么回到碟形世界的?

他有种感觉,答案就藏在自己脑子里的某个地方。接着他又产生了一种更讨厌的感觉:还有什么东西也在注视着下方的一切——从他的眼睛后头。

咒语原本深藏在他心底,把窝安在了无人涉足的土路旁,现在它爬了上来,厚着脸皮坐在他的前额上,一边看着眼前的来来往往,一边还在大嚼爆米花。

他要把它推回去——世界消失了……

他置身于黑暗中——温暖、腐朽的黑暗,墓穴里的黑暗,木乃伊棺材里那种天鹅绒般的黑暗。一股浓浓的旧皮革味儿,还有废旧纸张的酸味儿。“沙沙、沙沙。”

他感到黑暗中充满了无法想象的恐怖——说到无法想象的恐怖,它们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实在太容易想象了……

“灵思风。”灵思风从没听过蜥蜴讲话,不过想来和这个声音应该没什么两样。

“嗯,”他说,“什么事?”

对方咯咯一笑——奇怪的声音,就像纸。

“你应该问:‘我在哪儿?’”它说。

“答案会讨我喜欢吗?”灵思风拼命瞪着这团黑暗。他的眼睛缓过劲儿来,看到了些东西。很模糊,不够亮,几乎什么东西也算不上,只是空气中的一点点痕迹,却意外地让他感到非常熟悉。

“好吧,”他说,“我在哪儿?”

“你在做梦。”

“现在我可以醒过来了吗,拜托?”

另一个声音回答道:“不行。”同第一个一样的老迈、干瘪,但仍有些许不同。

“我们有些事情要告诉你,非常重要。”第三个声音竟然比前两个更像干尸在讲话。灵思风傻乎乎地点了点头。在他的心底,咒语从他精神的肩膀上探出头来,鬼鬼祟祟地向外窥探。

“你给我们制造了很大的麻烦,年轻人,”那个声音继续道,“居然就这么从世界边缘掉下去,一点儿也不考虑别人。我们只好大费周折,你知道,狠狠地扭曲了现实。”

“真糟糕。”

“所以,你现在面临着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

“哦,好。”

“许多年前,我们安排一位兄弟躲进了你的脑袋里,因为我们预见到有一天你需要扮演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我?为什么?”

“你经常逃跑,”其中一个声音说,“这样很好。你是个幸存者。”

“幸存者?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都差点儿死掉!”

“正是。”

“哦。”

“不过试着别再从世界边缘往下掉了。那真的让我们很伤脑筋。”

“你们究竟是谁?”灵思风问。

黑暗中一阵沙沙声。

“太初有道。”一个干涩的声音出现在他背后。

“是蛋,太初有蛋,”另一个纠正道,“我记得很清楚,宇宙的巨蛋,还稍带点弹性。”

“事实上,你们俩都错了。我敢肯定应该是原始的黏土。”

又一个声音从灵思风的膝盖旁传来:“不,那是后来的事了。最早是苍穹,许许多多的苍穹,黏黏的,像棉花糖,还有糖浆,其实——”

“想听听我的意见吗?”灵思风左边的一个破嗓门说,“你们都错了,最开始是清喉咙的声音——”

“然后是道——”

“抱歉,黏土——”

“稍带弹性的,我想——”

片刻的停顿。然后一个声音谨慎地说:“无论如何,不管那是什么,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

“没错。”

“正是。”

“而我们的任务就是确保它安然无恙,灵思风。”

灵思风眯眼看着这漆黑的一片:“能不能行行好,解释一下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东西?”

纸一样的叹息声。“隐喻就只好到此为止了,”其中一个声音说,“你瞧,你必须保护好自己脑袋里的咒语,然后在正确的时间把它带回我们身边,你要明白事情的重要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正确的瞬间被念出来。明白?”

灵思风在想:我们才能被念出来!

他终于理解了面前的痕迹是什么,它是书页上的字迹从下往上看时的样子。

“我在八开书里边?”

一个声音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从玄学的角度看,可以这么说。”它靠近了些。灵思风感到那干燥的沙沙声就在自己的鼻尖前头……

他逃了。

那个孤独的红点在自己周围的黑暗中闪耀着。忒里蒙望着它,身上还穿着就职典礼时的礼服——现在他就是银星会的首席大法师了。不过一会儿工夫,红点似乎已经稍稍变大了些。他哆嗦着离开了窗前。

“怎么样?”他问。

“这是颗星星,”占星学的教授说,“我想是的。”

“你想?”

占星师有些畏缩。他俩正站在幽冥大学的观象台上,而比起上司的视线来,地平线上那颗小不点红宝石的光芒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呃,你看,问题是我们一直相信恒星应该都跟我们的太阳差不多——”

“你是说就像直径一英里的大火球?”

“是的。不过这一颗,嗯——很大。”

“比太阳大?”忒里蒙一直认为直径一英里的大火球已经很了不起了,尽管原则上他对所有星星都持否定态度。它们让天空显得乱糟糟的。

“大得多。”占星师缓缓地说。

“也许比巨龟阿图因的头还要大?”

占星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比巨龟阿图因和碟形世界加起来还大,”他说,“我们已经核实过了,”他飞快地添上一句,“绝对肯定。”

“确实很大,”忒里蒙表示同意,“让我想起巨大这个词。”

“庞大。”占星师忙不迭地附和道。

“嗯。”

忒里蒙在观象台宽阔的地板上踱起了步子。地板上镶嵌着碟形世界的黄道十二宫。一共六十四个星座,从“双头袋鼠维珍”到“郁金香花瓶加壶里”(这是一个具有重大宗教意义的星座,其含义,唉,可惜已经遗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他在镶着“鬣狗穆波”的蓝金色瓷砖上站住脚,然后猛一转身。

“我们会撞上它吗?”

“恐怕是的,先生。”占星师回答道。

“嗯。”忒里蒙一边若有所思地捋着胡子,一边往前迈了几步,最后停在“小贩奥克济奥克”和“天界防风草”的顶端。

“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他说,“但我猜这不是什么好事吧?”

“不是好事,先生。”

“很热吗,那些星星?”

占星师咽了口唾沫:“是的,先生。”

“我们会被烧焦?”

“终究会的。当然,那之前会有碟形世界地震、海啸、重力异常,大气也很可能被抽空。”

“一句话,就是缺乏良好的组织。”

占星师迟疑了一秒钟,最终还是只好缴械投降:“可以这么说,先生。”

“人们会惊慌失措吗?”

“恐怕他们惊慌不了多久。”

“嗯。”忒里蒙穿越了“或许门”,正顺着一条光滑的圆弧朝天牛走去。他又斜眼瞟了瞟地平线上的红光,似乎下定了决心。

“我们找不到灵思风,”他说,“而如果找不到灵思风我们就找不到八开书的第八句咒语。可我们确信八开书必须被念出来才能化解灾难——不然造物主干吗把它留下?”

“也许他不过是有些健忘。”占星师发表出自己的意见。

忒里蒙瞪着他。

“其他门会正在搜索从这里到中轴地的每一寸,”忒里蒙接着道,两眼盯着自己的指尖,“一个人怎么可能飞进云里再也不出来呢?这似乎不合情理……”

“除非云里塞满了石头。”占星师想要活跃一下气氛,不过,这次倒霉的尝试显然是彻底失败了。

“但他必须降落在某个地方,是哪里呢?”

“哪里?”占星师忠心耿耿地应道。

“这时,一个法子立刻呈现在我们眼前。”

“啊。”占星师一阵小跑,想要跟上已经走过“胖子兄弟俩”的巫师。

“而这个法子就是……”

占星师抬头看进两只钢铁般灰白、冰冷的眼睛里。

他试探着说:“嗯……我们不找了?”

“正是!我们要运用造物主赋予我们的天赋,每一丁点儿都要用到。我们往下看,我们看见了什么?”

占星师暗暗叫苦。他往下一看。

“瓷砖?”他决定赌一把。

“瓷砖,是的,而所有这些组成了……”忒里蒙期待地看着他。

“黄道十二宫?”占星师已经彻底绝望了。

“完全正确!因此,我们只需要计算灵思风出生时的准确星位,然后就能知道他的确切位置!”

占星师咧开了嘴,那种笑容只会出现在一种人脸上:那些在流沙上跳过踢踏舞又再次有幸与坚实的地面亲密接触的人。

“我需要他的出生时间、地点的详细资料。”他说。

“这容易,来之前我已经从学校的档案里抄了一份。”

占星师瞄了一眼记录,前额上立即出现了条条皱纹。他穿过房间,拉开一个装满星图的宽大抽屉,接着又读了一遍记录。他拿起一对复杂的圆规,在星图上画出几条线;又拿出一个小巧的黄铜星盘,小心翼翼地转动起来。最后,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拾起根粉笔,在黑板上草草写下几个数字。

在此期间,忒里蒙一直注视着那颗新恒星。他在想:特索托大金字塔里的预言说,有谁能在碟形世界遇到危险时念出八句咒语,这个人就将达成自己内心所有的渴望。而这一切已经近在眼前了!

然后他又想:我记得灵思风,他不就是那个邋邋遢遢的小子吗,我们上学的时候成绩老是垫底的那个?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丁点儿魔法味儿。让我把他找出来,到时候看我们能不能把八大咒语都——

占星师发出一声压低的“哎呀”。

忒里蒙猛一转身:“怎么样?”

“这星图简直不可思议,”占星师呼吸急促,额头皱在了一处,“真是古怪。”

“有多怪?”

“他出生于一小群无聊的暗淡星星之下,你知道,这个星座位于会飞的驼鹿和打结的绳子之间。据说就连古人都没法从这个征兆中找出任何有意思的地方,这——”

“是的,是的,说下去。”忒里蒙满不耐烦地催促道。

“这个征兆历来是和造象棋棋盘的工匠、卖洋葱的小贩、制作带点儿宗教意义的石膏像的匠人,还有对白蜡过敏的人联系在一起的。同巫师根本半点儿关系没有。而且在他出生的时候,天居的阴影刚好——”

“我对这些机械的细节没兴趣,”忒里蒙咆哮道,“你只要告诉我他的星位就够了。”

自得其乐的占星师叹口气,重新开始计算。

“好了,”他说,“他的星图是这么说的:今天是结交新朋友的好时候,一件善举会产生难以预料的后果,别激怒任何德鲁伊。你很快会开始一趟奇异的旅程,你的幸运食物是小黄瓜。那些用刀指着你的人很可能不怀好意。另外,德鲁伊是一个重点。”

“德鲁伊?”忒里蒙说,“嗯……”

“你还好吗?”双花问。

灵思风睁开眼睛。

巫师翻身坐起,一把拽住了双花的衬衣。

“我要离开这儿!”他迫切地说,“就现在!”

“可马上就会举行一场古老的传统仪式啊!”

“我才不管它有多老!我想踩在老老实实的鹅卵石上,我想闻到臭水沟的老味道,我想去有很多人还有火和房顶和墙壁这些东西的地方!我想回家!”

他发现自己突然绝望地想念起安卡-摩波那浓烟滚滚、乌烟瘴气的街道来。那地方在春天是最好的,安卡河浑浊的河水闪着油腻腻的七彩光泽,屋檐下满是小鸟的歌唱,或者至少是小鸟在有节奏地咳嗽。

他回想起当地标志性的一景——低级神的神庙,回想起光线是如何细致地勾勒出神庙的曲线,一滴泪水湿润了他的眼睛;他记起垃圾街和能工巧匠街交会处卖煎鱼的小摊,喉咙里一阵哽咽。他思念着那儿卖的腌黄瓜,它们绿莹莹地埋伏在瓶底,就像淹死的鲸鱼一样,还远远地招呼灵思风,答应把他介绍给旁边瓶子里的腌蛋呢。

他想起那些舒适的马厩和温暖的门廊,他在那里度过了多少个夜晚。可有时候他竟傻到对这种生活感到厌烦。现在看来它美好得难以置信,但过去他却认为它很乏味。

现在他受够了,他要回家。腌黄瓜,我听到了你的呼唤……

他推开双花,庄严地整理好一身破破烂烂的长袍,把脸朝向应该是故乡所在的那条地平线,然后带着无比的决心和相当的粗心一脚踏下了三十英尺高的大石头。

约莫十分钟过后,忧心忡忡、满脸懊悔的双花把他从石头底部的大雪堆中拽了出来。他的表情依然如故。

双花凝视着他。

“你还好吗?”他问,“这是几根手指?”

“我要回家!”

“好。”

“不,别想说服我放弃,我受够了,我过得很愉快,我也很想留下,可我不能,我——什么?”

“我说好,”双花道,“我也挺想念安卡-摩波的。重建差不多也该完成了。”

顺便提一句,上次这两个人看见安卡-摩波时,它正陷于一片火海中,而这大部分要怪双花把火险的概念介绍给了一个无知的平民。当然,毁灭性的大火在摩波城不过是家常便饭,人们总会高高兴兴、小心翼翼地进行重建,用的永远是当地传统的材料:干燥的木头和涂了防水焦油的茅草。

“哦,”灵思风的气焰稍稍降下一些,“哦,好。那好,很好。那么我们也许该出发了。”

他爬起来,掸掉袍子上的雪。

“只不过我觉得应该等到明早再动身。”双花加上一句。

“为什么?”

“嗯,因为外头冷得要命,我们又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哪儿,箱子不见了,天也黑了——”

灵思风一愣,从他心灵的深渊中似乎又传出了旧纸张的沙沙声。他有种吓人的预感,恐怕从今往后那个梦会常常回来拜访。还有不少要紧事等着他干呢,他可没兴趣被一堆老迈的咒语教训,它们甚至对宇宙究竟是如何开始的都没法达成一致——

一个干瘪的声音在他脑袋后头悄悄说:什么要紧事?

“噢,闭上嘴。”

“我不过是说现在很冷而且——”双花争辩道。

“我说的是我,不是说你。”

“啊?”

“闭嘴,”灵思风疲惫地说,“我猜这儿附近没什么可吃的吧?”

落日绿色的余晖中,黝黑的巨石显得分外威严。同心圆的内圈里全是德鲁伊,在几个火堆的照耀下忙忙碌碌,调试石头电脑所需的所有外围设备,例如用槲寄生拴在木杆子上的公羊骷髅头、绣着盘蛇的旗帜等。在火堆形成的圈子外,大群大群的平原人聚在一起;德鲁伊的节庆向来很受欢迎,特别是在出了问题的时候。

灵思风盯着他们。

“怎么回事?”

“哦,那个啊,”双花兴高采烈地回答道,“听说是要举行一个有上千年历史的仪式,来庆祝月亮的重生,也可能是太阳。不,我想肯定是月亮。仪式非常肃穆、非常美丽,而且还被赋予了一种宁静的庄严。”

灵思风一阵哆嗦。每当双花开始这么说话时他总免不了提心吊胆。不过至少他还没说什么“风景如画”和“巧夺天工”之类的。灵思风直到现在也想不出合适的翻译,不过最接近的应该要数“麻烦”。

“真希望箱子在这儿,”观光客满心遗憾,“我想要我的画画儿匣子。听上去仪式肯定会巧夺天工。”

人群期待地骚动起来,事情似乎就要开始了。

“听着,”灵思风急急忙忙地说,“德鲁伊是祭司,你得记住这点。千万别惹他们。”

“可是——”

“别跟他们说你想把石头买下来什么的。”

“可是我——”

“可别说什么巧夺天工的民俗之类。”

“我以为——”

“千万别想兜售保险,他们讨厌这个。”

“可他们是祭司!”双花叫道。

灵思风停了下来。“是的,”他说,“问题就在这儿,不是吗?”

在同心圆的另一端,德鲁伊们正在组织什么队列。

“可祭司都是些亲切的好人,”双花说,“在我的故乡,他们拿着乞钵四处云游。那就是他们唯一的财产。”

“啊?”灵思风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听懂了,“是为了装血,对吧?”

“血?”

“对,祭祀时的血。”灵思风想了想自己家乡的祭司。他当然一直很小心,不想与任何神灵为敌,而且向来尽心参加神庙的各种活动,总的来说,他认为对环海一带祭司最准确的描述应该是某种经常弄得一身血糊糊的人士。

双花一脸的惊骇。

“哦,不,”他说,“在我们那儿,祭司都是些圣人,他们一生守穷、行善、钻研神的属性。”

灵思风思索着这个全新的概念。

“没有祭祀?”

“绝对没有。”

巫师举手投降。“嗯,”他说,“在我看来那可算不上什么神圣。”

号手们吹出响亮的哭号声。灵思风定睛一看,一排手持镰刀的德鲁伊正缓步行进,长长的镰刀上还绑着槲寄生的枝条。许多年轻的德鲁伊和德鲁伊学徒跟在他们身后,演奏各种打击乐器。传统上这是为了驱散恶灵,看起来的确很有成功的希望。

巨石矗立在泛绿的天空下,隐隐预示着噩兆,火把在它们的表面投射下令人兴奋的生动图案。中轴地方向,一片片闪亮的冷光开始在群星之间跳动、闪耀,仿佛无数的冰晶在碟形世界的魔力场中翩翩起舞。

“贝拉风跟我解释过了,”双花低声说,“我们将会看到一场历史悠久的仪式,赞美人类和宇宙的合一,他是这么说的。”

灵思风看着行进中的队列,心里酸酸的。同心圆的中心是块扁平的大石头,德鲁伊们在石头周围散开,灵思风发现自己很难不去注意中央那位略显苍白但依然美丽动人的女性。她一身白色长袍,脖子上戴一个金项圈,脸上隐隐有种了然的表情。

“她是个女德鲁伊吗?”双花问。

“我想不是。”灵思风缓缓答道。

德鲁伊们开始吟唱。在灵思风听来,这旋律特别令人厌恶,还相当无聊,好像随时可能爆发似的。必须申明,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躺在大石头上对他的思路完全没有任何影响。

“我想留下,”双花说,“我认为这样的仪式可以追溯到原始时代那种单纯的——”

“是的,是的,”灵思风说,“不过他们就要用她来祭祀了,如果你一定要看的话。”

双花目瞪口呆地仰望着他。

“什么?杀了她?”

“是的。”

“为什么?”

“别问我。为了让庄稼生长或者月亮升起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或者他们就是喜欢杀人。看清楚了,这就是宗教。”

他注意到一种低沉的嗡嗡声——与其说是听见还不如说是感觉到了。它似乎来自他们身边的石块。无数小光点在它的表面下闪动,就像是云母形成的斑点。

双花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

“他们就不能用鲜花、浆果之类代替吗?”他说,“我是说象征性的,你知道?”

“没法子。”

“有人试过吗?”

灵思风长叹一声。“听着,”他说,“哪个有自尊心的高级祭司会又是小号又是游行又是旗帜地弄上半天,最后却把刀插在一株水仙花和两个李子上?你得面对现实,所有这些金枝啦,自然的循环啦,最后都只会归结到性和暴力,而且通常是两者一起上。”

双花的嘴唇竟然在颤抖。灵思风知道,双花并不会仅仅透过玫瑰色的眼镜看世界——他的脑袋也一样是玫瑰色的,还有耳朵也一样。

吟唱声无情地逐渐增强。德鲁伊首领试了试镰刀的刀锋,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圈子后边的雪山之巅,月亮很快就会出现在那里,友情客串一番。

“没用的,你——”

他的听众不见了。

同心圆之外的冰天雪地里倒并非一片死寂。首先,忒里蒙派来的一队巫师就正在接近中。

一个瘦小的身影也在看着。碟形世界最伟大的传奇正孤身潜伏于一块破裂的大石下,饶有兴致地关注着同心圆里的事件。

他看到德鲁伊们绕圈吟唱,看见德鲁伊的首领举起了镰刀……

还听见了那个声音。

“我说!对不起!能让我说句话吗?”

灵思风绝望地四下张望,想要找出逃命的法子,可是一个都没有。双花站到祭司旁边,一只手指伸向空中,态度非常礼貌,同时不失坚定。

灵思风回想起一件往事,有一天,双花觉得路上的牲口贩子打牛打得太厉害,于是挺身而出,为动物权益作出了不懈的努力,结果不但害自己被踩了无数脚,还在身上留下了不少瘀血作为纪念。德鲁伊们投向双花的眼神是通常只为发了疯的绵羊或者一阵青蛙雨而保留的那种。灵思风听不清双花在说些什么,不过还是有几句“种族习俗”“坚果和鲜花”什么的飘过安静的人群传到了他耳朵里。

就在这时,一把奶酪秸秆似的手指捂住了巫师的嘴,匕首锐利的刀锋贴上了他的喉结,一个衰老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别作声,不然你就死定了。”

灵思风的眼睛在眼窝里乱转,就好像在竭力寻找一条出路。

“如果你不许我出声,”灵思风咝咝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听没听懂你的话?”

“闭嘴,告诉我另外那个蠢货在干吗!”

“不,你看,如果我必须闭嘴,我又怎么能——”喉咙上的匕首化作了灼热的疼痛感,灵思风于是决定暂时把逻辑放到一边。

“他叫双花,不是这儿的人。”

“一看就知道,他系你的朋友?”

“没错,我们是有不少孽缘。”

灵思风看不见这个人,但感觉上他的身体好像是皮毛做成的,还带着一大股子薄荷味儿。

“挺有胆量,这我得承认。照我说的做,他也许不会落下个被摆到石头中间的下场。”

“嗯。”

“他们这儿的人可不怎么好说话,你知道。”

就在这时,月亮遵循“说服律”冉冉升起——只不过如果按照石头的计算法则,它完全出现在了错误的方位上。

而在石头预测的地方,一颗耀眼的红星正从破布般的云层上往下看。它正好悬在最神圣的那块石头上方,就像死神眼窝里的亮光一样不停闪烁,又阴沉又可怕,灵思风还发现它比昨晚更大了些。

祭司们惊恐的叫喊声直冲云霄。看客们则争先恐后地往前挤——好像会很有看头。

灵思风感到刀把滑进了自己手里,身后一个人压低了嗓门问:“干过这种事儿吗?”

“哪一种?”

“冲进神庙,杀掉祭司,偷走金子,最后拯救少女。”

“不,这么长的还从没干过。”

“学着点儿。”

在离灵思风左耳两英寸远的地方,那人的声音一变,仿佛瞬间多出了一只被困在回声谷里的狒狒,灵思风瞥见一个结实的小个子从他身边冲了出去。

借着火把的光芒,他看出对方是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子,瘦骨嶙峋的——通常会被称为“矫健”的那种,头上一根毛也没剩下,胡子却几乎拖到了膝盖上,静脉血管在火柴棍一样的双腿上弯弯曲曲,仿佛一幅大城市的街区分布图。尽管下着雪,他却只穿一个打着补丁的破口袋,鞋子里再塞进一双脚也绰绰有余。

离他最近的两个德鲁伊对视一眼,同时举起了手中的镰刀。电光石火间两人就痛苦地蜷成一团,嘴里嗷嗷直叫。在接下来的骚动中,灵思风悄悄凑到了祭石前。为了避免任何不受欢迎的评价,他还特别仔细地拿好了匕首。不过其实谁也没把心思放在他身上:还没逃走的德鲁伊——基本上都是比较年轻壮实的那些——全都围在了老头身边,准备同他探讨关于亵渎圣石的问题,可是从老头的咯咯傻笑和软骨破裂的声音判断,辩论完全呈现出一边倒的局面。

双花兴致勃勃地注视着战斗。

灵思风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咱们走。”

“不去帮忙吗?”

“我敢肯定我们只会碍手碍脚,”灵思风赶紧说,“你知道忙起来的时候被人打扰有多烦。”

“至少我们要救出那位年轻的女士。”双花毅然决然地说。

“好吧,不过动作要快!”

双花拿过匕首,朝祭石冲了过去。他笨头笨脑地乱砍几刀,倒也割开了绑在女孩身上的绳子。对方坐起来,开始号啕大哭。

“没事了——”他张嘴道。

“怎么会没事!”女孩眼圈红红的,对观光客怒目而视,“为什么老有些家伙到处坏人好事?”她满脸不屑地用袍子边擤了擤鼻涕。

双花窘迫地望着灵思风。

“呃,我想你没搞清楚,”他说,“我是说,我们刚刚把你从必死无疑的境地救了出来。”

“在这儿混可不容易,”女孩说,“我的意思是,保持——”她红了脸,沮丧地拧着袍子上的花边,“我是说,保持……不让自己……失去资格……”

“资格?”双花毫无争议地胜出,赢得了为整个多重宇宙中反应最慢的人设置的“灵思风杯”。

女孩眼睛一眯。

“本来我现在可以和月之女神在一起,端着银杯喝蜂蜜酒,”她使起了性子,“整整八年,每个星期六晚上都坚持守在家里,现在全毁了!”

她抬头看看灵思风,皱起了眉头。

巫师觉察到了什么。也许是身后微弱的脚步声,也许是她瞳孔里反射出的动作——反正他从自己站着的地方闪开了。

什么东西呼啸着穿透了刚才他脖子所在的位置,刚好从双花的秃头上擦过。灵思风猛地转过身,发现一个大德鲁伊正举起镰刀,准备再来上一下子。逃跑的希望万分渺茫,灵思风别无选择,绝望地一脚踢了出去。

这一脚刚好落在对方的膝盖骨上。德鲁伊尖叫着松开武器,只听肌肉撕裂的恶心声响,他一头向前栽倒在地。在他身后,长胡子的小个子男人从他身上拔出长剑,抓把雪擦了擦:“我的腰痛得要命。财宝由你们来抬。”

“财宝?”灵思风虚弱地问。

“所有的项链、金项圈之类的,他们有很多。”老头伤感地说,“祭司嘛,除了金子还是金子。这女孩系谁?”

“她不让我们救她。”灵思风说。女孩透过弄花的眼影挑衅地看着老头子。

“管他的!”他一把扛起女孩儿,摇摇摆摆地晃着,在冲自己的关节炎一阵尖叫之后终于轰然倒地。

过了一会儿,他俯卧着吼道:“别光站着,你个蠢女人——扶我起来!”灵思风惊得目瞪口呆,她自己肯定也一样,因为她竟然照办了。

与此同时,灵思风还在尽力抢救双花。观光客额头上有一处擦伤,并不深,可他却昏迷不醒,脸上还凝固着一个有些忧心忡忡的微笑。他的呼吸很浅——而且古怪。

他变轻了。不是轻了一点半点,而是感觉不到任何重量,仿佛巫师抱着的不过是个影子。灵思风回想起关于德鲁伊用毒的传闻,据说它们非常古怪,十分可怕。当然,说这话的人通常也说什么骗子的眼睛都离得近,什么闪电绝不会两次击中同一条花边,什么如果上帝想要人类飞翔肯定会给他们张机票之类的话。但轻飘飘的双花让巫师感到非常害怕。

他抬头看着女孩。她已经把老头挂在肩膀上,正朝灵思风抱歉地微微一笑。一个声音从她背后的某个地方传来:“东西都拿好了?趁他们还没回来,咱们走吧。”

灵思风把双花夹在一只胳膊下边,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他们来到不远处一个白雪覆盖的溪谷,老头的大白马就拴在一株枯树上。它的皮毛柔滑而有光泽,一看就知道是匹超级战马,不过挂在马鞍上的痔疮环还是难免有些破坏形象。

只听一个牙齿漏风的声音说:“好,把我放下。包里有个瓶子,装了些按摩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灵思风轻手轻脚地把双花靠在树干上,然后借着月光——当然还有那颗张牙舞爪的新恒星的微弱红光——第一次好好看了一眼自己的救命恩人。

这人只有一只眼睛,另外那只上蒙着黑色的眼罩。瘦巴巴的身体上无数伤疤纵横交错,还正发着肌腱炎。他的牙齿显然很久以前就决定隐退了。

“你是谁?”灵思风问。

“贝檀。”女孩把满手臭烘烘的绿色油膏抹在了老头的后背上。她身上有这么一种气质:假如你问她,一个女孩被一位白马英雄从处女血祭拯救之后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她大概不会提到什么按摩油,不过,既然按摩油已经来到了现实中,她就决心勇敢地迎接挑战。

“我问的是他。”灵思风说。

一只星星般明亮的眼睛望着他。

“克恩 就系我的名字,孩子。”

贝檀的手停止了动作。“克恩?”她问,“野蛮人克恩?”

“正系。”

“等等,等等,”灵思风道,“克恩可是个大块头,脖子像牛一样粗,胸肌就像一口袋足球。我是说,他是碟形世界最伟大的战士,他的一生就是一个传奇。我还记得我祖父说他见过他……我祖父说他……我祖父……”

巫师在对方炯炯的目光下结巴起来。

“噢,”他说,“哦,当然,抱歉。”

“系的,”克恩叹了口气,“没错,孩子。我自己的传奇就系我的一生。”

“天啊,”灵思风道,“你究竟有多大年纪?”

“八十七。”

“但你是最棒的!”贝檀说,“游吟诗人至今还在歌唱你的事迹。”

克恩耸耸肩,结果疼得“嗷”了一声。

“根本没有什么忠诚可言,”他气哼哼地盯着雪景,“这就系我一生的传奇。在这行干了八十年,我得到了些什么?背痛、痔疮、消化不良还有一百个做汤的菜谱。汤!我恨汤!”

贝檀皱起眉头:“汤?”

“没错,汤,”克恩凄凉地说,“全怪我的牙。你知道,只要没牙,谁也不拿你当回事,他们只会跟你说:来火边坐,大爷,喝点儿汤——”克恩严厉地瞪了灵思风一眼,“你咳嗽得还真系时候,孩子。”

灵思风转开了视线,不敢看贝檀的脸。然后他的心沉了下去。双花还倚在树干上,安详地昏迷着,同时又在环境允许的前提下尽量露出责备的神情。

克恩似乎也想起他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到观光客跟前,撑开对方的两只眼睑,检查了擦伤,最后摸了摸脉搏。

“他去了。”他说。

“死了?”灵思风的内心发生了激烈的争斗,足足一打感情蜂拥而起,开始叫嚣。在灵思风插进来维持秩序之前,“安心”完全控制了局面。然后“困惑”“恐惧”和“伤痛”开始混战,一直打到“羞愧”从隔壁溜进来,想看看这阵口角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克恩若有所思地答道,“不全系,只系——去了。”

“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克恩说,“不过我认识一个人,她可能有张地图。”

远处的雪地里,半打小红点正在阴影中闪烁。

“他离这儿不远。”为首的巫师瞅了眼手里的小水晶球。

他身后一阵嘀咕,大致是说无论灵思风有多远,肯定都比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可口的饭菜和一张暖和的床要近得多。

这时,走在队伍侧翼的巫师突然停了下来:“听!”

他们竖起耳朵。空气中有冬季开始发威时那种微妙的声响,有石头破裂的声音,还能听到小动物在雪地下的地道里扑腾。远处的一片树林里,一只狼开始嚎叫,没有同伴应和让它非常尴尬,很快就偃旗息鼓了。月光倾泻下来,发出银色的坠落声。还有半打巫师试图压低呼吸而发出的喘息声。

“我什么也没听——”一个巫师开口道。

“嘘!”

“好吧,好吧——”

然后他们听到了——远处有一种细碎的嘎吱声,像是什么东西在冰冻的雪地上快速移动。

“狼群?”他们的脑袋里立刻浮现出上百只干瘦饥饿的野兽在黑暗中跳跃的景象。

“不——不是,”为首的巫师道,“太有规律了。也许是个信使?”

声音更响了,那脆生生的节奏就像是什么人在飞快地嚼芹菜。

“我来发射一束闪光。”首领抓起一把雪,把它捏成一团朝空中抛去,指尖喷出的第八色火花点燃了雪球,接着就是一道短暂而耀眼的蓝光。

一片寂静,然后一个巫师说:“你这头蠢驴,现在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次谈话戛然而止。黑暗中,他们听见一个迅捷、坚硬、聒噪的东西冲进了自己的队列,转眼之间又消失在夜幕中。

等他们把彼此从雪堆里拉出来之后,巫师们发现地上有一条小脚踏出的小路,非常结实,几百个脚印排得紧紧的,像探照灯的灯光一样笔直地穿过了雪地。

“招魂师!”灵思风惊呼道。

火堆对面的老妇人耸耸肩,从某个隐形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副油腻腻的扑克牌。

尽管外头冰天雪地,帐篷里头却好像铁匠的胳肢窝,灵思风很快就汗流浃背。马粪确实是很好的燃料,不过这些“马人”真得好好学学有关气温调节的知识,就从什么是气温调节学起。

贝檀朝巫师靠了过去。“找婚事是什么意思?”她低声问道。

“招魂师。跟死人说话的人。”

“哦。”语气略有些失望。

他们吃过了马肉做的黑布丁和马奶做的奶酪,总之是全套马宴,外加一种清淡的啤酒,这酒是什么做的灵思风连想都不愿想。克恩(他只喝了马肉汤)解释说,中轴草原的马部族生在马鞍里——灵思风认为这从妇产科的角度讲是绝对不可能的——并且在自然魔法方面特别有天赋,这主要是因为置身无垠的草原会让你意识到天空与四周的大地结合得多么巧妙,而这又会自然而然地引发深邃的思索,让心灵不由得提出“为什么”“什么时候”,以及“咱们干吗不换牛肉试试”之类的问题。

酋长的祖母冲灵思风点点头,然后把牌平铺在自己身前。

我们已经提到过,灵思风是碟形世界最糟糕的巫师。自从八大咒语之一住进他的脑子里,其他咒语就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这跟小鱼不会待在梭子鱼周围是一个道理。可是他依然很有自尊心,而巫师们绝不愿看见女人使用哪怕最简单的魔法。幽冥大学一直嘀咕着什么马桶有问题之类的借口,从没录取过任何一个女人。但真正的理由其实是一种无法言传的忧惧:要是允许女人摆弄魔法,她们的才能或许会让不少男巫师非常尴尬……

“反正我也不信塔罗牌,”他咕哝着,“说它是宇宙智慧之精华什么的完全是胡扯。”

老夫人拿起第一张牌,这张被烟熏黄、被岁月卷曲的牌是……

它本来应该是星辰。然而那个散发着粗糙光线的小圆盘不见了,它变成了一个小红点。老夫人嘀咕了句什么,用指甲刮了刮牌面,然后抬头对灵思风怒目而视。

“不是我干的。”他说。

洗牌后,她按照重要性翻开了牌:“八元灵符”之八、天穹、夜池、四只巨象、海龟的王牌,接下来——不出灵思风所料——死神。

死神也有些不对。牌上本来应该是一幅死神骑在白马上的写实画,当然他本人倒也还在。可天空却泛着红色,远处的一座小山上有一个矮小的身影,在马油灯的光照下隐约可见。

灵思风根本不必费神仔细分辨——那人身后跟着个长了上百条腿的箱子。

行李箱会追随主人到任何地方。

灵思风瞅了眼帐篷另一头的双花,观光客依然躺在一堆马皮上,脸色苍白。

“他真的死了吗?”他问。克恩把他的问题翻译给老夫人听,对方摇了摇头。她把手伸进旁边的一个小木盒,在一堆袋子、瓶子中间东翻西找,最后拿出个一丁点儿大的绿色瓶子来,把里头的东西倒进了灵思风的啤酒里。灵思风满腹狐疑地望着酒杯。

“她说这是一种药。”克恩道,“如果我是你,我会把它喝下去;假如你拒绝他们的好意,他们可能会生气。”

“这东西不会把我的头炸开吧?”

“她说这很重要,你必须把它喝下去。”

“嗯,你说行就行吧。反正啤酒的味道也不可能更糟了。”

巫师灌下一大口酒,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嗯,”他说,“其实味道还不算太——”

什么东西把他捡起来,抛向了空中。不过从另一种意义上讲,他仍然坐在火边——他能看见自己,一个不断缩小的身影,置身于同样迅速缩小的火光中。几个玩具大小的人正焦急地注视着他的身体。只有那个老女人除外。她抬头看着天上,看着灵思风,嘴巴咧得大大的。

环海的高级巫师们可没工夫咧开嘴。他们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一种全新的、可怕的东西:一个爬上高位的年轻人。

事实上他们谁也说不清忒里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可他稀稀拉拉的头发仍然是黑色的,他的皮肤有点儿像白蜡,几乎可以被当成一个——当然是在光线不佳的情况下——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八个魔法师门会幸存的六位领袖来到了过去属于加尔德·维若蜡的书房,他们坐在一张狭长、光洁的新桌子旁,每一个都在思考,忒里蒙究竟哪儿不对劲,为什么自己总想踢他一脚?

他并不过分残忍或者野心勃勃。残忍的人都很愚蠢。他们知道该怎样利用残忍的家伙,对于如何操控他人的野心则更是了如指掌。不熟悉精神柔道的人就算当上八级巫师时间也不会太久。

他也不是特别嗜血,或者有太强的权力欲,再或者特别邪恶。对于巫师来说,这些品质倒不一定是缺点。总的来说,巫师的道德水平,呃,就拿扶轮国际 来说吧,并不比一般的扶轮社委员会更糟。而且,每一位巫师都在自己选择的专业上达到了卓越的水准,不过并非依靠魔法技能,而是凭着绝不漏估对手弱点的精神。

他也谈不上什么聪明绝顶。每个巫师都自诩智慧超凡,干这行的少不了这个。

他甚至也并非特别有魅力。大家都知道魅力是什么样子,而忒里蒙的魅力大概跟一只鸭蛋旗鼓相当。

就是那个,其实……

他不好也不坏也不残忍,他也并不极端——除了在一个方面:他简直把中庸提升到了艺术的层次,把自己的心灵塑造得像地狱的斜坡一样冰冷、无情又合乎逻辑。

而最奇怪的是,所有这些巫师都在魔法八元灵符仪式中遇到过不少喷火的、长着蝙蝠翅膀的、舞着老虎爪子的东西,可是当十分钟之后忒里蒙迈进房间时,他们发现哪一个怪物也没让自己感觉如此不舒服。

“很抱歉我迟到了,先生们,”他一边精神焕发地搓着手,一边撒着弥天大谎,“这么多事儿要做,这么多东西要组织,当然你们都清楚。”

忒里蒙在桌首坐下,忙忙碌碌地胡乱翻着几张纸。其余的巫师相互递着眼色。

“加尔德的椅子哪儿去了?带狮爪扶手和鸡腿的那把?”吉兰德·沃尔特问道。它同屋里的大部分家具一起失了踪,在它过去的位置上摆着几把低背皮椅,看上去舒服得不得了,你得坐上五分钟才能发现真相。

“那个?哦,我烧了。”忒里蒙头也没抬。

“烧了?可那是一件无价之宝,一件真正的魔法道具——”

“恐怕那不过是堆垃圾,”忒里蒙赏他一记短暂的微笑,“我敢肯定真正的巫师不会需要那种东西,现在,请各位把注意力集中到今天的议事日程上来——”

吉兰德·沃尔特挥舞着放在他面前的那张纸质问道:“这是什么?”这位“蒙蔽兄弟会”的首席大法师稍稍有些激动,因为在他那座脏乱、舒适的塔里,他自己的椅子华丽程度比加尔德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议程表,吉兰德。”忒里蒙耐心地说。

“那‘一秤表’又是做什么用的?”

“只是一个清单,列出我们应该讨论的事项。这很简单,如果你觉得——”

“我们过去从不需要这种东西!”

“我想你们也许一直需要,只不过从没用过。”忒里蒙苦口婆心地讲着道理。

沃尔特迟疑片刻。“嗯,好吧,”他一边阴沉沉地让步,一边环顾四周寻求支持,“可这儿又是什么——”他凑近了看纸上的字迹——“格雷霍德·斯坡德的继任者。他的继任者是鲁勒特·瓦德,不是吗?老瓦德已经等了不知多少年了。”

“是的,但他可靠吗?”忒里蒙问。

“什么?”

“我敢肯定,大家都了解领袖的重要性,”忒里蒙说,“当然,瓦德他——嗯,也很有价值,在某些方面,但是——”

“这不是我们的问题。”一个巫师道。

“是的,不是,但它也可能成为我们的问题。”忒里蒙说。

一片沉默。

“干涉另一个门会的内务?”沃尔特问。

“当然不是,”忒里蒙道,“我不过是建议大家提供一些……意见。但我们还是待会儿再讨论这件事吧……”

巫师们从没听过“权力基础”这个词,否则忒里蒙绝不可能得逞。然而事实很清楚,帮助其他人攫取权力,即使是为了间接地巩固自己的权力,对于他们也是件新鲜事儿。在他们看来,每个巫师都得孤军奋战。管他什么充满敌意的怪物,哪个巫师都有无数的竞争对手,单自己门会里的明争暗斗就足以让他分身乏术了。

“我想我们现在应该考虑灵思风的问题了。”忒里蒙说。

“还有那颗星星,”沃尔特说,“人们都发现它了,你们知道。”

“是的,他们还说我们应该做点儿什么,”“午夜兄弟会”的鲁穆尔·潘特说,“我倒想知道,他们究竟要我们做什么?”

“噢,那简单,”沃尔特道,“他们说我们该念念八开巫师书,永远都是这一套。收成不好?念八开书吧。母牛病了?念八开书嘛。咒语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这些话或许有些道理,”忒里蒙说,“我的,呃,前任对八开书进行了深入的研究。”

“我们都一样,”潘特语气尖刻,“可有什么用?八大咒语必须同时起作用。哦,我同意,假如其他的一切都失败了,我们就只好冒险,但八大咒语必须一起念出来,否则就根本不能念——而其中一个正在灵思风的脑袋里。”

“并且我们找不到他,”忒里蒙道,“这就是实际情况,不是吗?我敢说咱们都尝试过,当然是在私底下。”

巫师们一脸窘迫地面面相觑。最后沃尔特说:“是的,好吧,咱们都亮亮底牌。我没法确定他的位置。”

“我试过用水晶球占卜,”另一个巫师说,“什么也没有。”

“我派出了妖精仆人。”第三个道。其他人都坐得笔直。假如今天是承认失败的日子,那他们也要把这该死的话说说清楚,自己可是作出了英勇的努力。

“只有妖精仆人而已?我派了魔物。”

“我用了监察之镜。”

“昨晚我用了古老的姆昊文搜索他的去向。”

“要知道,我可不止用了姆昊文和监察之镜,还加上了魔兽的内脏呢。”

“我问了地上的野兽和空中的飞鸟。”

“有消息吗?”

“没。”

“我嘛,我询问了大地的骨头。没错,就是深埋的石头和它们堆成的大山。”

突如其来的安静,每个人都看着说话的巫师,那是“神圣预言家会”的甘马克·树哈勒,他局促地扭了扭身子。

有人开口道:“嗯,迫不及待地送上门去,啊?”

“我可没说它们回答了,对吧?”

忒里蒙扫了眼会议桌。

“我派了个人去找他。”

沃尔特“哼”了一声:“上两次的尝试似乎没收到什么效果,不是吗?”

“那是因为我们用了魔法,但灵思风显然能从魔法面前消失。不过他没法隐藏自己的足迹。”

“你派了个追踪者?”

“从字面上讲,是的。”

“一个英雄?”沃尔特成功地往这个词里塞进了无限的含义。在另一个宇宙里,一个南方人会用同样的语调说“该死的北方佬”

巫师们盯着忒里蒙,惊得目瞪口呆。

“是的。”他平静地说。

“谁给你的权力?”沃尔特质问道。

忒里蒙的灰眼睛转向他:“我自己。我不需要别人许可。”

“这……这太不合规矩了!巫师什么时候需要雇英雄来帮忙了?”

“在巫师发现自己的魔法失效的时候。”

“不过是一时的挫折,没什么大不了的。”

忒里蒙耸耸肩。“也许,”他说,“可我们没时间一探究竟。你们可以证明我错了,用水晶球或者小鸟找到灵思风。至于我,我了解自己的智慧,智者会因时而动。”

众所周知,英雄和巫师从来都水火不容:一方把另一方看成些嗜血的蠢货,连边走路边思考都办不到;而这另一方则天生就对那些老是嘀嘀咕咕,还穿着长裙子的人疑虑重重。巫师们会说,我们要真是这副德性,那“男青年异教协会”的那些镶领和抹油的肌肉算什么?英雄们就会回答,一群软蛋居然也好意思这么说?连女人也不肯靠近,就为了——谁能相信这种事——为了防止什么神秘力量会被吸走。巫师们会接着说,好啊,说得好,好极了,你们这群只会穿着皮衣显摆的大口袋。哦,是啊,英雄们接着说,你们干吗不……

等等等等。这种事情已经持续了好多个世纪,还引发了几次大战,结果就是魔法的余波害得大块大块的土地变成了无法居住的荒原。

其实那位正朝旋风平原疾驰而去的英雄倒是从不参加这类争论,一方面是因为大家本来也不怎么认真,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我们这位英雄是位女英雄。而且是红发女英雄。

说起来,这种时候读者常有的倾向是回头看看封面画家是谁,然后就开始详详细细地讨论皮衣啊,长筒靴啊,还有裸剑什么的。

话里总会钻进些诸如“饱满”“浑圆”甚至“惹火”之类的词,直到作者不得不去冲个凉为止。

而这一切都傻透了,哪个想靠一柄剑讨生活的女人会穿成好像从某高级内衣的品牌目录上走下来的样子?

哦,好吧,好吧。有一点必须澄清,尽管如果红发泼妇赫瑞娜好好洗个澡,仔仔细细地剪掉过长的指甲,再去英雄街上吴宪零的东方珍奇与武器装备商店里挑些皮具,她也可以迷倒不少人,但现在她装备的只是实用的轻质链条盔甲、软靴和一把短剑。

好吧,也许靴子是皮革的,可绝对不是黑色的。

她身边还有几个黑黝黝的男人,反正他们注定会被干掉,所以大概不需要多费笔墨。而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惹火的地方。

你看,要是你愿意,他们倒可以穿一身皮衣。

赫瑞娜对他们并不怎么满意,但在摩波城只能雇到这些人。因为害怕那颗星星,很多市民都已经逃进山里去了。

赫瑞娜也在往山区走,只是原因完全不同。顺着碟形世界旋转的方向往世界边缘看,平原之外就是光秃秃的巨怪骨头山。作为一个用剑得心应手的女人,赫瑞娜尽力利用屈指可数的机会,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从忒里蒙的形容看来,这个灵思风是只老鼠,而老鼠喜欢躲躲藏藏。再说,山区还有一个好处——那儿离忒里蒙很远。虽然他现在是她的雇主,她还是对此感到非常高兴。这个巫师的举止里有什么东西让她觉得拳头有些痒痒。

灵思风知道自己应该惊慌失措,但这有些困难,因为虽然他自己没能察觉,但诸如惊慌、恐惧和愤怒之类都和腺体搞的那些东西有关,而灵思风所有的腺体都还在他的身体里。

灵思风不太清楚自己真正的身体在哪儿,不过只要一低头他就能看见一条细细的蓝线,一头拴着,呃,为了避免自己精神崩溃,他仍然把那玩意儿称作“膝盖”,而且他觉得假定自己的身体就在另一端应该没什么不合理的。

他自己会第一个承认那其实算不上一个特别好的身体,不过其中的一点半点还是有些情感上的价值,他意识到假如小蓝线断开,他的余生——不,不是“生”,应该说是余下的日子——就只能在显灵板附近徘徊,像所有失落的灵魂一样,只能装装人家去世的姑姑,消磨消磨时间。

如此可怕的前景让他心惊胆战,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脚已经落了地,至少是某种地。他确信这肯定不是他熟悉的地,因为据他所知,地不是黑色的,而且也不会这么旋得人头昏。

他四下望了一望。

突兀的高山直冲进雾蒙蒙的空中,天上挂满了凄凄惨惨的星星,多重宇宙的任何一张星图上都看不到它们的踪影,但那轮阴沉的红盘子倒是赫然其间。灵思风哆嗦着转开了视线。他身前是个下坡,陡得厉害,一股干燥的风在龟裂的石块间呢喃低语。

它真的在低语。就在黑色的漩涡拉住他的长袍、扯乱他的头发时,灵思风觉得自己听到了些微弱而遥远的声音。

“你确定炖的是蘑菇吗?我觉得有点儿——”“风景真的不错,来,你再把身子探出去些就能看到了——”“别大惊小怪的,不过是擦伤而已——”还有“当心点儿,你的弓别乱指,你差点儿射中我——”,等等。

灵思风用手指堵住耳朵,跌跌撞撞地走下了陡坡,然后他看见了一个活人很少有机会目睹的景象。

地面倾斜得厉害,最后变成了一个大漏斗,足有一英里宽,死去的灵魂像呢喃的微风般吹了进去,巨大的沙沙声来回激荡,仿佛是碟形世界在一呼一吸。一块狭窄的悬崖从洞里伸出来,一路延展,最后形成了一个约莫百英尺长的平面。

那上头有座带果园和花圃的园子,还有一间很小的黑色农舍。

一条小路通向那里。

灵思风回头望了望,那条发光的蓝线还在。

行李箱也是。

它蹲在路上,正看着他。

灵思风从没能跟行李箱搞好关系,因为灵思风总觉得它对自己抱着完全否定的态度。现在行李箱头一回没瞪他。它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像是只刚刚在牛粪里玩儿了个不亦乐乎的小狗,回到家里却发现全家人都已经搬到另一块大陆去了。

“好吧,”灵思风说,“跟我来。”

它伸出小短腿,跟着他上了路。

灵思风本以为会看到一园子枯死的花儿,但事实上花园管理得很好,种花的人对色彩显然很有品位,当然,前提是假定所谓色彩就是指深紫色、夜黑色或者裹尸布一样的白色。大朵大朵的百合向空气中释放着芬芳,刚刚修整过的草坪上有一座日晷,只是没有指针。

灵思风领着箱子蹑手蹑脚地走上一条大理石碎片铺成的小路,他来到农舍的侧面,然后推开一扇门。

四匹马从马粮袋上抬起眼睛。它们都是暖乎乎、活生生的,灵思风还从没见过这么精神的家畜。一匹大白马独自占据了一个马厩,一套银色和黑色的马具挂在门上。另外三匹给拴在对面墙上的干草架前,大概是属于偶然来访的客人。它们用动物那种带点儿好奇的神色打量着灵思风。

箱子撞上了灵思风的脚踝。

灵思风猛一转身,压低嗓门道:“退开些,你这家伙!”

箱子倒退几步,看上去很窘迫。

灵思风踮着脚走到对面的门前,小心翼翼地把它推开。门后是条石头通道,一直通向一条宽敞的门廊。

他把背紧贴在一堵墙上,轻手轻脚地往前走。身后的箱子也踮起脚,神色紧张地从地面上滑过。

门廊……

灵思风有些担心,倒不是因为门廊似乎比农舍本身还要大得多,看看这些日子发生的这些事儿,要是有人说你没法把一壶水倒进一个小杯子里,他肯定会面带嘲讽地哈哈大笑。让他担心的也不是这儿的装饰——穴居时代早期的风格,还有大量的黑色窗帘。

原因在那面钟上。它很大,占据了两个雕花木楼梯之间的所有空间。至于楼梯上的花纹嘛,正常人只有在好好享受了一把违禁品之后才会看到那种东西。

它的钟摆很长,那缓慢的嘀嗒声让灵思风的牙齿开始打战。那是一种故意讨人厌的声音,目的就是要让你弄清一件事:每一声嘀嗒都会从你的生命中扣掉一秒钟。它好像在明明白白地暗示你,在某个地方存在着一个假想的沙漏,已经又有几粒沙子从你身下溜走了。

不用说,钟摆带着刃,就像剃刀一样尖利。

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腰。灵思风怒气冲冲地转过身。

“听着,你这箱子养的狗东西,我告诉过你——”

不是箱子。那是个年轻的女人——银色的头发、银色的眼睛,看起来吃惊不小。

“噢,”灵思风说,“呃,你好?”

“你还活着?”她的声音是能让你联想到遮阳伞、防晒霜和清凉饮料的那种。

“嗯,希望如此,”灵思风又想到了自己的腺体,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乐得轻闲,“有时候我也不敢肯定。这是什么地方?”

“死亡之家。”她说。

“啊。”灵思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呃,很高兴认识你,我想我该走了。”

她一拍手:“哦,千万别走!我们这儿很少有活人来。死人实在是太无聊了,你说呢?”

“啊,没错,”灵思风一面瞟着大门一面热烈地表示赞同,“跟他们没什么好谈的吧,我猜。”

“净是老一套,什么‘在我还活着的时候’,还有什么‘我那时候大家才呼吸得带劲儿呢’之类的,”说着,她把一只雪白的小手搭在他胳膊上,冲他笑笑,“他们还固执得很。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总是那么一板一眼的。”

“也许是僵硬?”灵思风提醒道。

她推着他往一个拱门走去。“绝对是的。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尹莎贝尔。”

“呃,灵思风。原谅我的无礼,可如果这是死亡之家,那你在这儿做什么?我可不觉得你是死人。”

“哦,我住在这儿。”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说,你可不是来救心上人的,对吧?爸爸对这可反感了,他说幸好他从不睡觉,否则那些年轻的英雄老那么噼啪噼啪地跑,总想来抱走那些傻姑娘,不是会让他永远睡不着吗?他是这么说的。”

“这种事经常发生吗?”灵思风有气无力地问道。现在他们已经走上了一条四壁漆黑的走廊。

“从没停过。我觉得这很浪漫。不过在你离开的时候,要记得千万别回头。”

“为什么?”

她耸耸肩:“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风景不怎么样吧。你到底是不是英雄?”

“嗯,不是。不是你说的那种,其实哪种都不是,比那差点儿,事实上。我只是来找个朋友,”他可怜巴巴地说,“我猜你没见过他吧?又胖又矮,叽叽喳喳的,戴着眼镜,衣服挺怪?”

说着说着,他意识到自己漏掉了什么关键性的东西。他闭上眼,试着回忆过去几分钟的对话,然后一个词像沙袋一样砸中了他。

“爸爸?”

她垂下眼睛。“其实是养父,”她说,“他说他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发现了我。那时我的处境很悲惨。”她又高兴起来,“不过还是来见见他吧——今天有朋友拜访,我敢肯定他会想见你的。他没什么社交活动,其实我也是。”她补充道。

“抱歉,”灵思风说,“但不知道我理解得对不对?我们说的是死神,对吧?高高瘦瘦的,空荡荡的眼窝,经常在管镰刀的部门出入?”

她叹了口气:“是的。恐怕他的相貌对他的确有些不利。”

就像我们前面提到的那样,尽管灵思风之于魔法和自行车之于大黄蜂根本就是一码事,但他仍然保留着从事这门艺术的人拥有的一项特权:在他临死的时候,死神会亲自来索命(而不是像对普通人那样,把差事交给手下随便哪个神话里的拟人形象)。由于灵思风办事效率低下,他老是没能在规定的时间死掉,而假如死神还有什么讨厌的东西,那无疑就是不守时了。

“听着,我猜我朋友肯定已经逛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他说,“他老那样,一辈子也改不过来,认识你很高兴,我得走了。”

可她已经停在了一扇铺满紫色天鹅绒的大门前。另一边有声音传来——令人畏惧的声音,单单用排版印刷别想描绘出来,得发明一台带回声混响的自动印刷机,而且可能还需要一种像鼻涕虫的话那样的字体。

这个声音说的是:

能请你再解释一遍吗?

“是这样,只要你不出将牌,南就可以取得两个将吃,只损失一张海龟、一张巨象和一张大秘仪,然后……”

“那是双花!”灵思风咬牙切齿,“那声音化成灰我也认得!”

等等——瘟疫 就是南?

“哦,得了,小死,他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说,要是饥荒出——那叫什么来着——对了,将牌,又怎么样?”这是个含混、潮湿的声音,单凭这个声音保准就能传染一大片。

“啊,那样你就只能将吃一张海龟了。”双花热心地解答道。

“可如果战争一开始就出将牌呢,那叫牌就能得到两墩牌了?”

“完全正确!”

我没怎么听懂。再跟我说说“心理叫”,我觉得我快把那个弄明白了。 这个声音沉重而空洞,就像两块石墨猛地撞到了一起。

“就是说主要为了误导对手而叫牌,不过这样当然也可能为你的同伴制造麻烦——”

双花继续兴高采烈地唠叨个没完。灵思风只听天鹅绒里不断飘出些什么“再叫一对”“双飞”和“大满贯”之类。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尹莎贝尔。

“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她问。

“一个字也不懂。”

“听起来复杂得要命。”

门的另一边,那个沉重的声音说: 你刚才说人类拿这个来消遣?

“当然,有的人才真叫在行呢。恐怕我只能算是业余水平。”

可他们只有八九十年的寿命啊!

“说到寿命,谁能比你更清楚呢,小死。”灵思风从没听过这声音,今后也绝不想再有这样的机会,特别是在天黑之后。

“的确非常……迷人。”

发牌,让我们看看我到底弄明白了没有。

“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该进去了?”尹莎贝尔道。

门后的声音说: 我来叫牌……“老龟流氓”。

“不,抱歉,我敢说你弄错了,让我们看看你的——”

尹莎贝尔推开了房门。

这是间——咱们实话实说——很不错的书房,或许光线稍稍暗了那么一点点。也许是装修那天天气不太好,室内设计师又有点儿头昏脑涨的,所以才会在每个平面都放上一面大钟,还到处插满了他急于脱手的又大、又肥、又爱流泪的黄蜡烛。

碟形世界的死神是个传统主义者,对自己的服务深感自豪,这让他把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自怜自伤上,因为他的工作从来得不到赏识。他会向你指出,谁也不怕死亡本身,大家怕的不过是痛苦、分离和遗忘而已。还有,自己不过是长着空荡荡的眼窝又对本职工作心存自豪罢了,这难道应该成为大家反对他的理由吗?他还会提醒你,他可还在使镰刀呢,而其他世界的死神早就买联合收割机了。

屋子中央摆着一张黑色的呢面桌子,死神坐在桌子的一头,同饥荒、战争和瘟疫争得热火朝天。双花是唯一一个注意到灵思风的人。

“嘿,你是怎么来的?”他问。

“呃,有人说是造物主拿起一把——哦,你问的是那个,嗯,很难说得清楚,不过我——”

“你带箱子来了?”

那个木头箱子推开灵思风,停在了自己的主人跟前。双花打开箱盖,在箱子里一阵翻腾,最后拿出一本皮革封面的精装书,他把这本小书递给了战争,此君正用裹着锁子甲的拳头猛砸桌子。

“这是《鼻锁论定约规则》,”他说,“写得很不错,还有不少关于双飞的说明和——”

死神伸出只白骨森森的大手,一把抢过书去,自顾自地浏览起来,对于屋里还有两个大活人这件事全无反应。

好, 他说, 瘟疫,再开副牌。就算要了我的命我也要把它弄个明明白白,当然,要命只是象征的修辞而已。

灵思风抓住双花,把他推出房间,拉着他一阵小跑通过了走廊,箱子在后头拼命地甩动短腿。

“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他们闲得无聊,我想他们会喜欢那个的。”双花气喘吁吁地回答道。

“什么,玩扑克?”

“这是一种特别的玩法,”双花说,“叫作……”他迟疑了片刻,语言可不是他的强项,“在你们的语言里它该说成是你架在河上的那种东西,”他好歹完成了句子,“我想是这么说的。”

“水管?”灵思风胡乱猜测道,“鱼线?大堰?大坝?”

“没错,大概是吧。”

他们来到了门廊,那口大钟还在分分秒秒地刮掉世上的生命。

“你觉得那能拖住他们多久?”

双花愣了愣。“我不知道,”他仔细地思考着,“大概直到最后一张将牌为止吧——多么不可思议的大钟啊……”

“别想买下它,”灵思风建议道,“我想这儿的人不会乐意的。”

“这儿究竟是哪儿?”双花朝箱子招招手,打开了箱盖。

灵思风环顾四周。门厅黑黢黢的,一个人也没有,狭窄的窗户上爬满了冰花。他低头一看,那条微弱的蓝线还拴在膝盖上。他发现双花也有一条。

“我们算是非正式地送了命。”这已经是他能想出的最合适的解答了。

“哦。”双花还在翻箱倒柜。

“你不怕?”

“啊,事情最后总会解决的,不是吗?反正我相信有转世投胎这回事儿。下辈子你想变成什么?”

“我还不想进入下辈子,”灵思风坚定地说,“来吧,我们离开这儿——噢,不,不要。”

双花从箱底翻出了一个黑色的大盒子。盒子的其中一侧安着个手柄,正面有个小圆窗,还有一根皮带让双花可以把它挂在脖子上。他也这么做了。

曾经有段时间,灵思风还挺喜欢这个能成像的盒子。虽然一生中所有的经历都指向相反的结论,灵思风依然相信这个世界说到底还是可以理解的。他认为只要自己准备好合适的道具,就能把盒子的背面拆下来,看清它的工作原理。当然,他错得一塌糊涂。据他推测,这盒子是让光线透到特殊的纸张上形成图像的。可事实比这简单多了,盒子里关着一个小鬼,对色彩感觉敏锐且手上的画笔动作飞快。事情的真相让灵思风非常受伤。

“你没时间照相了!”他低声喝道。

双花毫不退让:“用不了多久。”他敲了敲盒子,一扇小门砰地打开,妖怪探出头来。

“真见鬼,”他说,“我们在哪儿?”

“这无关紧要,”双花道,“先来那面大钟。”

妖怪瞄了眼目标。

“光线太差,”他说,“要我说,就算光圈调到最大,也得干上三年才行。”他甩上门,一秒钟之后,盒子里传出嗖嗖的声音,那是他在往画架前拖动工具。

灵思风把牙磨得嘎嘎直响。

“你用不着照相,记在脑子里就成了!”他吼道。

“这不一样。”双花平静地说。

“这样更好!更真实。”

“不,不是的。在今后的岁月中,当我坐在火边——”

“要是我们不赶紧离开你就得一辈子坐在火边了!”

“哎?你们不会是要走吧?”

两人一起回头。只见尹莎贝尔站在拱门下,脸上微微带丝笑意。她手里拿着把镰刀,其锋利程度早已无人不晓。灵思风努力不去看自己蓝色的生命线。一个拿镰刀的女孩不该笑得那么讨厌,她似乎什么都知道,还有些疯狂。

“爸爸这会儿好像挺忙,不过我敢说他绝不希望你们就这么走了,”她轻声道,“再说,也没人陪我聊天儿。”

“她是谁?”双花问。

“这儿算是她家,”灵思风咕哝道,然后又加上句,“她算是个女孩子。”

他抓住双花的肩膀,想要不着痕迹地挪到门口,溜进灰暗、冰冷的花园里。计划没能成功,大部分是由于双花不是那种会看脸色的人,而且不知怎的,他从没怀疑过坏事也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真好,我说,”他开口道,“你们这地方真不错。这些骷髅、头骨啊什么的有种很好的巴洛克效果。”

尹莎贝尔笑了。灵思风暗想:死神什么时候把家族生意传给下一代?她准比他更称职——她是个疯子。

“是啊,不过我们得走了。”他说。

“我可不能让你们走,”女孩说,“你们一定要留下来,把你们的事情全都说给我听。时间多着呢,这儿又闷得慌。”

她一侧身,镰刀朝两条亮闪闪的细线挥去。它划破空气,发出像阉割的公猫一样的尖叫声——然后停了下来。

只听吱的一声,行李箱用盖子夹住了刀刃。

双花瞠目结舌地望着灵思风。

而巫师则无比沉着,姿势潇洒,他带着些满足感一拳击中了观光客的下巴。双花仰面跌倒,灵思风抓住他,一把扛在肩上,撒腿就跑。

星光下的园子里,树枝抽打着他。好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四散奔逃,灵思风没敢细看,怕自己会毛骨悚然。生命线在冰冷的草地上闪着微光,他拼尽全力,沿着它呼哧呼哧地只管跑。

从他身后的房子里传来一声失望和愤怒的尖叫。他绕过一棵树,继续往前冲。

他记得附近应该有条小路,可现在一切都不对劲。四周雾蒙蒙的,银光和阴影交织在一起,那颗吓人的红星还把触角伸进了阴间,给这片白色里加上了点儿红。总之,生命线似乎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

脚步声追踪而至。灵思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脚步声听起来应该是行李箱,可现在他实在不想面对箱子,因为它或许会误解灵思风刚才的那一拳,而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箱子惯常的做法是吞下去再说。灵思风从没敢问那些被盖子关进行李箱的人究竟哪儿去了,但有一点很清楚,当箱盖再次打开的时候,他们肯定没在箱子里。

其实他大可不必担心。箱子的小短腿迈得飞快,轻而易举地超过了他。看来它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逃命上,就好像它知道后头是什么,而且一点儿也不喜欢。

千万别回头,灵思风想起尹莎贝尔的忠告。风景多半不怎么样。

箱子一头撞进一束灌木丛,然后就消失了。

片刻之后灵思风发现了个中的奥妙。箱子冲出了房子所在的平面,正往下边的大洞里做自由落体运动。灵思风发现洞底微微泛着红色,而两根闪光的蓝线都伸进了洞里。

他停下脚步,有些犹豫不决。当然这句话并不完全准确,因为他对某些事情其实非常有把握,例如他不愿意往下跳,还有他肯定不想面对身后的追兵,不管那是个什么东西,还有在灵魂的世界里双花其实挺沉的,再有就是有些东西比死更可怕。

“你倒是举两个例子看看。”他嘀咕着跳了下去。

几秒钟以后,几位骑士也赶到了,他们没有在边缘停下,而是跃进空气里,在洞口正中拉住了缰绳。

死神往下看了一眼。

这种事情总是让我非常恼火, 他说, 我还不如安个旋转门算了。

“真不知道他们想干吗!”瘟疫道。

“天晓得,”战争说,“不过扑克还不错。”

“嗯,”饥荒表示同意,“在我看来很有吸引力。”

我们还有时间再来一片。 死神说。

“一盘。”战争纠正道。

什么盘?

“那叫一盘,一盘牌。”

哦,对,盘。 死神抬头看了看那颗新恒星,似乎对它的出现感到有些疑惑。

我想我们还有时间。 这次,他的口气里少了一点点自信。

我们已经提到过,曾有位王公竭力往碟形世界的报道里注入了一点儿诚实,从此诗人和说书的人再也不许胡诌些什么“小溪与玫瑰色手指般的黎明”,假如他们想形容一张脸“能发动千军万马开战”,那就必须先出具关于其面积的有效证明。

因此,出于对这项传统的尊重,我们不会说灵思风和双花像冰蓝色的正弦曲线一般落入了无尽的黑暗中,或者说什么只听有如巨兽獠牙相碰的轰响,再或者说他们的过往在眼前一闪而过(反正灵思风的过往已经不知闪现过多少回了,他对哪里比较无聊都一清二楚,还能趁机打打瞌睡),又或者说宇宙像一大团果冻似的朝他们压了下来。

我们采取的说法是绝对经过试验证明的,当时的噪声就像是一把木头尺子被一根升C调的音叉——用降B调的大概也可以——使劲敲了一下,紧接着又出现一阵完全的静止。

这是因为他们完全没有动弹,而四周也完全是一片漆黑。

灵思风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

然后他看见了身前那淡淡的蓝色痕迹。

他又掉进了八开书里头。不知道如果有人打开书会怎么样?他和双花看起来会不会就像块调色板?

他想了想,大概不会,八开书同被锁在幽冥大学地窖里的那本书并不是一回事,那本书不过是多维现实中的一个三维表现,而——

等等,他想。我可不会这么思考问题,谁在替我思考?

“灵思风。”这声音就好像废旧纸张的沙沙声。

“谁?我?”

“当然是你,蠢驴。”

在灵思风那早已被压扁踏平的自尊心里,一丁点儿叛逆的火花再次放射出光芒。

“你们想没想起来宇宙是怎么发端的?”他恶毒地说,“是清喉咙,嗯?又或者是吸口气,还是挠挠头拼命想,呼之欲出可就是说不出来?”

另一个像易燃品一样干燥的声音嘶嘶地说:“你最好别忘了自己在哪儿。”按理说,要想在一个完全没有齿擦音的句子里咝咝地说话是绝不可能的,但那个声音倒也倾尽了全力。

“别忘了我自己在哪儿!别忘了我自己在哪儿!”灵思风大声嚷嚷道,“我当然没忘了自己在哪儿,我在一本该死的书里,跟一堆看不见的声音谈天说地,不然你们以为我干吗大喊大叫的?”

“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们为什么又带你来这儿。”一个声音在他耳朵边说道。

“不。”

“不?”

“他说什么?”另一个缺乏实体的声音问。

“他说不。”

“他真的说了不?”

“对。”

“噢。”

“为什么?”

“这种事老发生在我身上,从没停过,”灵思风说,“刚开始我正从世界边缘往下掉,然后我就到了一本书里,然后我又上了一块会飞的石头,然后我又看着死神学玩儿叫大堰还是大坝什么的牌,我干吗还要东想西想的?”

“呃,我们猜你可能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想让任何人把我们念出来。”第一个声音显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丧失了主动权。

灵思风稍一迟疑。这个想法的确出现过,只是它当时跑得很快,还不住四下张望,生怕被谁干掉。

“人家干吗要念你们?”

“为了那颗星星,”咒语说,“那颗红色的星星。巫师们正在找你,然后他们就可以念出八大咒语来改变未来。他们以为碟形世界会撞上那颗星星。”

灵思风想了想,问:“会吗?”

“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不过——那是什么东西?”

灵思风往下一看。行李箱从黑暗中蹭了出来。盖子上还插着镰刀那长长的银刀刃。

“不过是行李箱而已。”他说。

“可我们并没有召唤它!”

“谁都没召唤过它,”灵思风说,“它自己想来就来。别管它。”

“噢,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那颗红色的星星什么的。”

“没错。这很重要,你必须——”

“喂!喂!有人吗?”

声音又小又细,是从双花脖子上的画画儿匣子里传出来的。

画画的小鬼打开门,斜眼瞅着灵思风。

“这是哪儿,老兄?”

“我也不清楚。”

“咱们还是死人?”

“也许。”

“哦。那就让我们祈祷能去个没这么多黑色的地方,因为黑色已经用光了。”说完,他砰地摔上了门。

灵思风仿佛看见双花一边向众人分发自己的画片,一边说些“这是我在被无数魔鬼折磨”和“这是我和我们在阴间那个冻死人的斜坡上遇到的那对搞笑的夫妇”之类的话。灵思风并不确定一个人真正死掉以后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官方在这个问题上比较含糊。曾经有一个黑黝黝的水手从世界边缘方向来,他坚称自己到过一个到处是冰冻果子露和尤物的天堂。灵思风也不知道“尤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据他推测,应该就是一种甘草根做的小吸管,用来吸果子露的。也没什么了不起,反正他一碰果子露就打喷嚏。

“要是没人再来打扰,”一个干巴巴的声音坚定地说,“也许我们可以继续了。事情非常重要,绝不能让巫师们从你这儿得到咒语。假如八大咒语念得太早,那一定会发生许多可怕的事。”

“我只希望其他人别来烦我。”灵思风说。

“很好,很好。你一打开八开书我们就知道你值得信赖。”

灵思风一愣。“等一下,”他说,“你们希望我东躲西藏,不让巫师们聚拢所有的咒语?”

“正是。”

“这就是一句咒语跑进我脑袋里的原因?”

“完全正确。”

“你们彻底毁了我的生活,你们知道吗?”灵思风不禁怒火中烧,“要不是你们把我当成一本移动咒语书,我没准儿真能成为巫师。结果我什么咒语也记不住,就因为它们不敢跟你们中的一个待在一起!”

“我们很抱歉。”

“我只想回家!我只想回到——”一丝潮气出现在灵思风的眼睛里,“回到脚下有鹅卵石的地方,那儿的啤酒还算能喝,晚上你能弄到一片不错的煎鱼,说不定还有两大块腌黄瓜,甚至一个鳗鱼派和一碟田螺,而且夜里总能找到个温暖的马厩当床,早上起来的时候你还待在昨晚睡着的地方没动窝,而且也没这么多大起大落的。我是说,我倒不在乎魔法,我大概根本就不是,你知道,做巫师的材料,我只想回家!”

“可你必须——”其中一句咒语试着跟他讲讲道理。

太迟了。乡愁就像潜意识里的一块小弹簧,它能卷起一只大马哈鱼,驱使它穿越三千英里陌生的水域,或者让无数的旅鼠欢蹦乱跳地奔向祖先的家园,即使由于大陆漂移的一点改变,这个家早已不在原来的地方——乡愁像深夜那顿不好消化的龙虾大餐一样在灵思风体内越涨越高,然后顺着蓝色的细线流向了另一头的身体,它下定了决心,使劲一拽……

八开书里又只剩下咒语们。

当然,还有箱子。

他们看着它,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同碟形世界本身一样古老的意识。

然后他们说:“你也可以滚了。”

“糟糕。”

灵思风知道这是自己在说话,他认出了这个声音。有一小会儿,巫师只能透过自己的眼睛往外看,不是像正常人那样,而是像个间谍似的,透过图画上戳出的小洞窥视对面的景象。然后他回来了。

“你没事吧,灵思风?”克恩说,“你看起来半死不活的。”

“是有些苍白,”贝檀表示同意,“就像有人踩了你的坟似的。”

“呃,是吗,没准儿就是我自己踩的。”他抬起手来,数了数自己的手指头,数目似乎没问题,“嗯,刚才我动过吗?”

“你一直看着火堆,就像是见了鬼。”贝檀回答道。

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呻吟。双花坐起来,两手抱住了头。

他的眼睛聚焦在他们身上,嘴唇无声地移动着。

“真是个奇怪的……梦,”他说,“这是哪儿?为什么我会在这儿?”

“嗯,”克恩说,“有人说宇宙的造物主拿起一把泥土然后——”

“不,我是指这儿,”双花道,“是你吗,灵思风?”

“是的。”虽然不知道他指的到底是什么,但灵思风决定没必要深究。

“那儿有……一面钟……还有那些人……”双花晃了晃脑袋,“为什么到处都是一股子马的味道?”

“你病了,”灵思风说,“是幻觉。”

“哦……我想是的。”双花低头看了看胸前,“可如果我病了,我干吗把——”话还没说完,灵思风早已一跃而起。

“抱歉,这儿太挤了,我得吸口新鲜空气。”他取下双花脖子上的画画儿匣子,一头往外冲去。

“他进来的时候我可没看见那玩意儿。”贝檀道。克恩耸了耸肩。

他刚跑开几码远,画画儿匣子的齿轮就轧轧转动起来。盒子慢条斯理地吐出了小鬼画下的最后一张画片。

灵思风一把抓住它。

上头的东西即使在大白天也能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而此时此刻,不仅星辰放射出冰冷的光芒,那颗邪恶的新星还为星光嵌上了一丝红色,画片看上去更糟了。

“不,”灵思风轻声道,“不,不是那样的,那儿有座房子,还有个女孩,还有……”

“你看到的是一回事,我画的是我看到的东西,”小鬼的声音从门里传来,“我看到的才是真实的,我就是为这个生的。我只会看见真相。”

一个黑色的阴影嘎吱嘎吱地碾过雪地,朝灵思风跑来。是箱子。灵思风平常一贯讨厌它,从来都不信任它,可现在却突然觉得它简直就是自己一辈子遇上过的最正常的东西。

“这么说你也逃出来了?”灵思风说。行李箱啪嗒啪嗒盖子。

“好吧,不过你看见了什么?”灵思风问,“你回头了吗?”

箱子一言不发。他们静默了一会儿,就像两个逃离屠戮的战士,停下来喘口气,找回自己的理智。

然后灵思风说:“来吧,里头生着火呢。”他伸手去拍箱盖。行李箱恼火地扑腾了一下盖子,差点儿夹住灵思风的手指头。生活又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

第二天异常寒冷,空气明亮而清澈。大地一片雪白,天空好像是粘在这块白布上的蓝色顶棚,整个效果就像牙膏广告一样清新明快,只可惜地平线上那个粉红色的小点破坏了构图。

“现在白天也能看见了,”克恩说,“那到底系什么东西?”

他冷冷地瞪着灵思风,巫师被看得面红耳赤。

“干吗都看着我?”他说,“我也不知道那系个什么玩意儿,也许系彗星之类的。”

“我们会被烧焦吗?”贝檀问。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被彗星击中过。”

他们都骑在马上,成一列纵队踏雪而行。马民似乎对克恩推崇备至,不但送了他几匹马,还为众人指点通往斯玛河的路——只需朝世界边缘方向前进一百英里就成。据克恩说,灵思风和双花可以在那儿坐船回环海。为了自己的冻疮,他决定与他们结伴而行。

贝檀立刻宣布自己也要同去,因为克恩说不定需要人帮他揉揉什么地方。

灵思风隐约察觉到了几点火花。首先,克恩居然花了些工夫,试着打理胡子。

“我觉得她挺中意你的。”他说。

克恩叹了口气。

“假如我年轻二十岁……”他的声音里充满渴求。

“然后呢?”

“我就系六十七岁。”

“这和那个有什么关系?”

“嗯——怎么说呢?当我还系个年轻人的时候,我在世界里书写我的名字,那时,嗯,我的确爱那种‘红化’热情的女人。”

“啊。”

“然后我老了些,开始偏爱那种‘金化’、眼里闪着世界的光辉的女人。”

“哦?是吗?”

“可是当我更老些的时候,我开始认识到深色皮肤、性情暴躁的女人的妙处。”

他停了下来。灵思风等着。

“然后呢?”灵思风问,“然后怎么样?现在你更喜欢具备怎样品质的女人?”

克恩那只湿漉漉的蓝眼睛转向他。

“耐心。”他说。

“真不敢相信!”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跳出来,“我竟然能同野蛮人克恩一同驰骋!”

是双花。一觉醒来,观光客得知自己竟有幸和史上最伟大的英雄呼吸相同的空气,从那时起他就表现得像只拿到香蕉种植园钥匙的猴子。

克恩问灵思风:“他系在讽刺我吗?”

“不,他一向如此。”

克恩在他的马鞍上转过身去。双花笑逐颜开,骄傲地朝他使劲挥手。

克恩转身咕哝道:“他不系瞎子吧?”

“不是,可他的眼睛和别人的不一样。相信我。我的意思是——嗯,就拿那些马民的帐篷来说吧,就是我们昨晚住的那种,还记得吗?”

“嗯。”

“依你看那帐篷是不是有点暗,还油腻腻的,而且闻起来像匹病恹恹的老马?”

“要我说你形容得非常准确。”

“他可不这么想。他会说那是顶无与伦比的野蛮人帐篷,里边挂着勇士们狩猎来的巨大野兽,他们生活在文明的边缘,目光无比锐利。帐篷闻起来还有种罕见而奇异的树脂的味道,这树脂是战士们从商队劫掠的战利品,他们穿越了无垠的……之类的,我可不是在瞎编。”

“他系个疯子?”

“有点儿。不过疯得很有钱。”

“啊,那他肯定不系疯子。我见多了,如果一个人有很多钱,那他就不系疯子,只系行为古怪而已。”

克恩再次转过身去。双花正在跟贝檀讲克恩是怎样单枪匹马击败了斯林贝德的女巫王手下那些蛇武士,又是如何偷走了鳄鱼神奥夫勒雕像上那颗神圣的钻石。

一个古怪的笑容从克恩脸上的皱纹里爬了出来。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叫他闭嘴。”灵思风说。

“他会闭上嘴吗?”

“不,不太可能。”

“由他去吧。”克恩的手落到了剑柄上,这把剑跟着他走南闯北好几十年,剑柄已经非常光滑。

“再说,我喜欢他的眼睛,”他说,“它们还能用上五十年。”

他们身后一百码的地方,箱子磕磕绊绊地在柔软的雪地里挪动。谁也不关心它对事物的看法。

夜幕降临前他们已经来到了高原的边上,接着又一路骑下了阴暗的松树林。暴风雪并没有在这里留下多少痕迹。大地上布满龟裂的巨石,山谷又深又窄,以至于白昼只能持续二十分钟。一个多风、荒蛮的地方,这种地方总让人联想到——

“巨怪。”克恩嗅了嗅空气的味道。

灵思风在傍晚的红光下四处张望。突然之间,那些刚才还无比正常的石头好像活了起来。那些他平日里不会看上第二眼的阴影全都显出一副很有深意的样子。

“我喜欢巨怪。”双花说。

“不,你不喜欢他们,”灵思风坚定地说,“你不能喜欢他们。他们个子太大,凹凸不平的,而且他们吃人。”

“他们不吃人,”克恩笨拙地滑下马来,立刻开始按摩膝盖,“那是常见的误解。巨怪从来不吃人。”

“真的?”

“系的,他们最后总把人吐出来。没法消化,明白?一般的巨怪对生活要求不高,只要一块美味的花岗岩就够了,也许再加上片石灰石当甜点。我听说这是因为他们是一种什么硅溶——溶胶还是什么,”克恩停下来擦了擦胡子,“反正就系一种石头做的。”

灵思风点点头。当然,安卡-摩波并不是没有巨怪,经常有人雇他们做保镖。不过,在巨怪们学会用门之前供养他们的费用会比较高昂——自然状态下,他们离开房间的方式是穿透离自己最近的那堵墙直接走出去。

在他们拾柴火的时候克恩继续解释道:“巨怪的牙齿,那才系好东西。”

“为什么?”贝檀问。

“钻石。必须有钻石牙齿,你知道。不然怎么能咬得动石头?而且每年都必须长一副新牙。”

“说到牙——”双花接过话茬。

“什么?”

“我注意到——”

“什么?”

“噢,也没什么。”

“嗯?哦,我们还系趁着能看见先把火生起来吧。”克恩的脸垮了下来,“然后,我想我们最好煮点儿汤。”

“这个灵思风最拿手了,”双花热心地说,“药草啊,根茎啊什么的他全懂。”

克恩看了灵思风一眼,那眼神暗示说,他,克恩,一个字也不相信。

“嗯,那些马民送了我们些马肉干,”他说,“如果你能找到些洋葱之类的,味道也许能更好些。”

“可我——”灵思风终于还是放弃了争辩。他的想法是这样的:反正我知道洋葱长什么样,不就是一种叶片下垂的白色玩意儿吗?顶上还有点儿绿,应该很好认。

“那我就去找找看,嗯?”

“对。”

“去那边那片阴沉沉的茂密的灌木丛?”

“好地方,系的。”

“就是那块儿有很多深沟的地方,是吗?”

“完美的地方,要我说。”

“没错,我也这么想。”灵思风苦涩地说。他出发了,心里思索着吸引洋葱的方法。无论如何,虽然你经常在菜市场看见它们被绳子吊着,但它们很可能并不是那么长出来的,也许农民或者别的什么人有洋葱猎犬一类的东西,要不就是唱首歌把它们引出来。

他出发去落叶和草丛里漫无边际地乱窜。此时,有几颗星星已经出现在天空中;发光真菌在他脚下咯吱作响,就好像为地精们准备的情趣用品;小飞虫们叮他,其他的东西有的跳开有的滑走,都躲到灌木丛底下冲他发牢骚。灵思风暗自庆幸,还好自己看不见对方的样子。

“洋葱?”他轻声问,“这儿有洋葱吗?”

“那株老紫杉旁边有不少。”他身边有个声音回答道。

“啊,”灵思风说,“好极了。”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除了在灵思风耳边嗡嗡直嚷的蚊子外谁也没再吭声。

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连眼珠也没转一下。

然后他说:“抱歉。”

“什么事?”

“哪棵是紫杉?”

“长了很多小瘤子,还有深绿色小针叶的。”

“哦,对,我看见了。多谢。”

他没动弹。最后那个声音用随便聊聊的语气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你不是一棵树,对吧?”灵思风依然直视着前方。

“别傻了,树不会说话。”

“对不起。最近我跟树有点儿过节,你知道,跟树就是那么回事儿。”

“我不怎么清楚,我是块石头。”

灵思风的语调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好吧,好吧,”他慢慢说道,“嗯,我想我该去摘洋葱了。”

“好好享受。”

他以一种谨慎而庄严的步态向前走去,在灌木丛里发现了一堆长长的白色东西,他小心地把它们拔出来,然后转身一看。

不远处有块石头。事实上到处都是石头,在这里,碟形世界的筋骨离地面非常近。

他使劲盯着紫杉树,怕万一是它在讲话。然而这棵紫杉相当孤僻,还没听说植物的救世主灵思风的大名,再说它反正也在打瞌睡。

“如果是你,双花,我早就知道是你了。”薄暮中,灵思风的声音突然显得那么清晰、那么孤独。

灵思风回想着关于巨怪的知识,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阳光会把他们变成石头,所以那些雇巨怪白天工作的人得在防晒霜上花大把大把的钱。

可现在想想,哪儿都没说太阳下山以后他们究竟会怎么样……

最后一丝光线离开了大地。灵思风突然觉得周围有好多好多石头。

“几颗洋葱而已,他真的去了好久,”双花说,“我们是不是该去找找他?”

“巫师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克恩道,“别担心。”他疼得一缩——贝檀正在帮他剪脚指甲。

“其实,他不算是个多了不起的巫师,”双花往火堆旁挪了挪,“我不会当面这么说他,可是——”他凑到克恩跟前,“事实上我从没见他使过魔法。”

“好啦,把另一只伸出来吧。”贝檀道。

“真系太谢谢你了。”

“只要你肯好好照料它们,你的脚就会很不错的。”

“没法像过去那样弯腰啰,”克恩腼腆地说,“再说,干我这行也难得遇上几个足科医生。还真挺好笑,我碰到过那么多毒蛇祭司、疯子神、战争狂人,却从来没碰上一个足科医生。我猜我和他们也不怎么相称——克恩和足科医生……”

“或者克恩和末日脊椎指压治疗师。”贝檀提议道。克恩咯咯地笑了起来。

“或者克恩和牙科狂人!”双花哈哈大笑着说。

克恩啪的一声合上了嘴。

“这有什么可笑的?”他的声音里带着关节的咔咔声。

“噢,呃,嗯,”双花迟疑了半晌,“你的牙,你看……”

“它们怎么了?”克恩厉声喝道。

双花咽了口唾沫:“我很难不注意到,它们,呃,同你的嘴不在同一个地理位置。”

克恩怒视着他。然后他松下劲来,突然变成了一个小老头儿。

“系的,当然,”他喃喃道,“我不怪你。没牙的人想当英雄实在太难了。无论你失去什么都没关系,就算只剩一只眼睛也不要紧,可只要你露出一口牙龈,那就再也没人把你当回事了。”

“我拿你当回事。”贝檀忠心耿耿地说。

“你干吗不去弄副新的?”双花高高兴兴地问。

“当然,没错,如果我系只鲨鱼什么的,当然,那我再长点儿出来就成了。”克恩挖苦道。

“噢,不,还是买吧,”双花说,“看这儿,让我给你看看——呃,贝檀,能转过去一下吗?”一等对方转过身去,他就把手放进了嘴里。

“你看,系真的,非常方便。”他说。

贝檀听见克恩倒抽一口凉气。

“你能把自己的牙齿拿出来?”

“哦,系的。我有好几副,方便极了。抱歉——”一阵咽东西的噪声过后,双花的声音恢复了正常,“方便极了,当然。”

克恩的语调放射出浓浓的敬畏,或者说放射出了在缺少牙齿这一状况许可的范围内尽可能多的敬畏,其实从数量上看倒是跟长牙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不过听上去效果就差多了。

“我想也系,”他说,“等牙痛的时候,你就把它们取出来,让它们自个儿痛去,系吧?给那些浑球儿点儿颜色瞧瞧,看它们乐不乐意自个儿痛翻天!”

“不全是这样,”双花字斟句酌地说,“它们不是我的,只不过属于我而已。”

“你把人家的牙放进自己嘴里?”

“不,有人制造牙齿,在我们那儿很多人都戴这种东西,这是——”

然而双花关于牙科器械的课程没能继续下去,因为有人打了他。

碟形世界的小月亮在空中艰难跋涉。都怪造物主那些效率低下、莫名其妙的天文安排,它不但必须自己发光,身上还挤满了各门各类的月亮女神。此时此刻,这些女神正在为冰巨人的问题发动请愿,根本没工夫理会碟形世界上的事儿。

要是她们肯费心往下瞄一眼,就会看见灵思风正神色紧张地同一堆石头交流。

巨怪是多重宇宙中最古老的生命形式之一,他们的出现主要是因为造物主开始工作的时候过于慌张,急于把生命什么的搞起来,但又不想去弄那些一碰就碎的原生质。巨怪的寿命很长,由于热度会让他们行动迟缓,他们都在夏天冬眠,白天睡觉。他们的地质学知识让人着迷。什么摩擦学、不纯硅的半导体性能等,不一而足。碟形世界最主要的山脉都是史前那些大块头巨怪形成的,要是他们醒过来,那才有的瞧呢。不过,有一点是毫无疑义的,那就是假如没有碟形世界无孔不入的强大魔法场,巨怪老早就绝种了。

碟形世界上还没人发明精神病学,也就没人会把一个墨水点塞到灵思风鼻子底下来检查他的耳鼓是不是有毛病。所以,假如有人要求灵思风形容石头是怎么变回巨怪的,他只能拉拉杂杂地说点儿什么“就像盯着火,或者云,看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图像一样”。

前一分钟那还是块稀松平常的石头,然后几条裂缝就突然有了嘴巴或者耳朵的样子。再过了一会儿,灵思风就发现一只巨怪坐在地上冲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钻石,尽管这期间他根本看不出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他告诉自己,他们没法消化我,我会让他们消化不良的。

这没起多大作用。

“这么说你就是巫师灵思风。”离他最近的一个说,那声音就像脚踩在砂砾上一样,“嗯,我还以为你会更高些。”

“也许他给腐蚀了一点儿,”另一个说,“你知道传说已经很老很老了。”

灵思风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他感到自己屁股底下的石头正在改变形状,一个小巨怪——只比块鹅卵石大上一丁点儿——坐到了他的脚上,正兴味十足地盯着他。

“传说?”他问,“什么传说?”

“自从历史的黄昏起 ,这个传说就由大山到砂砾,代代相承,”第一个巨怪说,“当红星闪耀天际,巫师灵思风将前来找寻洋葱。不要咬他,尔等务必助他保住性命。”

他停了下来。

“就这样?”灵思风问。

“没错,”巨怪说,“我们也一直很迷惑。我们其他的传说都很激动人心。在过去,当块石头也要比现在有意思多了。”

“是吗?”灵思风有气无力地问。

“哦,当然。没完没了的乐子,到处是火山。在那时候做块石头当真有点儿意思。根本没有现在这种沉积岩之类的胡扯,你要么是火成岩,要么什么都不是。当然,那样的好时光是一去不复返了。谁都自称是巨怪,哼,其实有的连板岩都算不上。甚至粉笔,被人用来写字,竟然还有脸摆出副耀武扬威的样子。你说呢?”

“当然,”灵思风赶忙回答道,“你说得完全正确。对了,这个,呃,这个传说,它说你们不该咬我?”

“就是!”他脚上的小巨怪说,“还有,是我告诉你洋葱在哪儿的!”

“我们很高兴你终于来了。”第一个巨怪说。

灵思风很难忽略他的体形,他是最大的一个。

“那颗新恒星让我们有些困扰。它有什么含义?”

“我不知道,”灵思风说,“好像人人都觉得我该知道,但我不——”

“我们倒不介意给熔掉,”那个大巨怪说,“反正我们都是那样开始的。不过,根据我们的猜测,它或许意味着一切都完了,这听上去可不怎么样。”

“它一直在变大,”另一个巨怪说,“看看它,比昨晚更大了。”

灵思风一抬头,它确确实实比昨晚要大。

“所以我们就想,你也许能提些建议?”为首的巨怪尽量把语调放温柔些,鉴于他有副像花岗岩漱口水一样的嗓子,这次努力的成果还是值得赞赏的。

“你们可以从世界边缘跳下去,”灵思风说,“宇宙里肯定有不少地方乐意接纳几块外地来的石头。”

“这种事倒也不是没听说过,”巨怪说,“我们遇到过这么干的石头。他们说刚开始你会飘上几百万年,然后你会变得非常烫,你烧啊烧啊,最后落到一个大坑里头。听上去可不怎么样。”

他站起身来,发出好像煤炭滚下管道的声音,然后舒展了一下粗壮多节的手臂。

“所以说,我们应该帮助你,”他说,“有什么想干的吗?”

“他们让我做点儿汤。”灵思风恍恍惚惚地舞了舞手中的洋葱,那大概不能算是史上最英勇或者最富意义的姿势。

“汤?”巨怪问,“仅此而已?”

“嗯,也许还要做些饼干。”

巨怪张口结舌地望着彼此,嘴里暴露出的珠宝足够买下一座中等大小的城市。

最后,为首的巨怪说:“汤就汤吧。”他咔嚓咔嚓地耸了耸肩,“只不过我们原以为传说会更……呃,更那个一点点,我也说不清,反正我以为——不过,我想这也没什么关系。”

他伸出一只好像一把香蕉化石的手掌。

“我叫石英,”他说,“那边的是绿玉髓,还有角砾岩、碧玉,我妻子绿柱石——她有点儿变质了,这些日子谁能免得了变质呢?碧玉,从他脚上下来。”

灵思风心惊胆战地握住对方的手,为骨头破裂的咯吱声做好心理准备。他的期待落了空,巨怪的手只是有些粗糙而已,指甲附近还长了点儿青苔。

“抱歉,”灵思风说,“我过去从没跟巨怪打过交道。”

“我们的种族正走向灭亡,”星光下,石英领着大家出发,神色哀伤,“小碧玉是我们这个部落里唯一的卵石。我们为哲学所苦,你知道。”

“是吗?”灵思风拼命跟上巨怪的脚步。巨怪们的行动非常迅速,但也十分安静。巨大的影子像鬼魂般游走在夜色中,唯一的声音来自那些漫不经心的夜行动物,它们偶尔会在巨怪脚下发出一声被压扁的尖叫。

“哦,是的。哲学的殉道者,我们最终都会走到那一步。据说,有天晚上你醒来的时候,你会想:何必自找麻烦?然后你就真的不再自找麻烦了。看见那些大石头了吗?”

灵思风看见草丛里躺着些巨大的阴影。

“最边上的那块是我姑妈。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反正她已经整整两百年没动弹了。”

“天啊,真为你难过。”

“噢,没什么,我们会照顾好他们的。”石英道,“附近没多少人,你知道。我明白这不是你们的错,可你们好像就是没法把一个思考的巨怪和一块普通的石头区分开。我的叔祖父居然被采石工人挖走了,你知道吗!”

“太可怕了!”

“是啊,刚刚他还是巨怪,转眼就成了个装饰性的壁炉。”

他们在一个挺眼熟的悬崖边停了下来,黑暗中隐约可见火堆被踩踏的痕迹。

“看来这儿曾经有过一场打斗。”绿柱石道。

“他们都不见了!”灵思风冲到空地的另一头,“马也不见了!连箱子也没了!”

“看,其中一个漏了,”石英单膝跪下,“就是你们里头那种水汪汪的红色东西。”

“血!”

“是这么叫的吗?我一直没弄明白它到底有什么用。”

灵思风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甚至连灌木丛也检查了一遍,怕有人会藏在后头。就是这个举动让他被一个绿色小瓶绊了一跤。

“克恩的药膏!”他呻吟道,“他到哪儿都带着它!”

“嗯,”石英说,“你们人类也能做到某些事情,我是说我们巨怪是慢下来思考哲学,而你们就干脆坏掉——”

“死掉,是死掉!”灵思风尖叫道。

“没错。他们没那么干,因为他们不在这儿。”

“除非他们被吃掉了!”碧玉激动不已。

石英“嗯”了一声。灵思风问:“是狼吗?”

“很多年以前我们就把附近的狼全部摆平了,”巨怪道,“我是说,老祖父把它们全摆平了。”

“他不喜欢狼?”

“倒也不是,只不过他走路的时候不太注意脚下,嗯。”巨怪又看了看地面。

“这儿有条压痕,”他说,“马还不少。”他抬头望着周围的小山,月光下,到处都有光秃秃的悬崖和陡峭的石壁横在森林之上。

“老祖父就住在那儿。”他轻声说。

他的话里有些什么东西,灵思风立刻决定自己永远也不想跟老祖父碰面。

“他,有点儿危险?”巫师冒昧地问了一句。

“他又老又壮,脾气还很坏。我们已经好多年没看见他出来活动了。”

“好多世纪。”绿柱石纠正道。

“他会把他们都踩扁!”碧玉不停地在灵思风脚趾上蹦蹦跳跳。

“有时候的确会发生这样的事,一个很老的大巨怪会独自走进山里,然后,呃——然后石头占了主导,你懂我的意思吧?”

“不懂。”

石英叹了口气:“人类有时会像动物一样行动,不是吗?而巨怪有时候会像石头那样思考,而石头可不怎么喜欢人类。”

一个长着层砂岩表面的巨怪敲了敲石英的肩膀,灵思风记起这个瘦骨嶙峋的巨怪名叫角砾岩。

“我们追吗?”他问,“传说要我们帮助这个又湿又软的灵思风。”

石英站起身来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抓住灵思风的颈子,大手咔咔地一挥,就把巫师放到了自己肩上。

“我们追,”他坚定地说,“如果遇上老祖父,我会试着向他解释的……”

两英里之外,一队人马正在夜幕中疾驰。其中三匹搭着俘虏,俘虏被捆得很紧,嘴里还塞得满满的,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专家之手。另有一匹马拉着个粗制滥造的简易雪橇,箱子静静地躺在雪橇上,身上还缠着麻绳和一张大网。

赫瑞娜轻声下令队伍停下,然后招手让其中一个手下到自己跟前来。

“你能肯定吗?”她问,“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看见了巨怪的身影。”对方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她四下看了看。树木已经渐渐变得稀疏,遍地都是碎石;前方,小路伸向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在红色的星光下,这座嶙峋的小山让人特别不舒服。

小路本身也令她忧心忡忡。看得出,路已经存在了很长很长时间,但它肯定是某种东西建造的,而巨怪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主。

她叹了口气。突然之间,那份秘书的工作也显得不那么糟了。

赫瑞娜第一百次开始反省当一个女剑客的许多不便之处。其中之一就是男人们从不拿你当回事,直到他们真的死在你手上为止,而到那时他们怎么想也已经无所谓了。然后还有皮衣之类的东西,它们的确能把她衬得引人注目,可也实在传统得过分。还有那些啤酒,野蛮人赫伦和刺客秦巴之流当然可以整夜在粗俗的小酒馆里狂欢,但赫瑞娜可不肯降低自己的品位,假如没有一小杯、一小杯的好酒卖,她根本不会进门——要是酒里再加上一颗樱桃就更好了。至于盥洗室……

可她身材太高大当不了贼,太诚实也不能做刺客,太聪明没法成为一个称职的妻子。而另外那个为女人开放的职业又触及了她的自尊心。

因此她就成了一个女剑客,而且干得挺不错。她攒下了一小笔财富,准备用这些钱为自己打造一个未来,虽然具体的细节还有待商榷,可有一件事早已确定无疑:她的未来里绝对要包含一个坐浴盆。

远处有树木断裂的声音。看见树的时候,巨怪从没想过其实可以绕过去。

她又抬头看了看那座小山。两片高地向左右延伸,中间是一大块突起,上头有——她眯起眼睛——几个洞?

巨怪的洞。不过或许好过在黑夜里到处乱闯,只要熬到天明就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

她朝甘希亚倾过身去,准备下达命令。甘希亚是这群摩波城亡命徒的首领,她对他并不怎么满意。他的确有着公牛一样的肌肉和猛劲儿,可问题在于他的头脑也和公牛没什么两样,还同白鼬一样恶毒。摩波城市区的大部分人都是他这副德性。他能为了一瓶糨糊卖掉自己的奶奶,而且很可能已经这么干了。

“我们上洞里去,然后在入口点上一大堆火,”她说,“巨怪不喜欢火。”

甘希亚的眼神暗示他对该由谁来下命令有自己的看法,不过他的嘴唇说的是:“你说了算。”

“很好。”

赫瑞娜回头看了看三个俘虏,是那个箱子没错——忒里蒙的描述非常精确。可那两个男人谁也不像是巫师,连个蹩脚巫师也不像。

“哦,天啊。”石英说。巨怪们停下了脚步。黑夜像天鹅绒般包围了他们。一只猫头鹰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至少灵思风推测那应该是猫头鹰,他对鸟类学有点儿糊涂。或许刚才那个是夜莺也说不定,要么就是只画眉。一只蝙蝠从他头顶掠过,对这个他倒很肯定。

他累得要命,而且浑身都是擦伤。

“干吗?”他问。

他凝视着黑夜。远方的山里有一个斑点,也许是堆火。

“哦,”他说,“你们不喜欢火,对吧?”

石英点点头。“火会摧毁我们脑袋的超导性能,”他说,“不过那堆火太小,对老祖父不会有什么影响。”

灵思风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竖起耳朵侦察流氓巨怪的动静。他已经见识了正常的巨怪能对森林造成多大伤害。巨怪们倒不是存心搞破坏,他们只是单纯地把有机物当作一团麻烦的烟雾。

“那就让我们祈祷他别发现火堆好了。”他热心地说。

石英长叹一声。“恐怕希望不大,”他说,“他们把火点在了他嘴里。”

“我真是活该!”克恩一面悲叹一面徒劳地扭动身子。

双花呆头呆脑地盯着他。甘希亚的弹弓在他后脑勺上砸出了一个可观的大包,直到现在观光客对有些事情也还是迷迷糊糊的,而所谓的“有些事情”就从他自己的名字开始。

“我本来应该注意周围的动静,”克恩道,“我本来应该集中注意力,结果却被你那些什么来着,对了,你那个‘大口嚼嚼’搞得魂不守舍。我肯定系变软弱了。”

他用胳膊肘撑地抬起了身子。赫瑞娜和其他人都站在洞口的火堆旁。行李箱静静地待在角落里,身上依然盖着网子。

“这个洞有些古怪。”贝檀说。

“什么?”克恩问。

“那,仔细看看,你见过这副模样的石头吗?”

克恩不得不同意贝檀的观点,洞口的半圈石头的确不同寻常,每一块都比人还高,磨损得厉害却又闪闪发光,顶上还有一排与之相对。整个效果让人联想起德鲁伊的石头电脑,对几何学倒还有点儿感觉,却完全不知重力为何物。

“再看看墙上。”

克恩斜眼看了看身边的墙壁,里头有一条条的红色水晶。他并不很确定,但看起来似乎有无数个小亮点在石头里边一闪一闪的。

洞里的通风非常好,一股稳定的微风不断从山洞深处的黑暗中吹来。

“我们进来的时候风向跟现在刚好相反,我敢肯定,”贝檀压低了嗓门,“你怎么想,双花?”

“呃,我不是什么洞穴专家,”他说,“不过我在想,那边垂下来的那个钟乳石什么的还挺有趣,是一种球根对吧?”

他们看着那东西。

“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双花道,“但我想离开这儿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

“哦,系的,”克恩挖苦道,“我猜我们该请这些人给我们松绑然后放我们走,呃?”

克恩还没跟双花待上多长时间,否则接下来他也不会吃这一惊。观光客高兴地点了点头,然后大声说:“打扰一下!能把我们松开,放我们走吗?这儿太潮了,还挺凉的。抱歉。”声音清晰、缓慢而又慎重,是他为说另一种语言的人特别准备的语调。

贝檀瞟了克恩一眼。

“他该那么说吗?”

“我说,这还真系件新鲜事儿。”

还真有三个人离开火堆朝他们走了过来。不过他们看上去不像准备帮任何人松绑。事实上,其中两个似乎挺乐意看到谁给捆起来,遇上这种时候他们准会在周围摆弄匕首,提些油腔滑调的建议,眼睛里还闪着凶光。

赫瑞娜作了自我介绍,方式比较独特——她抽出剑来对准了双花的心脏。

“你们谁是巫师灵思风?”她问,“一共有四匹马。他在这儿吗?”

“呃,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双花道,“他去找洋葱了。”

“那么你们是他的朋友,他会来找你们的。”赫瑞娜扫了眼克恩和贝檀,然后凑到箱子跟前仔细看了看。

忒里蒙一再强调要他们别碰箱子。猫的好奇心也许可以杀死猫,可赫瑞娜的好奇心却能谋杀一整群狮子。

她割破大网,抓紧了箱盖。

双花往后一缩。

“锁上了,”她说,“钥匙在哪儿,胖子?”

“它——它不用钥匙。”双花道。

“上边有锁眼。”

“呃,是的,可如果它想上锁,它就锁上。”双花不安地说。

赫瑞娜注意到了甘希亚的窃笑。

“我要打开它,”她咆哮道,“甘希亚,你来办。”说完,她大步回到了火堆旁。

甘希亚抽出把薄薄的长匕首,弯腰凑近了双花的脸。

“她要打开它。”他抬头对身边的同伙咧嘴一笑。

“她要打开它,维姆司。”

“啊哈。”

甘希亚不紧不慢地朝双花晃晃匕首。

“听着,”双花耐心地说,“我想你没明白。箱子只管自己的情绪如何,要是它想关上,那谁也别想打开它。”

“哦,是啊,我忘了,”甘希亚陷入了沉思,“当然,它是个魔法箱子,对吧?他们说它还长了小腿儿呢。我说,维姆司,你那边有腿没有?没有?”

匕首抵住了双花的喉咙。

“我很不高兴,”他说,“维姆司也一样。他不怎么说话,只喜欢把人身上的零零碎碎给拆下来。所以,把!盒!子!打!开!”

他转身踢了箱子一脚,在木头上留下道难看的伤疤。

只听见一点儿微弱的咔嗒声。

甘希亚咧开嘴,盖子缓缓地、笨拙地打开了。洞口的火光映在了金子上——许多金子,金盘、金链、金币,沉甸甸地在闪烁的阴影里熠熠生辉。

“好啊。”甘希亚柔声道。

他回头看了眼洞口的同伙,他们像是在朝洞外的什么人喊话,对里头的一切毫无察觉。然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维姆司,嘴唇无声地嚅动,努力做起了很少练习的心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匕首。

然后地板就动了起来。

“我听见有人说话,”赫瑞娜的一个手下说,“那边,在那些,呃——石头中间。”

灵思风的声音从黑暗中飘了上来。

“我说。”他喊道。

“什么?”赫瑞娜应道。

“你们的处境非常危险!”灵思风抬高了嗓门,“你们必须把火熄灭!”

“不,不,”赫瑞娜说,“你弄错了,你的处境非常危险。还有,火得一直点着。”

“有一个很老的大巨怪——”

“谁都知道巨怪会离火远远的。”赫瑞娜点点头,两个人拔出剑来,溜进了黑夜中。

“完全正确!”灵思风绝望地喊道,“可是这只巨怪没法离开。”

“没法离开?”赫瑞娜有些迟疑。

灵思风声音里的恐惧很有感染力。“没错,因为,你看,你们把火点在了他的舌头上。”

然后地板就动了起来。

老祖父的瞌睡已经持续了好几个世纪,现在他正一点一点地苏醒。他差点就根本不会醒来,事实上,只要再过个几十年,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上了年纪之后,巨怪会认真地思索宇宙的奥秘,这时他通常会找块安静的地儿,躺下来搞些实实在在的哲学。过段时间它就会忘掉自己的身体,从外到内慢慢结晶,直到整座大山丘里只剩下一小点生命的闪光为止。

老祖父还没走到那一步。他正在思考真理的含义,本来这次似乎很有希望找到答案,结果他却只感到一股烫烫的灰味儿,他想了一段时间,然后记起出问题的地方原来是自己的嘴。

他生起气来,不纯的硅所形成的神经系统开始传递指令。硅溶胶形成的身体里,石块沿着特别的骨骼平稳地滑动。海船大小的手指伸展开来,抓住大地,树木应声而倒,草皮四分五裂。悬崖高处发生了两起规模惊人的塌方,那是老祖父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珠就好像裹了一层碎渣的蛋白石。

当然,灵思风不可能看到这一切,因为他的眼睛是只能在日光下起作用的材料,可他的确看见了整块大地缓缓摇晃,然后令人难以置信地在群星下立了起来。

太阳升起。

然而却没有阳光。我们已经提到过,碟形世界的阳光声名显赫,其原因就在于碟形世界的魔力场让它的动作异常缓慢。所以,此刻阳光正晃晃悠悠地爬上世界边缘的土地,开始与逐步退却的黑夜大军展开一场温柔而宁静的战斗。它如熔金般 涌向了沉睡的大地——明亮、清洁,当然主要还是不紧不慢。

赫瑞娜毫不迟疑,她无比沉着地跑到老祖父的下嘴唇边,往下纵身一跃,然后就地一滚。其他人紧跟在她身后落在了满地的碎石上,一齐开始骂骂咧咧。

老巨怪撑起了身体,其姿势仿佛做俯卧撑的大胖子。

从俘虏所在的地方看过去,这一切倒并不明显。他们只知道脚下的地板不停地左摇右晃,到处都是噪声,其中大多数都让人很不舒服。

维姆司抓住甘希亚的胳膊。

“是地震,”他说,“咱们快跑。”

“得拿上金子。”甘希亚回答道。

“什么?”

“金子,金子。兄弟,我们发了!”

维姆司的智商或许只有室温那么高,可看到蠢事他还是能认得出来。甘希亚眼里闪烁的可不止金子那么简单,而且他好像一直盯着维姆司的左耳。

维姆司绝望地瞅了眼行李箱。它的盖子依然张开着,充满了诱惑——说来也怪,到处抖得这么厉害,你总以为那盖子该给摇得合上了吧。

“我们抬不走的,”他试着说服对方,“太沉了。”

“我们他妈的总要拿上一点儿!”地板又是一抖,甘希亚顺势朝箱子扑了过去。

箱盖砰地关上,甘希亚消失了。

为了免得维姆司把这当成个意外,箱盖又砰地打开了,只是一秒钟,一片像桃花心木那么红的大舌头舔了舔悬铃木一样白的牙齿,然后它再次合上了盖子。

让维姆司更加魂飞魄散的是,箱子突然伸出了几百只小短腿。它从容不迫地站起来,仔细把脚摆放整齐,然后慢吞吞地转身面朝着他。它的锁眼那儿带着一种特别恶毒的表情,好像在说“来啊,我都等不及了……”

维姆司一面后退一面望着双花,满眼的哀求。

“我想你最好把我们松开,”双花提议道,“一旦它跟你熟起来就会变得很友好的。”

维姆司紧张地舔舔嘴唇,抽出了自己的匕首。箱子发出吱吱声作为警告。

他割断了俘虏身上的绳子,然后赶紧往后靠。

“谢谢你。”双花说。

贝檀扶起克恩,老英雄抱怨道:“我的背又开始痛了。”

“我们拿这家伙怎么办?”贝檀问。

“我们拿走他的匕首,然后叫他滚蛋,”克恩说,“如何?”

“好的,先生!谢谢你,先生!”维姆司撒腿就往洞口跑。黎明前灰色的天空映衬着他的身影,不过时间不长,随着远远的“啊啊啊啊啊啊”声,维姆司也从视线中消失了。

阳光如海浪般无声地冲上了大地。在魔力场比较弱的地方,清晨的触角跑到了白昼之前,留下一块块黑夜的孤岛;随着明亮的大海继续汹涌,它们逐渐收缩,最终归于无形。

旋风平原四周的高地立在前进的潮水前方,仿佛一艘灰色的巨船。

刺伤巨怪是可能的,但这项技巧需要练习,而至今还没人有机会练习第二次。赫瑞娜的手下看到巨怪像非常结实的鬼魂一样从黑暗中不断迫近。一碰上硅制的皮肤,刀刃立刻成了碎片,除了一两声被压扁的哭喊转瞬即逝,四周就只剩下了从远处森林传来的高呼,这群人无不急于增加复仇的大地与自己之间的距离。

灵思风从一棵树后爬了出来。他四下看看,发现周围空空如也,只有身后的矮树丛还沙沙作响,那是巨怪们在追赶匪帮。

他抬起头往上一看。

两只水晶般的眼睛高高在上,把憎恶的目光投向所有柔软的、容易压扁的、特别是温暖的东西。一只马一样大的手捏成拳头朝他落下来。灵思风魂飞魄散地缩成了一团。

光线静静地爆发,白昼降临。有一小会儿,老祖父就好像阴影制成的挡水板似的隔断了涓涓流淌的日光,然后是短暂的摩擦声。

再后来只剩下了一片寂静。

好几分钟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

几只小鸟开始闹腾。一只大黄蜂嗡嗡地飞过老祖父的拳头,落在了石头指甲下长出的一丛百里香上。

底下一阵稀里哗啦,灵思风笨头笨脑地从拳头和地面之间的小缝里挤了出来。

他仰面躺下,视线越过巨怪冻结的身体投向天空。除了静止不动以外,巨怪并没有任何改变,可它的双眼已经玩起了魔术。昨晚灵思风目睹了几条裂缝变成嘴巴和鼻子的过程,而现在,仿佛是魔法落在了那张悬崖一样的大脸上,巨怪的五官全都重新化作了石头上的斑点。

“哇哦!”灵思风说。

这似乎没什么帮助。于是他站起来抖抖灰,开始左顾右盼。除了那只大黄蜂,他谁也没瞧见。

他四下逛了逛,发现有块石头从某个角度看还挺像绿柱石的。

他孤零零的,又迷了路,而且离家十万八千里……

高处传来清脆的破碎声,几块碎石溅落下来。老祖父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洞;箱子的屁股在洞口一闪,它挣扎着站稳了脚跟,接着双花的脑袋从巨怪嘴里探了出来。

“有人吗?我说?”

“喂!”巫师大叫道,“再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是吗?你那儿如何?”双花问。

“什么如何?”

“天哪,这上边儿的风景真是太妙了!下面的景致怎么样?”

他们花了两个钟头才双脚落地。还好老祖父身上有不少突起的部分,能让他们搭把手。本来他的鼻子倒很可能成为一道不小的障碍,幸亏一个鼻孔里长出了一株葱茏的橡树,这可帮了他们的大忙。

箱子根本不屑于爬山。它往下一跳,一路磕磕碰碰地弹到了地面上,看起来似乎也没受什么伤。

克恩坐在阴影里,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静待自己的理智迎头赶上。他若有所思地瞄着箱子。

“马都跑了。”双花说。

“会找到它们的。”克恩锐利的眼神像是要把箱子看穿,行李箱开始显出一副局促的神情。

“吃的可都在马上。”灵思风说。

“森林里多的系。”

“我箱子里有些很营养的饼干,”双花说,“旅行消化饼。我总带着它,有备无患嘛。”

“我已经试过了,”灵思风说,“它们的边角可不讨人喜欢,而且——”

克恩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来。

“对不起,”他面无表情地说,“有些事情我必须搞清楚。”

他走到箱子跟前,一把抓住了箱盖。行李箱急忙后退,可克恩伸出一只火柴棍似的腿,绊住了箱子一半的小短腿。它扭过来冲他弹开盖子,克恩一咬牙把它举起来,然后使劲一拉,让行李箱张开盖子倒扣在了地上。箱子开始像只发疯的乌龟一样怒气冲冲地扑腾起来。

“嘿,那是我的行李箱!”双花喊道,“他干吗要攻击我的箱子?”

“我想我知道原因。”贝檀静静地说,“我想这是因为他怕它。”

双花瞠目结舌地转向灵思风。

巫师耸耸肩。

“我可弄不明白,”他说,“要是我害怕什么东西,我就躲得远远的。”

行李箱一甩盖子蹦了起来,落地以后它一个猛冲,裹着黄铜的边角啪地砸中了克恩的胫骨。趁它转身的机会,克恩伸手一捞,正好让它失去平衡,砰地撞进了石头里。

“真不错。”灵思风满脸的钦佩。

箱子步履蹒跚地往回走,它停了几秒钟,然后一面啪嗒啪嗒地扑腾盖子一面恶狠狠地朝克恩走去。克恩往前一跃,落在箱子上,手脚并用撑住了行李箱和盖子之间的空隙。

行李箱大吃一惊。可这还不算完,克恩接下来的行为更是让它“合不拢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瘦巴巴的手臂上,肌肉像装进短袜里的椰子一样鼓起,然后使劲撑开了箱盖。

他们就这样较着劲,肌腱对铰链。时不时地,其中一个会吱吱作响。

贝檀用胳膊肘捅了捅双花的肋骨。

“快做点儿什么。”

“呃,”双花说,“对。这就差不多了,我想。请把他放下。”

听了主人的话,行李箱满腹委屈地“咔嚓”一声。它把盖子往上一扬,力量之大,克恩咕噜咕噜地向后滚了出去,但他立刻爬起来,再次扑向行李箱。

箱子里的东西暴露在了青天白日之下。

克恩伸出手去。

行李箱稍微嘎吱了几声,但它显然已经权衡过被一脚踹上天的可能性,等灵思风鼓起勇气从手指缝里往外偷看时,他发现克恩正骂骂咧咧地瞅着箱子里的东西。

“衣服?”他吼道,“就介个?只有衣服?”他气得浑身乱颤,口齿更加不清了。

“我想里头还有些饼干。”双花小声说。

“可金子在哪儿?它还吃了个人!我看见了!”克恩把恳求的目光投向灵思风。

巫师只能叹气。“别问我,”他说,“这该死的东西可不是我的。”

“我是在商店里买的,”双花辩解道,“我说我需要个旅行箱。”

“没错,然后你就弄到了这个。”灵思风说。

“它真的很忠心。”双花道。

“哦,当然,”灵思风点点头,“买行李箱就是要挑忠心的才好,对吧?”

“等等,”已经跌坐在一块石头上的克恩突然插了进来,“系不系那种商店——我系说,你过去肯定从没注意到那儿有个商店,过后再回去它就不见了?”

双花眼睛一亮:“没错!”

“有个干瘪瘪的老店主?店里全是些怪里怪气的玩意儿?”

“一点儿不错!再没找着过那地方,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路,那儿只剩下一堵砖墙,记得当时我还想这可真——”

克恩耸耸肩。“那种店 ,”他说,“这就对了。”话音未落,他的后背就开始闹腾。克恩苦着一张脸:“该死的马把我的药膏也驮走了!”

灵思风一个激灵,开始在自己本来就破破烂烂、现在更添上邋邋遢遢的长袍里东翻西找。他掏出一个绿色的瓶子。

“就是它!”克恩喊道,“你真系个奇迹。”说着他瞟了眼一旁的双花。

“我本来会击败它,”他静静地说,“就算你没叫它停手,我最终也会击败它。”

“没错。”贝檀道。

“我给你们俩找点儿事儿做,”他加上一句,“那箱子帮我们开路的时候撞碎了巨怪的牙,那可是钻石。去看看你们能不能找到些碎片,我还能拿它们派上些用场。”

贝檀卷起袖子,拔下瓶塞,灵思风趁机把双花拉到了一边。等他们安全地躲进灌木丛之后,灵思风对双花说:“他已经傻了。”

“你说的可是野蛮人克恩!”双花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他是史上最伟大的战——”

“曾经是,”灵思风急急忙忙地说,“什么祭司战士还有什么吃人的僵尸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现在只剩下满脑子的回忆和数不清的伤疤,你简直可以在他身上下五子棋。”

“他的确比我想象中要更年长一些没错。”双花捡起一片钻石。

“所以我们应该离开他们,找到我们的马然后继续前进。”

“这么做有点儿太卑鄙了,不是吗?”

“他们不会有事的,”灵思风真心诚意地说,“问题在于,你喜欢跟一个赤手空拳跟箱子干仗的人待在一起吗?”

“那倒也是。”

“再说没有我们他俩只会更轻松。”

“你确定?”

“绝对肯定。”

他们在丛林里发现了正在闲逛的马,拿不怎么干的马肉干做了顿早餐,然后就向着灵思风心目中正确的方向开始前进。几分钟之后,箱子从灌木丛里跟了上来。

太阳升得更高了,可依然没能遮盖那颗星星的光芒。

“才一晚上而已,它又变大了,”双花说,“怎么没人做点儿什么?”

“比如什么?”

双花想了想。“难道不能叫巨龟阿图因避开它?”他说,“旁边绕过去什么的?”

“过去的确有人试过,”灵思风说,“巫师们曾经想同巨龟阿图因进行精神交流。”

“行不通?”

“哦,那倒不是,”灵思风说,“只不过……”

只不过世界之龟的心灵太过浩瀚,要想解读它会碰上很多难以预料的危险。巫师们先是用乌龟和大海龟来练习,以此了解龟类的心理构造,可尽管他们知道巨龟阿图因的脑袋很大,却没有意识到它还特别慢。

“一整队巫师轮流读了三十年,”灵思风说,“唯一的收获就是发现巨龟阿图因在期待着什么东西。”

“是什么?”

“谁知道!”

两人静静地骑过一片丘陵地带,在这里,道路两旁净是大块大块的石灰石。最后双花打破了沉默:“我们应该回去,你知道。”

“听着,我们明天就能赶到斯玛,”灵思风说,“他俩不会有事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

他发现自己在自言自语。双花已经掉转马头开始往回跑,一路展示着与一口袋土豆同样高超的骑术。

灵思风低下头。行李箱严肃地望着他。

“你看什么看?”巫师道,“他想回去就回去好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箱子一言不发。

“听着,他可不是我的责任,”灵思风说,“让我们把这点说清楚。”

箱子依然不发一言,不过这次声音更大了些。

“走开,跟他走。你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箱子把腿缩回去,一屁股坐在了小路上。

“反正我要走了,”灵思风道,又加上一句,“我可是说真的。”

灵思风一拉缰绳,再次面对那全新的地平线。然后他往下瞥了一眼,箱子仍然坐着。

“想让我心软是没用的。你可以坐上一整天,我才不管。我要走了!”

他瞪着行李箱,箱子回望着他。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双花说。

“我不想谈这事儿。”灵思风回答道。

“那我们谈点儿别的?”

“好吧,嗯,说说怎么弄掉这些绳子如何?”灵思风拼命扭动手腕,想要挣开绳索。

“我真想象不出你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在他们对面,赫瑞娜拿一块石头当凳子,长剑横放在膝盖上。她的手下大都伏在高处的石头间,监视着路上的情形。对于他们来说,灵思风和双花可谓手到擒来,让人毫无成就感。

“维姆司说你的箱子吞掉了甘希亚,”赫瑞娜道,“我不能说这让我感到多么遗憾,但我希望它明白一件事:它要敢出现在我们一英里之内,我会亲自割开你们俩的喉咙,明白?”

灵思风拼命点头。

“很好,”赫瑞娜说,“人家要我逮住你们,死活不论,我倒是无所谓,不过有人或许想跟你们谈谈那些巨怪的事。假如当时没有日出——”

她留下半截句子转身走开了。

“哈,又是一团糟。”灵思风再次扯动绑在身上的绳索。他身后有块石头,如果他能把手腕抬起来——没错,和他想得一模一样,石头的坚硬程度刚好足以弄破他的皮,而绳子却毫发无伤。

“可为什么是我们?”双花问,“是为了那颗星星,对吧?”

“我对那颗星星一无所知,”灵思风说,“上学的时候我连占星课也没去听过!”

“我想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灵思风看着他。这种话从来都让他无所适从。

“你真的相信吗?”他问,“我的意思是——真的信?”

“嗯,说起来,通常事情最后都能圆满解决,不是吗?”

“如果你认为过去一年里我这种一团糟的生活就叫作圆满,那你或许是对的。我简直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次差点儿送掉小命——”

“二十七。”双花说。

“什么?”

“二十七次,”双花好心地提示道,“我数过。可你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什么?数过?”灵思风又有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这次谈话被谁动了手脚。

“不,我指的是从来没把命送掉。你不觉得这有点儿可疑吗?”

灵思风盯着自己的双脚:“我对此没有任何意见,如果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当然,双花是对的。咒语在保护他,这太明显了。就算他跳下悬崖,肯定也会有片云来把他托住。

在灵思风看来,这个理论的问题就在于,只有当他不相信这个理论时它才会起作用。一旦他认为自己刀枪不入他就死定了。

所以,总的来说,最明智的办法是根本不去想它。

再说,也可能是他想错了。

他唯一感到确定的就是自己的头痛得厉害。他希望咒语正待在头痛的那块地方,好好吃点儿苦头。

他们骑出了山谷,灵思风和双花分别同一个劫匪分享一匹坐骑。

灵思风在维姆司身前坐得很不舒服,部分是由于维姆司扭伤了一只脚,心情不太愉快。双花坐在赫瑞娜前边,幸好他个子矮,这样坐着至少耳朵还挺暖和。她一手握着小刀,眼睛密切注意着任何会走路的箱子。赫瑞娜还没把行李箱的来龙去脉想清楚,可她不傻,知道箱子不会眼看着双花被人杀死。

过了大约十分钟,他们发现它躺在路中央,盖子打开,露出了满满一箱诱人的金子。

“绕过去。”赫瑞娜说。

“可是——”

“这是个陷阱。”

“没错,”维姆司脸色煞白,“相信我。”

他们犹犹豫豫地扯动缰绳,绕过了那闪闪发光的诱惑。一行人继续前进,维姆司胆战心惊地向后瞟了一眼,生怕看见箱子朝自己追过来。

他所看到的景象几乎更可怕——它不见了。

远远地,道路一旁的长草神秘地摆动一阵,然后又静止下来。

灵思风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巫师,更不是什么斗士,可要说起胆怯他绝对堪称行家里手,吸一口气就能闻出恐惧的味儿来。他静静地说:“它会一直跟着你,你知道。”

“什么?”维姆司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还在凝视着草丛。

“它很有耐心,而且从不放弃。你要对付的可是智慧梨木。它会让你以为它已经把你给忘了,然后有一天,等你走在一条黑漆漆的小巷里,你会听到身后有小脚跑动的声音——噼啪、噼啪,你赶紧加快速度,它们也会跟着加速,噼啪噼啪噼啪——”

“闭嘴!”维姆司喊道。

“它很可能已经记住了你的模样,所以——”

“我说闭嘴!”

赫瑞娜回头瞪了他们一眼。维姆司怒气冲冲地拉起灵思风的耳朵,一直拉到了他的嘴巴上,然后哑着嗓子说:“我什么也不怕,明白?巫师算什么鬼东西,只配让我啐一口。”

“听到脚步声之前他们全都这么说。”灵思风停了下来。一把匕首戳上了他的肋骨。

这天余下的时光都很平静,不过箱子又出现了几次,这让灵思风挺满意,同时让维姆司的神经越来越脆弱。它一会儿蹲到悬崖上,同石头组成一道不协调的风景,一会儿又在一条沟里若隐若现,身上还长着青苔。

将近黄昏时,他们来到了一座小山的顶部,从那里俯瞰着斯玛河上游广阔的谷地。斯玛是碟形世界最长的河流,即使在上游这里也已经有半英里宽,河水携带的淤泥让下游的山谷成了整个大陆上最肥沃的地方。现在,几缕提早赶到的雾气已经开始在岸边萦绕。

“噼啪。”灵思风话音未落,维姆司已经从马鞍上蹦了起来。

“呃?”

“不过是清清喉咙。”灵思风咧开了嘴。他往这一笑里加进了很多含义,当有人紧盯着你的左耳,慌慌张张地告诉你自己正被另一个星系的密探监视时,他脸上就会出现这种笑容。这不是一种能激发信心的笑。更可怕的笑法大概也不是没有,但通常只有那些黄底黑纹、拖着长尾巴在丛林里晃荡的家伙才会对自己的受害者露出这种表情。

“把那表情抹掉。”赫瑞娜骑到他们前头去了。

小路向河岸延伸,尽头是一个简易的小码头和一面大铜锣。

“摆渡的听到锣响就会过来,”赫瑞娜说,“从这儿过河我们能少绕一大段路。甚至可能在今晚赶到哪个镇上。”

维姆司似乎有些疑虑。太阳正变得又胖又红,雾气渐渐浓了。

“或者你更愿意在河这边过夜?”

维姆司一把抓起铁锤,砰地敲了下去。大概是用力过猛,铜锣绕着绳子转起来,最后落到了地上。

他们默默地等着渡船。随着一阵潮湿的叮当声,一条铁索露出水面,拉紧了钉在河岸上的铁桩。渡船肥大的身影缓缓钻出了浓雾,船夫戴着头巾,不断转动船中央的大绞盘,把渡船一步步地拉向岸边。

扁平的船肚触到了岸边的砂石,戴头巾的人靠在绞盘上不住喘息。

“一次两个,”他嘀咕道,“就这么多。一次两个,连马在内。”

灵思风咽了口唾沫,试着不去看双花的脸,只怕那家伙正像个傻瓜一样乐得合不拢嘴呢。但他还是忍不住朝观光客那边瞟了一眼。

双花张大了嘴,坐着一动没动。

“你不是平常那个船夫,”赫瑞娜说,“我来过这儿,以前的船夫是个大块头,有点——”

“今天他休息。”

“哦,好吧,”她还是有些怀疑,“那——他在笑什么?”

双花脸涨得通红,肩膀抖个不停,还不断喷出拼命压抑的鼻息。赫瑞娜瞪着他,然后又仔细看了眼船夫。

“你们俩抓住他!”

有一瞬间谁也没动。然后其中一个手下说:“谁?船夫?”

“对!”

“为什么?”

赫瑞娜脸上一片空白,这种事情不该发生。本来当有人大喊“抓住他!”或者“卫兵!”的时候,其他人就该立马跳起来行动,他们怎么能只管坐在那儿动嘴皮子?

“因为我要你们抓住他!”这理由虽然不怎么样,但她已经尽力而为了。船夫仍然弓着身子,离他最近的两个人对看一眼,耸耸肩,下马走到船夫两侧,抓住了他的肩膀。这人的身材大概只有他们的二分之一。

“像这样?”其中一个问赫瑞娜。双花呛得透不过气来。

“现在让我看看他的袍子下边有些什么东西。”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个开口说道:“我敢肯定——”

他没能完成句子,因为一个干瘪瘪的胳膊肘已经像活塞一样压在了他的胃上。他的同伙满腹狐疑地往下一瞅,正好看见另一个胳膊肘撞上了自己的肾。

克恩的长剑同袍子缠到了一块儿,他嘴里骂骂咧咧地跟长剑较劲,同时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赫瑞娜。灵思风“哼”一声,咬紧牙关,脑袋使劲往后一甩,接着在维姆司的尖叫声中向旁边一滚,重重地落在了泥地上。他发了狂似的爬起来,四下张望着寻找藏身之处。

克恩发出胜利的呼喊——他终于抽出了长剑。老英雄耀武扬威地把剑一挥,正好击中了一个想从背后偷袭的匪徒。

赫瑞娜一把将双花推下马去,伸手去摸自己的剑。双花试着站起来,结果惊了另一个人的马。那人跌落马下,头正好落到一个非常合适的角度,让灵思风可以使出浑身气力一脚踢上去。要是说起勇气之类的话题,灵思风会第一个承认自己胆小如鼠,可如果被逼到角落里,就算是老鼠也会拼死一搏。

维姆司的手落到他肩上,然后一个拳头——约莫有中等大小的石块那么大——砰地击中了他的头。

倒地的时候,灵思风听见了赫瑞娜淡定的声音:“把他俩都干掉。我来对付这个老傻瓜。”

“好!”维姆司拔出剑来,转向了双花。

灵思风看见他愣了愣。一时间四周鸦雀无声,然后就连赫瑞娜也听见了水花四溅的声响。行李箱冲上岸来,河水哗哗地从箱里往外流。

维姆司惊恐万状地盯着它。他松开手里的剑,转身跑进了浓雾中。一秒钟之后,箱子从灵思风身上一跃而过,径直追了上去。

赫瑞娜举剑刺向自己的对手。克恩一挡,手臂的剧痛让他大声哼哼起来。一阵湿漉漉的刀光剑影之后,赫瑞娜被迫开始后退,克恩的长剑巧妙地向上一扫,险些击落了她的武器。

灵思风跌跌撞撞地来到双花面前,他扯扯对方的衣服,可惜毫无用处。

“该闪了。”他嘀咕道。

“真是太棒了!”双花说,“你看见他是怎么——”

“当然,当然,快走吧。”

“可我想——我说,干得漂亮!”

赫瑞娜的剑脱手飞了出去,颤巍巍地插进泥里。克恩满意地喷口气,收回了自己的剑。这时,他眼睛一斜,痛得“嗷”了一声,然后就纹丝不动地钉在了原地。

赫瑞娜满脸疑惑地看着他。她试着朝自己的剑迈了一小步。什么也没发生。于是她一把抓起长剑,试了试剑身的平衡如何,然后盯住克恩,开始小心翼翼地绕着他移动。克恩只能用一双愁苦的眼睛跟随对方的动作。

“他的背又出毛病了!”双花低声说,“我们该怎么办?”

“试试看能不能抓住那些马?”

“你瞧,”赫瑞娜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你要明白这里头不涉及任何私人恩怨。”

她双手举起了剑。

浓雾中突然有些动静,然后是厚木片击中脑袋的一声闷响。赫瑞娜看起来似乎很是困惑,不过还是一头栽倒在地上。

贝檀扔下手中的树枝,看了看克恩。她抓紧老头儿的双肩,用膝盖抵住他的后腰,不慌不忙地一扭。

克恩脸上闪现出无比幸福的表情,他试探着弯了弯腰。

“没事了!”他说,“我的后背!没事了!”

双花回头对灵思风道:“我父亲曾说吊在门上也挺有效。”

维姆司小心翼翼地爬出了浓雾缭绕的矮树丛。苍白潮湿的空气会消除所有的声音,但过去的十分钟里似乎确实没有任何动静。他缓缓地转过身,全身心地舒了一口气,转身回到灌木丛的遮蔽之中。

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膝盖,动作非常轻柔。是个有棱角的东西。

他低下头,地上似乎不该有那么多只脚。

然后是一声短促、尖锐的“啪”。

漆黑的大地上,火堆的一点光不停地跳跃。月亮尚未升起,但那颗散发红光的星星已经潜伏在地平线上。

“它在循环,”贝檀说,“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太阳。我敢说它还越来越烫了。”

“别,”灵思风道,“就好像我的烦心事还不够多似的。”

“我有点儿弄不明白,”克恩一边享受背部按摩一边说,“他们逮住你俩的时候怎么能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们什么也没发现,幸好箱子不停地上蹦下跳。”

“而且还呜呜直哭。”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贝檀。

“反正看起来像是在哭,”她说,“我觉得它挺可爱,真的。”

四双眼睛转向蹲在火堆另一头的箱子。它站起来,非常不满地退到了阴影里。

“很好养。”克恩说。

“很难丢。”灵思风表示同意。

“忠心耿耿。”双花建议道。

“还挺宽敞。”克恩说。

“但我可不会说它可爱。”灵思风道。

“我猜你不会想要卖掉它吧?”克恩问。

双花摇摇头:“我想它可能没法理解这个概念。”

“嗯,我想也是。”克恩咬着嘴唇坐直了身子,“你看,我要为贝檀找件礼物,我们准备结婚了。”

“我们认为应该第一个告诉你们。”贝檀红了脸。

灵思风没敢看双花的眼睛。

“嗯,这真是,呃——”

“等找到一个有祭司的小镇就立刻举行婚礼,”贝檀说,“我希望能照着规矩来。”

“这很重要,”双花严肃地说,“如果人们能更注重道德,我们就不会遇到撞上星星这种事了。”

大家沉思了一会儿道德的问题。然后双花兴高采烈地说:“该好好庆祝一下。我有些饼干和水,你们还有马肉干吗?”

“哦,好。”灵思风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他把克恩拉到一边。修剪过胡须之后,这老头很容易被人当成只有七十来岁——当然是在漆黑的夜里。

“这是,呃,认真的?”他问,“你真准备娶她?”

“当然。你反对?”

“噢,不,当然不是,不过——我是说,她才十七岁而你有……你有……怎么说呢,你算是老一代的人了。”

“你系说我的确该安顿下来了?”

灵思风搜肠刮肚,想要找到合适的词:“你比她大七十岁,克恩。你能肯定——”

“我过去结过婚,你知道。我的记性可不坏。”克恩责备道。

“不,我的意思是,嗯,我是说身体上,问题在于……在于……你知道,年龄的差距之类,事关健康,不是吗,而且——”

“啊,”克恩缓缓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过度疲劳。我还真没从这方面考虑过。”

“不,”灵思风直起身子,“不,嗯,那是可以预见的。”

“你给我提了个醒,我很感激。”

“希望我没把事情弄糟。”

“不,不,”克恩含含糊糊地说,“没必要道歉。有话直说,这很好。”

他转身看着贝檀,女孩向他挥挥手,然后他又抬头看了看那颗透过雾气怒视大地的星星。

最后他说:“危机四伏啊。”

“说得没错。”

“谁知道明天又会带来些什么?”

“反正我不知道。”

克恩拍了拍灵思风的肩膀。“有时候我们只能冒险,”他说,“别觉得不舒服,可我想我们还系要举行婚礼,然后,唉,”他望着贝檀叹了口气,“咱们只能祈祷她身子骨够结实了。”

第二天大约中午时分,他们骑马进入了一座有着泥巴围墙的小城。城外的田地仍然郁郁葱葱的,可所有人似乎都在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前进。硕大的马车隆隆地经过他们身旁。大群家畜不紧不慢地往前溜达。老年妇女吃力地走着,干草堆和整个家全扛在背上。

“是瘟疫吗?”灵思风拦住了一个推着一车小孩儿的男人。

对方摇摇头。“朋友,是那颗星星,”他说,“你没瞧见?”

“很难避得开,没错,我们都看见了。”

“他们说它会在圣猪夜撞上我们,到时候海水沸腾,国家灰飞烟灭,国王们会被拉下宝座,城市要变成玻璃湖泊。”那人说,“我要进山去。”

“有用吗,那个?”灵思风有些怀疑。

“不,但是那儿视野更好些。”

灵思风回到其他人身边。

“大家都在担心那颗星星,”他说,“城里恐怕已经不剩什么人了,他们都很害怕。”

“我并不想增加大家的心理负担,”贝檀说,“可你们注意到没有,这个季节的天气从没这么热过。”

“我昨晚就这么说来着,”双花道,“当时我还觉得挺暖和的。”

“只怕还会更热呢,”克恩说,“我们进城去吧。”

街上空荡荡的,仿佛早已被人遗弃。克恩一路留意着商店的招牌,最后他勒住马说:“就是它。你们去神庙找个祭司,我很快就到。”

“珠宝商?”灵思风问。

“一个惊喜。”

“要再有条新裙子就更好了。”贝檀道。

“我会为你偷上一条。”

在灵思风看来,城里的气氛很是压抑。而且还有些古怪。

几乎每扇门上都画着老大一颗红色星星。

“真诡异,”贝檀说,“就好像他们想把星星引过来似的。”

“或者让它离自己远点儿。”双花道。

“没用的,它太大了。”灵思风发现两人都把脸转向了自己。

“呃,这是显而易见的,不是吗?”巫师的语调中全无自信。

“不。”

“星星是空中的小亮点,”双花说,“有一次一颗星星落在我家附近——白色的大家伙,有房子那么大,一直亮了好几个星期。”

“这颗星星不一样,”一个声音说,“巨龟阿图因已经爬上了宇宙的沙滩,眼前就是空间的汪洋。”

“你怎么知道?”双花问。

“知道什么?”灵思风一脸茫然。

“你刚才说的那些,沙滩、汪洋什么的。”

“我什么也没说!”

“你当然说了,你这个傻瓜!”贝檀高声道,“我们看见你的嘴唇一开一合的,我们全都看见了!”

灵思风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咒语正慌慌张张地撤退,喃喃自语着躲进了他的意识深处。

“好吧,好吧,”他说,“没必要大喊大叫的。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知道——”

“唉,真希望你能说出来听听。”

他们转过一个街角。

环海附近的每一座城市都会为神开辟出一块专用地,而碟形世界神的数量从来都是绝对充足的,所以这种地方通常都拥挤不堪,从建筑学的角度看也实在没什么吸引力。当然,资历老的神个个都有宽大宏伟的神庙,但问题在于后来的神要求平等的待遇,谁也不肯住到圣所之外的地方,于是这里很快就挤满了单坡屋顶、附属建筑、阁楼、地下室、小公寓、神圣的小棚子和圣俗分时操作。这儿通常都点着三百种不同的熏香,噪声基本上已经到了令人忍无可忍的地步,因为所有的祭司都在放开嗓门大声呼喊、招呼自己那部分信徒快来祈祷。

可街上现在却是一片死寂,这种让人特别不舒服的寂静是因为有几百个惊恐万状而又怒气冲冲的人正纹丝不动地站着。

人群尽头有个人转身瞪了眼刚来的人。他的额头上画着颗红色的星星。

“怎么回——”灵思风发现自己的声音响得过分,赶紧压低了嗓门,“怎么回事?”

“你们是陌生人?”那人问。

“事实上我们彼此很熟——”双花闭上嘴。贝檀指了指前方的街道。

每座神庙上都涂着一颗星星。连众神之首空眼爱奥的神庙也没能幸免,神庙外的石头眼睛上给画上了一颗特别大的星星。

“呃,”灵思风说,“等爱奥看到这玩意儿,他肯定会大发雷霆。我想咱们最好还是别在附近晃悠,伙计们。”

宽阔的街道中央搭起了一个简陋的平台,一帘偌大的横幅悬在平台前方。所有人都面朝着那个方向。

“大家总说空眼爱奥能看见所有的一切,不论事情发生在什么地方,”贝檀轻声说,“为什么他没有——”

“安静!”他们身旁的男人喝道,“达哈尼要讲话了!”

一个身材高瘦、头发好像蒲公英的男人迈上平台。人群中没有欢呼,只有一声集体的叹息。

灵思风越来越心惊胆战。只听那人说道:“神在哪儿?他们不存在了。或许他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究竟有谁真正见过他们?现在这颗星星被派来……”

这个安静、清晰的嗓音把诸如“洗涤”“清洗”“净化”之类的词化作一把把滚烫的利剑插入听众脑中。巫师在哪儿?魔法在哪儿?他们真的起过作用吗?又或者一切都不过是个梦?

灵思风开始真心实意地害怕起来,怕神们不巧听到这番话,怕他们发起火来,把气撒在随便哪个刚好路过的倒霉蛋身上。

可不知为什么,就连神的愤怒似乎也比那个声音来得好。它似乎在说星星要来了,只有一样东西能转移它那恐怖的火焰,那就是——就是——灵思风没怎么听清,不过他仿佛看到了一幅由刀剑、旗帜和眼神空洞的战士组成的画面。这个声音不相信神,在灵思风看来这倒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它同样不相信人民。

灵思风左边站着个戴黑头巾的高个子,这人捅了捅他。他一扭头——正好对上一个笑眯眯的骷髅头。

像猫一样,巫师也能看见死神。

与说话的那个声音相比,死神简直算得上令人愉快。他靠在一堵墙上,镰刀竖在身旁,对灵思风点了点头。

“幸灾乐祸来了?”灵思风低声问。死神耸耸肩。

我来看未来。 他说。

“这就是未来?”

是其中一种。

“太可怕了。”

我倾向于同意你的观点。

“我还以为你对这玩意儿会举双手赞成呢。”

不是这种东西。战士、老人或者孩子的死,这些我都能理解,我带走痛苦和折磨,但我无法理解这种心灵的死亡。

“你在跟谁说话?”双花问。好几个集会的人转过身来看着灵思风,眼神里满是猜疑。

“没人,”灵思风道,“能走了吗?我头疼。”

这时,人群边缘的一堆人开始指着他们窃窃私语。灵思风抓住两个同伴,催着他们转过街角。

“快上马,我们走,”他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只手落在他肩上。他转过身,只见一个肌肉发达的大块头站在身后,圆溜溜的光头上一双雾蒙蒙的灰色眼睛直盯着自己的左耳。这家伙的额头上也画着颗星星。

“你看上去像个巫师。”他的语调暗示灵思风这种长相极不明智,还很可能带来致命的麻烦。

“谁,我?不,我只是个——小职员。对,一个小职员。没错。”

灵思风哈哈干笑几声。

那人稍一迟疑,他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着,好像在倾听自己大脑里的声音。其他几个脑门上画星星的家伙也围了上来。灵思风的左耳受到了大规模的关注。

“我想你是个巫师。”那人说。

“听着,”灵思风道,“假如我真是巫师,我就能施法术,对吧?我会把你随便变成什么个东西,可我没有,所以我不是。”

“我们杀死了我们所有的巫师,”其中一个人说,“有的逃了,但我们杀了不少。他们使劲挥手,可什么也没出现。”

灵思风愣愣地盯着他。

“而且我们觉得你也是个巫师,”那人把灵思风抓得更紧了,“你带着个长脚的箱子,而且你长得也像个巫师。”

灵思风这才发现他们和行李箱已经离马很远了,大家身处一个不断缩小的圈子当中,四周全是一脸死灰、神色肃穆的人。

贝檀脸色苍白。即使双花也开始有些担心的样子了,虽然他识别危险的能力同灵思风飞上天的能力可谓难分伯仲。

灵思风深吸一口气。

他举起双手,摆出许多年前自己学到的经典姿势,然后怒声喝道:“退后!否则魔法将充满汝等!”

“魔法早没了,”那人说,“星星已经把它带走了。所有的骗子巫师都念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结果什么也没发生,然后他们就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的手,事实上,只有少数几个还知道要逃跑。”

“我是认真的!”灵思风道。

他会杀了我,灵思风想,全完了,我甚至连吹牛唬人也办不到。不会魔法,不会吹牛,我只不过是个——

那句咒语在他心里躁动起来。他感到它像冰水般滴进了自己的脑袋,一阵冰冷的刺痛顺着他的手臂往下延伸。

手臂自己抬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的嘴一张一合,舌头开始活动,一个又老又干的声音念出许多音节,这些音节像蒸汽形成的云层般喷进了空气中。他知道那声音不属于自己。

第八色的火花从灵思风的指甲下冒出来,裹起那个惊恐万状的男人,使他完全陷入一层冰冷、分散的云里,云高高升起,在空中悬停了好一会儿,然后“砰”的一声,云和男人都消失了。

就连一点儿油烟也没有。

灵思风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的手。

双花和贝檀一人抓住巫师的一只胳膊,推着他从惊呆的人群里挤了出去,一路跑到一条开阔的街道上。逃亡途中曾有短暂的痛苦——两人不巧选择了两条方向相反的道路,不过他们设法更正了这个错误,巫师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跑完了全程。

“魔法,”他沉醉在力量中,激动地嘟囔个不停,“我施了魔法……”

“没错。”双花安抚道。

“想看我用咒语吗?”灵思风朝路边的小狗伸出一只手指,嘴里念道:“呜呜呜呜!”小狗回敬他一个受伤的眼神。

“还是施法让你的脚动作快点儿好了。”贝檀冷冷地说。

“当然!”灵思风含含糊糊地喊道,“脚啊!快些跑!嘿,看,它们正使劲跑呢!”

“它们比你要机灵多了,”贝檀道,“现在往哪边走?”

双花瞅瞅四周迷宫般的街巷,从不远处传来了喧嚣的呼喊声。

灵思风挣脱两人的控制,踉踉跄跄地走向了最近的一条巷子。

“我能行!”他扯着嗓子高喊道,“你们全都给我当心点儿——”

“惊吓过度了。”双花说。

“为什么?”

“他过去一句咒语也没使过。”

“可他是个巫师啊!”

“这事儿挺复杂,”双花追上了灵思风,“反正我也不敢肯定刚才那个真的是他。听上去实在不像。这边来,老伙计。”

灵思风双眼狂乱而空洞。

“我要把你变成一株蔷薇。”他说。

“没错,没错,好极了。现在过来。”双花一面安抚地应和,一面轻轻拉住巫师的胳膊。

从好几条小巷中同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之间,他们发现一打拜星星的人正朝自己围拢过来。

贝檀抓住灵思风耷拉在身侧的右手,恶狠狠地把它举了起来。

“别再靠近!”她尖叫道。

“没错!”双花高喊,“我们有个巫师,别以为我们不敢用他!”

“我可不是吓唬你们!”贝檀拉动灵思风的胳膊,把他像个绞盘似的转了一圈。

“没错!我们装备了重武器!什么?”

贝檀在灵思风身后低声说:“我是问你箱子在哪儿?”

双花四下一看,箱子不见了。

不过灵思风倒是制造出了贝檀想要的效果。他的手软绵绵地转个圈,周围的人都把它当成旋转镰刀一般,纷纷试图躲到同伴身后。

“那它哪儿去了?”

“我怎么知道?”

“它是你的箱子!”

“我通常都不知道自己的箱子在哪儿,成为观光客的意义就在于此,”双花道,“反正它经常自己跑去溜达。我想咱们最好还是别打听原因的好。”

暴徒们渐渐意识到什么也没发生——灵思风连脏话也吐不出来,更别说咒语了。他们密切注意着他的手,重新开始前进。

双花和贝檀一步步地后退。双花看了看周围。

“贝檀?”

“什么?”贝檀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缓缓逼近的人群。

“这是条死胡同。”

“你确定?”

“我想我还算知道砖头垒出来的墙是什么样。”双花有些不满。

“那咱们就算完了。”贝檀道。

“你觉得如果我跟他们解释解释会不会……”

“不。”

“哦。”

“恐怕他们不是那种会听人解释的人。”贝檀加上一句。

双花望着他们。我们已经看到,双花对个人安危的敏感度通常等于零。尽管整个人类的经验都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他还是相信只要大家肯好好谈谈,互相交换孙子的照片,也许再一起看场表演什么的,就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因为人类基本上都是好的,只不过偶尔会有些心情不佳的时候。对他而言,此时此地发生的一切就跟在玻璃厂里看到只大猩猩的感觉如出一辙。

他身后有一丁点儿响动——或者说成空气质地的改变也许更准确些。

他眼前的张张面孔全都变得目瞪口呆,所有人集体向后转,争先恐后地消失在了小巷的另一头。

“呃?”贝檀依旧支撑着已经不省人事的灵思风。

双花回头一看,宽敞的玻璃橱窗里摆满了造型奇特的陶器,珠子穿成的门帘上有一个醒目的大招牌,上头的字不住翻腾,最后定格为:

斯吉列、王、依尔克力!依忒、巴勾糟、克微姆兰和帕特尔

地址:多个

承办商

珠宝匠缓缓地翻动着铁砧上的金子,夹起最后一块被切割成古怪样式的钻石,轻巧地嵌进金子里。

“你说这是巨怪的牙齿?”他一面咕哝一面陶醉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没错,”克恩正抚弄着一盘金戒指,“照咱们说好的办,剩下的都归你了。”

“您真慷慨。”珠宝匠喃喃地说。这个矮人知道自己做了笔好买卖,可接着他又叹起气来。

“最近没什么生意?”透过商店的小窗户,克恩发现一群眼神空洞的人正在街对面聚集。

“没错,是很艰难。”

“那些头上画着星星的家伙是干什么的?”克恩问。

矮人连头也没抬。

“疯子,”他说,“据他们说,星星来了,所以我不该工作。我告诉他们星星从没伤害过我,真希望对人也能有同样的评价。”

克恩点点头。有六个人脱离了队伍,朝商店走来。他们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脸上显露出毫不动摇的使命感和决心。

“真怪。”克恩说。

“你瞧,我是个矮人,”珠宝匠道,“据说这是拥有魔法的种族之一。那些拜星星的家伙说,只要我们抛弃魔法,星星就不会毁灭碟形世界。他们大概会揍我一顿。就这么回事。”

他用镊子夹起刚刚完成的作品。

“这是我制作的最古怪的东西,”他说,“可看得出来,绝对很实用。你说它叫什么来着?”

“大口嚼嚼。”克恩道。一个马蹄形的小东西卧在他皱巴巴的手掌里,克恩看了看,张开嘴,然后发出好一串哼哼唧唧的声音。

店门砰地开了。刚才的六个人大步走进店里,在墙边站好了位置。他们冒着汗,有些犹疑,但为首的一个轻蔑地推开克恩,然后抓住矮人的衬衣把他提了起来。

“我们昨天就警告过你,小矮子,”他说,“没人在乎你是横着出去还是竖着出去。所以现在咱们可真要——”

克恩拍了拍他的肩膀,对方满不耐烦地回过头来冲克恩咆哮道:“你要干吗,老爷子?”

克恩没作声,他等着对方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身上,然后,他笑了。这是个缓慢而懒散的笑容,一共展示出大约三百克拉的珠宝,顿时令这间小屋光彩熠熠。

“我会数到三,”他友好地说,“一、二……”老头儿瘦骨嶙峋的膝盖往上一抬,随着肉乎乎的一声闷响,埋进了那人的腹股沟里。接着他半转过身去,全力把胳膊肘送进对手的肾脏,让他坠入了克恩为他量身打造的疼痛之中。

然后,克恩对地上那团痛苦的圆球喊出了“三”。要知道,克恩的确曾经听说过“公平竞赛”这个词儿,不过他老早就知道自己对此毫无兴趣。

他抬头看看其他人,同时展现出自己无与伦比的微笑。

他们本该一拥而上,然而其中一个却仗着自己有把宽剑而克恩却两手空空,试着不动声色地从侧面接近他。

“哦,不,”克恩猛摇双手,“哦,别逗了,伙计,那样不对。”

那人斜了他一眼。

“什么不对?”他满腹狐疑地问。

“你从没用过剑吗?”

那人朝自己的同伙半转过身去,征求大家的意见。

“对,不常用,”他说,“不怎么用。”他凶巴巴地挥了挥手里的剑。

克恩耸耸肩:“或许我快死了,但我总希望死在一个能像战士那样握剑的人手上。”

那人看着自己的双手,疑虑重重地说:“依我看没什么问题。”

“听着,伙计,对这些东西我还算有些了解。我系说,过来,嗯,你不介意吧?好,你的左手放在这儿,握住剑柄上的圆头,右手这样。对,就系这儿——然后刀锋就能直插进你腿里。”

那人尖叫着抱住了自己的脚,克恩朝地上剩下的那只腿飞起一脚,然后转向了屋里的其他人。

“太浪费时间了,”他说,“你们干吗不一起上呢?”

“没错。”一个声音从他的腰部传来。珠宝商拿出了一柄体格惊人的大板斧,斧头脏兮兮的,保证能额外带给敌人对破伤风的恐惧。

剩下的四个人评估了一番形势,开始集体朝门口退却。

“别忘了把那些傻头傻脑的星星擦掉,”克恩说,“你们可以告诉其他人,野蛮人克恩一看见它们就来气,明白?”

门飞快地关上。一秒钟之后斧头砸了过去,弹回来的时候切掉了克恩鞋尖的一条皮革。

“抱歉,”矮人说,“这是我爷爷的。我只用它砍过柴。”

克恩试探性地动动下巴,“大口嚼嚼”似乎非常合适。

“我要是你就离开这地方。”话音未落,矮人已经开始在屋里翻腾,一盘盘的宝石和贵金属被装进了一个皮制的大口袋里,一堆工具进了一个袋子,一包成品进了另一个袋子,最后矮人憋起一口气,双手握紧小煅炉两侧的把手,“嘿”的一声把它放到了自己背上。

“好,”他说,“我准备好了。”

“你要跟我一起走?”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直到城门口为止,”他说,“这怪不得我,对吧?”

“嗯,不过你得把斧头留下。”

他们踏进了空无一人的街道。午后的阳光中,克恩张开嘴,两排小亮点驱散了所有的阴影。

“我还要去接几个朋友,”他说,“希望他们没事。你叫什么名字?”

“兰克颚。”

“我在哪儿能搞到一块——”克恩顿了顿,充满爱意地品尝着这个词,“牛排?”

“那些拜星星的关掉了所有旅店。他们说这种时候还大吃大喝是不对的,星星——”

“我知道,我知道,”克恩说,“我想我已经弄清门道了。有没有什么东西系他们赞成的?”

兰克颚陷入了沉思。最后他说:“点火烧东西。他们还挺在行,书啊什么的。他们点了好些大火堆。”

克恩大吃一惊。

“用书做柴火?”

“没错。真可恶,不是吗?”

“系啊。”在克恩看来,这种举动简直是骇人听闻。像他这样在野外讨生活的人最能体会一本厚书的价值——只要你小心翼翼地撕,它能坚持整整一季,为你点燃多少做饭的火堆!而在雪夜里,一把潮湿的柴火和一本干燥的大书又拯救过多少生命。假如你想抽口烟可又找不到烟斗,一本书也从不会让你失望。

当然,克恩知道有人在书上写字。不过他一直觉得这是在毫无意义地浪费纸张。

“要是你的朋友们遇上这伙人,恐怕他们就有麻烦了。”兰克颚难过地说。

他们拐过街角,路中央的大火堆映入了眼帘。两个拜星星的人正把一摞摞的书塞进它嘴里。书来自附近的一所房子,这些人不仅破门而入,还在门上涂了颗星星。

关于克恩的消息还没传开,烧书的人谁也没留意他。克恩溜达着走过去,靠在一堵墙上。烧卷的纸片飞到热气腾腾的空气中,从屋顶上飘散开去。

“你们在干吗?”他问。

其中一个女人伸出一只熏黑的脏手,拨开了眼睛上的头发。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克恩的左耳说:“为碟形世界扫除邪恶。”

两个男人从房子里走出来,他们都瞪着克恩,或者至少瞪着他的左耳。

克恩拿过那女人抱着的一本厚书。封面上覆盖着好些红色和黑色的石头,克恩坚信它们肯定能拼成一个词。他让兰克颚看了眼书皮。

“《亡灵通信》,”矮人说,“巫师的书,我想是讲怎么跟死人联系的。”

“巫师就爱搞这些玩意儿,”克恩用两根手指捻起一页,纸薄薄的,非常柔软。书上有机体一般的难看字迹对他毫无影响。没错,这样的书无疑能成为一个人真正的朋友——

一个男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克恩问道:“怎么?你有什么事?”

“所有的魔法书都必须烧掉。”那人似乎不太自信——克恩的牙让他对自己的神志产生了不小的怀疑。

“为什么?”

“这是启示。”现在克恩的笑容已经像户外的地盘一样宽广,同时也危险得多。

“我想我们该走了。”兰克颚有些不安,一群拜星星的人已经来到了他们身后。

“我想我该杀几个人。”克恩还在微笑。

“根据星星的指示,碟形世界必须进行清洗。”男人开始后退。

“星星不会说话。”克恩拔出了剑。

“即使你杀死我,还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填补我的位置。”那人的后背已经碰上了墙壁。

“系啊,”克恩的语气十足得通情达理,“可问题不在这儿,不是吗?问题在于,你总还系死了。”

男人的喉结开始像个悠悠球似的上上下下。他瞟了眼克恩的剑。

“这倒也是,没错,”他承认道,“我说——要不我们把火灭了?”

“这主意不错。”

兰克颚拉拉他的腰带。刚来的那群人向他们冲了过来,数量不少,许多人还带着武器,看来事情正朝更加严肃的方向发展。

克恩挑衅地挥挥手中的长剑,然后转身就跑。就连兰克颚也很难跟上他的脚步。

“真滑稽,”在两人冲进另一条小巷时,兰克颚气喘吁吁地说,“有一阵子……我还以为……你准备……跟他们干上一场呢。”

“那……叫作……耍弄……对手。”

他们来到了小巷尽头的亮光中,克恩一闪身,背靠墙壁拔出了剑,他站在原地,头歪向一边,评估着不断接近的脚步声,接着突然把剑放到与腹部齐平的高度,横着往外一扫。这直接导致了一声恶心的噪声和几声尖叫,不过此时克恩已经跑远了。他跑步的姿势的确怪异,却很好地顾及了自己大脚趾上的囊肿。

克恩领着一脸不快的兰克颚冲进了一间画着不少红星星的旅店,他跳上一张桌子(只略微发出了一点点哀号),在桌上跑出几步——同时兰克颚以近乎完美的演出直接冲进了桌子底下,完全没有弯腰——然后从另一头跳下来,乒乒乓乓地跑出厨房,来到了另一条巷子里。

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转过几个弯,最后挤进了一扇门里。克恩扶着墙大口喘气,直到那些蓝色和紫色的小光点通通消失为止。

“那么,”他气喘吁吁地说,“你弄了点儿啥?”

“嗯,一个调料瓶。”

“就这个?”

“嘿,我得从桌子底下过,不是吗?你自己干得也不怎么样嘛。”

克恩满脸厌恶地看着自己设法在战斗中捎上的小瓜。

“看来这儿的日子还挺不好过。”他一口咬穿了瓜皮。

“加点儿盐?”矮人问。

克恩没有回答,他站在原地,手里拿着瓜,嘴张得大大的。

兰克颚四下一看,这条死胡同里一个鬼影也看不见,只有墙边摆着个别人落下的旧箱子。

克恩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接着他头也不回地把瓜塞给矮人,径直走进了阳光里。只见他偷偷摸摸地——或者说尽管他长着一堆好像全速前进时的帆船般嘎吱嘎吱的关节,但还是尽量偷偷摸摸地——绕着箱子转了一圈,又用长剑戳了它两下,不过动作十分小心,似乎担心它会突然爆炸。

“只是个箱子,”矮人喊道,“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克恩一言不发。他龇牙咧嘴地坐下,凑近了瞅着箱盖上的锁。

“里边有什么?”

“你不会想要知道的,”克恩说,“过来拉我一把好吗?”

“好,可这箱子——”

“这个箱子,”克恩说,“这个箱子——”他含义不明地挥了挥手臂。

“是长方形的?”

“诡异。”克恩神神秘秘地说。

“诡异?”

“嗯。”

“哦。”矮人道。他们盯着箱子看了一会儿。

“克恩?”

“什么?”

“诡异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诡异就系说——”克恩闭上嘴,烦躁地低头看了看,“踢它一脚你就明白了。”

矮人抬起一只裹着钢片的大脚砰地踢中了箱子,克恩畏缩了一下,除此之外四周再没别的动静。

“我明白了,”矮人道,“诡异的意思是木头?”

“不,”克恩说,“它——它不该这么着。”

“我明白了,”当然,兰克颚不但一点儿没明白,而且开始后悔不该让克恩跑到如此猛烈的阳光下暴晒,“你是说它本来应该跑掉?”

“没错。或者把你的腿咬下来。”

“啊,”矮人轻轻扶着克恩的胳膊,“这边又舒服又凉快,”他说,“你干吗不过来——”

克恩甩掉他的手。

“它在看那堵墙,”他说,“瞧,所以它才没理会我们。它正盯着那堵墙呢。”

“是啊,没错,”兰克颚安抚道,“当然,它正用它的小眼睛看着那堵墙呢——”

“别傻了,它根本没长眼睛。”克恩厉声说。

“对不起,对不起,”兰克颚赶忙道歉,“它正没用眼睛看着那堵墙呢,对不起。”

“我想它在发愁。”克恩说。

“嗯,它肯定很担心,不是吗?”兰克颚说,“我猜它是怕我们去别的什么地方,把它独个儿留下。”

“我想它还很迷惑。”克恩补充道。

“没错,它看起来确实很迷惑。”兰克颚瞪着他。

“你系怎么知道的?”

兰克颚突然发现双方的角色发生了极不公平的逆转。他的视线从克恩转向箱子,嘴巴一开一合。

他终于想出一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然而克恩根本没在听,只是自顾自地在箱子前坐下——他似乎已经认定有锁眼的那边就是正面——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有意思,克恩心道,这鬼东西还真在看着我。

“好吧,”克恩说,“我知道咱俩关系不怎么样,可我们都想找到自己关心的人,嗯?”

“我——”兰克颚张开嘴,接着突然意识到克恩是在跟箱子讲话。

“所以,告诉我他们去哪儿了。”

兰克颚心惊胆战地看着行李箱伸出了自己的小短腿,振作起精神,然后全力冲向了离它最近的那堵墙。刹那间,黏土做成的砖块和灰泥尘埃漫天飞舞。

克恩往洞里瞅了一眼。他看见一个邋邋遢遢的小库房。行李箱站在地板中央,浑身辐射出极度的迷惑。

“商店!”双花道。

“有人吗?”贝檀问。

“呃。”这是灵思风。

“我想咱们该让他坐下,再给他弄杯水喝,”双花说,“如果这儿有水的话。”

“这儿好像除了水什么都有。”贝檀道。

房间里放满了架子,而架子上则堆满了一切。没法放在架子上的东西都捆成一团一团的,阴暗凉爽的天花板上也吊着些东西,装着各种东西的盒子和口袋层层叠叠地垒在地板上。

他们听不到一点儿外头的动静。贝檀看看周围,发现了原因。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东西。”双花说。

“有一样东西这儿可没有。”贝檀语气坚定。

“你怎么知道?”

“你看看就知道了,就是少了一样。”

双花转了个圈。刚才门窗所在的地方现在变成了塞满盒子的货架;看上去它们好像已经在那儿摆了很长时间。

双花把灵思风放在柜台旁的安乐椅上,满腹狐疑地走到了货架前。上头有一盒盒的钉子和发梳,一块块饱经风霜的香皂,还有好多罐已经溶解的浴盐,有人甚至扬扬得意地在上边贴了张可悲的布告,不顾眼前的一切证据,坚称这是件理想的礼物。除了所有这些,房间里还有不少灰尘。

贝檀瞅着对面的架子,哈哈大笑起来。

“来看看这个!”

双花回头一看,她手里拿着个——呃,是个山里的小屋,可上边却粘满了海贝壳,还有个坏蛋用焦笔在房顶上写下了“一件特别的纪念品”几个字(当然,屋顶可以打开,好让你把香烟放进去,它还能奏点儿音乐)。

“见过这样的东西吗?”

双花摇摇头,嘴张得大大的。

“你还好吧?”贝檀问。

“我觉得这是我见过最美的东西。”

头上传来呼呼声。他们抬头一看。

一个大黑球从漆黑的屋顶上缓缓降下。细小的红光在球面上一明一暗,它转个圈,一只老大的玻璃眼睛盯住了他们,似乎在强烈地暗示对方,自己注视的是些特别讨厌的东西。

“你好?”双花说。

一个头出现在柜台边缘,他看上去相当生气。

“我希望你们准备为那个付钱。”语气非常恶劣,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他已经料到灵思风会说“是”,可他绝不会相信他。

“这个?”贝檀问,“就算你再贴上一堆红宝石我也不会买这玩意儿——”

“我买,多少钱?”双花急切地说。他把手伸进衣兜,接着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我身上没钱,”他说,“钱在我的箱子里,不过我——”

只听“哼”的一声,那颗头从柜台后边消失了,转眼间又出现在一堆牙刷之后。

头的主人是个身材非常袖珍的男人,一块绿色的围裙几乎遮住了整个身体。他看上去可不怎么高兴。

“没钱?”他说,“你跑到我店里——”

“我们没想这么干,”双花赶紧说,“我们没注意到它在那儿。”

“它本来就没在那儿,”贝檀坚定地说,“这是个魔法商店,不是吗?”

小个子店主迟疑了一下。

“是的,”他不情不愿地承认道,“有点儿。”

“有点儿?”贝檀说,“有一点儿魔法?”

“呃,很有一点儿,”他一面退后一面让步,“好吧,”在贝檀持续的怒视下,他终于败下阵来,“它是个魔法商店。我有什么办法?那该死的门是不是自己跑出去,然后又消失了?”

“没错,还有,我们不喜欢天花板上那东西。”

他抬头一看,皱起了眉头,接着消失在一扇半藏在货物中的门里。好一阵叮当声和呼呼声之后,黑球回到了阴影中。它的位置依次被以下东西占据:一捆药草、一个移动广告(宣传的是某种双花从没听说过的东西,不过看起来好像是睡前喝的饮料)、一套盔甲和一个填充鳄鱼,表情栩栩如生,显得惊诧莫名、痛苦万分。

店主回到屋里。

“好点儿没?”他问。

“有些进步,”双花疑虑重重地说,“我最喜欢的是草药。”

就在这时,灵思风开始呻吟,他快醒了。

关于“流浪商店”(或者说“到处跑的小铺子”)这种现象,大致有三种解释。

第一种假定是许多千年之前,多重宇宙里进化出了一个种族,其仅有的天赋就是贱买贵卖。很快他们就控制了一个庞大的银河帝国(他们自己喜欢叫它“大帝国”,重音放在“大”上),那些比较先进的成员想办法为自己的商店装上了独一无二的推进装置,使其得以突破空间那黑暗的围墙,开辟巨大的新市场。帝国所在的宇宙后来毁于热寂,帝国的主人们也随之烟消云散,可即使在最后一次火灾受损物品拍卖结束后,流浪的星际商店还在勤勤恳恳地继续工作,像三卷本小说里的书虫般一路穿越时空。

第二种解释认为它们是命运之神的杰作,这位富有同情心的神灵命它们在恰当的时间为人提供恰当的物品。

第三种认为这不过是为了绕过各种“星期日休息法案”而想出来的好点子。

这些理论千差万别,却又都有两个共同点。首先是它们为一些众所周知的事实提供了一种解释,其次是它们都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错了。

灵思风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那个填充的爬行动物。当你从混乱的梦境中醒来时,看到这玩意儿绝对算不上最好的选择……

魔法!这么说魔法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子的!难怪巫师对性没什么兴趣!

当然,灵思风知道高潮是怎么一回事,他有过几次这种经历,有时甚至是在有伴儿的情况下,可他所经历的任何东西都无法同那紧绷、火热的一刻相提并论。体内的每根神经里都流淌着蓝白色的火焰,指尖喷出纯粹的魔法。魔法充满你的身体,将你高高抬起,自然元素的力量形成起伏的波浪,你开始乘风破浪而行。难怪巫师们会为了力量争得头破血流……

他的思绪就这么一路飘荡着。然而,施魔法的不是他灵思风,而是他脑袋里的咒语。这一刻,灵思风真心诚意地恨起那句咒语来。要不是它吓跑了自己要学的其他咒语,他肯定能靠自己的力量成为一个合格的巫师,不是吗?

在灵思风千疮百孔的灵魂深处,一只反抗的小爬虫亮出了獠牙。

好,他想,我一逮到机会就让你滚回八开书里去。

他坐起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灵思风抱住脑袋,免得它炸开。

“一个商店。”双花悲伤地说。

“希望这儿有小刀卖,因为我很想把头砍下来。”灵思风说着抬起头,对面两人脸上的表情让他清醒了些。

“开个玩笑而已,”他说,“至少大部分是。我们为什么在这间店里?”

“因为我们出不去。”贝檀说。

“门消失了。”双花好心地补充道。

灵思风有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哦,”他说,“是间那种店?”

“好吧,”店主暴躁地说,“没错,它是魔法商店,是的,它会各处跑,不,我不会告诉你原因——”

“我能喝杯水吗,拜托?”灵思风说。

店主似乎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

“先是没钱,然后他又想要杯水,”他厉声道,“我真是受够——”

贝檀“哼”了一声,大步朝这个小个子走去。

店主试着退开,可惜太晚了。

她抓起围裙的带子把对方提到与自己视线齐平的位置。尽管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可突然之间,她似乎化作了所有逮住男人小辫子的女人的象征。

“时间就是金钱,”她咝咝地说,“我给你三十秒钟去为他弄杯水来。我觉得这笔买卖挺划算,你说呢?”

“我说,”双花低声道,“她发起飙来可真吓人,对吧?”

“嗯。”灵思风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好的,好的。”店主显然给吓蔫了。

“之后你就可以让我们出去了。”贝檀添上一句。

“我求之不得,反正今天我也没准备做生意,我本来只停几秒钟确定方位,结果你们就趁机闯了进来!”

他牢骚满腹地去珠子门帘另一边取回一杯水。

“我专门洗过了。”他不敢看贝檀的眼睛。

灵思风瞥了眼杯里的水。在倒进杯子之前水大概还算干净,可现在要是把它喝下去就无异于对上千个无辜的细菌进行种族大屠杀。

他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下。

“现在我要去好好洗洗!”贝檀宣布道。说完,她大步走进了门帘。

店主恍恍惚惚地挥着一只手,满眼哀求地看了看灵思风和双花。

“她人不坏,”双花说,“她就要跟我们的一个朋友结婚了。”

“他知道吗?”

“星际商店的买卖不怎么样?”灵思风尽量显出有同情心的样子。

小个子男人一阵哆嗦。“简直难以置信,”他说,“我是说,你早就学着不要抱太大希望,这儿卖点儿、那儿卖点儿,讨生活嘛,你明白我的意思?可现在这些人啊,就是那些脸上画星星的,唉,我连门都来不及打开他们就威胁要烧掉我的店。说它太魔法了!于是我说,当然是魔法了,还能是啥?”

“这种人多吗?”灵思风问。

“遍布整个碟形世界,伙计。别问我为什么。”

“他们相信一颗星星会撞上碟形世界。”灵思风道。

“会吗?”

“很多人都这么想。”

“真可惜,过去这儿生意还挺不错。说什么太魔法!我倒想听听,难道魔法招他们惹他们了?”

“你准备怎么办?”双花问。

“噢,去另一个宇宙呗,宇宙可多着呢,”店主快活地说,“谢谢你们告诉我星星的事儿。要我搭你们一程吗?”

咒语踢了灵思风一脚。

“呃,不用了,”他说,“我想或许我们该留下。见证整个进程,你知道。”

“这么说你一点儿不担心星星什么的?”

“这颗星星是生命,不是死亡。”灵思风道。

“这话怎么说?”

“什么话怎么说?”

“你又这么干了!”双花指着灵思风开始发难,“你说了话,然后又不记得自己说过。”

“我只是说我们最好留下。”

“你说这颗星星是生命,不是死亡,”双花道,“你的声音变得很遥远,还干瘪瘪的。不是吗?”他向店主求证道。

“没错,”小个子说,“我觉得他还有点儿对眼。”

“这么说是那句咒语,”灵思风道,“它想控制我。它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我觉得它想回安卡-摩波城去。我自己也想回去,”最后一句带着些挑衅的味道,“你能带我们上那儿吗?”

“就是安卡河上的那座大城市?乱七八糟的,一股子臭水沟味儿?”

“它有着悠久而光荣的历史。”灵思风的声音硬邦邦的,显然,对故乡的批评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你可不是这么对我形容的,”双花道,“你告诉我说哪儿也找不到它那样的城市,刚一开头就已经腐朽了。”

灵思风一脸难堪:“没错,可是,嗯……那是我的家,你不明白吗?”

“不,”店主说,“不明白。我总说所谓家就是你挂帽子的地方。”

“呃,不对,”双花永远那么急于传播真理,“你挂帽子的地方叫帽架。家是——”

就在这时,贝檀走了进来。店主慌慌张张地说:“我这就去张罗送你们上路。”然后一溜烟地从她身边跑开了。

双花跟了上去。

门帘另一边的房间里摆着一张小床、一个挺邋遢的炉子和一张三只腿的小桌。店主捣鼓捣鼓桌子,一阵噪声响起——就好像瓶塞不情不愿地脱离瓶口的声音——接着一面墙就化作了宇宙,群星呼啸着闪过。

“别害怕。”店主说。

“我不怕。”双花的眼睛闪闪发光。

“噢,”店主稍稍有些不高兴,“总之这不过是商店生成的图像,不是真的。”

“你能去任何地方?”

“哦,不,”店主大吃一惊,“店内建有各式各样的自动防故障装置,毕竟,去那些没有足够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地方又有什么用呢?而且你总还得找堵合适的墙嘛。啊,找到了,这就是你们的宇宙。我一直觉得它挺可爱,像个宇宙小乖乖……”

这里是空间的黑暗,不可尽数的繁星有如钻石的尘埃般熠熠生辉,或者按某些人的说法,有如很远之外一团团爆炸的氢气。没办法,有的人就是喜欢瞎掰。

一个阴影开始遮蔽远处的闪光,它比空间本身更加黑暗。

从这儿看它似乎还要大得多,因为空间其实并不大,它不过是让其他东西大起来的地方而已。行星倒是很大,可行星本来就该很大,拥有正确的尺寸也算不上什么特别聪明。

然而这个像上帝的足球一样遮天蔽日的东西并不是一颗行星。

他是只海龟,从坑坑洼洼的头到全副武装的尾巴总共一万英里。

巨龟阿图因堪称庞大。

龟鳍一起一落,发出沉闷的声响,将空间扭曲成怪异的形状,碟形世界像艘皇家游艇般滑过天空。但此时此刻,巨龟阿图因离开了空间深处的自由,他必须奋力对抗恒星投下的阴影所产生的痛苦难耐的压力。随着他越来越接近光线的边缘,魔法渐渐衰弱。他和碟形世界的许多个日日夜夜都会被现实的压力夺去。

巨龟阿图因对此一清二楚,他记得自己曾经历过这一切,在许多许多个千年之前。

宇宙大龟的眼睛在矮星的火光下闪耀,但它们并没有聚焦在那颗星星上,而是望着它附近的一小片空间……

“是的,但我们在哪儿?”双花问。店主伏在桌上,耸了耸肩作为回答。

“我想我们不在任何地方,”他说,“我相信我们正处于余切的异元中。一般说来商店知道自己在干吗。”

“你是说你不知道?”

“我偶尔也发现点儿蛛丝马迹,”店主擤了擤鼻子,“有时我会降落在一个能理解这种事情的地方。”一双悲伤的小眼睛转向双花,“你长得挺和善,先生。我不介意跟你说说。”

“跟我说什么?”

“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你知道,我是说照料这家店。永远没法安定下来,不停地走啊走,从来不关门。”

“那你为什么不停下?”

“啊,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办不到,先生。是的,我受到了诅咒,可怕极了。”他又擤擤鼻子。

“被诅咒来开间店?”

“直到永远,先生,永远,而且永不歇业!上百年!有个男巫,你知道。我干了件很不好的事情。”

“在这间商店里?”

“哦,是的。我记不清他要买什么了,可在他跟我说要那东西的时候我——我冲他发出那种吸气的声音,你知道,就像是倒着吹口哨那种?”他演示了一遍。

双花的脸沉了下来,不过他内心很善良,时刻准备着原谅别人。

“原来如此,”他缓缓地说,“可就算这样——”

“还没完呢!”

“噢?”

“我告诉他没人买那玩意儿!”

“在发出那种声音之后?”

“嗯,我大概还咯咯地笑了。”

“哦,天啊。你总没叫他乡巴佬吧?”

“我——我也许叫过。”

“嗯。”

“还有呢。”

“不会吧?”

“没错,我说我可以去订,他可以第二天再来。”

“听上去还不坏嘛。”要知道,双花大概是整个多重宇宙里独一无二的优秀顾客,他会让商店帮他预订东西,同时完全不介意付给商店大把的钱作为弥补,因为他那点儿东西通常总还要在店里存放几个钟头,给人家带来不便嘛。

“那天是提前关门的日子。”店主人说。

“哦。”

“没错,我听到他转动门把手,我在地上放了块牌子,你知道,上头写着停止营业,连巫师的香烟也不卖,总之我听他砰地摔上门,就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了?”

“对,就像这样——呵呵呵呵哈哈哈。”

双花摇摇头:“恐怕不太明智。”

“我知道,我知道。父亲总说,别拿巫师的事儿开玩笑……反正我听他吼了些什么永远不能再关门之类的话,还有好多我听不懂的词儿,然后这间店——这间店——它就活过来了。”

“从那时起你就这么流浪了?”

“嗯。我猜有一天我或许能找到那个男巫,那时没准儿他要的东西正好有货。在那之前我必须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太可怕了。”双花说。

店主用围裙擦擦鼻子:“谢谢你。”

“就算你做错了,他也不该这么诅咒你。”双花补充道。

“哦,是的,唉。”店主扯扯围裙,勇敢地试图稍稍振作起来,“瞧我,光说这些可不能把你们带到安卡-摩波城,嗯?”

“还真巧,”双花说,“我的行李箱也是在这样的商店里买的。另一间,我是说。”

“哦,没错,我们有好几个呢,”店主回到桌前,“我听说那男巫是个很暴躁的人。”

“在宇宙中无尽地徘徊。”双花若有所思。

“是啊。不过说起来,对缴税这件事倒还有些好处。”

“缴税?”

“对,就是——”店主人迟疑半晌,紧紧地皱起眉头,“我还真有点儿记不清了,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儿了。缴税、缴税——”

“是指一大群老鼠?”

“大概是吧。”

“别作声——它正在思考。”克恩道。

兰克颚抬起头来,一脸厌倦。坐在这块儿阴凉里其实还挺不错。他刚刚想通了一件事,为了逃离满城发狂的疯子,他似乎让一个疯子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矮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在余生里为此懊悔。

他真心诚意地希望自己能有这个机会。

“噢,是的,它绝对是在思考,”兰克颚苦涩地说,“谁都看得出来。”

“我想它找到他们了。”

“哦,好极了。”

“抓住它。”

“你疯了?”兰克颚问。

“我知道该怎么办,相信我。再说难道你更愿意跟这些拜星星的待在一起?没准儿他们也正想找你谈谈呢。”

克恩轻手轻脚地靠近行李箱,然后猛地跨了上去。箱子没有任何反应。

“快点儿,”他说,“我想它要行动了。”

兰克颚耸耸肩,小心地爬到克恩身后。

“噢?”他说,“现在它准备怎么行——”

安卡-摩波城!

城市中的珍珠!

当然,这一描述并不完全准确——它可不是又圆又亮的——但即使是最憎恶安卡-摩波城的人也会承认,假如你一定要把它与什么东西相比,那么一片由垂死软体动物的分泌物包裹的渣子倒也合适。

世上有更大的城,更富的城,当然肯定还有更好的城。可走遍整个多重宇宙你也找不到哪个城市能媲美安卡-摩波城的气味。

众所周知,大长老们了解整个多重宇宙中的每一样东西,他们感受过加尔各答、星尔克和当特康·玛斯波特的气味,然而比起安卡-摩波城气味的荣光来,这些悦鼻篇章的杰出代表最多只能算是几首打油诗而已。

你可以夸夸其谈什么北美野韭,什么大蒜,什么法国,随你怎么说都行,可假如你没闻过安卡-摩波城在大热天里的味道,那你可以说是什么也没闻过。

市民们都以此为荣。在天气特别好的时候,大家就会把椅子抬到室外尽情享受。他们鼓起脸颊、拍着胸脯,兴高采烈地评说每一种细微的差别。他们甚至为这味道立了一座雕像,来纪念一次辉煌的胜利——敌国的军队曾试图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实施偷袭,他们成功地爬上了墙头,然而就在此时,惊恐万状的士兵发现自己的鼻塞竟然失效了。在海外生活了多年的富商常派人回故乡采购,用特制的瓶塞密封这气味,每每一闻,总能让他们热泪盈眶。

它就有这种效果。

而假如你想描述安卡-摩波城的气味对一只外地来的鼻子有什么作用,唯一真正可行的方法只有一种,还得用到类推。

拿块格子呢,在上头撒满五颜六色的纸屑,用闪光灯把它照亮。

现在拿只变色龙。

把变色龙放在格子呢上。

仔细观察。

看见了?

这就足以解释当商店终于现身安卡-摩波城时,为什么灵思风一下坐得笔直说“我们到了”,为什么贝檀的脸色会变得煞白,而根本没有嗅觉的双花则说“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刚刚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下午,在真实的空间撞进了不同城市的好多墙里。按照店主的说法,这是因为碟形世界的魔力场动荡不安,什么都被搅得一团糟。

各处的市民几乎全跑光了,城市落在了那些四处徘徊的暴徒手中,这些疯子的爱好就是检查别人的左耳朵。

当他们从又一伙乌合之众身边逃开时,双花曾不解地问:“这些人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在每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心中都有个疯子,他拼命地想要破茧而出,”店主说,“我从来都这么看。真要发起疯来,谁也比不上一个心智完全正常的人速度快。”

“这可说不通,”贝檀道,“或者它说得通,但我不喜欢……”

那颗星星已经比太阳还大了,今天不会再有夜晚。另一端的地平线上,碟形世界自己的小太阳正竭尽全力想要照常谢幕,但所有这些红光的效果实在惊人,安卡-摩波城从来就算不上特别美,此刻则更像是一幅油画,作者是个狂暴的艺术家,创作时间是在这家伙擦鞋擦到无名火起之后。

但这是家。灵思风上上下下地瞅着空旷的街道,心情近乎快乐。

在他心底,咒语正在使劲闹腾,但灵思风毫不理会。或许随着星星的接近,魔法真的减弱了,或许是他已经同咒语待了太久,从而产生了某种精神免疫力,反正他发现自己能够抵抗它。

“我们正在码头,”他宣布,“啊,来闻闻海的味道!”

“哦,”贝檀倚在一堵墙上,“没错。”

“这才叫新鲜空气,没错,”灵思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多有特色的空气,绝对是的。”

双花转向店主。

“嗯,希望你能找到那个男巫,”他说,“抱歉我们什么也没买,可我的钱都在行李箱里,你知道。”

店主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他手里。

“一件小礼物,”他说,“你会需要它的。”

他转身冲回店里,门铃“叮咚”一声,牌子上的字变成“欢迎再次光临,明日供应免费彻牌水蛭”。门帘碰在门上,发出凄凉的声响,然后商店渐渐消失在砖墙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双花依然有些难以置信,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墙壁。

“包里是什么?”灵思风问。

这是个厚厚的棕色纸包,用两根绳子提着。

“要是它也能长出腿来,那我可不想知道。”贝檀说。

双花往里头一瞅,伸手拿出了袋子里的东西。

“就这个?”灵思风道,“一个贴着贝壳的小屋子?”

“它很有用,”双花奋起反击,“你可以把香烟放在里边。”

“而你需要的正是香烟,对吧?”灵思风道。

“我宁愿要一瓶真正防晒的防晒油。”贝檀说。

“行了,走吧。”灵思风带头往前走。其他人跟了上去。

双花感到有必要说几句安慰的话,他把这称作“一点点得体的闲聊”,好让贝檀忘记自己的烦恼,振作精神。

“别担心,”他说,“克恩没准儿还活着,希望总是有的。”

“哦,我猜他应该活着没错,”她踩鹅卵石的姿态就好像要把个人的委屈全都释放到它们每一个身上,“干他那行的,要动不动就死翘翘也活不到八十七岁。可问题是他不在这儿。”

“我的行李箱也不在,”双花说,“当然这不是一回事。”

“你想星星会撞上碟形世界吗?”

“不会。”双花满怀信心地说。

“为什么?”

“因为灵思风觉得不会。”

贝檀惊异地望着他。

“你看,”观光客继续说道,“你知道海藻是怎么用的吧?”

贝檀生在旋风平原,只在故事里听过“海”这个字,而且早就决定自己不喜欢那玩意儿。所以现在她才一脸茫然。

“把它吃掉?”

“不是,你要做的是,嗯,你把它倒挂在门上,它就会告诉你会不会下雨。”

贝檀学到的另一课就是,想要理解双花的话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还有,大家只能跟着他的话跑,并且祈祷自己能趁它转弯的时候逮住它。

“哦。”她说。

“你瞧,灵思风就是那样的。”

“像海藻一样。”

“对。如果真有什么事值得害怕,他肯定会成天担惊受怕的,但现在他没有。据我观察,这颗星星几乎是他唯一不怕的东西。如果他一点不担心,那么相信我,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

“不会下雨?”贝檀问。

“呃,从这个隐喻的角度讲,不会。”

“哦。”贝檀决定不问他“隐喻”是啥意思,怕那是跟海藻有关的什么东西。

灵思风转过身来。

“快啊,”他说,“已经不远了。”

“去哪儿?”双花问。

“当然是幽冥大学啦。”

“这样做明智吗?”

“很可能正相反,可我还是要去——”灵思风突然满脸痛苦,他用手捂住耳朵,大声呻吟起来。

“咒语在捣乱?”

“呀嗯。”

“试试哼哼。”

灵思风的面孔扭曲着。“我要甩掉这东西,”他已经痛得口齿不清了,“它得回书里去,那才是它该待的地方。这是我的脑袋!”

“不过——”双花的话没能说出口。他们都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吟唱和纷乱的脚步声。

“依你看是拜星星的人吗?”贝檀问。

正是他们。走在最前排的几个人刚转过一个弯,出现在一百码之外,他们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白色横幅,上头画着颗八角星。

“不只是拜星星的,”双花道,“什么人都有!”

他们被卷入了行进中的人群。前一秒钟三人还站在一条空旷的街道上,转眼间他们就不可避免地开始与滔天的人浪共同前进。

幽冥大学地下深处,火把的光线在潮湿的地道里摇曳着。八个魔法师门会的首脑鱼贯而入。

“至少这儿还挺凉快。”其中一个说。

“我们根本就不该在这儿出现。”

走在最前端的忒里蒙一个字也没说,不过他正在紧张地思考。他想着自己腰带里的那瓶油,还有巫师们带来的八把钥匙——能解开束缚八开书的八把钥匙。他在想老巫师们意识到魔法正渐渐枯竭,个个都心烦意乱,或许不会特别警觉。他在想几分钟之内八开书就会落入他忒里蒙手中,他将得到碟形世界里最强大的魔法中心。

尽管地道里如此凉爽,他还是开始汗如雨下。

他们来到了一扇裹着铅条的门前,除了这门,周围全是石头。忒里蒙拿出一把沉甸甸的钥匙——这是把可靠、正直的铁钥匙,跟锁八开书那些弯弯曲曲、令人不安的钥匙全然不同——往锁眼里喷了些油、把钥匙插进去一扭,锁尖声抱怨着打开了。

“大家都下定决心了吗?”忒里蒙问。他得到一串表示肯定的咕哝。

他推开了门。

浓稠的空气迎面扑来,暖烘烘的,还有些油腻。空气里充满了一种尖锐、难听的啾啾声。每个鼻孔、指甲和胡子里都喷出了第八色的火花。

杂乱的魔法涌向大门,巫师们低下头,顶着这阵魔法风暴艰难前行。半成形的影子绕着他们上下飞舞,发出咯咯的笑声。居住在地堡空间的噩梦们总在理性与秩序的宇宙周围摸索(用的也勉强可以算是手,不过仅仅是因为那东西长在胳膊的末端),想要找寻一条不设防的通道,突入这圈火光之中。

对所有带魔法的东西来说,现在的日子都不好过,而这间屋子又是专为封印一切魔法震荡而设计的,可即便如此,八开书仍在释放力量。

这里并不真需要火把。八开书使屋内充盈着柔和、阴沉的光。准确地说它其实根本不是光,而是光的反面。暗并非光的反面,它只是一种缺乏光的状态,而八开书所辐射的是处在暗的远端的光。那是幻光。

其实也就是种挺让人失望的紫色。

正如我们提到过的,锁着八开书的台子被刻成了个类似一只鸟、有点儿像爬虫、栩栩如生到令人胆战心惊的东西。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巫师们,里边饱含掩藏的恨意。

“我看见它动了。”一个巫师说。

“我们很安全,只要别去碰八开书就行。”忒里蒙从腰带里抽出一个卷轴,把它展开。

“拿支火把来,”他说,“还有,把烟灭掉!”

他等待着被激怒的自尊心开始爆发。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受了冒犯的巫师用颤抖的手指拿下烟头,将它熄灭在地板上。

忒里蒙雀跃不已。啊,他想,他们都会照我说的做。也许仅止于现在——可有现在已经够了。

他瞅着卷轴上狂放的字迹,它们出自一个早已故去的巫师。

“好,”他说,“让我们看看:为了安抚它,那充当守卫之物……”

人群拥上了一座连接安卡和摩波的大桥。桥下的河水在最丰沛时也不过是稍稍有点儿肿,此时则已经成了一串不断蒸发的水滴。

他们脚下的桥似乎震动得过于剧烈了。河床里仅剩的一点点泥浆上泛起怪异的波纹,几片瓦从旁边的一幢房子上滑落下来。

“怎么了?”双花问。

贝檀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开始尖叫。

那颗星星正在上升。碟形世界自己的太阳慌慌张张地躲到了地平线以下,而那颗红色的大肿球则缓缓地爬到空中,最后停在世界边缘上方几度的位置。

他们把灵思风推进一个门廊里躲了起来,几乎没人注意他们,大家继续向前跑,仿佛旅鼠一般惊惶失措。

“星星上有斑点。”双花说。

“不,”灵思风道,“它们是些……东西。绕着星星转的东西。就好像太阳绕着碟形世界转那样。不过它们离得很近,因为,因为……”他停了下来,“我几乎知道!”

“知道什么?”

“我一定要摆脱这句咒语!”

“大学在哪儿?”贝檀问。

灵思风指着一条街说:“这边!”

“它肯定很受欢迎。每个人都在往那儿跑。”

“真搞不懂他们干吗去那儿。”双花道。

“不知为什么,”灵思风说,“我总觉得不是为了报名上晚班。”

事实上幽冥大学已经被围困了,或者说至少那些延伸到惯常的、每日可见的空间的部分已经被围困了。概括起来,堵住大门的人大概提出了两种要求:第一种,巫师停止摆弄魔法,让星星消失;第二种——那些拜星星的人比较偏爱这种——巫师们停止使用一切魔法,然后依次自杀,好让碟形世界从魔法的诅咒中摆脱出来,同时避开空中那可怕的威胁。

墙那边的巫师们对于如何达成第一种要求毫无头绪,对于第二种要求则毫无兴趣。事实上很多人都选了第三种,其主要内容包括踮起脚从暗藏的小门突围出去,即使不能做到健步如飞,也要尽力跑得越远越好。

而在幽冥大学里,可靠的魔法已经所剩无几,只好全用在保护大门上。巫师们意识到,一堆用魔法上锁的大门固然既好用又拉风,可负责建筑的人也该想到为大门添上些应急的后备设施,比如说,两根普普通通、结结实实、一点儿不拉风的大门闩。

门前的广场上点起了几个大火堆,恐怕主要是为了增添一点儿气氛,因为星星的热量已经很可观了。

“不过你还是看得见星星,”双花说,“我是说其他的星星。那些小的。在一片黑色的天空中。”

灵思风没理他。他正看着大门。一群拜星星的人和几个市民正试着要突破它。

“根本没希望,”贝檀说,“我们绝对进不去。你上哪儿去?”

“散个步。”灵思风走进了一条小巷,步伐坚定。

那儿有一两个散兵游勇,基本上都在忙着打劫商店。灵思风没在意,只顾顺着墙走,直到墙开始与一条阴暗的巷子平行。这条小巷跟别处的巷子没什么两样,都散发着那种常有的、不幸的气味儿。

他凑近了墙面的石头。这儿的墙有二十英尺高,上头插满吓人的金属钉子。

“我需要把匕首。”他说。

“你准备把墙切开?”贝檀问。

“就一把匕首,快。”灵思风开始东敲敲西敲敲。

双花和贝檀对视一眼,耸了耸肩。几分钟之后他们带回了整整一套刀具,双花甚至还搞到了一柄剑。

“我们自己动手拿的。”贝檀说。

“不过我们还是留了些钱,”双花说,“我的意思是,我们本来要留下些钱,如果我们有钱的话——”

“所以他坚持写了张字条。”贝檀无可奈何地说。

双花拼命站直了身子,当然其实也没什么效果。

“我看不出为什么——”他僵硬地开口说道。

“是的,是的,”贝檀阴沉沉地坐下,“我知道。灵思风,所有的商店都给砸了,对街有一整群人正在抢乐器,真让人难以置信,对吧?”

“嗯,”灵思风拿起一把匕首,若有所思地试了试刀锋,“是些琵琶爱好者吧,我想。”

他把刀插进墙里,反手一扭,接着后退一步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掉了出来。他抬起头,低声数了数,然后又把另一块石头弄了出来。

“你是怎么办到的?”双花问。

“帮我上去好吗?”灵思风说。一会儿工夫,他就把双脚楔进了刚才的洞里,然后继续往上挖出垫脚的地方。

“这儿一直这样,都好几个世纪了,”巫师的声音从顶上飘落,“有些石头一点儿石灰也没上。秘密入口,懂吗?当心下边。”

又一块石头砸在了鹅卵石地面上。

“很久之前学生弄的,”灵思风说,“熄灯以后就可以方便出入。”

“啊,”双花道,“我明白了。翻过高墙,来到明亮的酒馆里,痛饮、高唱、背诵诗歌,对吧?”

“基本正确,只除了关于高唱和诗歌的部分,没错,”灵思风道,“有两颗钉子应该是松的——”只听“当”的一声。

“从这边掉下去不算高,”几秒钟之后,他的声音再次传来,“快来吧!如果你们想来的话。”

就这样,灵思风、双花和贝檀潜入了幽冥大学。

而在校园里的另一个地方——

八位巫师把钥匙插进锁里,在相互交换了不知多少忧心忡忡的眼神之后,转动了钥匙。只听一声微弱的“咔嚓”,锁滑开了。

八开书摆脱了枷锁,模糊的第八色光闪过书脊。

忒里蒙伸手把它拿了起来,没人表示反对。他的胳膊一阵刺痛。

他转向房门。

“现在让我们去大厅,兄弟们,”他说,“如果大家不反对的话,由我来领头——”

没人反对。

他把书夹在胳膊底下走到了门旁。它很烫,似乎还带着刺。

每跨出一步他都以为会听到叫喊和抗议,然而什么也没有。忒里蒙用尽了每一盎司的自制力才没有笑出声来。这比他想象中还要容易。

他穿过房门,而其他人刚走到这间幽闭的地牢中央,或许他们从他肩膀的动作里发现了些蛛丝马迹,但已经太晚了,他已经跨过门槛,抓住把手,摔上房门,转动钥匙,露出了微笑。

他沿着走廊轻飘飘地往回走,毫不理会巫师们怒不可遏的呼喊。这些人刚刚体会到一件事:在专为封闭魔法而建的房间里使用咒语是多么不现实。

八开书在蠕动,但忒里蒙把它夹得很紧。胳膊底下的书开始改变形状,变成了些毛茸茸却又锋利无比的骷髅,他跑了起来,试图把这种可怕的知觉从心里赶出去。他的手麻了。刚才那种啾啾的噪声不断放大音量,他们身后还出现了其他声音——恶意的声音、诱惑的声音,都来自人类难以想象的恐怖——但此时的忒里蒙只嫌它们实在太容易想象了。当他穿过大厅跑上主楼梯时,阴影开始移动、变形、朝他围了上来,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对他穷追不舍,那玩意儿长着滑溜溜的腿,速度快得让人恶心。墙上开始结冰。在他从门下飞驰而过时,一扇扇的大门都发起了攻击。他脚下的楼梯似乎变成了一块舌头……

大学里有一个类似健身房的地方,巫师们在那里锻炼精神上的肌肉,谢天谢地忒里蒙在那儿花了不少时间。他知道不能相信感官,它们很容易被蒙蔽。楼梯还在那儿,在某个地方——用意念命令它们,把它们召唤到你的脚下,还有,你最好干得漂亮些,小子。因为这可不全是想象。

巨龟阿图因放慢速度。

宇宙之龟用大陆一般大小的鳍对抗星星的引力,他等着。已经快了……

灵思风溜进了学校的大厅。有几支火把还在燃烧,看起来原本准备举行某种魔法仪式。不过仪式用的蜡烛全都东倒西歪,地板上那些繁复的“八元灵符”也给擦得模模糊糊的,就好像有人在上头跳了支舞。即使按照安卡-摩波城的标准,空气中的气味也令人难以忍受。里边不但有着一丝硫黄的味道,上头还浮着层更糟糕的东西,闻起来就像是池塘底下的烂泥。

远处传来“砰”的一声,还伴随着众人的高呼。

“看来是大门给冲垮了。”灵思风说。

“咱们还是离开这儿吧。”贝檀道。

“地下室在这边。”灵思风朝一扇拱门走去。

“去那儿?”

“没错。你宁愿待在这儿?”

他从架子上拿下一支火把,迈步走下了楼梯。

几层楼之后,墙上不再贴木板,取而代之的是光秃秃的石头。时不时地他们会看见一扇敞开的大门。

“听,有什么东西。”双花说。

灵思风竖起耳朵。底下似乎的确有种噪声。听上去倒并不吓人。就跟许多人一边使劲拍门一边喊“喂”的声音差不多。

“不是你跟我们说过的那些东西吧?地堡空间的那些?”贝檀问。

“它们才不会满口脏话,”灵思风说,“来吧。”

他们跑过滴水的走道,那些高声的咒骂和深沉的干咳一路引导着他们,这些声音似乎很能让人安心:喘得那样厉害的东西能危险到哪儿去?

他们终于来到了一扇嵌在凹室里的大门前——看那架势它保准连大海也能挡得住——门上还裹着细小的铁格子。

“嘿!”灵思风大喊一声。这或许没什么用,不过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门那头突然一片死寂。然后一个声音非常非常缓慢地问:“谁在外头?”

灵思风听出了这个声音。多少年以前,这个声音曾在无数个炎热的下午将他从白日梦里拉回恐怖的现实。鲁穆尔·潘特曾试图把入门级的水晶球占卜与召唤敲进年轻灵思风的脑袋里,并且把这视为自己个人的使命。灵思风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张猪脸上那一双电钻般的眼睛,还有他的声音“那么现在就请灵思风先生到这里来为我们画出相应的符号”,然后自己会穿过静悄悄的课堂,绝望地想要回忆起过去的五分钟里这个声音都在唠叨些什么,那几步路简直像是有一百万英里长。即使现在,恐惧和莫名的内疚也让他喉咙发干。

“抱歉先生,是我,先生,灵思风,先生,”他正支吾着,突然发现双花和贝檀都盯着自己,于是咳嗽一声,“是的,”他尽量让声音显得深沉些,“就是我,灵思风,没错。”

门的另一边传来一阵沙沙的低语。

“灵思风?”

“吝啬什么?”

“我记得有个一点儿魔法也不会的男孩——”

“那句咒语,忘了?”

“灵思风?”

片刻的停顿,然后一个声音说:“我猜钥匙没在锁眼里,对吧?”

“没。”

“他说什么?”

“他说没。”

“这个字简直是那孩子的口头禅。”

“呃,谁在里边?”灵思风问。

“魔法界的大师们。”那个声音傲慢地说。

“为什么?”

又是一个停顿,接着是一阵尴尬的窃窃私语。

“我们,呃,被锁在里边了。”语气有些犹豫。

“什么,和八开书一起?”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其实,事实上,八开书,不在这儿。”语速很慢很慢。

“哦。可你们在?”灵思风尽量显得彬彬有礼,同时像个终于进了太平间的恋尸狂一样咧开了嘴。

“看来的确如此。”

“我们能给你们带点儿什么东西吗?”双花焦急地问。

“你们可以试着把我们带出去。”

“把锁撬开怎么样?”贝檀提议道。

“没用,”灵思风说,“超级防盗。”

“我觉得克恩肯定能把它弄开,”贝檀忠心耿耿地说,“无论他现在怎么样了。”

“箱子很快就能把它砸开。”双花表示同意。

“唉,那就没法子了,”贝檀说,“咱们还是出去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吧——至少是比这儿新鲜的空气。”她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等等,”灵思风喊道,“从来都是如此,不是吗?反正老灵思风也不会有什么主意,嗯?哦,不,他不过是个小摆设,不是吗?路过的时候踢上一脚。不值得依赖,他——”

“好吧,”贝檀道,“那就说说你的想法。”

“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失败者,不过是个——什么?”

“你准备怎么把门弄开?”

灵思风看着贝檀,半天也没合上嘴。然后他瞄了眼大门,它真的很结实,那把锁还带点儿自鸣得意的味道。

可他进去过,一次,当然那是在很久以前。学生灵思风伸手一推,门就自己开了,转眼间咒语就跳进了他的脑袋里,从此毁了他的生活。

“听着,”门后一个声音尽量和蔼地说,“去找个巫师来就成,真是个好小子。”

灵思风深深地吸了口气。

“后退。”他粗声粗气地说。

“什么?”

“找个什么东西,躲到后头去,”他咆哮道,声音只稍稍有那么一丁点儿颤抖,“你们俩也一样。”他对贝檀和双花说。

“可你不会——”

“我是认真的!”

“他是认真的,”双花说,“他前额旁有条小血管,你知道,要是它开始突突地跳,那么——”

“闭嘴!”

灵思风试探着举起一只胳膊,瞄准了大门。

一片死寂。

哦,神啊,他想,现在怎么办?

在他心底的黑暗中,咒语不安地扭动着。

灵思风试着与锁上金属的韵律之类达成同步。假如他能在原子间撒下不和的种子,让它们分崩离析——

一切如常。

他使劲吞了口唾沫,然后把注意力转向了木头。它很老很老,几乎快成化石了,即使浸满油再扔进火炉里大概也燃不起来。但他还是努力尝试,对那些古老的分子解释为什么它们应该蹦蹦跳跳地取会儿暖——

他的内心陷入一阵紧张的沉寂,他瞪着咒语,咒语则一副期期艾艾的样子。

他打上了门周围的空气的主意,怎样才能最好地将它扭曲成神秘莫测的样式,好将门移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去?

门结结实实地坐在那儿,满脸的挑衅。

灵思风汗如雨下,他好像又回到了幸灾乐祸的同学眼前,走上了那条通向黑板的漫漫长路。他绝望地回到锁身上,它肯定是用一小点一小点的金属做成的,不怎么重——

门里有了点儿微弱的动静。那是巫师们摇着脑袋放松下来。

有人低声道:“我不是说过吗——”

“沙沙”的摩擦声,然后是“咔嚓”。

灵思风面无表情,汗水从下巴上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又是“咔嚓”一声,转轴犹犹豫豫地磨蹭着。忒里蒙给锁上过油,不过油已经被积年的铁锈和灰尘吸收,而当巫师用魔法移动什么东西时,除非他能制造一些外部的运动,否则就得将自己的精神当作杠杆使用。

灵思风竭力阻止自己的脑子被从耳朵眼里拉出去。

门锁动了。金属杆弯进凹槽,放弃抵抗,推动了杠杆。

杠杆“咔嗒”一声,齿轮转动。漫长、缓慢的摩擦声之后,灵思风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铰链嘎吱作响,门砰地打开。巫师们小心翼翼地闪了出来。

双花和贝檀扶起灵思风。他脸色灰白,晃个不停。

“还不错,”一个巫师凑到锁跟前看了看,“或许稍微慢了点儿。”

“别管那个了!”吉兰德·沃尔特厉声道,“你们下来的时候看见什么人没有?”

“没。”双花说。

“有人偷了八开书。”

灵思风猛地抬起头,眼睛也有了焦点。

“谁?”

“忒里蒙——”

灵思风咽口唾沫。“高个子?”他说,“金黄色头发,有点儿像只白鼬的那个?”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挺像——”

“他和我一个班,”灵思风道,“大家总说他会大有出息。”

“要是他打开八开书,他的出息还会更大。”一个正在用颤抖的手指卷香烟的巫师道。

“为什么?”双花问,“会发生什么事?”

巫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是个古老的秘密,在巫师中代代相传,我们不能将它泄露给一无所知的世人。”

“噢,快说吧。”双花道。

“噢,嗯,反正应该也没关系了。人的精神没法包容所有咒语,它会崩溃,留下一个洞。”

“什么?在他头上?”

“呃,不,是在宇宙的结构上,”沃尔特说,“他或许认为自己能够控制它,可——”

不等声波传入耳朵他们就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先是透进石头里的缓慢震颤,然后突然升高到刀锋般尖利的悲鸣,越过鼓膜直接插入大脑。就像是什么人或在高歌,或是吟唱,或是尖叫,却又包含着更加深沉、恐怖的和声。

巫师们全都白了脸,接着不约而同地转身跑上了楼梯。

大楼外围了许多人。有的拿着火把,有的在墙壁周围堆起易燃物准备放火。但此刻所有人都仰望着艺术塔。

巫师们挤开全神贯注的人群,抬头往上一看。

空中布满了月亮。每一个都比碟形世界自己的月亮大上三倍,而且除了处在星星光照下的一块粉红色月牙之外,每轮月亮上都笼罩着阴影。

然而在这一切面前,艺术塔的塔顶正放射出灼热的白光。光里有些身影隐约可见,不过并非令人安心的那种。刚才的噪声已经化作了黄蜂的嗡嗡声,只是放大了无数倍。

有的巫师跪了下去。

“他还是干了,”沃尔特摇摇头,“他打开了一条通道。”

“那些东西是魔鬼吗?”双花问。

“噢,魔鬼,”沃尔特道,“比起那些正往这儿挤的东西,魔鬼不过是小菜一碟。”

“它们比我们所能想象的任何东西都更可怕。”潘特说。

“我能想象出好些挺糟的东西。”灵思风道。

“它们更糟。”

“哦。”

“那么,你们准备怎么办?”一个清晰的声音问道。

他们转过身。贝檀双手抱在胸前,正狠狠地瞪着他们。

“抱歉,你说什么?”沃尔特问。

“你们是巫师,不是吗?”她说,“那就想想办法。”

“什么,对付那玩意儿?”灵思风道。

“还有别的人选吗?”

沃尔特朝她挤过来:“女士,我恐怕你没弄明白——”

“地堡空间的东西会蜂拥而上,跑到我们的宇宙来,对吧?”

“呃,是的——”

“我们都会被那些拿触角当脸的怪物吃掉,对吧?”

“没这么好的运气,不过基本上——”

“而你们准备束手待毙?”

“听着,”灵思风说,“一切都完了,明白?你没法再把咒语放回书里,你没法把念出的话收回,你没法——”

“你可以试试!”

灵思风长叹一声,把目光转向双花。

双花没在。灵思风的视线不可避免地投向艺术塔的底层,刚好看见观光客圆嘟嘟的身影消失在一扇门里,手中还很不专业地握着把剑。

灵思风的双脚自己作出了一个决定,而且从他大脑的角度看,简直错得离谱。

其他巫师目送着他离去。

“你们怎么说?”贝檀道,“他可是去了。”巫师们试图避开彼此的眼睛。

终于,沃尔特开口说:“我猜我们可以试试,看上去它并没有扩散。”

“可我们几乎一点儿魔法也没有了。”一个巫师反对道。

“你有更好的主意?”

为仪式准备的华丽长袍在怪异的光线中闪耀,巫师们迈着沉重的步伐,一个接一个地往高塔走去。

塔的内部是空的,楼梯呈螺旋形,每一级阶梯都用石灰固定在墙面上。灵思风赶上双花时,观光客已经转过了好几个弯。

“等等我,”他尽量显出轻松愉快的样子,“这种事情是克恩之类的人干的,我无意冒犯,可你不行。”

“他能行?”

灵思风抬头看着从阶梯顶端的圆洞透下来的光。

“不。”他承认道。

“那我就跟他一样胜任了,不是吗?”双花挥了挥自己偷来的剑。

灵思风尽量贴近墙面,跟着他往上跳。

“你不明白!”他喊道,“那上头有无法想象的恐怖!”

“你总是说我半点儿想象力也没有。”

“说得对,没错,”灵思风承认道,“可是——”

双花坐了下来。“听着,”他说,“自从来到这儿之后,我就一直在期待这类事儿。我是说,这是种冒险,不是吗?孤身对抗诸神之类的?”

灵思风的嘴开开合合,正确的词花了好几秒钟才钻出来。

“你会使剑吗?”他虚弱地说。

“不知道,我从没试过。”

“你疯了!”

双花歪着脑袋望着他。“你还好意思说我,”他说,“我在这儿是因为我什么也不懂,可你呢?”他往下指了指那群气喘吁吁的巫师,“他们又怎么说?”

蓝光从塔内倾泻而下,与之相伴的是一阵隆隆的轰鸣。

巫师们赶上他俩,一面捶胸顿足地咳嗽,一面拼命地喘气。

“怎么计划的?”灵思风问。

“没有计划。”沃尔特答道。

“哦。好,”灵思风说,“那我不打扰了,你们继续。”

“你得跟我们一起来。”潘特说。

“可我根本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巫师。是你们把我踢出学校的,不记得了?”

“我想不出还有谁比你更没用,”老巫师说,“可你在这儿,这就是你需要满足的唯一条件。来吧。”

蓝光一闪,接着熄灭了。那种可怕的噪声也仿佛被扼死了一般戛然而止。

寂静笼罩了整个艺术塔,沉重而压抑。

“它停了。”双花道。

在上方那一圈红色的天空下,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它缓缓落下,翻转着左右飘荡,最后落在了离巫师们几步远的楼梯上。

灵思风第一个跑了过去。

是八开书。可它软软地躺在石头上,同别的书一样毫无生气,塔里向上流动的微风轻轻拂起书页。

双花来到灵思风身后,一面喘气一面低头看着八开书。

“一片空白,”他低声说,“每一页都是一片空白。”

“那么他成功了,”沃尔特道,“他念出了咒语,而且成功了。我真不敢相信。”

“有那么多噪声,”灵思风满腹狐疑,“还有那些光和影子之类的。在我看来那可不像有多成功的样子。”

“哦,任何伟大的魔法都会吸引一些来自外空间的关注,”潘特轻描淡写地说,“这能让人印象深刻,没什么大不了的。”

“看起来上头好像有怪物。”双花站得离灵思风近了些。

“怪物!在哪儿?你倒指一个让我看看!”沃尔特道。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抬起了头。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见任何动静。

“我想我们应该上去,呃,恭喜他。”沃尔特说。

“恭喜?”灵思风暴跳如雷,“他偷了八开书!他把你们锁了起来!”

巫师们交换着了然的眼神。

“是啊,没错,”其中一个说,“等你在这行爬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小伙子,你就会明白,有时最重要的就是成功。”

“到达目标才是重点,”沃尔特毫不拐弯抹角,“方式根本无足轻重。”

他们继续往上走去。

灵思风坐下来对着黑暗横眉瞪眼。

他感到一只手放到了自己肩上。是拿着八开书的双花。

“不该这么对待一本书,”他说,“看,他把书脊对折起来了。大家老这样,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书本。”

灵思风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别担心。”

“我不担心,我是在生气,”灵思风厉声道,“把那鬼东西给我!”

他一把抓过八开书,恶狠狠地一翻。

灵思风开始在自己的内心翻腾,这是咒语的藏身之处。

“好了,”他咆哮道,“你找够了乐子、毁了我的生活,现在回你该待的地方去!”

“可我——”双花准备抗议。

“咒语,我说的是咒语,”灵思风道,“快点儿,回书里去!”

他使劲瞪着古老的纸张,直到两眼对在了一起。

“那我就把你念出来!”他的喊声在塔里回荡,一路上升,“你可以跟其他几句待在一起,但愿你们落个好下场!”

他把书塞回双花手里,摇摇摆摆地爬上了楼梯。

巫师们已经爬上塔顶,从视线中消失了。灵思风跟着往上爬。

“小伙子,嗯?”他开始喃喃自语,“等我爬到一定高度,呃?世上最伟大的咒语之一在我脑袋里待了好多年,而我竟然还能不疯不傻,不是吗?”他从各个角度考察了这最后一个问题,“是的,你没疯,”他自我安慰道,“你没跟大树说话,就算它们硬要跟你说话你也没答应。”

他的脑袋伸进了塔顶闷热的空气里。

他以为会看到印着十字形爪印的石头被烈焰灼成黑色,或者某些更恐怖的东西。

然而眼前却是七位高级巫师站在完好无损的忒里蒙身旁。忒里蒙转身对灵思风和善地笑笑。

“啊,灵思风。过来吧,和我们一起。”

原来如此,灵思风暗想,折腾了老半天却屁事儿也没有,没准儿我还真不是个当巫师的料,没准儿——

他抬起头,看进了忒里蒙的眼睛里。

或许是咒语待在灵思风的脑袋里太久了,影响了他的眼睛。又或者这得归功于那个从来只看事情本身的双花,也许是同他的相处教会了灵思风关注事物的本质。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灵思风这辈子做得最困难的事就是看着忒里蒙,而没有吓得掉头逃走或是大病一场。

其他人仿佛什么都没注意到。

而且他们似乎站得纹丝不动。

忒里蒙想用自己的精神容纳七句咒语,它破了,没错,地堡空间的东西的确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洞。大家真傻,竟以为它们会在天上撕个口子,挥舞着下颌骨和触角从那儿走出来呢。太老套了,也太冒险。就连无名的恐怖也知道与时俱进。它们所需要的通道不过是一颗头颅而已。

忒里蒙的眼睛是两个空洞。

这一切知识如冰刀般刺进灵思风的心里。那些东西能完全颠覆一个有秩序的宇宙,相比之下,地堡空间会显得像游乐场一样小儿科。人类渴望秩序,而那些东西也一定会赋予他们秩序——翻天覆地的秩序,永恒的直线律、数字律,所有公理、定律都会变成一场空。

忒里蒙在看他。某种东西在看他。可其他人还是没有注意到出了问题。他能解释得清吗?忒里蒙跟平常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只除了他的眼睛,还有皮肤上的一点点闪光。

灵思风盯着对方,他意识到比起邪恶来,有的东西还要糟上千百倍。地狱的所有恶魔都会折磨你的灵魂,可这恰恰是由于它们非常看重灵魂的缘故;邪恶的力量总想攫取整个宇宙,但这正是因为它认为宇宙值得攫取。然而藏身于忒里蒙空洞双眼之下的灰色世界只会蹂躏、破坏,却连一点憎恨都不屑施舍给自己的牺牲品。它根本不会留意他们。

忒里蒙伸出手来。

“第八句咒语,”他说,“把它给我。”

灵思风向后退去。

“这是在违抗命令,灵思风。我毕竟是你的上级。事实上,我刚被推选为所有魔法师门会的最高领袖。”

“真的吗?”灵思风的声音显得嘶哑刺耳。他看了看其他巫师,他们一动不动,就像雕塑。

“哦,是的,”忒里蒙愉快地说,“而且一点儿也没施加什么压力,非常民主。”

“我更喜欢传统,”灵思风说,“即使那样死人也能当选。”

“你会自愿把咒语给我的,”忒里蒙说,“或者我该让你看看违抗的后果?这样一来你最终还是会交出咒语——你会尖叫着求我给你机会把它交出来。”

如果说事情真的完了,那么这里就是终点,灵思风暗想。

“你得自己来拿,”他说,“我不会把它给你。”

“我记得你,”忒里蒙道,“做学生的时候似乎不怎么得意。你从没真正相信过魔法,你一直说该用一种更好的方法管理宇宙。现在,你有机会看到自己的梦想成为现实。我有许多计划,我们可以——”

“不是我们。”灵思风坚定地说。

“给我咒语!”

“来拿啊,”灵思风不断后退,“我看你办不到。”

“哦?”

第八色的火花从忒里蒙指甲下喷射而出,灵思风纵身往旁边一跃,一块石头转眼化作了一堆冒泡的泥浆。

他能感觉到咒语正从他心底向外窥探。他能感觉到它的恐惧。

咒语躲在他的头脑中,就像藏身在寂静的山洞里一般。他向它伸出手去,它惊讶地后退,仿佛一只面对疯羊的小狗。他怒气冲冲地紧追不舍,一路践踏着自己潜意识里那些无用的废物和中心的狼藉,最后终于发现它缩在一堆自己竭力遗忘的记忆之后。它咆哮着,向他发出无声的挑衅,但灵思风丝毫不为所动。

就这么完了吗?他冲它大喊道,该摊牌了,你就跑去躲起来?你怕了?

咒语回答道,胡说八道,你不会真这么想吧?我可是八大咒语之一。但灵思风大声嚷嚷着朝它走了过去,也许,可事实上我真这么想,还有,你最好记清楚自己到底在谁的脑袋里,嗯?在这儿我爱相信什么就相信什么!

又一束火焰划破了闷热的夜晚,灵思风再次纵身一跃。忒里蒙咯咯笑着,双手比画出一串复杂的动作。

压力攫住了灵思风。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好像变成了砧板。他往下一滑,跪倒在地上。

“更糟的还多着呢,”忒里蒙显然非常愉快,“我可以让你的肉在骨头上燃烧,或者让你的体内爬满蚂蚁。我有能力把你——”

“我有把剑,你知道。”

声音里的轻蔑吱吱作响。

灵思风抬起头。透过疼痛的紫色阴霾他看见双花站到了忒里蒙身后,用最彻底的错误方式握着一把剑。

忒里蒙哈哈大笑着弯起手指。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注意力分散了。

灵思风很生气。对咒语、对整个世界、对一切的不公平感到生气,当然还为了自己最近没睡饱觉,现在又晕晕乎乎的,没法思考。但最令他生气的还是忒里蒙,这个人拥有了灵思风梦寐以求而从未得到过的魔法,却只会白白浪费这件宝物。

他猛地弹起来,一头撞上忒里蒙的肚子,同时不顾一切地用双臂抱紧了对手。他们在地上滚起来,把双花碰到了一边。

忒里蒙咆哮着念出了一个咒语的第一个音节,灵思风四处乱舞的胳膊肘正好击中他的脖子。随机的魔法炸了锅,烧焦了灵思风的头发。

灵思风的攻击同过去没有任何区别,既没有策略、技巧,也完全不讲公平,但他却很打出了点儿旋风的效果。他的战术是不给对手足够的时间,不让他意识到自己孱弱无力而且根本不会打架。这一招通常都很奏效。

现在它就奏效了,因为忒里蒙花了太多时间阅读古老的手稿,忽略了体育运动和维生素的重要性。他设法给了灵思风几拳,可灵思风满腔怒火,挨上这么一点儿根本不痛不痒。再说忒里蒙只知道用双手,而灵思风却是膝盖、腿脚和牙齿一齐上阵。

事实上,他灵思风要赢了。

这让他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但更让人吃惊的还在后头:他用膝盖抵住忒里蒙的胸口、拳头一次次地落在巫师脑袋上,就在这时,忒里蒙的脸发生了变化。他的皮肤蠕动着、起伏着,仿佛覆盖着一层蒸腾的热气。他张开嘴:“救救我!”

他抬起头来望着灵思风,眼里写满了恐惧、痛苦和哀求。然而转眼间它们又不再是眼睛,而变成了头上——事实上,说那是头简直把头的定义扩展到了极限——两只有着无数个平面的东西。触角、爪子和电锯般锋利的腿伸了出来,撕扯着灵思风身上那点儿少得可怜的肉。

双花、高塔和红色的天空全都消失了。时间渐行渐缓,最后停了下来。

灵思风狠狠地咬了那只想扯掉自己脸孔的触角。触角吃痛不过,把灵思风松开,巫师趁机一拳挥出,感到自己打破了什么热烘烘、黏糊糊的东西。

它们在看着。灵思风一扭头,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圆形竞技场中央。一排排的生物俯视着他,它们的身体和面孔简直好像是噩梦杂交出的成果。他身后还有更可怕的东西——无数硕大的阴影一直伸展进阴沉沉的天空中。不过他只来得及瞟上一眼,怪兽忒里蒙就朝他冲了过来,它的身上长满尖刺,足有一支长矛大小。

灵思风往旁边一闪,然后将两手合成一个大拳头,回身将它送进了对方的肚子里——当然也可能是胸部,这一击以甲壳破裂的嘎吱声告终,效果令人十分满意。

灵思风往前一跳,恐惧驱使他不断进攻,他害怕知道假如自己停下来会发生些什么。这座阴森森的竞技场里到处回荡着地堡空间的喧嚣,沙沙声筑起一堵高墙,不断敲打着他的耳膜。灵思风想象着这声音充满碟形世界的情形,于是他不停地挥动手臂,一拳又一拳,这是为了拯救人类的世界,为了守护混沌的黑夜中那一小圈火光,为了堵住噩梦们借以通过的裂缝。当然,主要还是为了不让对手有还手的机会。

对方的爪子或是脚掌在他背上划出了道道滚烫的白色痕迹,有什么东西咬住了他的肩膀,但他还是在这一团乱麻中找到了根柔软的管子,然后狠狠地压了下去。

他被一只长满尖刺的胳膊甩开,在坚硬的黑色尘土中打了好几个滚。

灵思风下意识地缩成了一团,可什么也没发生。他以为自己将会面对狂暴的杀戮,然而睁开眼睛他却看到怪物身上流出各种各样的液体,正一拐一拐地走向远处。

这是第一次有东西从灵思风面前逃走。

他冲它扑了上去,抓住一只长鳞片的腿使劲一扭。那东西啾啾叫着,绝望地挥打着还能动的上肢,然而灵思风丝毫不肯放松。巫师挣扎着站起身来,志得意满地发动了最后的攻击:他飞起一脚,踢中了怪物仅剩的一只眼睛。它尖叫着想要逃跑,但灵思风知道对方只有一个选择。

艺术塔和红色的天空“咔嗒”一声回到了他周围,时间也重新开始流逝。

灵思风感到了脚下石板的压力,他立即将重心一偏,滚到地上,那个狂乱的怪物距他不过咫尺。

“趁现在!”他吼道。

“趁现在干吗?”双花问,“哦,对,没错!”

观光客挥动手中的剑,动作生疏,不过倒并非全无力度,剑锋与灵思风擦肩而过,深深地埋进了那东西的体内。只听一阵尖锐的嗡嗡声,就像是打碎了一个蜂巢似的,一大堆胳膊、大腿也开始痛苦地乱舞。它还在滚动,一边尖叫一边击打着石板;然后它再没能打到任何东西,因为它已经从楼梯的边缘摔了下去。还带走了灵思风。

它在石阶上弹了几下,发出沉闷的声响,终于翻滚着落下了塔底,只剩下远处越来越微弱的尖叫声。

最后是一声爆炸的闷响和一道第八色的亮光。

塔顶只留下了孤零零的双花——当然,还有七个依然定在原地的巫师。

他不知所措地呆坐半晌,眼看着七个火球从黑暗中升起,一头扎进了被遗弃的八开书里。突然之间,八开书又变成了老样子,看起来有意思多了。

“哦,天啊,”他喃喃道,“我想它们就是咒语。”

“双花。”一个空洞的回声突然响起,双花只能勉强辨认出那是灵思风的声音。

双花正要伸手去拿书,这一声让他愣在了原地。

“啊?”他说,“是——是你吗?灵思风?”

“是的,”墓穴的气息在这个声音里回荡,“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双花,这非常重要。”

双花四下望了望。他努力振作起来。这么说,碟形世界的命运还是落在了他双花的肩上。

“我准备好了,”双花自豪地说,“你要我做什么?”

“首先,我要你仔仔细细地听我说。”灵思风虚无缥缈的声音显得非常耐心。

“我听着。”

“在我告诉你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你要记得绝不要说些‘你什么意思?’之类的话,也不要跟我争辩什么的,你明白吗?”

双花打了个立正,至少他的意识打了个立正,因为他的意识可以立正,可他的身子骨却不会这个动作。不过,他毕竟还是让自己的下巴向前伸出了一点点,极力做出威武的样子。

“我准备好了。”他说。

“很好。现在,我要你——”

“什么?”

灵思风的声音从阶梯的深处传来。

他说:“我要你趁我还没失手摔下去之前,过来拉我一把。”

双花张开嘴,然后又赶紧把它合起来。他跑到楼梯口往下一瞅,借助星星的红光刚好能看清灵思风的双眼。

双花趴下来伸出手去。灵思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巫师的抓法向双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假如他灵思风没被拉上去,那这只手是绝对不会松开的。

“你还活着我真高兴。”双花道。

“很好,我自己也挺高兴。”

他在黑暗中吊了一会儿。经过刚才的几分钟,此刻的感觉几乎算得上一种享受——当然,只是几乎。

“现在拉我上去。”他提示说。

“我想这可能有点儿不大容易,”双花咕哝道,“事实上,我并不认为我能办得到。”

“你抓的到底是什么?”

“你啊。”

“我是说除我之外。”

“你什么意思?除你之外?”

灵思风说了一个词。

“嗯,听着,”双花说,“楼梯是螺旋形的,对吧?要是我把你这么一荡,然后你松开手——”

“如果你是想建议我在一座漆黑的塔里下落二十英尺,寄希望于碰巧撞上两格油腻腻的楼梯,而且天知道那些楼梯是不是仍然健在,那就免了。”

“那你还有另外一种选择。”

“只管说,伙计。”

“你可以在一座漆黑的塔里下落五百英尺,然后撞上一大片石头,而且我知道它们肯定仍然健在。”双花说。

下方一片死寂,然后灵思风控诉道:“这可是挖苦。”

“我以为那只不过是陈述事实。”

灵思风“哼”了一声。

“我猜你也许能用点儿魔法来——”

“不。”

“只是个建议。”

塔底有灯光一闪,远远的还有些混乱的呼喊声。接着是更多灯光,更多叫喊,一串火把爬上了长长的楼梯。

“有些人正在上楼。”双花热心地通报消息。

“希望他们能跑步前进,”灵思风道,“我的胳膊已经没感觉了。”

“你的运气还算不错,”双花说,“我胳膊的感觉可大呢。”

领头的火把停了下来,有人大声呼喊,在空洞的塔里形成一串难以辨别的回声。

“我想,”双花意识到自己正一点一点地往下滑,“有人在叫我们坚持住。”

灵思风又说了个词。

然后他用一种更低沉、更急迫的语气说:“事实上,我想我坚持不住了。”

“试试。”

“没用,我能感觉到手在滑!”

双花叹一口气,现在必须使用非常手段了。“那好吧,”他说,“那就掉下去,反正我是无所谓。”

“什么?”灵思风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忘了要松手。

“快啊,死吧。拣条容易的路走,去吧。”

“容易?”

“你只需要一边尖叫一边往下掉,然后摔碎身上的每根骨头,”双花说,“谁都办得到。快啊,我可不想让你觉得或许我们需要你活着,好让你念出八大咒语来拯救碟形世界。哦,不。就算我们都给烤焦了又怎么样?去吧,只考虑你自己就行了。掉下去。”

好一阵漫长、难堪的沉默。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灵思风最后开口时,他不自觉地抬高了嗓门,“可自从遇到你以来,我似乎把不少时间都花在了摇摇欲坠地悬在某些深渊之上,你注意到了吗?”

“死亡。”双花纠正说。

“死亡什么?”

“死亡之上,”双花的身体在石板上缓慢而无情地滑动,他继续跟灵思风叨叨,想要忽视这个事实,“悬在死亡之上。你不喜欢谈起高的地方。”

“高度我倒不在乎,”灵思风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能应付高度。现在我满脑子装的全是深度。知道等我们脱险之后我要做些什么吗?”

“嗯?”双花把脚指头嵌进石板的缝里,想全凭意志力让自己定住。

“我要找一块最最平坦的地方,在那儿盖所房子,而且只盖一楼,而且我连厚底的鞋都不要穿——”

领头的火把转过了最后一个螺旋,双花低下头,刚好看见克恩那张乐呵呵的笑脸。在他身后还有什么东西正卖力地往上爬,他定睛一看,正是行李箱那令人安心的大块头。

“一切都好吗?”克恩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灵思风深吸一口气。

双花立刻察觉到了这个危险的信号。他知道灵思风就要说些诸如“当然,我脖子后头有点儿痒痒,你路过的时候,嗯,能不能顺便帮我挠挠”或者“不必了,其实我蛮喜欢悬在无底深渊上”之类的话,双花觉得自己实在没法面对这种事儿,于是他赶紧抢先张开嘴。

“把灵思风拉到台阶上去。”他厉声道。灵思风酝酿的怒吼在中途给放了气。

克恩抱住巫师的腰,随随便便地把他扔到了石头上。

“下头的地板上真是一团糟,”他轻松地聊起天来,“那是谁啊?”

“它——”灵思风咽了口唾沫,“它有没有——你知道——触角什么的?”

“没有,”克恩答道,“就是平常那些东西。当然,摊得开了点儿。”

灵思风瞅瞅双花,观光客摇了摇头。

“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巫师而已。”

灵思风让人搀着,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塔顶。

迈上最后一级楼梯时,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是怎么来的?”

克恩指了指行李箱。这家伙已经跑到双花跟前打开了盖子,就像一只知道自己很不乖的小狗,希望赶紧表现表现,好躲过代表权威的报纸卷。

“一路颠簸,可速度挺快,”他满脸的钦佩,“告诉你,绝对没人会想要拦住你。”

灵思风抬头看了看天空。上头果真全是月亮,这些坑坑洼洼的大盘子已经比碟形世界自己的小卫星大了十倍。灵思风毫无兴趣地望着它们,他感到精疲力竭,老早就给撑过了极限,现在就像根老旧的橡皮筋一样脆弱。

他注意到双花在摆弄他的画画儿匣子。

克恩则盯着那七个高级巫师。

“真有意思,竟然在这地方摆雕像,”他说,“又没人能看得见。我说,它们看起来可不怎么样,手艺太次了。”

灵思风晃晃悠悠地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弹了弹沃尔特的胸口,是块结结实实的石头。

就这样了,他对自己说,我只想回家。

等等,这儿就是我家,多多少少算是,所以说我只想好好睡一觉,或许明天早上一切都会好的。

他的目光落到了八开书上,只见微小的第八色火花勾勒出书的轮廓。哦,没错。他想。

他捡起八开书,随手一翻。书页上挤满复杂、弯曲的笔迹,在他的注视下仍在不断变化、重组。它似乎还没想好自己该是什么样子:一会儿是秩序井然、毫不花哨的印刷体,一会儿又成了一系列有棱有角的古代文字。刚刚还像是弯弯曲曲的凯斯咒语符号,下一秒钟又化作由一种古老、邪恶、久已失传的文字构成的图画,每个字都像是只恶心的爬虫,对彼此干着些复杂又痛苦的事情……

最后一页是空的。灵思风一面叹气一面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内心深处。咒语也看着他。

他做梦都想着这一刻,想象自己终于可以驱逐咒语,从此独占自己的脑袋,记住那些此前吓得不敢待在他脑子里的小咒语。他本以为自己会更激动些。

可现在,精疲力竭的灵思风根本没心情讨价还价,他冷冷地瞪着对方,在心里竖起拇指,往身后一指:你,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咒语似乎还想争上几句,不过它聪明地改变了主意。

一股麻麻的刺痛,一束蓝光在他眼睛后边一闪,然后就是突然的空虚。

他低下头,现在最后一页上也写满了字。它们又变成了古老的字体。对此他非常高兴,那些爬虫一样的图形实在恶心到了言语无法形容的地步,而且那些音大概也很难发得出来。它们还让他想到一些得下大工夫才能忘掉的东西。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八开书,双花乐得到处乱窜,克恩则试着撬下石头巫师手上的戒指。

灵思风提醒自己:我得做点儿什么。是什么来着?

他翻到第一页读了起来,双唇移动、食指划过每个字母的轮廓。他咕哝出的每个字都无声地出现在周围的空气中,明亮的色彩在夜风中向外涌动。他翻到下一页。

这时,其他人也爬上了塔顶——拜星星的人、安卡-摩波城的市民,甚至还有几个王公的贴身侍卫。灵思风现在已经被字母结成的彩虹团团围住,完全没有注意到四周的动静。两个拜星星的人犹犹豫豫地想要接近他,不过克恩拔出剑来,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们一眼,这让他们及时改变了主意。

寂静仿佛水坑上的波纹,从灵思风身上不断向外扩散。它如瀑布般落下艺术塔,淹没了塔下乱糟糟的人群,然后淌过围墙,黑压压地漫过整座城市,吞没了其后的土地。

那颗星星静静地迫近碟形世界。在它周围的天空中,新来的月亮缓缓转动,悄无声息。

灵思风一页页地往下翻,唯一的声音就是他嘶哑的低语。

“太让人激动了!”双花道。克恩正用一小截烟屁股卷香烟——不用说,这根烟头也是同样的德高望重——听了这话,他捏着纸的手停在半空中,一脸茫然地看着观光客。

“什么东西让人激动?”

“这些魔法!”

“不过是些亮光罢了,”克恩挑剔地说,“他甚至还没从袖子里变出鸽子来。”

“没错,可难道你没察觉那种玄妙的可能性吗?”

克恩从装烟草的袋子里拿出一根长长的黄色火柴,他看了沃尔特一眼,存心把它划过了巫师石化的鼻子。

“听着,”他尽量和善地对双花说,“你到底在期待什么?我见过不少世面,魔法这东西我再熟悉不过了,告诉你,要是你老这么合不拢嘴,人家只会在下巴上给你一拳。总而言之,巫师和其他人一样会死翘翘,只要你插——”

灵思风砰地合上了八开书。他站起来,四下一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

什么也没发生。

大家很花了些时间才发现这个事实。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找掩护,等待着爆炸的白光或是光芒万丈的火球,再或者像克恩那样,没有什么过高的期待,等着看几只白鸽,也许再加上只有点儿皱巴巴的兔子。

这甚至不是一种有趣的“什么也没有”。有时候事情不发生的方式可以非常震撼,但真要从“什么也没有”的角度讲,这一个绝对堪称举世无双。

“就这样?”克恩道。人群中嘀咕声此起彼伏,几个拜星星的人怒气冲冲地盯住了灵思风。

巫师无可奈何地看了眼克恩。

“恐怕就这样了。”

“可什么也没发生啊。”

灵思风茫然地盯着八开书。

“或许已经产生了什么微妙的效果?”他充满希望地说,“毕竟我们不知道究竟该发生些什么。”

“我们早就知道!”一个拜星星的人吼道,“魔法根本没用!全是幻想!”

一块石头飞过来砸中了灵思风的肩膀。

“没错,”另一个拜星星的人附和道,“咱们抓住他!”

“把他从塔上扔下去!”

众人冲了上来,双花举起双手。

“我敢说其中一定有什么小误会——”他刚一开口,腿就被从身子底下踢了出去。

“哦,该死!”克恩扔下烟头,穿便鞋的脚使劲一踩,然后一面拔出剑来一面搜索着行李箱的踪影。

它没去营救双花,而是站在了灵思风身前。巫师一脸狂乱,紧紧地把八开书抱在胸口,就好像那是个热水瓶似的。

一个拜星星的人向他冲过去,行李箱抬起盖子威慑对方。

“我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一个声音从人群背后传来,是贝檀。

“哦,是吗?”离她最近的一个市民说,“可我们干吗要听你的?”

电光石火之间,克恩的长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话又说回来,”那人冷静地说,“或许我们都该听听这位年轻女士的意见。”

克恩缓缓转过身,长剑时刻准备出手。贝檀走上前去,指了指仍然环绕在灵思风身边的咒语。

“这个肯定不对。”她指着一块脏兮兮的棕色污迹说。在一片色彩靓丽的闪光中,这点棕色显得分外显眼。

“你肯定读错了一个词,让我们看看是怎么回事。”

灵思风一言不发地把八开书递给她。

贝檀打开书,瞅着上头的字迹。

“多古怪啊,”她说,“它一直在改变形状。那只鳄鱼在对那只章鱼做什么?”

灵思风从她肩膀上瞄了一眼,想也没想就告诉了她答案。她沉默了几秒钟。

“哦,”贝檀的声调很平稳,“我从不知道鳄鱼还能干这个。”

“这不过是古老的图形字体,”灵思风赶紧说,“要是你愿意它也可以变个样子,八大咒语可以化成任何一种语言。”

“你还记得在颜色出错的地方自己说了些什么吗?”

灵思风的手指一路划过书页。

“我想是这儿,就是这只双头蜥蜴在——在那个的地方。”

双花的头从贝檀另一边肩上探了出来。咒语再次变换了字体。

“我简直读不出来,”贝檀道,“斯馗格尔,斯馗格尔,多特,搭示。”

“这是古老的簇普姆古柯雪文,”灵思风道,“我觉得应该读作‘兹扑’。”

“这招没奏效,不是吗?换成‘斯扑’如何?”

他们看看那个词,它毅然决然地保持着自己独特的颜色。

“或者‘斯夫’?”贝檀建议道。

“也可能是‘特斯夫’。”灵思风不太自信地说。这次的棕色看上去更脏了。

“‘兹斯夫’怎么样?”双花说。

“别傻了,”灵思风道,“古柯雪文里根本——”

贝檀用胳膊肘捅捅他的肚子,然后往上一指。

棕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红色。

八开书在她手中颤抖。灵思风一手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抓起双花的衣领,拼命往后一跃。

贝檀松开了八开书,书翻着筋斗下落,不过没有到达地面。

八开书周围的空气开始发光,它缓缓升起,书页像翅膀般拍打着。

接着是一声凄婉、甜美的弦音,八开书似乎在一朵繁复、安静的光之花中爆炸。那光射向空中,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在更高的空中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

在巨龟阿图因奇大无比的脑袋深处,新的想法正沿着一级公路般宽敞的神经系统向前奔驰。宇宙之龟的表情是不可能改变的,可不知为什么,巨龟阿图因那张长着鳞片、被流星砸出好多小坑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种期待的表情。

就在空间的海滩边缘,八个球体正不停地环绕着红色星星,巨龟阿图因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

圆球破裂了。

大块大块的石头脱落下来,打着旋坠向那颗星星。天空中满是闪亮的碎片。

一只很小很小的宇宙之龟从一个空壳的残骸中爬了出来,划动四肢游进了红光里。他比一颗小行星大不了多少,壳上还闪着溶化的卵黄。

他的背上也有四只巨象。巨象们扛着一个碟形世界,现在还很小,上头满是烟雾和火山。

八只小海龟从壳里出来,一脸茫然地走在空间中。巨龟阿图因转过身去,动作小心翼翼,免得惊动小家伙们,接着,老海龟似乎长长地松了口气,开始朝空间深处那幸福的凉爽缓缓游去。

年轻的海龟跟上来,围绕在自己的父亲身旁。

双花全神贯注地盯着头顶上发生的一切,他的视野大概可以跟碟形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媲美。

然后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他。

“我的画画儿匣子在哪儿?”他心急火燎地问。

“什么?”灵思风根本没回头。

“画画儿匣子,”双花道,“我必须照一张画片!”

“你就不能把它记在心里吗?”贝檀也没看他。

“我可能会忘啊。”

“我可不会,”她说,“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东西。”

“的确比鸽子和台球要好,”克恩表示同意,“这我得承认,灵思风。怎么办到的?”

“天晓得。”

“那颗星星变小了。”贝檀道。

灵思风隐约感到双花正和匣子里画画的小鬼争吵。内容完全是技术性的,焦点主要集中在景深和小鬼是不是还有足够的红色颜料上。

必须指出的是,此时此刻巨龟阿图因非常高兴和满足,而既然宇宙之龟的脑袋有好几座城市一般大小,这样的情感是注定要向外辐射的。事实上,碟形世界上大多数居民的心境都可谓难得一见,通常只有靠一生的冥想或是大约三十秒钟的非法药物才能达到这样的状态。

这就是双花,灵思风暗想。并非不欣赏美,只是有他自己的欣赏方式。怎么说呢,如果一个诗人看见一株水仙,他会盯着它然后写下一首长诗,换作双花则会跑去找本关于植物学的书。而且途中还会一不留神踏到花上去。克恩是对的,他只看事情本身,可被他看过的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再保持原来的样子。恐怕也包括我在内。

碟形世界自己的太阳升上天空。那颗星星正在缩小,两者的竞争完全没有悬念。可靠的碟形世界光线涌向狂喜的大地,仿佛一片金色的海洋。

或者,按照受那些更可靠的观察家普遍认可的说法,仿佛金色的糖浆。

这是个富有戏剧性的好结局,然而生活从不这样运转,很多别的事情还必须发生。

比如八开书。

随着阳光洒落,八开书啪地合上,开始坠向艺术塔。许多人都意识到正在下落的是碟形世界里最具魔力的一件东西。

无上的幸福和兄弟般的情意与晨雾一道烟消云散。众人拼命往前挤,挣扎着想踩上别人头顶,无数双手举得高高的。双花和灵思风也被冲开了。

八开书落到了大喊大叫的人群中央。只听“砰”的一声——是那种毅然决然的“砰”,那种由一个短期内不准备再打开的盖子发出的声响。

灵思风从好多条腿中间瞅着双花。

他咯咯笑着对观光客说:“知道我认为会发生些什么事吗?”

“什么?”

“我认为等你打开箱子的时候,会发现里头装着你的衣服,我就是这么想的。”

“哦,天啊。”

“我想八开书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对它而言那地方再好不过了,真的。”

“我想你是对的。你知道,有时候我觉得箱子很清楚自己在干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们爬到乱哄哄的人群边缘,站起来掸掸衣裳,然后朝楼梯走去。谁也没留意他俩。

“他们现在准备怎么办?”双花试着从一大堆脑袋上看清里边的情况。

“看起来他们似乎准备把它撬开。”灵思风说。

又是“砰”的一声,还有一声尖叫。

“一下子受到这么多关注,我觉得箱子其实挺高兴。”说着,双花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没错,多出出门、跟人打打交道肯定对它有好处。”灵思风道,“至于我嘛,我觉得来上两杯对我准没害处。”

“好极了,”双花说,“我也要喝上几杯。”

双花一觉醒来时已是午后。他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在一个干草堆里,或者为什么他会穿着别人的外套,不过他的确发现有个想法悬在心中最显眼的位置。

在他看来这十分要紧,一定要告诉灵思风。

他从草堆上摔下来,落在了行李箱上。

“哦,原来你在这儿,啊?”他说,“我希望你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箱子似乎很困惑。

“算了,我要梳梳头,打开盖子。”

箱盖老老实实地一弹。双花在一堆口袋、盒子中间好一阵折腾,终于找到一把发梳和一面镜子,对昨晚造成的损害进行了一些弥补。然后他严厉地看着行李箱说:“我猜你不会告诉我你把八开书怎么样了吧?”

行李箱的表情只能用“木愣愣的”几个字来形容。

“好吧。那就走吧。”

双花步入阳光之中,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对于他目前的状态而言,光线或许稍稍强了些。一切都显得那么新奇,就连那股味儿也不例外。不过大多数人似乎都还没起身。昨晚实在非常漫长。

他在艺术塔下找到了灵思风。一队工人在塔顶搭了个简易的架子,把石化的巫师们吊到地面。灵思风正在指挥,他似乎找了只猩猩做助手。不过双花现在没有吃惊的心情。

“他们能变回来吗?”

灵思风回头一看:“什么?哦,是你啊。不,大概不能。还有,恐怕他们把可怜的老沃尔特给摔了。从五百英尺摔到了鹅卵石上。”

“你能想点儿办法吗?”

“做个漂亮的假山。”灵思风转身朝工人们挥了挥手。

“你挺高兴的,”双花稍稍有些责备的意思,“没睡觉吗?”

“真奇怪,我睡不着,”灵思风道,“我出来吸口新鲜空气,发现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所以我就把他们弄到一块儿,”他指了指图书管理员,对方则想要握住他的手,“然后开始组织。天气真好,不是吗?空气好像红酒似的。”

“灵思风,我决定——”

“你知道,我在考虑要不要回学校来,”灵思风高高兴兴地说,“我觉得这次我准能干好。我可以预见到自己认真修习魔法,然后拿着好成绩毕业。大家都说一旦你赢得了最高的荣誉,生活就会变得轻松简单——”

“好极了,因为——”

“而且现在所有的老男孩儿都只能去做门桩了,高层就空出了不少位置,这样一来——”

“我要回家了。”

“一个懂得人情世故的聪明人准能大展——什么?”

“对——头?”

“我说我要回家了。”双花不断想要礼貌地摆脱图书管理员,对方正想从他身上逮跳蚤。

“什么家?”灵思风大吃一惊。

“家的家,我的家,我住的地方,”双花有些窘迫地解释道,“在海那头,你知道。我从那儿来的。请你别再那样了好吗?”

“哦。”

“对——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双花接着说道:“你看,昨晚我突然想到,我想,嗯,是这么回事,旅行啊,观光啊,这些都很好,不过‘曾经’这个词也会带来很多乐趣。你知道,就是把所有的画片夹在一个本子里,还有回忆过去。”

“真的?”

“对——头?”

“哦,是的。要想有很多事情可回忆还有个非常重要的条件,就是你要去某个可以让你慢慢回忆的地方,你明白吗?请你别再这么着了,在你回家之前你其实哪儿也没去。我猜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灵思风在心里把刚才的句子回放了一遍,第二回似乎并不比第一回好上多少。

“哦,”他说,“嗯,好。如果你这么想的话。那你什么时候动身?”

“今天,我想。肯定能找到只船,哪怕不是直达也行。”

“我想是的。”灵思风笨拙地说。他看看自己的脚,看看天。他清了清喉咙。

“我们可一起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是吧?”双花戳戳他的肋骨。

“没错。”灵思风努力把面孔扭曲成微笑的模样。

“你不会难过吧?”

“谁?我?”灵思风道,“老天,不会,要做的事情数都数不过来。”

“那就成了。听着,咱们去吃早饭如何?然后还可以一起去码头。”

灵思风阴沉地点了点头。他转向自己的助手,从口袋里掏出支香蕉。

“你已经摸到窍门了,现在由你接手。”他喃喃道。

“对——头。”

事实上根本没有任何船要去阿加丁帝国附近,不过这只是个纯粹的理论问题,因为双花只消把金币一枚枚地放进他遇到的第一个运油船船长手里,这位一船之长就突然看到了中途改变计划的意义。

灵思风等在一旁,看着双花付过高出船本身价值四十倍的票钱。

“已经安排好了,”双花道,“他会把我捎到布朗群岛,在那儿找船挺容易。”

“好极了。”灵思风说。

双花似乎有些若有所思。接着他打开行李箱,从里头掏出一袋金币来。

“你见过克恩和贝檀吗?”

“我想他们结婚去了,”灵思风回答道,“我听贝檀说什么要么现在就结要么就算了。”

“那么,下次见面的时候把这给他们,”双花把袋子交到灵思风手里,“组建一个家庭不容易,我知道那得花很多钱。”

双花从没真正理解过汇率之间的鸿沟。这些金子够让克恩组建一个小王国了。

“一有机会我就给他们。”让灵思风吃惊的是,这话自己竟然说得真心诚意。

“嗯,我一直在想该送你些什么。”

“哦,没必要这么——”

双花从箱子里翻出一个大袋子。他开始把衣服、钱和画画儿匣子都往里塞,直到箱子变得空空如也。他放进袋子里的最后一件东西是那个有贝壳盖子的音乐香烟盒,这件纪念品被他小心翼翼地裹在柔软的纸里。

“它归你了,”他关上行李箱的盖子,“我肯定不会再需要它了,反正我的衣橱里也放不下。”

“什么?”

“你不想要吗?”

“嗯,我……当然,不过它是你的。它会跟着你,而不是我。”

“行李箱,”双花说,“这是灵思风。你是他的了,明白?”

箱子慢慢地伸出腿,非常沉着地转身看着灵思风。

“我觉得它其实不属于任何人,它只听自己的。”双花道。

“是啊。”灵思风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那么,这就差不多了,”双花伸出手来,“再见,灵思风。回家以后我会寄明信片给你的,或者别的什么。”

“好。无论你什么时候经过,肯定有人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嗯。那,那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没错。”

“好。”

“嗯。”

双花走上踏板,早就不耐烦的船员立刻把踏板收了起来。

安卡河已经恢复到了平常的水位,随着划船的鼓声响起,大船缓缓驶进肮脏的河水中,然后迎上海浪进入了宽阔的大海。

灵思风目送它远去,然后低头看了看行李箱,它也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听着,”他说,“走开。我把你给你自己了,你明白吗?”

他转身背对箱子走开。过了几秒钟,他意识到身后有无数只小脚的声响。巫师猛地一转身。

“我说了我不想要你!”他一面厉声呵斥一面踢了箱子一脚。

行李箱垂头丧气。灵思风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码之后,他停下来听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回头一看,箱子还留在原地,它似乎有点儿畏畏缩缩的。灵思风想了想。

“算了,好吧,”他说,“过来。”

他回头大步走向幽冥大学。过了几分钟,行李箱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伸出了小短腿,摇摇晃晃地跟了上去。它感到自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他们沿着码头走进城里,渐渐变成了不断缩小的大地上的两个小点。镜头往后拉,还能看见一艘小船航行于宽广的绿色海面之上,这片海是不断循环的大洋的一部分,而大洋位于云雾缭绕的碟形世界,碟形世界给托在四只巨象背上,巨象则站在一只宇宙大龟的壳上。

海龟很快变成了群星中的一个亮点,然后消失在茫茫的时空中。 sUjO3CyGFjUC1naAfzd4tAeEEXBJy8Iq2Z2MyAwwEeNTUxO6EPyclCrVZusuDb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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