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允许我以自己的方式来介绍这本书,我的意思是从介绍我自己开始。”——在为一本“雨果奖”科幻作品集撰写的序言中,美国作家阿西莫夫用了这样一句开场白。作为阿西莫夫的粉丝,请允许我效仿他,“从介绍我自己开始”。
我是一个爱读书的人,我们这类人给外人的印象也许是无书不读,其实却恐怕远比外人更深知“吾生也有涯,而书也无涯”的道理。拿我来说,我对自己要在“有涯”的一生里读什么书是相当挑剔的,到了号称“不惑”的岁数就更是如此。
这种挑剔导致了两条无形的规则:第一,一旦就某个题材写过一本书,就基本不读同一题材甚至相近题材的书——这是因为写书的过程往往是对一个题材兴趣透支的过程,而且在对一个题材了解到足以写书的程度后,宁愿在“无涯”的书海里多见点别的世面;第二,基本不读别人向我推荐的书——这不仅是因为别人的推荐与我的挑剔恰好相容的概率很小,更是因为推荐者的“醉翁之意”往往是想让所荐之书得到我的推荐,而出于这种目的的推荐往往集中在我曾经写过书,因而显得有所专长的题材上,这在推荐者大约是“投我所好”或“尽我所长”,却恰好会撞上第一条规则。
然而没想到的是,上海教育出版社编辑向我推荐的一本名为《太阳王》( The Sun Kings )的书,居然将两条规则同时打破了。
《太阳王》顾名思义,是与太阳有关的书,而我曾写过一本《上下百亿年:太阳的故事》 ,因此这本书显然撞上了第一条规则;而这本书来自推荐,且推荐的目的正是想得到我的推荐,从而也撞上了第二条规则。
两条规则同时撞上,照说“婉拒”是唯一结局。然而在“婉拒”前的轻松里,我随意瞟了几眼编辑寄来的书稿,没想到却像希腊神话里俄耳甫斯(Orpheus)逃离地府时的回望,或《封神演义》里姜子牙被申公豹喊叫时的回头一样,一举改变了事情的结局。
我被书稿里的片言只语触动,居然读完了全书并坐下来写这篇推荐。
《太阳王》英文版和中译版的封面
《太阳王》一书的主要故事源自1859年9月发生的一系列神秘事件,那些事件在拙作《上下百亿年:太阳的故事》里曾作过一句话的描述:“1859年9月,人类记录下的第一个大耀斑就是以它对地球的显著影响引起人们的注意的,它所发射的带电粒子流猛烈撞击地球磁场,产生的极光一直延伸到赤道附近,使无数没有机会前往极地的人领略了一次天象奇观。”
这种描述是事后的视角,而《太阳王》采用的是当年的视角,因而透着神秘的氛围,并且详尽得多。
在当年,也就是1859年9月的大耀斑爆发那会儿,人类对太阳还知之甚少,除引力和阳光外,还没人确知太阳对地球的任何其他影响。在这种背景下,在“无数没有机会前往极地的人领略了一次天象奇观”之前的一两天,有“太阳王”之称的英国天文学家理查德·卡林顿(Richard Carrington)观测到的后来被称为“卡林顿事件”(Carrington event)或“卡林顿耀斑”(Carrington flare)的景象就不免有些惊心动魄了 :
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两个珠状的白灼光芒出现在一大群太阳黑子中间,光芒亮如闪电,但外形不是闪电般的锯齿状,也不像闪电一样瞬间即逝,而是一直闪耀……这并不是来自其他地方的反射光,而是来自太阳本身。卡林顿看得目瞪口呆,那两团光芒愈来愈强烈,最后变成如肾脏般的形状……
一般来说,在科普作品中读到这种近乎“密室细节”的描述会让我心生警惕而不是击节叹赏,因为很多不严谨的科普作品往往就是靠炮制此类描述博取眼球的。不过,《太阳王》这本书列出了大量原始资料,其中包括原始论文、当事科学家的回忆、相关人物的通信,以及皇家学会的记录,等等。作者斯图亚特·克拉克(Stuart Clark)则是天体物理学博士,他不仅具有理解和消化原始资料的能力,还长期为欧洲太空署(European Space Agency)、《天空和望远镜》( Sky and Telescope )、《新科学家》( New Scientists )等知名机构和刊物撰稿,在严谨性方面当有足够水准。因此,出现在这本书里的细节描述在词句上或许有修饰之处(这也无可厚非,因大部分描述本就是转述而非引述),基本信息——包括“密室”部分——该是可信的。
回到卡林顿观测到的景象上来。
根据卡林顿的估算,那两个“珠状的白灼光芒”在短短5分钟内就跨越了50 000千米——约相当于并在一起的4个地球——的距离,从而是极度恢宏并且对当时的认知来说也是相当离奇的。太阳上出现离奇的光芒,一两天后的地球上则出现离奇的极光(以及很多其他电磁现象),两者在时间上的接近是纯属巧合还是存在因果关联?这一问题引起了天文学家的兴趣,《太阳王》这本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围绕这一问题展开的,它详细描述了天文学家们寻找答案的历程。这个历程曲折、艰辛而又不乏浪漫,作者的文笔则有散文般的优美。比如像下面那样的天文学家生活“写真”对科学爱好者来说该是颇有魅力的——当然,这种魅力只有依附在如这本书所具备的那种翔实资料的基础之上才是可取的:
在船上,天文学家们每天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估算所处位置的经度和仔细观测经过太阳表面的黑子群。……傍晚太阳从天空下沉时,他们互相比赛,看谁先能在暮光中看到水星像针尖一样的光芒。然后他们观看地球附近的尘埃云反射阳光形成的黄道光,还有遥远的群星汇集到一起的光芒,也就是银河。夜复一夜他们在甲板上散步,注意到北极星渐渐在他们身后下落,不熟悉的南方星座在前面出现……
对我个人来说,阅读这本书还得到了一个意外的小收获,那就是我在拙作《那颗星星不在星图上:寻找太阳系的疆界》中介绍海王星的发现时,曾写过这样一个注释 :
我个人觉得奇怪的是:史料中没有任何有关那段时间小赫歇耳本人从事新行星搜索的记载,以他的家世背景(父亲是天王星的发现者),如果他真的对亚当斯和勒维耶的共同预言有那么大的信心,为何没有亲自搜索新行星呢?
那是我的一个疑惑,那个疑惑在当时所查的资料中不曾解决,却在《太阳王》这本书里找到了答案。那答案就是:19世纪30年代,小赫歇耳(Herschel)曾在条件艰苦的非洲从事过长达数年的天文观测,结果得了风湿病,回欧洲后放弃了天文观测。
关于《太阳王》这本书的其他内容,这里就不介绍了。这本书优美而翔实,书中涉及的物理在拙作《上下百亿年:太阳的故事》中多有涵盖,但因侧重点的差异,拙作中的那部分内容集中在一章之内,故而高度浓缩,偶尔出现的人物也形同“挂名”。在这本书里,他们都被展开成了活生生的人,他们的某些经历,事态的某些发展甚至有小说般的悬疑,介绍多了会有“剧透”之嫌,因此不如留给读者自己去享受。
在结束推荐之前,也容我略谈几点在我看来稍可商榷的地方。
其一,这本书的书名《太阳王》很气派,以中文而论也基本贴切,因主要人物卡林顿——按该书的说法——有“太阳王”之称。但它的英文书名 The Sun Kings 乃是复数,意味着某些其他人物也荣升为了“太阳王”,那样的“荣升”不仅缺乏依据,似乎也并无必要。
其二,这本书是关于冷门人物的书,这类书的最大优势是往往能独一无二——因题材上不易跟其他书重叠,但也容易衍生出一个弊端,那就是对所涉及的冷门人物作出超乎历史重要性的夸饰。这本书在我看来也未例外,比如其副标题“理查德·卡林顿的意外悲剧与现代天文学如何开始的故事”( The Unexpected Tragedy of Richard Carrington and the Tale of How Modern Astronomy Began )就在一定程度上夸饰了卡林顿与“现代天文学如何开始”之间的关联。诚然,“现代天文学”是一个有一定模糊性的概念,对关联有一定的容纳度,但很少有天文学史的著作将“现代天文学如何开始”与卡林顿或这本书所谈及的其他冷门人物的故事显著地关联起来。
其三,这本书的尾声叫作“磁星的春天”(Magnetar Spring),介绍了与距我们约50 000光年的一颗“磁星”(magnetar)有关的一次伽马射线暴(Gamma ray burst),随后则以“卡林顿……之后差不多150年,天文学家们得以第一次瞥见磁星的春天”这样一句话结束了全书。这在我看来是不必要的天马行空,也是不必要的“春意”——因为除了都涉及磁场外,“磁星”乃至“磁星的春天”跟这本书的其他内容实在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
但这些所占的文字比例都极小,不影响这本书的实质内容,因而瑕不掩瑜——且某些“瑕”或许还是见仁见智的,不妨碍对这本书的推荐。
2017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