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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的故事

虽然是圣诞前夜,我的心思却不在圣诞节上。我更期待节礼日 后一天,因为西班牙港稽查部门的调查员会在那天下访新校舍所在的村子。我平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当然,还有足够的时间做所有必要的事。虽然我的家人一直恳求我撇开顾虑,放弃我重新建立的信仰,把我们大家从耻辱和毁灭中拯救出来,但我是不会那样做的。唉,圣诞精神已经离他们而去。我可以那样做,但是每个人的一生中总有这么一个时刻,你不得不表明立场。我必须承认,这个时刻于我来得太晚了。

好像所有的事于我都姗姗来迟。在满十八岁之前我是一名印度教教徒,但除了毫无意义的、可耻的宗教仪式,我对印度教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我说不清为什么还信。没准是因为惯性,印度教借此麻痹了信徒。毕竟,不用太聪明就能看出印度教和现代社会格格不入,想想印度教万物有灵的仪式吧,想想它的盲目崇拜吧,想想它对芒果树叶、香蕉树叶,还有——事实就是事实——牛粪的重用吧。我只须对比一下印度教教徒和基督教教徒的地位。我只须想想两者在服装、住宿、食物等方面的不同标准。如今,这样的差异或多或少消失了,年轻一代很难明白我在说什么。有人可能会指责我太看重表面的东西。我能说什么?如果我说对我而言表面现象总是深刻的东西的象征,他们会相信吗?但是,我觉得说我在十八岁的时候睁开了眼睛足矣。用不着加拿大的长老会信徒来劝我“皈依”。我只须看看他们在我们那个地区落后的印度教教徒和穆斯林之中的所作所为。我只须看看那些“皈依者”的学校,看看他们的房子。

虽然长老会来得迟了些,但深深地影响了我。我对教书感兴趣——像我这么一个财力有限、学历不高的人没有别的选择——加入长老会是个明显的优势。它会使我在上司的眼里显得优雅有风度,而且由于所教与所感没有抵触,它也使我得以成为一个优秀的老师。这和那些没有改信基督教却想在长老会学校教书的人的地位是多么不同啊!

现在是开诚布公的时候了,我必须就新信仰为我带来的快乐说两句。我很乐意听到别人称呼我为伦道夫,这是一个有着丰富历史意蕴的名字,一个我觉得百分百契合时代、适应我们这个社会的名字,我也很高兴忘记曾经——我仍然羞愧地记得——仅仅出于本能应了一声库尼赖尔这个名字。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已将它埋藏。但是现在我记起来了,不仅仅是因为到了开诚布公的时刻。两个星期前,我的儿子温斯顿在翻看一些家庭文件的时候——那孩子显然无权翻看我的私人文件,但是他随他母亲,好奇心强——无意中瞥见了那个名字。他拿这个名字嘲弄我,甚至侮辱我,我勃然大怒,现在我对此感到万分后悔,乘还有时间,我必须为此向他道歉,我勃然大怒,痛打了他一顿,就像在学校教训那些屡教不改——与其父母的落后蠢笨很相配——的学生那样。落后总是能惹得我发怒。

新信仰庄严干净的——别无其他词可形容——仪式给我带来的快乐同伦道夫这个名字给我带来的快乐一样多。比如说,星期天起个大早,沐浴用餐完毕后,换上一尘不染的长袍,踏上依然宁静清冷的街道去教堂做礼拜,在那儿遇到顶顶可敬且受人尊敬的人,都穿得同样整洁无瑕,在那儿虔诚地祷告,在当了很久的外人——对他们来说,“基督”和“上帝”这两个词并不比“冬天”、“秋天”或“水仙花”更有意义——之后,我自己也得以参与其中,这是多么令人愉快啊!我们穿着白色长袍走在去教堂的路上时,那些没有皈依的村民才刚刚睡醒,张大眼睛和嘴巴盯着我们。虽然他们的崇拜让我感到愉快,但同时我必须承认,一想到不久之前我也在目瞪口呆者之列,我便感到羞愧万分。在他们的注视下经过很不好受,因为我比这缓慢、庄重地行进的队伍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清楚——我过去十八年来都默默原谅了——那些人以宗教之名沉迷其中的事情。故此,我对他们的态度多少有点儿严厉,却也略感安慰,因为我知道虽然我们在有些方面相似,但我们的差别不仅仅在于名字,毕竟没人会把名字别在外套领子上,我们还穿着不同的衣服。星期天,我们这些人穿裤子和白色斜纹布外套,这和那些露腿的缠腰布极为不同,后者对其他那些人仍有吸引力,但我总觉得穿上之后会让人显得滑稽可笑。我甚至拿一顶白色太阳帽来夸耀。姑娘们穿着其他一些人深恶痛绝的短款连衣裙,戴着帽子,我很高兴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们都很像那些从加拿大或是别的国家远道而来,在我们的民众中间工作的姐妹们。可能会有人指责我太过于关注表面的东西。但是我得为自己辩护几句,我坚信进步不是一种外在的东西,而是一种思想境界;这正是我的新信仰教会我的。

我迄今为止所说的话很可能会让人觉得加入长老会给我带来的只有好处,只有快乐。我不想对我所受的考验大惊小怪,但至少可以这么说,在学校和另外一些社团中,别人是拿赞许的眼光看待我对新信仰的忠诚的,但在其他场合,我仍得不时忍受——尽管我已经为他们做出了好榜样——依然处于黑暗愚昧当中的亲戚们的冷嘲热讽。他们故意用嘲讽的语气喊我的名字伦道夫。我顽强地忍了下来。我知道会这样,如同守财奴想到自己的家当,信仰给了我巨大的力量。最终,他们发现对我名字的嘲弄没有一丁点儿效果——相反,以前我签名的时候名字的第一部分只写出首字母C,现如今我把“伦道夫”一个字母不落地全拼出来——于是放弃了。

这并非考验的终结。我之前吃东西直接用手抓,现在,我觉得这样的吃法既恶心又难看,还不卫生,我真不明白我怎么就能这么吃了十八年。但是我现在必须承认,那时候觉得用手直接抓来的东西要好吃得多,而且我第一次私底下尝试用刀叉和勺子吃饭的经历简直可以说丢人,虽然并没有旁人,我仍然没法做到自然而然。习惯伦道夫这个名字要比习惯刀叉容易多了。

一个星期天,我正在郑重其事地吃午饭,听闻有客来访。来人是位男士,他没有敲门,而是径直进了我的房间,我立刻意识到他是某个亲戚。这些人从来不会学着敲门,也不会在进门之后随手关门。

我得承认,这样拿着刀叉被他逮了个正着,我感觉自己有几分傻气。

“你好,伦道夫。”霍里这小子说道,叫我名字的腔调无礼之极。

“下午好,霍里。”

他对我话里的讽刺无动于衷。霍里这小子最会折磨我了。他粗鲁之极,诋毁仁慈博爱。他块头很大,以野蛮为荣。还妄想自己能言善辩,我们不知讨论争吵过多少次了,这头蠢猪——我说过,他诋毁仁慈博爱——坚持说蹲着吃香蕉叶子盛的饭既卫生又体面,刀叉很脏,因为你用我用大家用,而手指只归自己用,洗洗就干净了。但是他的手从来就不干净,我知道的。

“在吃饭啊,伦道夫?”

“我在吃午饭,霍里。”

“吃牛肉,伦道夫。你长进啦,伦道夫。”

“很高兴你注意到了。霍里。”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那么执着地崇拜牛,在我看来,牛是一种很脏的动物,比他们嫌恶的猪脏多了。不过,我还是要说,这样吃牛肉可真是最艰苦卓绝的考验。我仍然坚持吃只是因为信仰在支撑着我。但是被人在这么个节骨眼上撞见——我穿着星期天的白色斜纹布外套,桌上摆着祈祷书,白色的太阳帽挂在墙上,正在用刀叉吃牛肉——被霍里在这样的场合撞见真是有点儿难堪。我看起来一定像个过度热情的改信者。

我的第一反应是送客。但马上想到这么做太轻率和懦弱了。于是,我使出浑身解数摆弄着刀叉。他坐着,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桌子上,就在我的盘子旁边,我吃饭的时候这头蠢猪就盯着我。我无视他的轻笑,继续吃饭,像吃祭品一样。他交叉起粗肥的双腿,双手撑在桌上,后仰着身子监视我。我毫不理会。接着他随手拿起一把叉子,开始剔牙。我很生气,还很恶心。泪水在眼里打转,我站起身,把盘子推到一边,推开椅子,请他离开。他对我会发火很吃惊,于是走了。他一走我立刻捡起他用过的叉子,扳弯,在地上踩了几脚,扔出窗外。

进步,如我所言,是一种思想境界。我把这件微不足道的事和这样的感情扯到一块,是因为它表明要达到那样的思想境界是多么困难,因为世界上有成百上千的人随时准备鄙视和嘲笑那些在他们看来正在超越自己的人。让人们说去吧,但是,即使这蔑视来自傻瓜,也令人难以忍受。因此,请不要以为改信新宗教不是伴随着相应的考验和磨难。但是,新宗教让我变得坚强,坚强到可以不屈不挠地承受这一切。

打这以后,我的生活变得孤单了。我同家族断了来往,不再出席这之前带给我无限快乐和温馨的各种大家庭聚会,我必须承认,我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若是我真陷入了困境,可以投靠这些人。现在我连这点儿慰藉都没有了。对新信仰死心塌地的献身精神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身为一名老师得不断充电,在经历了许多波折之后,我如愿以偿去西班牙港的培训学院进修了一阵。要想去那儿可不容易,竞争异常激烈,我申请了好多年,一直没有成功,原因是有许多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其中一些人的父母都是长老会信徒。但是我的热忱,我那随失败次数的增加不断积累的热忱,最终得到了回报。我去进修的时候已经二十八岁了,比绝大多数同学都要年长很多。

在这十年里,看着霍里那小子日渐发达,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他弄了辆卡车搞起了运输生意,做得不是一般的好。他又买了第二辆、第三辆卡车,似乎前途无量。而我在月末领的那张棕色工资单上的数目一如既往。我当初引以为荣的那身衣服不再那么光鲜了,到后来,我都不好意思穿着那身衣服去做礼拜了。但是我很快认识到,这是我应当承受的又一磨难,我挺过来了,到后来,我都快爱上袖子和手肘上的补丁了。

就在那个时候,我获邀去参加霍里儿子科达尔的婚礼。这些人,年纪轻轻就成家!婚礼是一个可以将宗教分歧置之度外的场合,能再次和家人相聚,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快乐,因为他们的态度转变了。他们已经接受了我是长老会信徒这个事实,并且真的尊重我的职业,这样的尊重恐怕有时在我的上司甚至我的学生身上都看不到。结婚典礼让我心烦意乱。我看着那虽是临时搭建的但挺漂亮的帐篷,那挂满了水果的椰树叶拱门,仪式中用到的芒果树叶、草、藏红花,还有那祭火,这些并没有使我高兴起来,只让我感到羞耻。好在这些仪式只是整个婚礼的一小部分。有许多好吃的东西,虽然是全素的,但是不知怎的让人胃口大开。在反感吃印度菜一段时间之后,我重新喜欢上了。这些食物可以说非常丰盛。音乐和舞者也令人兴奋。这顶帐篷和装点其间的灯饰有种魅力,我们学校举办音乐晚会的大厅的灯饰都比不上,当然,这场婚礼不及在教堂举行的那些婚礼优雅体面,正统的婚礼就该在教堂。

新娘嫁妆颇丰,脸蛋也确实令人惊艳,她的面纱被撩开的时候我瞄了一眼。但我总觉得美丽不过一张皮。女人太漂亮了让人不安。娶老婆除了看长相,还得看她是不是行为举止端庄——我经常这么提醒温斯顿——学习永不怕晚,也不嫌早——端庄得体。她很漂亮。一想到她嫁给了科达尔,便让我伤心,但她可能也只配得上科达尔。至于科达尔,光彩夺目的华服自不待言:他的头巾、点缀着流苏和玻璃挂饰的王冠、刺绣考究繁复的丝质外套,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装饰,在那天晚上很好地将他卡车司机的身份掩盖了起来。

离开婚礼的时候,我怀着深沉的悲伤。我想到了自己,忍不住把自己的情况和霍里甚至科尔达的情况两下对照。我已经四十多岁了,平常人在二十岁左右便会经历的婚姻,在我这儿依然茫茫无期。这是我自己造成的,因为像科达尔这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想要娶一个——像《威克菲尔德牧师传》 里写的那样——品德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女人。我的选择相当有限。我想要娶一个长老会信徒,她有头脑,有教养,知书达理,愿意嫁给我。这最后一个条件,唉,这样的女人可不好找啊。再加上我能给予的的确少得可怜。这事若放在印度教教徒身上也许会不一样。可能会有富人为了赢得人们的尊重,沾点儿学问的光彩,愿意把女儿嫁给老师。当然,这种情况也有不足,因为这意味着女方仍得听娘家的,但即使这样,也并非全无吸引力。

你或许会想,你想得没错,我的信仰在这个时候受到了最严峻的考验。一想到有多少次到了放弃的边缘,我便不寒而栗。我觉得自己就快要投降了;于是我愈发虔诚,祈祷的时间也更长了。我思索着尘世生活的一文不值,却找不到人与之分享。在这儿,容我插一句,不是自夸,倒是有几个非基督徒女孩的父亲曾向我表示过意愿,他们只有一个要求,关乎我的宗教信仰,我不可能同意;我先前的种姓还是挺受欢迎的。

我的信仰摇摇欲坠,我每晚都要与上帝角力——这个表达的含义直到此时我才完全了解。就在这段时间,我的命运有了转机。我被任命为校长。现在我有话语权啦!有多少人了解一个老师得经历什么样的苦难折磨、鸡毛蒜皮、钩心斗角才能获得这样的提升?欺上瞒下、眼红忌妒、仇视怨恨一样不少。至于你得如何努力上进,如何默默忍受白眼和漠视,如何苦苦等待,如何挤掉那些不够格的人——他们削尖脑袋往上爬,争夺自己无能胜任的位子,凭着花言巧语和伪装出来的体面、高效、虔诚,设法说服领导只有他们才能胜任那个位置——我能说什么呢?我也有对手。我的主要竞争对手——愿他安息!我相信我是一个基督徒,不会对任何人行此不公之事,设想他在脱离泪之谷 之后仍然执迷不悟。

我在恰逢其时的运气中看到了上帝的手。我这么说是十分真诚的。若非如此,我必定已陷入黑暗之中,因为我们之中有谁面对诱惑能一直坚定不移呢?我心怀感激,重新献身于我的信仰。这无疑让我的上司很满意,所以后来他提拔了我。因为,在大多数人因奋斗而精疲力竭,很高兴能休息放松之时,我却表现得比以往更加热切。我一天祈祷四次,坚持上主日学校。我自己就在主日学校教书,还运用自己的影响力,说服别的老师也这么做,如此一来,对我们来说,星期天变得不一样了,本该是休息日,却被我们用来为主工作。

我也没有放松教学。现在,所有的黑板上都画满了各色粉笔图表,都是关于我们正在进行的各项活动的。噢,那样的学校可真漂亮啊!我创立了严格的纪律体系,禁止小学老师不分青红皂白体罚学生。每个星期五下午,我会在可以说是不偏不倚的审问——既审学生,也审老师——之后亲自鞭打。这个体系显然更加完善,我很高兴,这个体系现在已经推广到全岛了。放学后,我会把最聪颖的学生留下来,给他们开小灶,赚点儿零花钱。由于大家都觉得繁重的学业不应该被看成是负担,而应该快乐地学习,因此都认为私课很有必要。很快,愿意留下来上他们亲切地称之为“小灶”的私课的学生已经多到我快顾不过来了。

我成家了。我的权力现在已大到想娶谁便能娶谁的程度,有不少主日学校的老师清楚明白地向我表示了好感。我长得可不赖!但是我希望娶一个品德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女人。我已年近半百,不想娶个比我小太多的。在这个节骨眼上,真是天助我也,我收到了一封意向函——我犹豫要不要用这个词,因为那听上去像是印度教风俗,会让人联想起房地产生意,但是我在这里必须坦白——来自学校督学,他有个女儿,因为学识过人,三十五岁仍待字闺中,全岛的男人都不敢高攀——是的,你没看错——学识过人,但没到世人皆知的地步。我们对女性的态度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改进啊!在过去的几天里,我常常思考婚姻。这是人生的转折点,种种结果将由此而来。我不知道温斯顿,我可怜的孩子,到了这一天会怎么做。

我的房子不如霍里或者科达尔的那么高大光鲜,但其中有我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平静和雅致。它只是一幢木屋,但是非常坚固,能经风雨,不像这些年我见到的那些拔地而起的现代怪物:它的布局井然有序。屋里摆着朴素的曲木椅,椅面是藤编的。没有铺着边缘饰有小球的蕾丝桌布的大理石面桌子!没有玻璃橱柜!我给珍爱的教师文凭镶了个框,同我的宗教照片和几幅英国乡间风景画一起挂在墙上。我还非常幸运地在这个时候得到了一张亲笔签名的老照片,是第一批传教士中的一位。看得出我妻子在装点寒舍的时候释放出了她三十五年来一直没有机会表现的热情和经验。

对她来说,也对我来说,一切都是姗姗来迟。由于我们俩都不年轻了,我们担心我们不会有小孩,许多朋友也是这么想的,现在我们能看出他们那时表达出的好意背后藏了不少刻薄无情。但是他们,还有我们,都低估了祈祷的作用,婚后不到一年,温斯顿就降临人世了。

温斯顿的出生对我们来说是莫大的恩惠和福分,但同时也教我焦虑,因为我总是禁不住计算我们之间的年龄差。比如,我有时会想,等他三十岁的时候我已经八十岁了。这样的念头让我不安,因为可能是由于我所从事的职业,我期待的儿孙绕膝应是格外亲密的。我的焦虑还有另外一重原因:我不仅无法在温斯顿性格成型的最重要的那几年指导他——一个七十岁的老头能给一个血气方刚的二十岁小伙子什么指导呢?——而且无法给予经济支持。

钱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和妻子的心头,考虑到我之前不期而至的升职和由此而来的种种福利,这似乎挺没必要的。但我快退休了,退休金不会比我当小学老师那会儿拿的多几块。因此,我看起来就像那些有着令我钦佩但无法企及的热情的朝圣者,朝着目标进两步退一步,虽然就我现在的情况来看,更确切地说是进一步退一步。因此,那些像我一样对成功紧追不舍的人会说,成功到头来总是变成了灰烬!如果我当时有现在这样的洞察力和深沉的信仰,兴许会看清世事的虚伪,而世人的阿谀奉承不过是为了背叛欺骗。

如我所言,我们俩都焦躁不安。温斯顿的凝视成了我们许多痛苦的根源,这个可怜无辜的小东西,几乎还不可能明白我们俩都从泪之谷脱身的时候,等着他的是怎样的苦难。他的无助、他的依赖折磨着我。买保险这个提议不可行,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在我还只是一个普通老师的时候,我没有那样的财力。因此,看起来,我的好运、我所有努力的成果正在毁了我。然而,我拒绝顺应预兆。

趁还能给学生开小灶,我继续给他们开,在下午的小灶之外,我在上午又加了一次。但我上课的时候心情沉重,一想到不消几年,我就将被剥夺这特权,被剥夺这微薄的福利,我就感到极其痛苦。要知道,开小灶是校长的特权:他以这种方式给学校烙下自己的性格烙印。未满十二岁的男孩的公开考试结果仍然令人鼓舞,他们远远超过了别的乡村小学的男孩。我对宗教的热诚依然没有衰退;就是这份热诚,这份燃烧了这么多年的热诚,大多数人到我这个位置早就松懈下来了——他们,幸运的人啊,孩子已长大成人——我想说,这份令人惊讶的热诚,我觉得,也为我之后的升迁做出了贡献,你可以从我平实的叙述中看出,我没有奋力争取。

我的退休近在眼前。我在学校变得暴躁。我希望我教的学生能一夜成才。对于差生,我冷酷无情。我的妻子,可怜的人,没法如我那么成功地控制住她的焦虑。她没有工作,没有事业来分散她的注意力。她只有温斯顿,这个可爱的宝宝不断地让她担心他的未来。为了他,我相信,她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这对她来说很不容易。有一丁点儿基督徒的慈悲心肠的人都能看出,她对我越来越尖刻,越来越频繁地斥责我,这些都是焦虑的表现。有时,我必须承认,我辜负了她的期望!然后,我会被自己的一无是处折磨,就像这一刻。

我们向我妻子的父亲,即学校的督学吐露了困境。虽然我们觉得让第三者来分担我们的问题于他不公,但是这仍不失为一种公认的好办法,能减轻过于沉重的个人负担。但是他,可怜的人,虽然像他的女儿担心温斯顿一样担心她,但他能给予的只有同情,帮不上什么实质性的忙。他告诉我当局不打算延长我的校长任期。我失望透顶,当场大发雷霆,他仁慈地原谅了我;虽然他离开时说不再帮我们了,但他很快便折回来,劝我要耐心。

我们如此有耐心。我退休了,在家几乎待不住,我已经对例行公事、日常琐事习以为常了。我出门去拜访别人,不为别的,就是害怕一个人在家。我相信,虽然我避免接近学校,避免接近我之前工作的地方,但人们依然对我的热诚品头论足。我试着给两三个小学生开小灶,因为他们的进步激起了我的兴趣。但是人们不再赞成我的教学方法了!这些孩子的家长说新校长强烈地表达了他本人对于课程的见解,事实上,他的见解已经影响到了孩子们在学校的进步,我对此非常不赞成。所以我停止了上课;更确切地说,开诚布公的时刻到来的时候,他们离开了我。

督学现在已是我们这阴郁寒舍的常客,继续劝我们要耐心。叙述至今,我都没有准许我的妻子直接发言;因为她所要承受的已经过重,我不想再增加她的负担了,虽然我的妻子学识过人,但她不幸没有接受过现如今非常强调的正规教育。所以我不会把她回应她父亲劝告的措辞记录下来,只须说,她说起话来像个孩子,不太在意节律或韵律,后者她的确是无意间破坏的。她慌慌张张地把一个花瓶从屋子中央那张桌子上打翻到地上,水漫开来形成一个小水洼,就跟温斯顿这小家伙最近造的那些一个样。这个小插曲之后,我妻子和她父亲之间的关系明显变得紧张了;我尽可能不在家待着,把家庭内部的烦恼统统抛到脑后,散散步,听听头脑简单的村里人继续称呼我为“校长”,还是非常惬意的。

然后,就像我这一路走来经常会发生的那样,拨云见日,晴空万里了。我被任命为学校主管。督学亲自将这个消息以最温暖人心的方式宣布出来,正式任命通知大约一个星期之后到。这也是家人重聚的时刻。看到疲惫的督学终于放下心来,看到父亲和女儿能够笑脸相迎,真是令人欣慰。这事带来的欣喜几乎赶上了新头衔给我带来的欣喜。

管理学校对于一个已至暮年的人来说很不错,可以实施你所能想象的最温和的权力。可以在授奖典礼上发言时请求给学生放假,随之而来的热烈真诚的欢呼声可真是天底下最美好的声音。甚至还能给校长施加影响,比如说突然造访学校,向当局汇报的权力可是攥在我手心里。当然,这也是一个责任重大的职位,因为学校主管管理一所学校就像总经理管理一家公司一样。他拥有决策权,比如说,有权决定是要重修排水沟还是再抹一遍泥浆使它看起来焕然一新就可以了,是只抹一遍呢还是得抹两遍,是只要修补修补天花板再漆一遍就可以了还是要卸掉重装。他来决定需要多少课桌,多少黑板,然后下订单,还有粉笔和文具用品等。总之,这份有尊严的工作非常适合一辈子苦心经营到头来却由于退休而怏怏不乐的人。除了荣誉,它带来的还有报酬。这是学校主管类似于公务员的另一个好处,这是铁饭碗,荣誉只会增不会减。

我怀着满腔热情投入了新工作,我们家再一次恢复平和。我妻子的父亲定期来访,可怜的老人,似乎渴望与我们分享这份他在其中功不可没的好运气。我管理学校、教职员工和学生。我拜访了所有归我管的学生的家长,向他们宣传上学的好处、旷课的弊端等等。我知道他们会体谅我时不时在其中加入点儿别的什么,只要土壤成熟,我便将长老会的种子或至少是怀疑的种子撒播到那些仍处于黑暗落后之中的人身上。这种热情在学校主管中间并不常见。我没法解释。可能是我早年的禁欲生活和雄心壮志赋予了我十字军东征般的热情。但是这样的热情不可避免地会超过某些人可以忍受的范围。

学校主管要求多给学生放一天假的时候的确能博得许多敬意和阵阵欢呼,但是这个位子有时也会招来敌意和恶语。这是任何一个身处要位、掌管财政大权的人都无法逃避的命运。谣言不断。虽然很显然,这个区的人都非常尊敬我,这是任何谣言都无法抹杀的。比如说,在选举的时候,五个候选人都来找我,要求我为他讲话,这种情况很棘手,我只好告诉他们我会保持中立,他们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行走在每天都渴望听到对他的诽谤的群众中间可不是件轻松的事。然而肉体是脆弱的,没有什么比恶意诽谤的谣言更能吸引头脑简单的村民了。而回应这些诽谤会贬低我的尊严,或者更确切地说,我的职位的尊严。在此种情况下,我向妻子的父亲讨教经验,如今我越来越频繁地这么做。他建议我放弃一项主管工作,以表示我对流言的反感和对世俗荣耀的蔑视。迄今为止,我的新角色还是成功的,我现在已是三所学校的主管,已达到允许的极限。

我听从他的建议,放弃了一所学校的主管工作。那所学校太破了,原来的建筑华而不实,即便屡次翻新也于事无补。这所学校是大部分谣言的起因。我的放权引发了热议,甚至还见诸报端。我依然喜欢那所学校,但是愿意让别人接管。我的这个举动不仅平息了流言蜚语,而且还另有回报。几个月之后,我的岳父宣布一所新的学校可能马上就要在这个地区动工了。他总能带来好消息。我是管理这所学校的合适人选;他是政府和我之间诚信老实的中间人,说我被提名了。那时我是两所学校的主管,有权接管第三所。他热切地鼓励我接手。我则举棋不定,后来证明我的犹豫是有道理的。一想到新学校将完全按照我的理念和原则来建造,我不免飘飘然起来。我拜倒在诱惑的石榴裙下。要是时光能倒转,我当时没有接手该多好!那个好人匆匆赶回来宣布了好消息,不到两周我便收到了正式通知。

我不得不承认,在随后的几个月里,我全身心投入新项目,犹疑被抛诸脑后。另两所学校就有点儿受委屈了。因为要说有什么能让学校主管满心欢喜的,那就是管理未建成的学校。但是,唉!每一步都在提醒我们名利的虚无啊。一个身居梦寐以求的职位的人,这个位子仿佛为他量身打造,然而突然就脱离了控制,这样的事多久才会碰到一次!得到了渴求的机会,却不能好好利用。力气都用来抵抗了。

我现在就是如此,几乎所有我染指的事都不按常理出牌。我在预算和评估上一贯小心谨慎,现在却一再出错。估算几乎没有准确的。频频发生短料和停工。学校的进度远比我设想的缓慢。而且我意识到,在这期间,在这漫长的痛苦挣扎期间,我只有单打独斗,这可不能给我些许安慰!我既无法向妻子寻求慰藉,也无法向她父亲诉苦。他们品味着我接管新学校的喜悦,却把我晾在了一边。好机会就在我手边,他们完全相信我会好好加以利用。要我泼他们冷水,或者在他们欢天喜地的时候倒我的苦水,我可办不到。

我的差错引来了更多的差错。差错翻番了,我敢说!我得编二十个谎来掩盖一个差错,而这二十个又需要更多的谎来掩盖。我发现自己身陷诡异的低效状态,我对此完全无能为力,有一种恶意,为同我敌对的力量所支配。到后来,失败似乎就在眼前,在这巨大的失败面前,我的整个事业不值一提。没错,楼是建起来了。外观挺气派,看起来是幢楼。但和我的设想大相径庭。我的估算一团糟,而想修补差错为时已晚。它的失误,它的缺陷,即使在非专业人员眼中都是显而易见的。我夜复一夜地被这个失败折磨着。只要判断再仔细一丁点儿,这样的错误完全可以避免。但是现在悔之晚矣!日复一日,我不由自主地去看那幢楼,每天都希冀会有奇迹发生,它在一夜之间夷为平地。但是它一直好好地矗立在那儿,严厉地注视着我。

妻子和她父亲的责备并没有让我好受点儿。他们俩都斥责我,理直气壮地说我的失败会把他们都牵扯进去。时间飞逝!他们要求我有事业心,我的晚年因此而负重累累,但我不能——我向来讨厌争吵,不喜欢用辱骂来回应辱骂——我不能因为这个责备他们。我这么做是为了他们的荣耀,因为我挣的已够自己安享晚年。我这么做全是为了我的妻子、她的父亲,还有我的儿子温斯顿。但是谁会相信呢?除了为上帝,谁会相信有人会为了别人的荣耀而工作呢?他们斥责我。他们袖手旁观。在我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抛弃了我。

那些日子苦不堪言。我在凉爽的晚上久久漫步于村中。孩子们跑出来跟我打招呼。正在做晚饭的母亲和坐在路边排水沟边上的父亲都抬起头招呼我:“校长。”他们之中最贫贱的人也很快便会知晓我的失败。我得加紧行动了。必须抹去失败。将学校付之一炬天理难容,但倘若这是唯一的出路,肯定有些情况是可以网开一面的。现在就是这种情况!这可是狠招!但这招在这岛上已经使用过不止一次。我跟自己辩论了好久。答案很明确:必须抹去失败,不只为我自己,也为包括村民在内的其他所有人,他们现在跟我在一条船上了。

一旦拿定主意,我便果断开始行动。每年那个时候,十一月中旬,人们除了考虑圣诞节,别的什么都不关心。这正合我意。我找了——现在我无比羞愧地承认——帮手,因为出事当天我必须在别的地方。得为此花好多钱,好多我们为儿子的未来积攒下来的钱。至于某些对我的失败幸灾乐祸、乐得将其公之于众的官员,必须得封住他们的嘴巴。最后一切就绪。我们会在节礼日去西班牙港看赛马。第二天回来的时候,学校应该已经消失了。虽然我用了“我们”,但是我的妻子并不知晓我的意图。

我是怀着怎样的害怕、自责、自厌的心情挨过那一天的啊!听到圣诞颂歌的时候,那对我来说一向同平安夜难以描述的甜蜜相连的颂歌——我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甜蜜,幸亏我坚决果断,尽管我也隐隐感受到了厄运和毁灭,那是我应受的,但自有回报——当我听到电台播放的圣诞颂歌和广告的时候,我的心开始下沉;我似乎割断了与周遭的一切关系,再一次成为我宣称效忠的信仰的陌路人。因此,我在那段日子里悲痛万分,夜夜发疯似的祈祷、自责。懊悔侵蚀着我。为了原本可能发生的事情,以及将至的结局。我觉得自己在下沉,沉入一个污秽的陷阱里,永远无法自拔。

我的妻子对此一无所知。但有一天,她问:“你打算怎么办?”没有等我回答,她直接道出了一个详细的计划,和我的谋划如此贴近。我心生恐惧。因为,在我处境最不妙的时候,在我最需要深谋远虑的时候,要是随便哪个人都有可能想出我的计划,那么这计划铁定会被戳穿。让我感到惭愧的是,温斯顿,在两三天前嘲笑我未受洗礼时的曾用名的温斯顿也参与了讨论,脸上没有一丝羞愧,有的只是兴奋以及——说来让我伤心——对我的自豪感,迄今为止我在他身上见过的最强烈的自豪感。

人怎么才能了解人心的机制?人怎么才能了解作恶欲——基督徒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明白这种欲望——以及与之相抵的行善欲呢?你一定记得这是善意的季节。这就是善意。我对一切都感受到善意。每一首圣诞颂歌都让我心软。每当有孩子向我跑来大喊“校长”,悲伤就折磨我一下。看到那些未受洗的人,他们中有许多没有受过学校教育,而幼年阶段的教育是如此关键,没有受过教育的后果在日后自会显现,使人沦落为动物般的存在,看到这些造物对我心怀感激,我曾在许多个夜晚向他们慷慨激昂地宣传我的信仰,我就泄气了。他们为新学校而骄傲,甚至更骄傲于他们和那个建造新学校的人之间有过往来。

我感到四处碰壁。只要有时间,我就去教堂祷告,但即使在那儿,我都感受到了拒绝。时间不断推移,我所策划的事情的罪恶在我心中越来越清晰。告诉自己我所计划的事许多人都干过根本没用。颂歌、宗教仪式、有关诞生和生命的讨论,这一切都让我灰心丧气。

我走在孩童中间,像是一位能赐福也能收回祝福的人,我想到了另一位走在这些人中间的人,他说这些人都是有福的,神的国是他们的。 我走着走着似乎终于悟到了我所信奉的宗教的真正要义,悟到了为什么我热情宣扬的这种宗教在尘世会取得成功。我正在经历的种种考验似乎已被保存起来,留待我临终之时,只有到那时,我才能体验到以前只在书上读到过的狂喜。我怀着这种狂喜走着。这是平安夜。这是平安夜。我的头颅似乎脱离了身躯。我没法判断周遭事物的大小和远近。我感觉自己很高。我感觉自己成了土地的一部分,已经消失。

“不!”我在喝下午茶的时候对妻子说,“不,我不会让这怯懦的行为玷污我。我宁可向全世界宣布我的失败,请求应得的惩罚。”

她的反应如我所料。她之前一直在忙着布置各种各样的圣诞饰品,都是从美国花大价钱买来的时髦货,跟我战前在那些传教士家里见过的普通货色完全不同。我们后来搬的家跟之前的是多么不一样啊!简单普通早就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炫耀!我为之得意自豪!

她求我回心转意,还叫来温斯顿帮她一起劝。他们哭着恳求我按原计划行事。但是我心意已决。我相信要是督学还在世的话,也会被叫来一起劝我的。但是,那个幸运的人已经于三个星期前辞世了,临终要我好好照顾他的女儿和外孙;只有这一点教我害怕,怕我自己求得荣耀的同时会伤害他们。但是,我心意已决。然后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一幕开始上演,早上还满溢着温斯顿热情的房子此时却哀丧满屋。他抽咽着哀求我把学校烧了,泪水顺着他鼓鼓的脸颊流下来,流经他高挺的鼻子,流到他坚毅的上嘴唇,就像我不让他参加篝火晚会时一样。接着,他母亲砸坏了好几样物什,然后和温斯顿一起走了,发誓再也不想见到我,决不愿被牵扯进必定会到来的耻辱中。

于是我坐在这里,不是等待圣诞节;在这间屋子里,那位早年的传教士从他的亲笔签名照里,透过他的大胡子和浓郁的眉毛凝望着我,墙上挂着那么多东西,让我记起我早年的努力、苦难、奋斗、胜利,唉,还有最后的失败。我在等节礼日后面一天——我们本来打算节礼日去看赛马——等稽查部门的调查员上门。房子孤零零、黑漆漆的。电台播放着圣诞歌曲。我非常孤单,但是我很坚强。我在此处放下笔。我的手很累,在教会学校学到的漂亮字母开始在画了平行线的纸上变得模糊而散乱。有人在敲门。

十二月二十七日。人怎么才能弄清这个世界运行的方式?人怎么才能看清自己所经历的苦难?我甚至无从赎罪。我在写上面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我去开了门。啊,是一个男孩,报信来了。他望着西边变红的天空,告诉我学校着火了。我能怎么办?我的世界在我耳边轰然崩塌。我看来甚至无法求得最后的救赎,最后的胜利了。有些东西不属于我。在痛苦和绝望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妻子。她去哪儿了?我出去找她。遍寻无果之后返回家中,发现她和温斯顿已经回来了,他们在找我。我们噙着泪水微笑,相互拥抱。这终究是我们的圣诞节。昨天是节礼日,我们怀着轻松的心情去看了赛马,我的心只有在与上帝角力的时候才会变得沉重。我们没有赌马,这不符合我们的原则。稽查部门的调查员今天派人来传话,他们到底不会来了。

一九六二年 BVCozWOZUPvcfuQcGcLD73EEPc8VFL7Njn2EqeILs9cyK5pNs/xhCU/xjTwSkq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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