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看到了希望的宗教渴求,这是科学界的圣杯。我们雄心万丈——要实现一个创世的神话,要办一件可怖的大事,彰显我们对自己的爱。一旦条件许可,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听从我们的欲望,置一切后果于不顾。用最高尚的言辞来说,我们的目标就是摆脱凡人属性,挑战造物之神,甚至用一个完美无瑕的自我取而代之。说得实际一点,我们要给自己设计一个更完善、更现代的版本,享受发明的喜悦感和掌控的激动感,二十世纪入秋之际,这终于成为现实,我们迈出了第一步,从此一个古老梦想的实现可以期许,从此我们将开始那漫长的功课,逐渐认识到,虽然我们非常复杂,虽然我们哪怕最简单的行为和生存模式都无法轻易地正确描述,但是我们会被模仿,会被超越。而且,那时候我在场,还是个年轻人,在那料峭的拂晓时分,正急不可耐地要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可是,人造人在到来之前,早已是陈词滥调,所以等到真的来了,在一些人看来倒显得有些令人失望。想象力轻盈快捷,早已抢在历史和科技发展的前头,预演这未来,先是在书里,随后在电影和电视剧中,仿佛这些由人类表演的角色们,行走时做出目光呆滞的模样,脑袋不自然地转动,后腰僵硬一些,便能够让我们做好准备,将来能与我们的人造亲戚们共处。
我是乐观派阵营中的一员,运气不错,母亲去世、祖传房屋出售之后,我得到了意外的收入,那房屋恰好位于一个价值可观的开发地段。就在福克兰群岛特遣部队 动身去执行那无望的任务之前一个星期,第一个真正可用的、由工厂生产出来的人类,在市场上发售,智力和长相都过得去,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的变化也真实可信。亚当售价八万六千英镑。我租了一辆小货车,将他运到我位于北克拉彭那套令人生厌的公寓里。我这个决定做得草率,但听说战争英雄、引领数字时代的天才艾伦·图灵爵士也买了同款,我便受到了鼓舞。他很可能打算让实验室把机器人拆开,好好研究一下其内部构造。
第一批机器人中,十二个名为亚当,十三个名为夏娃。平淡无奇,每个人都这么说,但符合商业需求。生物学意义上的种族观念,在科学上受人诟病,所以这二十五个设计成了多个种族的样子。先有传闻,后来变成了正式投诉,说那个阿拉伯人模型和犹太人没什么区别。随机编程以及实际经验,能够满足所有人在性爱上的不同喜好。第一个星期内,所有的夏娃都卖完了。粗看之下,我也许会误以为我的亚当是个土耳其人或希腊人。他体重一百七十磅,所以我只好请我楼上的邻居米兰达帮忙,一起用附赠的一次性担架将亚当抬上楼。
亚当的电池在充电,我给我们俩倒了咖啡,然后翻看长达四百七十页的在线产品手册。语言总体上还是清晰准确的。但是,亚当的制造牵涉很多不同的地点和部门,所以手册读起来有废话诗那样的趣味。“遮住B347k护罩上部,可使主板输出获取快乐情绪图标,减弱情绪波动半暗带。”
最后,他坐在了我那小小的餐桌旁,脚边散落着纸板和聚苯乙烯包装材料,双眼闭着,一条黑色电线从他肚脐上的入口处拖下来,连到墙上一个十三安培的插孔上。让他启动还需要十六小时。然后就是下载更新和设定个人偏好的环节。我现在就要他,米兰达也是。我们俩像心情急切的年轻父母一样,迫不及待地等着他说出第一句话。不是配备个音箱,直接安装在他胸部。从热情洋溢的广告宣传中,我们得知,他可以用气息、舌头、牙齿和上颚发出声音。他的皮肤和真人相仿,摸上去已经有暖意了,而且和孩子的皮肤一样光滑。米兰达说,她看到他的睫毛抖了一下。我敢肯定,她看到的是地铁在我们脚下一百英尺处轰隆而过引起的震动,但我什么都没说。
亚当不是性玩具。但是,他具备性的能力,拥有能发挥作用的黏膜,每天消耗半升水就能维护黏膜功能。他在桌旁坐着,我观察到他没割包皮,家伙不小,有茂盛的黑色阴毛。这款非常高端的人造人类,可能会体现出它那些编写代码的年轻创造者们的口味。大家觉得这些亚当和夏娃应该会充满活力。
广告上说,他可以陪伴,可以在智力活动上相互切磋,可以成为朋友,可以总揽家务,会洗碗、铺床,会“思考”。存在的每个时刻,听到、看到的每件事,他都记录下来,都能够从记忆中调取。目前他还不能开车,不许去游泳、洗澡或不打伞在雨天出门,也不能在没人监视的情况下操作电锯。至于活动范围呢,感谢蓄电技术的突破,他能在两小时内跑十七公里,中途无需充电,或者连续说话十二天,这两者消耗的能量是一样的。他有二十年的使用寿命。他身体健壮、肩膀宽厚,皮肤是深色的,浓密的黑头发向后梳着;脸部窄长,略微有点鹰钩鼻,给人思路敏捷、智力逼人的感觉,上眼皮厚重沉郁,嘴唇紧闭,我们在一旁观察的时候,他的嘴唇褪去了那死亡一般的黄白色,慢慢有了饱满的、人的颜色,也许唇角还略微松弛了一点儿。米兰达说他看起来像“博斯普鲁斯海峡的码头工人”。
坐在我们面前的,就是那终极的玩物,多少世纪以来的梦想,是人本主义的胜利——或者宣告其死亡的天使。令人无比兴奋,但也无比难受。十六个小时就这样等着、看着,可不容易挨过去。我觉得,考虑到午饭后我交出去的那么多钱,亚当这时候就该充好电,随时可以起身走路了。这是个寒冷的黄昏。我烤了面包片,我们又添了咖啡。社会史专业博士生米兰达说,她希望十几岁的玛丽·雪莱 此时和我们在一起,全神贯注,不是观察弗兰肯斯坦造出来的那种怪物,而是观察这位皮肤黝黑、长相英俊的年轻人如何慢慢活过来。我说,两个东西有个共同点,都渴望电给予他们生命的力量。
“我们也是这样的。”听她的口气,似乎只是指我们两个人,而不是通过电化学方式获得能量的全体人类。
她二十二岁,在同龄人中算成熟的,比我小十岁。长期来看,我们之间也没什么。我们俩都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但是,我认为自己处在一个不同的生命阶段。我的学校正式教育多年前就结束了。后来还经历过一系列职业、经济和个人生活方面的挫折。我认为自己经历坎坷、愤世嫉俗,与米兰达这样一个年轻可爱的姑娘不般配。她长得漂亮,浅褐色的头发,脸瘦而长,眼睛常常眯着,似乎心里觉得好笑但又没有完全表现出来;有些时候,我情绪上来,会觉得她超凡脱俗,令人难以置信。尽管如此,我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决定,只把她当作友好的邻居和朋友。我们俩的公寓共享一个门厅,她小小的公寓就在我楼上。我们不时见面喝咖啡,然后聊聊男女关系、政治,等等,什么都聊。她保持着无可挑剔的冷静态度,给人的印象是,对未来的任何可能性,她都能处之泰然。看来,在她眼里,一个下午与我在一起,享受卿卿我我的快乐,还是愉悦友好的聊天,两者差不多。和我在一起,她很放松,性爱可能会把这一切都毁了,我愿意这样去想。我们就一直是好伙伴。但她身上有种隐秘、克制的东西,引诱人去探个究竟。也许,我自己还不知道,其实已经爱上她几个月了。自己还不知道?这是个多么牵强的说法!
我们不太愿意,但还是决定暂时不去管亚当,也不去管对方。米兰达要去参加一场在河北面举行的研讨会,我要写电子邮件。到七十年代初,数字通信迅捷便利的光环已经褪去,沦为日常琐事。时速二百五十英里的火车,情况也差不多——又脏又挤。语音识别软件在五十年代是个奇迹,如今早已成了让人疲惫的苦差事,所有人每天都要花几个小时,独自一人喃喃不休。人脑与机器的交互界面,是乐观的六十年代结出的野果,现在连孩子都不感兴趣。人们花整个周末去排队,六个月后便兴味索然、弃之若敝履。能提高认知能力的头盔、能激发触觉的语音冰箱,如今都怎么样了呢?和鼠标垫、记事本、电动菜刀、奶酪火锅一个下场,扔了。新的东西令人应接不暇。我们鲜亮的新玩具还没拿回家,就已经开始生锈,而生活仍和以前一样继续。
亚当以后会变成令人生厌的玩意儿吗?花钱买东西之后的那种懊悔感不时袭来,我一边要克服这种感觉,一边还要口授邮件,这可不太容易。毫无疑问,其他有生命、有头脑的,还会继续出现,继续令我们着迷。人造的人,会越来越接近我们,然后和我们一样,最后超过我们,我们自然不会觉得他们无聊乏味。他们一定会出乎我们的意料,还可能以我们完全无法想象的某些方式,打破我们的预期。悲剧不是没有可能,但无聊乏味是不可能的。
真正枯燥无味的,是还得去看用户手册。指南。我有个偏见:任何机器如果不能在运作中自行告诉你该怎么使用,那就不值得去买。我突然有了复古守旧的冲动,将整个手册打印出来,然后又去找文件夹。在此过程中,我仍然一直在口授电子邮件。
我没法把自己当成亚当的“使用者”。之前我以为,任何关于他的事情,他自己都能教我。但是,我双手捧着手册,刚好在第十四章打开。这部分的英语表达很清晰:偏好;性格参数。接下来是一系列标题——亲和性。外向性。经验开放性。尽责性。情绪稳定性。我熟悉这个清单。五大性格特质模型。我接受过人文学科的教育,但并不相信这种统括式的概念,不过一位学心理学的朋友告诉过我,每个条目下面都分为很多小类。我扫了一眼下面一页,发现我需要做出一系列选择,都是从一到十当中挑选一个。
此前我一直期待着一位朋友。我打算把亚当当作家里的客人,一开始不熟悉,但以后会慢慢了解。我以为他到我家的时候,就已经进行了最佳的配置。出厂设定——在当前社会中,这就是命运的同义词。我所有的家人朋友,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时候,都已经设定好了,基因和环境在他们身上留下了不可更改的痕迹。我希望我这位昂贵的新朋友也是这样。这事干吗丢给我来做呢?当然,答案我也知道。我们当中,拥有最佳配置的并不多。温和的耶稣?谦卑的达尔文?一千八百年才出一位吧。公司不可能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危害性最小的性格参数,就算知道,一家全球大公司也不可能冒这个风险,哪怕一例小意外都可能损害它的声誉。“购买者自行负责” 。
为了最初的那个亚当,上帝曾送来一位完整、健全的伴侣。而我只好给自己设计一个。这是“外向性”这个条目,以及一系列孩子气的分级陈述。“他喜欢成为派对的灵魂和中心”,“他知道如何讨人欢喜,如何引导人”。最底下的是“和别人在一起,他感觉不自在”以及“他喜欢一个人待着”。中间的是,“他喜欢快乐的派对,但回到家中总是很开心”。这就是我啊。可是,我该复制另一个我吗?如果每一项都选择中间的,那我设计出来的,可能就是平庸的原型。外向性似乎包含着其对立面。有一长串形容词,旁边有供打钩的方框:开朗、羞怯、容易兴奋、喜爱说话、内敛、自吹自擂、谦虚、大胆、精力充沛、情绪多变。我一个都不想选,不想给他选,也不想给我自己选。
除了一些冲动疯狂的决定之外,我一辈子大多时候都是情绪中立的,独处时尤其如此;我的性格无论是什么,大多时候都处在悬置状态。不胆大妄为,也不谨小慎微。就这么过着,谈不上满足,也谈不上郁闷,该做什么事就去做什么事,想着晚饭,或者性爱,盯着屏幕发愣,洗澡。不时悔恨过去,偶尔担心未来,除了显而易见的感官世界之外,对现在几乎没什么意识。心理学曾对心智失常的无数种情况倍感兴趣,现在却转向所谓的普通情感,比如悲伤,比如快乐。但它仍旧忽略了日常生命存在的一个重要领域:除开疾病、饥荒、战争或其他苦难,大多数生命都是在中立区域中度过的,那是个熟悉的花园,不过是灰色的,平淡无奇,在记忆中稍纵即逝,也很难描述出来。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分级选项其实对亚当影响不大。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所谓的“机器学习”。用户手册只能给人一种虚幻的权力感和掌控感,就像父母自以为能够掌控孩子性格一样。这只是为了将我和我购买的东西捆绑在一起,并且为生产商提供法律保护。“慢慢来,”用户手册建议说,“谨慎选择。如果有必要,可以花几个星期的时间。”
我等了半个小时,然后又去看看他怎么样了。没变化。还坐在桌旁,双臂直直地朝前伸着,闭着眼睛。不过,我感觉他漆黑的头发蓬松了一些,有了一点儿亮光,好像他刚刚洗过澡一样。我走到近前,高兴地看到,他虽然不在呼吸,左胸却有了脉搏,有规律地跳动着,平稳而沉静,根据我不太有经验的猜测,大概每秒跳一下。这真让人放了心。他没有血液需要心脏来输送到全身,但这种模拟心跳也有效果。我的疑虑打消了一点儿。我觉得需要去保护亚当,尽管我也知道这非常荒谬。我伸出一只手,放到他的心脏位置,掌心感觉到了他那平静而有节奏的跳动。我有种侵犯了他私人空间的感觉。这些生命搏动的信号很容易让人信以为真。皮肤的温度,皮肤下面肌肉的硬度和弹性——理性告诉我,这是塑料或类似的材料,但我的触觉感受到的却是肌肉。
站在这赤裸的人身旁,我在知识与感受之间挣扎徘徊,这是件怪异的事情。我走到他身后,一半是为了离开他的视野范围,毕竟他的眼睛随时可能睁开,一半则是为了以居高临下之势俯视他。他的脖子和脊背上肌肉发达。肩膀上长着黑色的绒毛。他的臀部有肌肉形成的凹陷。再往下,则是运动员一般健硕的小腿。我可没想过要个超人。我又一次为没能及时订购到夏娃而感到懊悔。
离开房间的途中,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看,这时我经历了生命中足以颠覆我们情感世界的那种瞬间:我心中一动,察觉到了那再明显不过的事实,我脑海中灵光一现,突然之间不可思议地明白了其实早已知道的事情。我站在那儿,一只手放在门把手上。亚当赤裸着,他的身体就在那儿,肯定是他引发了我的顿悟,尽管当时我并没有看他。是那个盛黄油的盘子。还有,两套杯盘,两把餐刀,两个勺子,都散落在餐桌上。我和米兰达一起共度的这个漫长的下午所留下来的。两把木头椅子,推得离餐桌远了点儿,朝着对方,像一对伙伴。
过去这个月我们更加亲密了。我们谈话很轻松。我明白了,她对我很宝贵,而我一不小心就可能失去她。有些该说的话,我本该说出来。以前我对她习以为常了,没当回事。某个不幸的事件,某个人,某位同学,都可能挡在我们中间。她的脸,她的声音,她那既寡言少语又头脑清晰的模样,在我脑海中异常鲜明。她的手在我手中的感觉,她那若有所思、心无旁骛的样子。是的,我们已经非常亲密,而我之前竟然没有察觉到。我真是个傻瓜。我必须告诉她。
我回到我的办公室,这也是我的卧室。工作桌和床之间的地方够大,可供来回踱步。她对我的感受一无所知,这一点现在倒让人不安了。把感受描述出来,会令人尴尬,而且有害无益。她是邻居,是朋友,像个妹妹一样。如果我表白,那就是对一个我尚不了解的人说话,而她就不得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或者说摘下面具,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来跟我讲话。 我很抱歉 …… 我非常喜欢你 , 可是 , 你看 ……也许她会大吃一惊。也许,这也有可能吧,也许她会感到喜悦,因为她一直就期待着这句话,或者自己一直想说出来,只是害怕被拒绝而没有说。
目前,我们俩碰巧都没有别人。她应该想过吧,想过我们俩的事儿。这毕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幻想。我还是得当面告诉她。忍不住。躲不了。于是我脑海里就这样翻来覆去,思绪越缠越紧。我焦躁不安,又回到了隔壁房间。冰箱里还有半瓶波尔多白葡萄酒,去拿酒时,我从亚当身旁经过,没看出他有什么变化。我在他对面坐下来,举起酒杯。致爱情。这次,我不像刚才那样充满柔情。我看到的是亚当本来的样子,一个没有生命的精巧器械,心跳是有规律的放电,皮肤的温度不过是化学作用的结果。激活之后,某种极其微小的摆轮装置会把他的眼睛撑开。然后,他似乎是看见了我,但实际上他是瞎子。甚至连瞎子都谈不上。等它启动之后,另一个系统会模仿呼吸,但那不是生命的气息。一个刚刚坠入爱河的人知道生命是什么。
我本来可以用继承的钱到河的北面买个处所,比如在诺丁山,或者切尔西。说不定她还会跟我一起去呢。那她就有地方放她那些书了,现在她的书都打包放在索尔兹伯里他父亲房子的车库里。我看到了一个没有亚当的未来,昨天之前,那个未来都是属于我的:城区的花园,有石膏吊顶的高高的天花板,不锈钢厨房,来吃晚饭的老朋友们。到处都是书。那现在怎么办呢?我可以把他送回去,不,是它,或者承担一点小损失,到网上把它卖掉。我冷冷地看了它一眼。它的双手掌心向下放在桌上,那张鹰脸还是原来的角度,朝着双手。迷恋科技,我是多么愚蠢啊!又一个奶酪火锅。最好趁早离开桌子,以免我挥起父亲那把旧羊角锤,一下子毁了自己的财富。
我喝了半杯不到,然后回到卧室,看看亚洲货币市场行情,转移一下注意力。与此同时,我一直留意着楼上公寓里有没有脚步声。晚上迟些时候,我看了会儿电视,关注一下特遣部队的最新情况,他们即将出发,越过八千英里的海域,去重新占领我们那时候称之为福克兰群岛的地方。
三十二岁,我彻底破产了。把母亲的遗产浪费在一个精巧的玩意儿上,只是我的问题的一部分——不过比较典型而已。只要手头有了钱,我就有办法让钱迅速消失,像魔术师一样将钱变成一团火,或者塞进一个高帽子,然后从里面拖出一只火鸡来。虽然最近花的这笔钱不是这样,但我以前却常常想着通过最小的努力变出一大笔钱来。我是个傻子,喜欢搞些项目和打法律擦边球的计划,喜欢走聪明的捷径。我喜欢宏大而聪明的神来之笔。其他人也这么做,还玩得很精彩。他们借钱,用在一些离奇的事情上面,一边还着债,一边还过得很富裕。有的人上班,跟我以前一样,有体面的工作,他们用缓慢而稳健的方式变得富裕起来。而我呢?我一直在搞杠杆投机、买空卖空,终于慢慢颓败下去,落到了这两间潮湿的底层房间里,这地方位于伦敦南部,在斯托克韦尔和克拉彭之间,街道两侧都是爱德华七世时期的带走廊的排屋,单调乏味,谁也不愿意来。
我成长于沃里克郡斯特拉福德镇附近的一个村庄,父亲是搞音乐的,母亲是社区护士,他们就我一个孩子。与米兰达相比,我的童年文化营养不足。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看书,连听音乐都不行。所以我早早对电子产品发生了兴趣,不过后来却在中南部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拿了个人类学的学位;我修读了法律专业的职业培训课程,合格之后,成为税务专业人员。过完二十九岁生日后的那个星期,我被除名了,差点儿要在监狱里待一段时间。我做了几百个小时的社区服务,这让我相信,以后再也不要做一份常规的工作了。我以非常快的速度写了一本关于人工智能的书,赚了点钱,又在一个延寿药项目中把赚的钱赔光了。我搞了一笔房地产交易,赚了不少,又在一个汽车租赁项目中赔光了。我最喜欢的一位叔叔靠一项热泵专利发了财,他给我留了一些资金,又在一个医疗保险项目中赔光了。
三十二岁,我靠在线上炒股票和外币生活。也是个项目,像我搞过的其他项目一样。每天七个小时,我都低头坐在电脑前面,买啊,卖啊,在买卖之间犹豫不决啊,一会儿挥舞着拳头,一会儿又破口大骂,至少一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我阅读市场报告,但我相信其实这是个随机的系统,所以我大多时候依靠猜测。我有时候突飞猛进,有时候一头栽倒,但全年平均下来,我的收入和邮递员差不多。那时候房租不高,我能够支付房租,吃的、穿的也都还可以,我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慢慢稳定下来,开始了解自己了。我下定决心,三十多岁一定要干得比二十多岁好。
可是,第一批可信的人造人上市时,我父母那幢令人开心的房子刚好卖掉了。那是一九八二年。我一直对机器人、仿生人、复制人感兴趣,为了写书查阅很多资料之后,就更喜欢了。以后价格肯定会跌,但我必须马上就买一个,最好是夏娃,不过亚当也行。
事情本来也许会不一样。我之前的女朋友克莱尔头脑清醒,受过牙科护士培训,在哈利街一家诊所上班,她倒有可能说服我不要去买亚当。她是个务实的人,踏踏实实地过着当下的日子。她知道怎么安排生活。还不仅仅是安排她自己的生活。可是,我一次无法抵赖的不忠行为惹恼了她。她怒气冲天、令人生畏,正式宣布不要我了,最后把我的衣服扔到了街上。莱姆街。她再也没有同我说过话,在我的诸多错误和失败中,她高居榜首。她本来是可以救我的。
然而……为了利益均衡起见,还是让那个没有得到拯救的我说几句吧。我买亚当可不是为了赚钱。恰恰相反。我的动机很单纯。我花出去一大笔钱,是因为好奇,这可是台坚实可靠的引擎,驱动着科学,驱动着智力生活,驱动着生命本身。这可不是什么昙花一现的潮流。有历史,有纪录,有时间的沉积,我有权利去汲取。电子学和人类学——这一对远房的兄妹,被晚期现代主义拉到一起,缔结婚约。这婚配生出的孩子,便是亚当。
就这样,我来到你面前,被告的证人出场,下午五点钟,放学之后,那时候的典型模样——穿着短裤子,膝盖上结着痂,脸上有雀斑,留着两侧和后脑短、头顶蓬松的盖式发型,十一岁。我排在队伍的最前面,等着实验室开门,等着“电路俱乐部”开始。主持的是科克斯老师,他脾气温和、身材高大,有橘红色的头发,教我们物理。我的项目是做一台无线电。这是靠着信念支撑的行动,是长时间的祈祷,花了好多个星期。我有一块硬纸板作为基板,长九英寸宽六英寸,容易钻孔。颜色是关键。蓝色、红色、黄色和白色的电线围着基板做短途旅行,在直角处拐弯,钻到基板下面不见了,又在另一个地方冒出来,中间被亮闪闪的焊点和细小的圆柱隔断,那些圆柱是电容器和电阻器,上面有颜色鲜亮的条纹,然后就是感应线圈,我自己绕的,接下来是运算放大器。我什么都不懂。我跟着布线图一步一步做,就像刚入教的人一个字一个字念经文一样。科克斯老师语调柔和地给出建议。我笨拙地把各个器件、电线或组成部分焊接起来。我深深地吸入焊接的烟雾和气息,像吸入迷药一样。我在电路里加了一个用胶木做的摇头开关,我相信那是一架战斗机上的,毫无疑问肯定是喷火战斗机。三个月之后,要完成最后一道连接,就是将这个深褐色的胶木器件接到一个九伏的电池上。
那是三月一个寒风呼啸的黄昏。其他男孩子们都在埋头做各自的项目。我们学校距离莎士比亚故乡十二英里,后来被大家称作所谓的“普通”中学。实际上,这是个非常好的地方。这时天花板上的荧光灯都打开了。科克斯老师在实验室另一头,背朝着我们。我担心不成功,所以不想让老师注意到。我合上开关——奇迹出现了——有静电的声音。我慢慢摇动调节波段的电容器:音乐声响起来了,我觉得那是糟糕的音乐,因为里面有小提琴。然后传来一个女人急速的说话声,她说的不是英语。
没有人抬头,没有人感兴趣。制作一台无线电,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但我已经说不出话来,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再也不会有什么技术,让我像那样震惊。电流通过我小心排列的金属元件,竟能从空中抓住某位外国女士在遥远的地方坐着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很和善。她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名字,不会明白她说的话,不会遇到她,就算遇到也不知道。我的无线电,基板上布满了不规则的焊点,看起来是个奇迹,就像用物质造出人的意识那么神奇。
大脑和电子紧密相关,这是我十几岁时发现的。那时候,我制造简单的电脑,自己编程,后来又制作更加复杂的电脑。电加上小金属元件,能够做算术,能够造出文字、照片和歌曲,能够记住事情,甚至把说的话转换成书面文字。
我十七岁的时候,彼得·科克斯说服我到当地一所学院去学习物理。一个月不到,我已经感到枯燥无味,打算换个专业。内容太抽象了,数学也超出我的能力。那时候,我已经读过一两本书,开始对想象的人感兴趣。海勒的《第18条军规》,菲茨杰拉德的《跳得高的情人》,奥威尔的《最后的欧洲人》,托尔斯泰的《皆大欢喜》 ——我没有再继续读下去,不过我明白了艺术的要义。它是一种调查的形式。但是,我不想学文学——太让人气馁,太依赖直觉了。我在学校图书馆拿到了一份单页的课程简介,说考古学是“跨越时间和空间研究各社会中的人的科学”。系统研究,还包含人的因素。于是我就报了名。
学到的第一件事:我们的课程经费严重不足。已经一年没有去过特罗布雷昂群岛了,我从书上读到过,那儿是不许当着别人的面吃东西的。背着朋友和家人一个人吃饭,是有礼貌的表现。岛民们有符咒,可让丑陋的人变美。孩子们之间的性爱,得到积极鼓励。山药是实际上的通行货币。女人决定男人的地位。多么奇怪,又多么令人振奋。影响我对人类本性的看法的,主要是聚集在英格兰南部的白人。现在,我迈入了永无止境的相对主义之中,自由了。
十九岁时,我就荣誉文化写过一篇自作聪明的论文,题目是“心灵铸成的镣铐 ?”。我冷静客观地收集我的研究案例。我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也什么都不在乎。有的地方强奸司空见惯,以至于连“强奸”这个词都没有。一位年轻的父亲喉咙被割,因为他在一场古老的家族仇恨中没能履行职责。某个地方有个家族要杀掉女儿,因为有人看见她和来自敌对宗教群体的一个小伙子牵着手。而在另一个地方,年长的奶奶积极地帮助别人切割自己孙女的生殖器官。父母疼爱、保护子女的本能冲动哪里去了?文化的声音更响亮。普遍的价值哪里去了?颠倒了。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福德镇可没有这种事情。重要的是思想、传统、宗教——不过都是软件而已,现在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最好用价值中立的视角去对待。
人类学家不做评判。他们观察、记录人类的多样性。他们推崇差异。一件事在沃里克郡是恶行,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则屡见不鲜。如果只从一个地区来看,谁又能评判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呢?当然不能由殖民当局来评判。我从研究中得出的一些关于道德的结论,不幸于几年后将我送上了一个县法院的被告席,罪名是与他人共谋,误导税务部门,情节严重。在远离法官大人的某个椰树海滨,这种共谋可能会受人尊重,但我没有尝试去说服法官接受这一点。相反,就在向法官陈词之前那一刻,我头脑清醒了。道德判断是切实存在的,是真实的,是非好坏,都内生于事物的本质之中。我们的行为必须接受道德标准的评判。在接触人类学之前,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于是,我声音颤抖、结结巴巴,卑贱地在法庭上道歉,侥幸躲过了判刑。
早晨,我来到厨房,比平时更晚,这时亚当的眼睛已经睁开了。那眼睛是浅蓝色的,有很多极其细小的黑色竖条纹。睫毛和孩子一样,又长又密。不过,他眨眼的功能还没有启动。这个功能设定为间歇性启动,但间隔时长不规则,可根据情绪和姿态调整,也能对别人的行为和语言做出反应。头天晚上,我不太情愿地读了手册,读到很晚。他还装备了眨眼反射机制,有外物飞来的时候,可以保护眼睛不受伤害。这时候,他凝视的目光中看不出任何意义或动机,因此没有感染力,和商店橱窗里的人形模特一样毫无生气。头部的细微运动是人类所特有的生命温度的体现,但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这种迹象。其他地方,也没有任何身体语言。我伸手去感受他手腕上的脉搏,什么也没有——有心跳,没脉搏。抬起他的胳膊很吃力,手肘关节处有些僵硬,好像人刚死不久身体即将僵直一样。
我转过身去,煮了咖啡。脑子里想的是米兰达。一切都变了。一切又都是老样子。晚上我没怎么睡,我想起来,她要去她父亲那儿。研讨会一结束,她应该直接就去了索尔兹伯里。我想象着她坐在从滑铁卢开出的火车上,膝上放着一本没有读的书,眼睛盯着外面飞驰而过的风景,那起起伏伏的电话线,她没有想到我。或者只想着我。或者是回想着研讨会上某个试图用目光震慑住她的男孩。
我在手机上看电视新闻。声音嘈杂,海滨光亮闪烁,组成一幅耀眼的马赛克画面。朴茨茅斯。特遣部队准备出发。全国大部分人都置身于梦幻剧场之中,穿着历史上的服装。中世纪后期。十七世纪。十九世纪初。拉夫领,男子紧身裤,带裙撑的圈裙,上粉末的假发,眼罩,木腿。准确是不爱国的。历史上,我们独一无二,这支舰队一定会成功。电视和新闻媒体鼓励大家一起回顾被我们打败过的敌人——西班牙人,荷兰人,本世纪被打败两次的德国人,从阿金库尔战役到滑铁卢战役都被打败的法国人。战斗机在空中列队飞行。一位刚刚从桑德赫斯特陆军学校毕业的年轻人全副武装,皱着眉头一脸凝重地对记者讲述面前的重重困难。一位高级军官谈论着他手下士兵坚不可摧的决心。这场面我并不喜欢,但我还是被打动了。看到一支苏格兰风笛乐队朝着军舰的跳板行进,我感到精神振奋。这时画面切回演播室:地图、箭头、后勤、作战目标等等,冷静的声音表示同意。还有外交策略。首相出场,穿着她那身优雅的蓝色正装,站在唐宁街住所门前的台阶上。
我被这场景感染,虽然我常常自称反对这种做法。我爱我的祖国。深入虎穴,勇气绝伦。八千英里啊。多少赤诚的人置生命危险于不顾。我拿着第二杯咖啡,来到隔壁房间,我整理了一下床铺,这样房间看起来更像工作室,然后我坐下来,思考一下全球市场的行情。因为即将开战,富时指数 又跌了一个点。爱国情感仍然在我心中涌动,我想阿根廷人会被打败,就买了一家生产人们手中挥舞的英国国旗的玩具集团的股票,还投了两家香槟进口商,我赌行情会全面大幅回暖。商船队已被重新部署,准备将作战部队运到南大西洋。在市里做房产管理的一位朋友跟我说,他的公司预计其中部分船只会被击沉。最好做空保险市场的大盘股,投资韩国的造船公司。这种消极丧气的话,我可没心情去听。
我的台式电脑是从布里克斯顿市场一家二手店里买来的,是六十年代中期的产品,速度很慢。搞好那家旗帜生产商的仓位,花了我一个小时。本来可以更快一些,但我没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我要么想着米兰达,留意听楼上公寓里是否有她的脚步声,要么就想着亚当:是不是该亏本卖掉他?是不是该去挑选他的性格选项了呢?我卖出英镑,又去想着亚当。我买了黄金,又去想着米兰达。我坐在马桶上,心里惦记着瑞士法郎。喝第三杯咖啡的时候,我问自己,一个打赢战争的国家,还会把钱花在哪里呢?牛肉。酒吧。电视机。三个行业我都买了,心里觉得自己很正直,也算是为战争做出贡献。很快,午饭时间到了。
我又一次坐到亚当对面,一边吃着奶酪泡菜三明治。有新的生命迹象吗?初看之下是没有的。他的眼睛朝我左肩上方望着,但目光仍旧呆滞无神。身体不动。可是,五分钟后我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就在我盯着他的那一瞬间,他开始呼吸了。我先听到一串急促的滴答声,接着他的嘴唇张开,发出蚊子一般的嗡嗡声。有半分钟的时间,什么动静也没有,然后他下巴抖动起来,吸入了第一口空气,还发出了非常逼真的吞咽的声音。当然,他并不需要氧气。需要氧气完成新陈代谢,要到很多年以后。他第一次呼气迟迟不来,我都停止了吃东西,紧张地等待着。最后终于来了——很安静,从鼻孔里发出来。随即他的呼吸便有了平稳的节奏,胸部也随之一起一伏。我感到毛骨悚然。亚当眼睛空洞无神,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我们把多少生命倾注在眼睛中啊!我想,如果他的眼睛是闭着的,那他至少还像个正在昏睡的人。我放下三明治,走过去站到他身旁,出于好奇,我把一只手放到他嘴边。他的呼吸潮湿而温暖。聪明。我读过使用手册,上面说他每天中午之前一段时间里会小便一次。也很聪明。我去把他的右眼合上,这时我的食指碰到了他的眉毛。他缩了一下,突然将脑袋扭到了另一边。我吃了一惊,往后退了退。然后我等待着。有二十多秒钟,什么也没发生;接着,他动作流畅、安静,但极其缓慢,同时肩膀斜过来,脑袋便慢慢移动到了原来的位置。他呼吸的频率并没有受到干扰。我的呼吸和脉搏都加速了。我站在几英尺开外,着迷地看着他重新坐好,像个气球在缓慢放气一样。我决定还是不合上他的眼睛算了。就在我等着他的下一个动作时,楼上公寓里传来米兰达走动的声音。从索尔兹伯里回来了。从卧室里进进出出。我又一次感到了没有表白的爱情带来的激动不安,就在这时,我有了一个朦胧的想法。
那天下午,我本该坐在电脑前面赚钱赔钱。但我却跟着直升机的高空视角,观看特遣部队的领航舰艇绕过波特兰海岬,从切西尔海滩附近鱼贯而过。这些地名本身就该行礼致敬。 多么威武 。 前进 !我一直这么想着。然后呢, 胜利回国 !不久,舰队便开始沿着侏罗纪海岸行进,成群的恐龙曾在那儿啃食巨大的蕨类植物。突然,镜头拉低,我们来到了聚集在科布湾的莱姆里吉斯市市民中间。一些人拿着望远镜,很多人拿着旗子,就是我脑子里想的那种,塑料做的,带根木头做的小柄。也许是某个新闻摄制组发放给他们的。街头采访。勤劳的女人们轻柔的说话声,带着当地的口音,情绪激动。顽强的年长男人们,在克里特岛和诺曼底打过仗,现在自顾自地点着头,什么也不会透露出去。哦,我多么希望自己也像他们一样相信啊。但是,我也可以相信啊!跟随蜥蜴半岛上什么地方架着的长焦镜头,可以看到舰队好像一排越来越小的黑点,在罗德·斯图尔特沙哑的歌声中勇敢地驶向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而我看得几乎热泪盈眶。
这个工作日的下午多么混乱啊。餐桌旁坐着一个全新的生命形式,我新近爱上的女人在我头顶六英尺的地方,国家正在打一场旧式的战争。不过,我的自制力还过得去,也下过决心,每天要工作七个小时。我关掉电视,来到电脑屏幕前。等待我的,正是我希望收到的米兰达写来的电子邮件。
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发财。我每天挪来挪去的资金,安全地分散在几十个投资项目中,但资金总量很小。这个月,我固态电池上的投资不错,但赚的差不多都在稀土期货上赔光了——愚蠢地贸然闯进了未知领域。但是,我不用去搞职业发展,不用做办公室工作。在对自由的追求中,这算是我最不糟糕的选择了。下午我继续工作,忍住诱惑不过去看亚当,不过我猜这时候他应该充满电了。下一步是下载更新。然后呢,那些麻烦的个性化选项。
午饭前,我给米兰达发了封电子邮件,邀请她晚上来吃饭。这时候她已经回信接受了。她喜欢我做的饭。吃饭的时候,我要提议一下。亚当的性格选项,我填好大约一半,然后把链接和密码给她,让她挑选剩下的。我不会干涉,甚至都不想知道她最后选了什么。影响她选择的,可能是她性格的某个方面——能让人快乐的,也可能是她梦想男人的模样——能给人启迪的。亚当将会像个真人一样进入我们的生活,他的性格丰富微妙,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事件的进展以及与他所遇之人的交往,才会慢慢显现出来。一定程度上,他将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两个独立的存在,将在他身上融合。米兰达会卷入这场冒险之中。我们将成为合作伙伴,亚当是我们共同的关切、共同的创造。我们会成为一家人。我这个计划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见她的机会肯定更多。我们会开心的。
我以前的各种计划往往都不成功。但这次不同。我头脑清晰,不可能欺骗自己。亚当不是我的情敌。不管他让她多么着迷,她都会拒斥、反感他的身体。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头一天她就跟我说过,他的身体竟然是暖的,真“吓人”。她说,他能用舌头发出词语,“有点怪怪的”。不过他词语的储备量和莎士比亚一样大。引起她好奇心的,是他的大脑。
于是就这么决定了,不卖掉亚当。我要和米兰达共享他——就像如果我有房子也会和她共享一样。他会包含我们俩。我们一起取得进步、交流想法、分享挫败。我三十二岁了,自认为是情场老手。急切的表白会把她吓走。共同踏上这段旅程要好得多。她已经是我的朋友了,有时候还牵我的手。我并不是从零开始。她也许会和我一样,从心底里悄悄萌生出更深的感情来。退一步讲,我与她相处的时间更多,也足以宽慰。
我那台冰箱已经老掉牙了,门把手生了锈,都快掉下来了,冰箱里有一只谷物喂养的鸡、四分之一磅黄油、两个柠檬和一把新鲜龙蒿。旁边的碗里有几颗大蒜。橱柜里有几个包着泥土的土豆,已经发芽了——不过,削了皮烤一烤,还会很不错。莴苣,一包调料,一大瓶卡奥尔葡萄酒。简单。首先,加热烤箱。我站起身离开工作桌时,脑子里想的全都是这些琐事。我一位做记者的老朋友曾经说过,孤独地工作一天,期待着晚上与有趣的人相伴,这就是人间天堂。
我脑子里计划着为她做的这顿饭,又想起朋友那句朴素的箴言,所以分了神,暂时把亚当忘记了。走进厨房,我吃惊地发现,亚当站了起来,赤身裸体站在桌边,脸朝一边侧着,并非正对着我,一只手隐约在拨弄从肚脐上伸出来的电线。他另一只手放在下巴底下,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下巴——这毫无疑问是个聪明的算法,但极有说服力地塑造了一个思考者的模样。
我回过神来,说道:“亚当?”
他缓慢地将脸转过来。等到他的脸完全正对着我,我们的目光相遇,他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眨了一下。这个机制在运转,但显得太刻意了。
他说:“查理,我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了。能不能请你处理一下我的下载,准备好各种参数……”
他停下来,认真地看着我,两只有黑点的眼睛快速扫视,扫描我的脸部。审视我。“产品手册里能找到你需要知道的所有信息。”
“我会的,”我说,“等我有时间。”
他的声音让我感到意外而欣喜。他嗓音偏高,语速适中,语调中透露出善意,听起来友好而热诚,但绝没有卑躬屈膝的意味。他说的是英国南方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人士所说的标准英语,元音带着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西南部口音。我心跳加速,但我努力显出平静的样子。为了表示我镇定自若,我逼着自己向前迈了一步。我们俩默默地对视着。
多年前,还在当学生的时候,我读到过一位名叫莱希的探险家于三十年代初期与巴布亚新几内亚高地人“初次接触”的材料。当地部落的人们无法判断,突然出现在他们土地上的这些肤色苍白的家伙,究竟是人还是鬼。他们回到村里讨论这个问题,留下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远远地暗中观察。男孩回来报告说,他看见莱希的队伍中有个人躲到一片灌木丛后面大便了,于是这个问题也就有了定论。几十年过去了,此刻,一九八二年,在我的厨房中,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用户手册上说,亚当有个操作系统,但也有本性——人的本性,还有性格,就是我希望米兰达能帮忙确定的性格。我不清楚这三种基质如何相互交叠,又如何相互作用。我学习人类学的时候,大家认为没有什么普遍存在的人类本性。那是浪漫的幻觉,其实不过是各地环境的不同产物而已。人类学家深入研究其他文化,知道人类多样性之美,所以只有他们才完全明白所谓的普遍人性有多么荒谬。生活舒适、足不出户的人什么也不懂,连自己的文化也弄不明白。我有一位老师喜欢引用吉卜林的话:“只知道英格兰的人,又怎么懂得英格兰?”
到我二十四五岁的时候,进化心理学又开始重新强调人类本性的概念,认为人类本性来自共同的基因传承,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社会研究领域中,大多数人对此表示反对,有的甚至勃然大怒。用基因去解释人们的行为,让人想起希特勒的第三帝国。时代潮流起起落落。而亚当的制造者们正是进化论思维大潮中的弄潮儿。
他就站在我面前,在冬日下午的阴暗中一动不动。曾保护他的包装材料已经拆散开来,现在仍然堆在他脚下。他从包装材料中现身,就像波提切利画笔下的维纳斯从贝壳中冉冉升起一样。黄昏的光穿过朝北的窗户,照亮了他一半身体的轮廓,勾勒出那张高贵面庞的一侧。一片寂静,只有那台冰箱发出的友好的嗡嗡声,以及远处隐约可闻的车流声。这时我想到了他的孤独感,像重物一样落在他那健壮的双肩上。他一醒来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又脏又暗的厨房里,厨房位于伦敦SW9区 ,时间是二十世纪末,他没有朋友,没有过去的记忆,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他真的是孤身一人。其他的亚当和夏娃都跟随着主人散落到了世界各地,尽管有人说有七个夏娃都集中在利雅得 。
我一边伸手去按灯的开关,一边问:“你感觉怎么样?”
他眼睛朝一边望去,思考着该如何回答。“我感觉不对劲。”
这次他的声调平淡低沉。好像听了我的问题之后,他就没了精神一样。可是,那一堆微处理器里面,能有什么精神?
“怎么啦?”
“我没有衣服。而且——”
“我去给你拿。还有别的吗?”
“这根线。要是我拽出来,会疼。”
“我来吧,不会疼。”
但我没有马上过去。现在室内灯光明亮,我能够观察他的面部表情,他说话的时候,面部表情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我看到的并不是人造脸,而是扑克牌选手的面具。性格是生命力的源泉,没有性格,他也没什么可以表达的。他在按照某种默认程序运行,直到更新下载完成。他身体能动,会说话,能做出常规反应,看上去一切正常的样子。至少他知道该做什么,但其他的都不会。浑浑噩噩,像个烂醉初醒的人。
现在我自己可以承认了——我害怕他,不愿意走得更近。而且,我还在想他最后那个词说明了什么。亚当只要做出好像感觉到疼痛的样子,那我就只能相信他,做出相应的回应,好像他真的感到了疼痛一样。要不这样做,对我来说太难了。那完全违背人类同情的本性。与此同时,我又不相信他真能感受到疼痛,不相信他能有情感或者有任何感知能力。但是,我刚才却问他感觉怎么样。他的回答很得体,我提出帮他拿衣服去,也很得体。可这些我其实根本就不相信。我在玩一个电脑游戏。不过是真实的游戏,和社会交往一样真实,其证据就是,我心跳加快,平静不下来,嘴巴里有干燥的感觉。
显然,只有别人对他讲话的时候,他才会开口讲话。我克制住再次让他放心的冲动,回到卧室里,给他找了些衣服。他身材健壮,比我矮几英寸,但我想我的衣服他穿也合适。运动鞋、袜子、内衣、牛仔裤和毛衣。我站到他跟前,把那摞衣服放到他手里。我想盯着他穿衣服,看看他的运动功能是不是像材料里宣传的那么好。任何三岁的孩子都知道,要把袜子穿上可没那么容易。
把衣服给他的时候,我隐约闻到了他上半身发出的微弱气息,也许他腿上也有,那是油加热后发出的气味,父亲曾用来润滑萨克斯管按键的那种淡色高精炼油。亚当把衣服托在手臂的臂弯处,双手朝我这边伸着。我弯下身去,拔下电线,他并没有退缩。他五官紧绷,如同刀刻,什么表情也没有,那一脸木然的样子,真和一辆朝着货物驶来的叉车差不多。接着,我猜是电路上某个或某组逻辑门起了作用,他低声说了句:“谢谢。”说这话的同时,还用力点了一下头。他坐下来,把那堆衣物放到桌上,然后从最上面拿起毛衣。他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然后把毛衣展开,前胸那一面朝下平放在桌上,接着他将右手和右臂伸进毛衣袖子,直至肩部,然后是左手和左臂,接下来他肩背部的肌肉复杂地摆动了一番,便将毛衣穿在了身上,又用双手从腰部将毛衣往下拉直。毛衣是陈旧发黄的羊绒织成的,上面用红色字母写着我曾经支持过的一家慈善机构的调侃标语:“全世界语言功能症患者团大结!” [1] 他从盒子里取出袜子,一直坐在那儿将袜子穿上。他的动作很敏捷。没有犹豫的迹象,对相对空间的计算毫无问题。他站起身,放低手里拿着的四角短裤,抬起脚放进去,然后把短裤拉起来,他用同样的方法穿上牛仔裤,拉好前面的拉链,扣好腰部的那颗银色纽扣,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停滞。然后他又坐下来,把脚塞进运动鞋里,迅速将鞋带系成双蝴蝶结,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几乎非人力所及。但我不这样想。我认为这是工程和软件设计的胜利:是人类聪明才智的体现。
我转过身去,开始准备晚餐。我听见头顶米兰达走过房间,脚步声闷闷的,好像光着脚。马上要冲澡,做准备。准备见我。我脑海里想象着她的样子,仍然湿漉漉的,穿着便袍,一边拉开装内衣的抽屉,一边思忖着。丝绸的,对。桃红色?好。趁着烤箱在预热,我把作料都放到操作台上。经过这一天贪婪的买进卖出,做饭最适合将人拉回到这个世界更好的一面,拉回到人类漫长的招待他人的历史之中。我扭头看了一眼。衣服的效果太令人震惊了。他坐在那儿,手肘撑在桌上,像我的老朋友一样,就等着我倒满今晚的第一杯酒了。
我冲他喊道:“我在做黄油龙蒿烤鸡。”这样说有些顽皮,我知道他只吃电子,别的不吃。
他毫不迟疑,语调极为平淡,说道:“这两样放一起很合适。不过,把家禽烤出金黄色的过程中,容易把龙蒿叶子烤焦。”
把家禽烤出金黄色?这样说也算正确吧,我猜,可听起来很奇怪。
“你有什么建议吗?”
“用锡纸把鸡包住。从鸡的大小来判断,我看一百八十度烤七十分钟就够了。然后用刷子把龙蒿叶刷到汤汁里,同时拆掉锡纸后,把鸡放进去,同样的温度烤十五分钟,出金黄色。然后把龙蒿叶连同汤汁以及融化的黄油一起倒回去。”
“谢谢。”
“记住,用一块布盖住,放置十分钟,然后再切。”
“这我知道。”
“对不起。”
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要生气了吗?到八十年代初,我们天天对机器说话,车里、家里、呼叫中心、诊所,我们早已习惯了。可是,亚当刚才坐在房间另一头就测算好了那只鸡,而且还为自己多余的建议道了歉。我又回头看看他。这次我注意到,他把毛衣的袖子拉到了肘部,露出强健有力的手腕来。他十指交叉,这时正把下巴搁在手上。而这还是他没有性格的样子。从我站的地方看,光线凸显出他高高的颧骨,他看起来很强壮,像酒吧里你最好不要去惹的那种安安静静的狠角色。不像是会提供烹饪小窍门的那种人。
我有点孩子气地觉得有必要展示一下谁才是老大。我说:“亚当,你绕着桌子走几圈吧。我要看看你的动作。”
“没问题。”
他的步伐毫无机械感。在这狭小的房间里,他能够大步行走。他绕着桌子走了两圈,然后在椅子边站好,等着。
“现在你可以开酒了。”
“好的。”
他走到我跟前,一只手摊开伸过来,我把开瓶器放在他手掌上。那是侍酒师们喜爱的那种链接悬臂式开瓶器。但他用起来毫无问题。他把木塞放到鼻子下面,然后伸手到橱柜里拿过一只酒杯,倒了半英寸的酒,把杯子递给我。我尝酒的时候,他认真地凝视着我。这酒算不上一流,甚至连二流都算不上,但没有受到软木塞污染。我点点头,他把杯子倒满,小心地将酒杯放在炉子旁边。然后他回到椅子上坐好,我则转身去做色拉。
半个小时在安静中度过,我们俩都没说话。我做了点色拉酱,切好了土豆。我脑海里想的是米兰达。我相信,这是我人生的关键时刻,我到了未来的十字路口。走一条路,生活将和以前一样继续;走另一条,生活将发生根本变化。爱、冒险、纯粹的兴奋,同时,我刚刚变得更加成熟,所以生活也会有规律,不会再有不着边际的计划,一起有个家,还有孩子。也许最后两项是不着边际的计划吧。她性情甜美可亲,她善良、美丽、让人开心、聪颖无比……
背后传来声音,我停止胡思乱想,又听到了那声音,于是我转过身去。亚当仍旧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他发出了好像一个人有意清嗓子的那种声音,然后又重复了一遍。
“查理,我想你是在为楼上的朋友做饭吧。米兰达。”
我没说话。
“根据我刚才几秒钟的研究,根据我的分析,你应当小心一些,不要完全信任她。”
“什么?”
“根据我的——”
“你给我解释清楚。”
我愤怒地瞪着亚当那毫无表情的面孔。他用忧伤的语调低声说道:“她有可能在撒谎。恶意地精心编造谎言。”
“什么意思?”
“要说清楚需要点时间,但是现在她已经下楼啦。”
他的听觉比我好。过了几秒钟,有人轻轻敲门。
“请问需要我去开门吗?”
我没理他。我感到非常愤怒。走进那小小的门廊时,我整个人的情绪都不对了。这个愚蠢的机器算谁啊,或者说算个什么东西?我干吗要忍受它?
我一把拉开门,她就在那儿,穿着漂亮的浅蓝色裙子,冲我高兴地笑着,一只手里拿着一小束雪花莲,看上去可爱极了。
[1] 此口号出自加里·拉森著名漫画《远端》( The Far Side ),调侃语言功能症患者将“大团结”误作“团大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