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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任务
——研究日本

在美国人曾经遇到、并与之全力战斗过的敌人中,日本人最让人困惑。日本人的行为方式、思维模式都和美国人截然不同,以至于美国人不得不认真对待。这种情况在美国人参与过的战争中从没有过。正如1905年时的沙俄一样,美国现在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全副武装、受过训练的民族,但它又不属于传统的西方文化。对西方人来说,战争的惯例是建立在人性的基础之上的,但日本人却没有这样的想法。所以,美国和日本在太平洋上的战争,就不仅仅局限于岛屿的登陆作战问题,也不仅仅局限于后勤保障问题。为了打败日本人,我们必须先了解他们的行为方式。

这很困难。从日本打开国门至今,已经有七十五年了,可是我们对日本人的描述,却仍在使用一些令人困惑的词句,如“但是,又……”等。一位严谨的观察家在描述日本以外的民族时,是不会一边说这个民族彬彬有礼,一边又说他们“很蛮横、傲慢”的;不会一边批评这个民族顽固不化,一边又称赞他们“能够适应改革的潮流”的;不会一边说这个民族性情温和,但一边又说“他们不会轻易受人控制”;不会一边说这个民族仁厚、忠义,一边又说他们“野心勃勃、叛逆凶残”;不会一边说这个民族勇敢,一边又说他们懦弱;不会既说这个民族总是依赖于别人的评价做事,然后又说他们具有自己的道德准则;不会说这个民族既欣赏西方文化,但又说他们是如何保守;他不会在一本书里介绍这个民族如何爱美,如何尊重演员和艺术家,如何陶醉在菊花的栽培中,然后再在另一本书里告诉人们这个民族是热爱刀剑、穷兵黩武的。

但这些看似无法统一的矛盾,却如同经纬纵横交织在日本人的个性之中。如果把日本人比喻成一幅图,那么组成这幅图的,既有“刀”,也有“菊”。日本人好斗而又温和;桀骜不驯而又彬彬有礼;既顽冥不化却又审时度势;驯服但又不甘受人摆布;既忠心耿耿但又背信弃义;既勇敢又懦弱;既保守但又善于接受新事物。他们介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可是当他们的恶行不为人所知时,他们又会继续作恶。他们的士兵纪律严明,但又经常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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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绘《浮世绘的设计家们》

身着传统服装的女子像菊花般柔美而细腻,然而她腰间所挎的那把刀却为这份阴柔增添了一份日本民族倨傲与黩武的气息,这就是日本民族的特性——菊花与刀,一个有着相互矛盾的二元化性格的民族。

了解日本人已是美国的当务之急。所以,我们就不能对日本人矛盾的性格置之不理。我们正面临一些重要的问题。例如,日本人在下一步会怎么做?我们必须进攻日本本土才能让他们投降吗?我们是否应该直接轰炸日本的皇宫?从日军俘虏的身上,我们能获得什么情报?我们对日本人应采取何种宣传策略,才能削弱日本人顽抗到底的意志?一旦战争结束,我们需要对日本实行长期军事管制吗?美军是否还要继续在日本的山地丛林中,与疯狂顽抗的军国主义分子进行战斗呢?在战争结束之前,日本会不会爆发一次像法国或俄国那样的革命呢?如果有,那么谁会是革命的领导者呢?如果没有,那么日本会灭亡吗?

1944年6月,我接受委托从事研究日本的工作。为了了解日本民族的真面目,我被许可使用一名人类文化学家能够使用的一切研究方法。这年夏初,美军对日军开始了大规模反攻。很多美国人都以为对日战争还要持续三年,或十年,甚至更长时间。而在日本,有人则认为这场战争会持续百年左右。他们认为,美军虽在一些地区取得了胜利,但是前线距日本本土还有好几千英里远。所以,日本官方根本不承认日本海军的失败,日本人仍然认为自己将是最终的胜利者。

1944年6月以后,国际形势发生了变化。首先,盟军在欧洲开辟了第二战场,对德战争很快就会胜利。因此,盟军一直优先考虑欧洲的战略已无必要;其次,太平洋战场上,美军已在塞班岛登陆,为日本的失败拉开了序幕。此后,美军与日军便不断短兵相接。从新几内亚、瓜达尔卡纳尔、缅甸、阿图、塔拉瓦、比亚克等地与日军的战斗中,我们清醒地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敌人是多么可怕。

所以,到了1944年6月,对于我们的敌人——日本,我们必须解答有关他们的一些疑问。这不仅涉及军事、外交方面的政策,而且还涉及在前线散发宣传单,所以我们必须得到真实可靠的答案。在日本发动的这场战争中,我们不仅要了解日本决策层的动机与目的,了解日本漫长的历史,了解他们经济和军事上的统计资料;我们还要了解日本政府对其国民的期望程度,了解日本人的思想和情感习惯;我们还必须了解制约这些行动和想法的因素;我们必须把决定美国人行动的惯有思维和行为模式放在一边,尽量不对日本人做出轻率的结论。不要以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怎么做,日本人就会怎么做。

长门号战列舰是在太平洋战场上唯一幸存到战后的军舰。在战场上,它给予美军以沉重的打击,但最后也未逃脱被美军“没收”、成为“十字路口行动(美军的原子弹爆炸试验)”的靶舰的命运。

奔赴太平洋战场的日军长门号战列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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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任务是艰巨的。美国和日本在交战中。在战争中,把一切责任归咎于敌国非常容易。可是,如果想知道敌人对人生的看法却不容易。但是我必须完成任务。问题的关键在于:日本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而不是处于他们的位置时,我们会怎么做。我必须收集日本人在战争中的一切行为资料,作为有利条件加以利用。我必须仔细观察他们在战斗中的进攻方式,暂时不把这当军事问题对待,而只是把它看做文化问题。和平时一样,日本人在战争中的行为也具有日本民族的典型特征。在战争中,他们表现出来的生活方式、思维特点是什么?日军领导人鼓励士气、打消国民对战争的疑虑,以及在战场上指挥、调动部队的方式,都显示出他们具有什么样的民族力量?我必须对战争的每个细节认真研究,以此揭示日本人和日本民族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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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时期的日军宣传画

这幅宣传画表现出了日军企图占领整个亚洲地区及太平洋地区的狂妄与自大,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这个民族试图走出岛国狭小空间的强烈愿望。

但是,美国和日本正在交战,这非常不利于我的工作。我无法深入日本国内进行实地调查研究,对一名人类文化学者来说,这种调查研究是最重要的研究方法。我无法前往日本,深入日本人的家庭生活,亲眼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分辨影响他们行为的哪些因素是关键性的,哪些是非关键性的。我没法亲眼观察他们作决定时的复杂心理过程。我也不能亲眼观察他们是如何培养子女的。虽然著名人类文化学家约翰·思布里(John Embree)写过一本关于日本村落和日本人的《须惠村》,这是一部非常有学术价值的专著,但是我们在1944年遇到的问题,却在这本书里难以找到答案。

不过,尽管有困难,我依然相信,作为一名人类文化学者,还是有一些研究方法和研究条件可以利用。至少我可以与一些日本人接触。与被研究民族的人直接接触,也是人类文化学者可以倚重的研究方法之一。美国生活着一些日裔美籍人,其中很多人从小在日本长大。我可以和他们接触,在他们同意的前提下询问他们的生活经历,了解他们如何对事情进行判断,然后对他们的叙述加以妥善利用,从而填补我们对这个民族研究中的空白。这对于想了解任何一种文化的人类文化学者来说都必不可少。当时,还有一些从事日本研究的社会科学家,他们利用各种图书文献,分析各种历史事件和统计资料,甚至从日本人的广告单、宣传单中寻找有用信息。我相信,这些社会科学家想要知道的答案,都隐藏在日本人的文化传统和价值理念中。所以,如果我们能够对从小生活在这种文化中,受这种文化熏陶长大的人进行研究,一定会得到更令人满意的答案。

当然,我也大量看书,并向那些曾经在日本生活过的西方人士请教。图书馆里有大量论述日本的资料文献;西方社会也有许多优秀的观察家曾经在日本居住过,与他们谈话对我帮助很大。那些前往亚马孙河发源地,或者到新几内亚高原,深入到没有文字的部落中进行实地调查研究的人类文化学家,却不具备我这样的条件。原始部落的民族没有文字,无法用笔墨记录自己的生活,展示民族文化的优势。西方人对他们的叙述也仅限于皮毛,有时候对他们的记载甚至只有寥寥数笔。他们的历史鲜为人知。对他们进行实地调查研究的人类文化学家,要在一片空白的情况下体验他们的生活方式,了解他们的文化习俗,考察他们的社会阶级,探索他们的宗教信仰。相比之下,我研究日本民族时,却可以从许多学者对日本的研究中得到启示。在那些有关日本的文献资料中,有许多对日本人生活细节的记录。那些曾经在日本生活、居住过的欧美人士,用手中的笔详细生动记录了自己的经历。此外,大量日本人写的传记,也记录了他们与众不同的人生经历。日本民族和其他东方民族不一样,他们有强烈的自我描述、自我表现欲望。在传记里,他们不但记录日常生活琐事,还抒写渴望在全球进行扩张的理想。他们在自传里直言自己的想法,表达自己的愿望,其坦率程度令人瞠目结舌。不过,他们也并不会在自传中,把渴望在全球扩张的野心全部写出来。没有任何人和任何民族会这样做。对日本进行描述时,他们会不知不觉省略一些对我们来说重要的细节,因为那些东西在他们眼里太平常普通了,熟悉得如同空气一般,久而久之就习以为常、甚至感觉不到了。其实,美国人描写美国时也是一样的。尽管这样,日本人还是喜欢在自传中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达尔文创立物种起源理论时,曾经大量阅读各种书籍,他在阅读时,尤其重视那些无法被了解的事情。研究日本时,我也要阅读大量相关文献,我的读书方法和达尔文一样,也重视那些不被了解的事实。日本人在议会演讲中时常罗列一大堆观念,哪些是我必须了解的?日本人为什么喜欢大肆攻击无足轻重的行为,却对骇人听闻的暴行听之任之?他们这种态度是由什么决定的?我在阅读的同时不断对自己提问,例如:“这幅图画究竟存在什么问题?”是的,为了更好地理解日本人,我必须知道什么呢?

我还看了很多由日本人编写、拍摄的电影,或者西方人在日本编写、拍摄,与日本有关的电影,包括各种宣传片、历史片,还有描述东京等城市和日本农村生活的现代影片。然后,我会和一些在日本看过同样电影的日本人一起讨论,他们看待电影情节,以及电影中的男女主人公、反面角色时,与我的眼光是不同的。当我被一些情节弄得稀里糊涂的时候,他们却明明白白。还有,在理解剧情发展、影片编导动机方面,他们和我也不一样。他们习惯从整部电影的结构来对电影加以理解。这就像阅读一本小说,我对小说的理解和从小在日本长大的他们也是截然不同的。我们的分歧很大。他们有的会替日本民族的风俗习惯进行辩解,有的却痛恨日本的一切,说不清楚谁的观念对我影响大。但是,不管他们对日本文化习俗是接受还是排斥,在对日本生活规范的描绘方面,却都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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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绘《女性》

浮世绘是日本特有的一种艺术表现形式,更重要的是它绝大多数都来自于民间,是研究日本风俗、传统的重要依据。

如果人类文化学家只是直接从研究对象(日本民族)那里搜集资料,再对这些资料进行分析解释,那么他们的工作和那些在日本生活过的西方观察家所做的事,没什么不同。假如一名人类文化学家只能做到这一点,就很难从那些曾经在日本生活、居住过的外国人士撰写的关于日本的专著中,获得有价值、有意义的信息。所以,人类文化学家都受过专业培训,在课题研究方面具有一些特殊能力。在一个已经拥有众多学者和观察家的领域中,他值得多花一些精力,做出属于自己的贡献。

亚洲和大洋洲有很多不同的文化体系,人类学家通常都了解它们。日本人有一些文化习俗和生活习惯,与某些太平洋岛上的原始部落相似,例如:有的与马来诸岛上的相似;有的与新几内亚岛上的相似;有的与波里尼西亚岛上的相似。当然,我们可以根据这些相似性,推测在古代社会,或许有日本移民到过这些地方,或许日本民族和这些岛屿上的民族接触过,这非常有趣。可是对我来说,了解其文化习俗和生活习惯的相似性之所以有意义,并不是因为某些可能存在的历史联系,而是我可以凭借这种相似性或差异性,更好地了解日本民族的特征。因为我知道这些生活习俗和习惯如何在一个简单的文化体系中发生作用。对亚洲的暹逻(今天的泰国)、缅甸、中国等国家的文化习俗,我也多少了解一些,在亚洲悠久的历史文明中,它们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可以将日本民族与它们进行比较。在对原始民族的研究中,人类学家曾经反复证明,文化比较对于研究工作是多么重要而有价值。也许在某个部落的生活习俗中,有百分之九十都和它周围邻近的其他部落相同,可是,为了适应与周围任何一个民族都不相同的生活方式和价值理念,我们仍然可以对它的习俗进行某些修改与调整。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些基本生活习俗可能会受到排斥,而无论被调整部分在整个文化体系中占多小的比重,都有可能令这个民族在未来向一个独特的方向发展。对人类学家来说,对那些在整体上具有许多共性的民族的差异性进行研究,是一种非常有用的研究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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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绘《孙悟空与月兔》

孙悟空是中国家喻户晓的形象,同样也是深受日本人民喜爱的一个角色。在浮世绘大师的笔下,这只充满了英雄主义的猴子带上了浓重的日本特色,这也算是中日两国文化中的一种融合吧。

人类学家必须最大限度地适应自身文化与其他文化之间的差异。他们的研究方法和技术,也必须为解决这一问题不断调整、改善。他们凭自身的经验可以知道,来自不同文化体系的人们在遭遇某些具体问题、并且必须对这些问题的含义作出准确判断时,不同部落、不同民族的判断及处理方式是截然不同的。例如在一些北极地区的乡村或者在热带沙漠中,部落文化习俗是以血缘责任和财产交换作为基础的。对此,人类学家必须细致调查,不仅要调查部落中人与人的亲属关系;调查他们财产交换的每一个详细细节;弄明白这种文化习俗在部落行为中可能导致的结果;还要了解在这种文化习俗中,部落中每一代人从小就受到了怎样的影响,又是怎样将这些习俗继承下来的。

人类学者对这种文化差异、文化制约,以及由文化习俗导致的行为后果的关注,在我们研究日本时可以妥善利用。今天,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美国人与日本人在文化价值上存在截然不同的差异,而且这种差异根深蒂固。美国人甚至还流行过这样的说法:“凡是美国人要干的事,日本人一定不会做。”如果一名从事人类文化研究的美国学者真的相信这种说法,并简单认为美国人和日本人之间具有离奇的差异,那么,他绝对不可能真正了解日本民族。人类学家用自己的经验证明,即使两个民族之间具有最离奇的差异,也绝对不会妨碍研究者对某个民族的理解。与其他社会科学家相比,人类学家能够更好地利用这种差异性,而不会把这种差异当不利条件。国家之间的制度和民族之间的差异越大,越离奇,人类学家对它们就越重视。当一名学者研究某个部落或某个民族的生活方式时,这个部落或民族中出现的任何东西、任何现象,都不会被忽略,也不会被视为理所当然,因此,他对每个细节都会仔细研究,而不局限于少数特殊细节。有一些专门研究西方民族的学者,由于缺乏比较文化学方面的训练,不具备相应的研究技术,也没掌握相应的研究方法,往往忽视了对一些行为的整个领域进行研究。他们总是把一些民族的行为视为理所当然,而对这些民族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来的琐碎行为习惯,以及人们对自以为熟悉的事物的公认的说法,从来不进行研究。可是,对一个民族的未来具有影响和决定作用的,往往正是这些琐碎的生活习惯和人们公认的说法,它们在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和生活习俗中所起的作用,甚至远远超过外交官们签订的各种协定和条约。

所以,人类学家必须改善对某个民族日常琐事的研究技术,并要促使这种研究技术发展。因为,研究某个民族或部落时,人类学家碰到的那些日常琐事,与他自己生活中的日常琐事截然不同。如果他想了解某个部落中,被人们视为最邪恶的行为;或者在另一部落中,被人们视为最怯懦的行为;如果他想了解在某种特殊情况下,某个部落的人会如何采取行动,或者他们对事物会产生什么样的感受时,这位人类学家就会发现,他必须努力观察,并大量收集相关细节。而这些细节,在那些对文明程度较高的民族进行的研究中,常常被人忽略。对人类学家们来说,这些其实才是最关键的,而且他也一定懂得如何对这些资料进行充分挖掘和利用。

对日本民族进行研究时,这种方法值得一用。只有当我们高度重视并注意某个民族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琐事,才能充分认识并理解这个民族,人类学家对它的研究和论证才有意义,也就是说,在任何一个最原始的部落或最先进的民族中,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来自于日常生活。不管他们的行为方式多么古怪,价值观念多么奇特,任何一个民族的情绪感受和思维模式,都与日常生活经验牢牢联系在一起。所以,日本人的某些行为越让我困惑不解,我越会认为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有造成这种奇特行为的某种看似寻常的因素在起作用。在研究中,我对日本人的日常生活细节越深入,工作就越有进展。我们每个人的学习也是根植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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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的生活细节

日本民族恐怕是最重视细节的民族了。即使是一个小小的便当,也安置的一丝不苟。这也是如今日本在数码、汽车等高度精密的科技上领先于全球的原因之一。

作为人类文化学家,我还确信:在日常生活中,最细微、最孤立的行为,彼此之间也具有某些系统性的关联。那些成百上千单一的、细小的行为,究竟如何构成了一个庞大的整体行为模式?对这一点,我一直非常重视。任何人类社会都必须为自身的生活及存在方式进行设计。如果一个社会对于某些情况的处理方式和评价方式表示认可,那么这个社会中的人,就极有可能把这样的结论视作世界其他民族的结论。所以,不管遇到多大的障碍,他们都会把这样的结论融为一体。当某个民族或某个部落中的人接受了自己赖以生活的价值体系后,他们就几乎不可能在生活的另外一个范围内,按另外一种完全相反的价值理念系统进行思考、决策和行动,因为这样会使他们的生活陷于混乱。在日常生活中,人类总是倾向于让自己的价值体系、思维模式和行为习惯协调一致。在任何一个民族中,人们都会为自己的决策与行为提前准备好相同的理由和动机。任何一个民族都需要某种程度的和谐,否则,这个民族的整个价值体系就会土崩瓦解。

所以,任何民族的经济行为、家庭活动、宗教礼仪、政治目的,都会如同齿轮互相咬合在一起。例如:某个部门内发生了某种比其他部门更剧烈的变化,其他部门就会同时感受到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的来源在于每个部门之间要达到和谐一致。在一个人们追逐权力,却没有文字的社会体系中,人们对权力的意志不仅表现在经济交往中,也表现在对其他部落的关系与宗教活动中。在那些拥有悠久的文字历史的社会体系中,古代的文字记录通常由教会保留。可是,没有文字的部落或民族却不同。随着社会经济、政治权力日益民主化和公开化,在那些与教会保留文字相抵触的领域中,教会就逐渐放弃自己对文字的保留权。所以,一些文字的词句虽然被保留了下来,但是其含意和内容则发生了演变。要知道,宗教教义、社会经济和政治活动,并不是犹如被堤坝隔离的小池子,彼此孤立存在,而是互相联系,彼此交错融合,就像每个池子中的水总是会漫过堤坝,相互交流、掺杂在一起,这是永恒的真理。所以,作为一名学者,如果越能将自己对某个民族的调查研究扩散到这个民族的经济、性爱、宗教、教育等方面,就越能深入探究他研究的那个民族和社会中发生的事情,就越能够理解自己所研究的民族。自然,他就更容易在生活的任意领域中提出假说,收集资料。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学会把任何一个民族的特征,或者用政治术语,或者用经济术语,或者用道德术语来表达,并理解这个民族从自己的社会经验中学到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所以,我这本书,并不仅仅单纯讲述日本民族的宗教、经济、政治或家庭,而是深入探讨有关日本民族的生活方式及各种价值观点(原文sumptions:直译是“认定”,即认为理所当然的,但是还没有经过证明的;或者作“假定”理解;现统译成“观点”)。这本书重在描述日本民族的各种价值观点,并对日本民族的特征、个性等作了深入论述。

在二十世纪,我们面临的一个障碍就是:我们具有一些模糊不清,甚至有失公允的观念。不仅对日本民族的形成,甚至对美利坚民族的形成、法兰西民族的形成、俄罗斯民族的形成,我们基本上都持有一种模糊、混乱、较偏激的观念。各国之间也由于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不断发生一些误会。有时,仅仅由于一些细微的差别,就能导致国与国的纠纷,并成为令人担心的、难以调解的分歧。当某个民族以其社会经验和价值体系为基础,已在思想上形成了一套完全出乎我们设想和意料的行动计划时,我们却还在对共同目标高谈阔论。我们从来不寻找机会了解有关他们的生活习惯和价值理念。如果我们能够用心去了解,或许我们能够发现,他们的某种行为并不一定就是不好,因为他们此时具备的这种行为,并非我们自己了解并熟悉的行为。

我们不完全相信各民族关于自己思想和行为的解释与说法。每个民族的作家都在作品中努力描绘自己的民族。可是,对自己民族的描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观察生活时,任何民族的人站立的角度和视野,必然不同于其他民族。人们观察事物时,也很难察觉自己只是站立在自己的角度,用自己的眼光进行观察。任何一个民族都会把这视为理所当然。观察事物时,任何一个民族所能够接受的焦距和视点,都仿佛是上帝故意安排的结果。因为观察事物的焦距和视点不同,每个民族观察到的事物景观和结果也不同。就如同戴着眼镜的人未必能够清楚眼镜镜片的度数一样,我们也不能够期望每个民族在观察世界时,能够对自己的看法进行分析。如果我们想知道眼镜镜片的度数,我们可以向眼科大夫咨询,请他帮助我们对镜片进行检测;同样的道理,我们也有一天会承认,人类文化学者的任务就如同眼科大夫的任务,他的工作就是负责为世界各民族作出“分析”与“检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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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绘《武士》

日本武士在明治维新前的日本是一个特殊的阶层。他们介乎于统治者与平民之间,所以在他们的身上,存在着最多的日本民族的特性。

人类文化学者的工作,既需要有坚硬的心肠,也需要有宽容的胸怀。提到“坚硬的心肠”时,可能会有一些善意的人士对这种说法进行指责。这些善意的人士通常是“世界大同”的鼓吹者,他们坚信并向各民族的人们灌输这样一种信念:“东方”与“西方”,黑种人与白种人,基督教徒与穆斯林,存在的差异都只是表面现象。他们认为,人类社会中的每个人,想法几乎都是类似的。有时,我们用“四海之内皆兄弟”来形容这种观点。不过,我非常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在信奉“四海之内皆兄弟”时,我们不能说日本人有日本人的生活方式,美国人有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呢?这帮“善良”的家伙似乎以为世界各民族都是用同一张底片印出来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国际亲善主义又如何能够建立起来呢?如果把强求人们接受这种文化与个性的单一性,作为尊重其他民族的一种条件,就犹如丈夫强求自己的妻儿与自己一模一样。这岂不是不可理喻的行为?与这些“软心肠”的人不同,“硬心肠”的人相信民族之间存在差异,而且他们尊重这种差异。他们的目标是建立一个能够接受并容纳各种差异的“安全”世界。例如:美国就以地地道道的美利坚合众国的特点存在,但它不会对世界和平构成威胁;法国、日本也一样。对人类文化学家来说,如果试图依靠外界压力来扼制这一观念,并且不相信民族差异就如同悬挂在人类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剑(DamoGles Sword,这个词出自希腊传说,达摩克利斯是叙拉古僭主迪奥尼修斯一世的宠臣。据说迪奥尼修斯请达摩克利斯赴宴,并让他坐在嵌满黄金的宝座上,然后用金银器皿给他盛上各种美味佳肴,可是宝座的上空却用马鬃悬挂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当达摩克利斯抬头望见这把剑时,不禁大惊失色。因为这把利剑随时可能掉下来,给他带来杀身之祸。后来,人们就用“达摩克利斯剑”比喻“迫在眉睫的危险”),那无疑是荒谬的。其实,这位学者并不需要担心采取了“硬心肠”的立场后,就会让世界僵死。我们鼓励每个民族文化上的差异,但并不意味着这会让世界静止。例如: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之后,有安妮女王时代、维多利亚女王时代,不同时代并没有使英国人失去其民族特征,因为英国人一直都是英国人,不管时代如何变迁,这个民族始终能够适应不同的时代,并能承认不同时代的标准,共同的民族气质和民族特性始终是存在的。

对民族差异性进行系统研究,既需要我们具有“坚硬”的心肠,也需要我们具有“宽容”的态度。人类文化学者只有具有了坚定不移的信仰,才会具有不同寻常的宽容。只有在这时,他才能够在对各个民族宗教的比较研究中得到发展。他可能是一位基督徒,也可能是一名阿拉伯学者,或者他根本就不信教,但是,他绝对不是一个偏激的人。对不同文化的比较研究也一样。如果人们总是小心谨慎地保护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且总是夜郎自大地认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全世界最好的,也是唯一可靠的解决方法时,那么他对不同文化的比较研究就不可能得到发展。他们不会明白,对其他文化的探讨,对其他民族生活方式的实践,能促使自己更热爱自己的文化和生活方式。那是一种令人充实而愉悦的体验,可是他们却将这种美好的感受排斥在外。因为保守固执,他们只会“强硬”地要求其他民族接纳他们的生活方式与价值体系,除此外别无选择。作为美国人,我们会喜欢其他民族的人接受我们的生活信仰,可是,当其他民族难以接受我们的生活方式时,就犹如我们也很难学会用十二进位制来代替十进位制进行计算,也无法学会像东非土著人那样以“金鸡独立”的方式进行休息。所以,本书只是一本阐述日本民族生活习惯的书。我将在书中论述日本人对自己的要求,例如:在什么情况下,日本人渴望得到人们的恭维;在什么时候,我们不能随便夸奖日本人;他们会在什么时候感到惭愧,在什么时候感到尴尬,等等。我在这本书中论述的一些事情,基本上来自于日本人的日常生活琐事。书中提到的人具有各种不同身份。在日常生活中,也许他们再平常不过。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都曾经置身于书中提到的每一种特殊情况,而是在那些特殊情况下,这些人认为自己会怎么做。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形象描绘日本民族在思想、行为深处的态度。我的理想是这样,但也许在此书中我并未达到这样的目的。在从事这项研究时,作为研究者,相信你很快就能发现,不管有多少调查材料,都难以为我们提供更多翔实、可靠的准确性。例如:我们没有必要为了搞清楚“日本人会在什么时候向谁行礼”这个问题,对整个日本民族进行统计研究。因为这是一种被日本民族公认的行为习惯,任何日本人都能向我们证明,所以它只需要几个确证就可以了,而不需要对成千上万的日本人进行调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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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绘《漫长的旅途》

想要研究日本民族的特性,就需要先对日本人的生活及传统有深入的了解。从这幅浮世绘上的细节我们可以看出一些日本人的生活细节。但正如此图的名称一样,想要彻底地了解这个民族,是一个“漫长的旅途”。

研究者如果想弄清楚什么决定了日本人的生活方式,那么工作将更加艰巨。在研究中,人们迫切想了解的问题是:日本人观察事物的角度和方式,并由此作出的判断与决策,是由什么决定的?日本人的价值体系与观念,如何影响到他们对人生的态度?对这一点,研究者必须阐述清楚。此外,研究者还必须使自己对日本民族的阐述,能够使站立在另外位置上,并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观察人生的美国人,能够听得清楚明白。从事这种研究分析的时候,最权威的“法官”并不是日本人,因为日本人也未必一定能够说得清楚自己的观点。更何况在日本人的眼里,他可能会认为向美国人作那些解释完全没有必要。研究社会时,美国人很少注意研究一个文明民族的文化赖以存在的各种条件。在很多研究者的心中,这些条件是不言自明的。几乎所有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都把主要精力放在不同意见和行为的“分布”上,统计法通常是他们最擅长的研究方法。他们几乎对所有调查资料、调查问卷、访谈问答、心理测定等都进行统计分析,并企图找出某些因素的独立性和关联性。他们甚至还使用抽样调查技术,而这种研究方法通常用在舆论调查领域中。当然,通过抽样调查,可以在全国范围内使用科学方法选出有效问卷,这种方法在美国已经高度完善。例如在选举中,使用这种方法,可以了解美国公众对某位候选人或某项政策的支持率和反对率,而支持率或反对率又可以按照乡村或城市、低薪收入阶层或高薪收入阶层、共和党或民主党进行分类。所以,在一个实施普选,并且由国民代表起草颁布法律的国家里,这种调查结果具有重要意义。

调查美国人的意见时,美国人可以投票,还可以通过投票了解调查的结果。美国人能够这样操作,有一个非常明显却无人提到的原因,那就是投票的人都熟悉美国的生活方式,而且在观念中认为这种生活方式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所以,要了解另外一个国家,必须先对那个国家民族的习惯和价值观点进行系统性研究,再考虑是否采用投票的方式,这样才有意义。如果在抽样调查中能够做到谨慎、慎重,我们就能够了解支持政府和反对政府的人各有多少。但是,如果我们事先并不知道某个民族对他们的国家持什么观念,那么抽样调查的结果又能告诉我们什么呢?所以,只有了解某个民族的国家观,我们才能弄清楚这个民族中的各个不同的政治派别究竟会在街头巷尾,或者在国会中争论一些什么。一个民族对政府的态度和观点,比那些标志各政党势力的数字具有更普遍、更持久、更有说服力的重要性。在美国,不论共和党还是民主党,几乎都认为政府限制了个人自由。对一名美国人来说,也许只有战争年代才是例外。在美国人眼里,政府官员的地位并不比那些在民间事业中任职的人高。美国人的国家观完全不同于日本人的国家观,甚至与其他许多欧洲国家也有很大差异。首先,我们必须了解的正是这些观点。这些观点又分别表现在风俗习惯、对成功人士的评论,以及民族的历史神话、民间故事,还有和民族节日有关的辞令之中。我们可以根据这些间接表现来对一个民族进行研究,当然,这种研究必须是系统性的。

正如我们在选举中,要对人们投的赞成票、反对票各占百分之几进行研究一样,我们对某一个民族在生活中形成的基本价值理念,以及他们倾向于解决问题的方式,也要仔细而详尽地研究。日本正是这样一个国家。日本民族的基本观念值得我们好好研究一番。在从事这项研究的过程中,我也发现,一旦弄清楚了西方人的观念与他们的人生观不相符合,掌握了他们使用的一些范畴和符号,那么,西方人眼中经常看到的日本人行为中的诸多矛盾,就不再是矛盾了。于是,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某些剧烈变化的行为,在日本人眼里,却是整个价值体系的一部分。我也就能够试图说明原因了。在和日本人一起工作时,我发现,日本人最初使用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词句和概念,其实都具有一些重要含义,还包含着日本人长期使用这些词句和概念时,日渐积蓄起来的感情。他们的道德观和罪恶观,与西方人存在着巨大差异。日本人和日本民族的价值体系是比较独特的,既不属于佛教体系,也不属于儒教体系,而是日本式的——包括日本的优势和劣势。 9UXaklvNwJ5EGJ7MReYGDApFaKisLgFIIhLwu6EwAsfZVBKeGj2XMfrJyBkfT6JM



第二章

战争中的日本人

每个民族都有关于战争的信条,其中有些是西欧各国共有的,虽然各有特点。例如:号召军队全力以赴,战斗到底的动员方式;局部失利时,如何鼓励士气,让士兵们坚定必胜的信心;阵亡人数和投降人数的稳定比率;对战俘制定的行动规则等。在西欧各国的战争中,上述情况大致可以预料,而且西欧各国又同属于一个文化体系,战争也在它们共同的文化体系之内。

通过日本人在战争惯例上表现出来的差异,可以了解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以及他们对人生责任的看法与态度。我们这样做是为了能够对日本民族的文化与行为作系统性研究,至于那些并不符合我们信条的东西在军事上是否重要,完全不在考虑范围内。日本人的每一个行为都可能很重要,因为这往往与他们的性格密切相关。我们需要解答有关日本人性格的一些问题。

日本人在为战争的“正义性”进行辩护时,提出的一些前提条件与美国人相反。日本人对待和衡量国际形势的观点与标准,也与我们不一样。美国人认为,战争的起因是由于轴心国的扩张与侵略。日本、意大利、德国的扩张侵略行为,非法破坏了国际和平。在它们占领的所有地方,不管是中国,还是埃塞俄比亚,或者波兰,其行为都证明他们是在压迫、欺侮弱小民族,这是一种罪恶行为。他们践踏了“自己生存也让别人生存”的游戏规则,侵犯了对自由企业“开放门户”的国际准则。但日本人在解释战争原因时,却认为只要每个国家都拥有绝对主权,世界的无政府状态就会持续下去。因此,日本必须为建立新的世界等级秩序而战斗。世界新秩序的领导者只能是日本,因为日本是由全体国民建立起来的自上而下的等级制国家,大家都自愿服从这种等级制,日本人了解如何根据每个人的情况,让大家“各取所需”、“各得其所”。日本人在自己国家内部实现了统一与和平,平定了内乱,修建了道路,建起了电力、钢铁等产业。根据官方公布的数据,日本青少年大约有99.5%都接受了公立学校的教育。所以,日本人认为自己应该伸出援手,帮助非常落后的邻国——中国。日本人认为,在其渴望建立的“大东亚共荣圈”内,应该全是黄种人,有必要把美国人、英国人、俄国人等,都驱赶出去,使他们都各得其所。世界各国都应该在国际等级制结构中,确定各自的位置,这样才能形成统一和谐的世界。在下一章中,我们将继续探讨这种被日本人高度评价的等级制,及其在日本民族中具有的真实含义。因为这种“等级制”是日本民族创造出来的,符合日本民族的特征,符合日本文化的需求,也符合日本人对它的幻想。但对日本人来说,最大的不幸在于那些被他们强行占领的国家的人民,似乎没有用相同的观点看待日本人的这一“理想”。不过,日本人仍然坚持认为自己想建立的“大东亚共荣圈”是正确的,他们从不认为自己的“理想”从道德角度来讲是罪恶的,受到了世界其他民族的非议。此外,在日本战俘中,即使连具有“厌战情绪”和“反战情绪”的人,也很少有人指责说这是日本人的错误行为,他们并不认为日本对中国和其他亚洲国家发动的战争是非正义的。在今后很长一段时期内,日本人一定会继续坚持这种态度,尤其是对等级制的信仰和忠诚。在这点上,日本人与热爱平等、自由、民主的美国人必然水火不容。不过,等级制在日本人心中具有什么样的含义?等级制对于日本民族有什么样的影响和作用?对日本人来说,等级制究竟有什么好处?这些我们必须了解。

1924年在天津的日本人

从他们的穿着上来看,这幅照片上的日本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虽然此时抗日战争尚未打响,但从他们的装扮及表情上,我们还是能闻到一丝战争即将到来的气味。

在对胜利的期望上,日本人的观点和态度也与美国人不同。日本人总在叫嚣着“大日本国必胜”、“精神必将战胜物质”等。他们还说,虽然美国是大国,拥有先进优越的军事力量,可这不算什么。因为日本人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从不把美国人放在眼里。在一份日本的《每日新闻》报上有这样一句话:“如果我们仅仅害怕庞大的数字,我们就不会开战。敌人的丰富资源并非因这场战争才被创造出来的。”

016-01

荒木贞夫

荒木贞夫 (1877-1966),日本帝国时代陆军大将,曾多次出任日本陆军大臣,二战甲级战犯。战后虽然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终身监禁,但于1955年以健康问题为借口,在监狱外自由地度过了余生。

日本人打了胜仗后,日本的政客、军事指挥部以及军人们,都反复强调说:“这场战争并不是军备力量的较量,而是精神信仰与物质信仰之间的战斗。”如果日本人失败了,他们会强调说:“我们的失败是暂时的,精神一定能战胜物质,物质的力量注定会失败。”当日军在塞班岛等地区全线溃败时,这一战争理念和信条毫无疑问成为他们说服自己将这场战争坚持到底的理由。当然,这并非日本人替自己的失利找借口。当日军胜利,并对胜利进行夸耀时,这一信条就如同进军的号角声,激励着日军的士气,使他们在战场上犹如猛兽一样冲锋。在日军偷袭珍珠港之前,这一信条就已深入日本人心中。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本前陆军大臣、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荒木大将在一本名叫《告日本国民书》的宣传手册上写道:“日本真正的使命是在世界范围内推行‘皇道’,也许日本与世界上其他一些国家相比,力量悬殊太大,但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相信,精神力量一定能战胜物质力量!”

和当时其他许多积极备战的国家一样,日本人也为战争的命运担忧。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本国民总收入被用于军备的比例大幅上升。在偷袭珍珠港的那年里,日本国民总收入大约有一半被用于陆海军装备,而民用行政支出却只占总支出的17%左右。日本和西方国家的最大区别不在于物质和军备,日本政府在军备上的庞大开支并不意味着他们对此毫不关心。他们相信“精神”会永世长存,军舰与大炮只不过是“精神”的表面象征,正如武士将佩刀作为道德品质的象征一样。

美国人追逐物质的强大,日本人却很重视非物质资源——精神力量。虽然日本和美国一样,也会在物质上开展“增产运动”,可是他们开展“增产运动”的前提和基础却不同于美国。日本人认为:精神是永存的,尽管物质也必不可少,但是与精神相比,物质是次要的、短暂的、转瞬即逝的。我们经常可以听见日本人在广播电台中说:“物质资源有限,没有永远存在的物质,这是永恒的真理。”日本人把他们对精神的信仰彻底用到了对战争的行动中。在日军战争手册中,有这样一句话:“我们要用训练来对抗敌人数量上的优势,我们要用精神战胜敌军庞大的物质支持。”这是日本人的传统口号,并不是他们特地为战争制定的。在日军战争手册的首页上,还用粗体字印着“战争必胜”四个字。日军飞行员驾驶小型飞机,以自杀的方式撞击美军军舰,这就是他们用精神战胜物质的具体实例,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日本人把这一行动命名为“神风特攻队”。十三世纪时,蒙古帝国成吉思汗东征日本,结果在海上遭遇飓风,使得成吉思汗的东征无功而返,日本人就把这场挽救了日本的飓风称为“神风”。

即将出击的日本神风特攻队

所谓的神风特攻队其实就是一支敢死队,而且是真正的有去无回。这支部队对于整场战争来说所造成的盟军损失并不算大,它的作用更主要体现在精神层面上,是要激起日本民众的战争决心和进攻欲望。

即使在民间,日本人也信奉精神优越于物质。例如:在工厂干了十二个小时的活儿,又被通宵达旦的飞机轰炸搞得筋疲力尽,他们就对自己说,“身体越累,精神越好,意志越强”,“越疲倦越能锻炼人”。老百姓要在轰炸时躲进防空洞。冬天,防空洞里很冷,日本体育协会就通过广播组织大家做御寒体操。并说这种体操不仅可以代替取暖设备和被褥,还能帮助维持正常体力,尤其在缺乏粮食的情况下,能够维持生命所需。他们还在广播中说:“也许有人认为,没有食物,吃不饱肚子,哪有体力做体操。如果这样想就不对。食物越匮乏,我们越要用这种方法增强体力。”也就是说,日本政府鼓励它的人民通过额外消耗体力的方式来增强体力。美国人不一样。美国人看一个人有没有体力,要先看这个人有没有在前一夜里睡足八小时或者至少五小时,以及饮食是不是正常,是不是感到寒冷,然后再计算可以消耗多少体力。可是日本人在计算体力时,完全不考虑人体是否贮存了足够的体力,因为他们认为那是物质,物质是可以被精神战胜的。

战争时期,日本广播的内容非常极端化,他们甚至在广播中宣传说:精神可以战胜死亡!甚至有一家日本广播电台播报一名日本飞行员战胜了死亡的神话!广播这样说:

空战一结束,日军飞机就陆续飞回机场。最先回来的是一名大尉。他从飞机上下来后,站在停机坪上,举起双筒望远镜凝望远方天空。他的部下陆续驾着飞机回来,他一架架数着飞回的飞机。虽然他脸色苍白,但依然很镇定。最后一架飞机回来后,他放下望远镜,离开停机坪,回到小办公室中写了一份报告,然后拿着报告向司令部走去。到了司令部,他向司令官作汇报。刚汇报完,他就倒在地上。旁边的军官立即去搀扶他,可是他已经停止了呼吸。军官们把他抬进医务室,医生们对他作了仔细检查,发现他的身体早已冰凉,他的胸膛还有弹伤,这是一处致命的弹伤。医生们很奇怪,因为一个刚断气的人,身体不可能冰凉。可此时,大尉的身体却如同冰块。医生们断定,大尉的胸膛中弹时就已经死了,然而,坚强的精神和不屈的意志却支撑着他,让他驾驶着飞机飞了回来,并作完了汇报。可以肯定,正是因为一种强烈的责任感,才使早已死去的大尉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在美国人眼中,这纯属无稽之谈。可是,听到这条广播后,受过良好教育的日本人并没有笑。他们相信,广大老百姓肯定不会认为这是一则编造出来的虚假而荒诞的故事。他们指出:这位大尉的事迹是“奇迹般的事实”。难道不能有奇迹吗?人的灵魂是可以被训练出来的。显然,大尉是一名自我修炼灵魂的高手,而且早已修炼到家,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既然老百姓都坚信“人的精神力量永世长存”,为什么一位具有强烈爱国责任心的大尉在死后不能继续多活几个小时呢?日本人相信,只要通过特殊训练,人的精神就一定能够达到最高境界。大尉做到了,并且让我们看到了效果。

美国人可以对日本人的这种极端行为嗤之以鼻,把他们的说法看做是穷途末路时的自我说服,或者压根儿就是受骗的日本百姓的幼稚想法。但是,如果我们真这样看,就很难在战场上,或者在日常生活中应付并战胜日本人。这些信念早已被深深烙刻在日本人的骨子之中,在日本民族的精神中根深蒂固。所以,这些信念不能仅仅被当成怪癖或神经质。我们只有了解这些,才能对日本人进行真实的估量与评价,理解他们战败后承认“仅有精神是不够的”,“企图用‘竹枪’守住阵地是一种幻想”的真实含义,即在战场和工厂中,经过和美国人的精神较量,日本人发现自己的精神力量是远远不够的。正如他们在战败后所说的:他们在战场上完全是凭自己的主观意识作决定。

在战争中,日本人对各种事情的说法(不仅仅是等级制和精神力量高于一切),为比较文化的研究者提供了丰富资料。日本人对安全、士气等高谈阔论时,只不过是在为精神力量做准备。不管遇到什么灾难,无论是城市上空的空袭,还是塞班岛上的溃败,或者菲律宾的失守,日本政府对老百姓只有一个解释:这些都在预料中,不值得忧心忡忡。日本广播仍然在进行夸张的宣传,政府借助这些宣传让国民继续相信,他们生活在一个一切都预料之中的世界里。他们以为这种方法可以让老百姓保持镇定。广播说,“美军已经占领了基什加岛(Kjska),日本本土正处于美军的轰炸圈内,但我们对此早已料到,并做了充分安排”,“我们相信,敌人会以陆、海、空三军立体作战的方式向我们发起进攻,在我们的作战计划中,早已对此做好了准备”,等等。日本战俘,甚至连那些希望早日停战的战俘,都一致认为,美军的轰炸不可能摧毁日本人的士气,“我们日本人早已经对此做好了准备”。当美军对日本各城市进行轰炸时,日本飞机制造行业协会的副会长在广播中说:“敌人的飞机终于飞到我们的头顶上空来了,这样的事情一直都在我们的预料之中,我们已经对此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请大家不要担心。”是的,一切都在日本人的预料中,他们对一切早已胸有成竹,正是因为这样的信念,他们才自始至终坚持认为,他们永远是主动的,不是被动的,更不是别人把意志强加在他们身上的。“我们不要消极认为自己受到了攻击,应该主动把敌人吸引到我们身边来。”他们会说:“敌人啊,你要来就来吧!”或者说:“我们期待的时刻终于来了!欢迎它的到来!”他们绝不会说:“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日本海军大臣在国会演讲中,引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著名武士西乡隆盛遗言中的一句话:“我们只有两种机会,一种是偶然碰到的;另外一种是自己创造的。当我们面临巨大困难时,就必须自己创造机会。”根据电台报道,当美军如神兵天降进入马尼拉市中心时,驻守马尼拉的山下将军只是“微微一笑,得意地说,敌人已经落入我们的怀中了……”广播中还说:“敌军在仁牙因湾(Lingayen Bay)登陆后不久,马尼拉市迅速陷落,而这正是山下将军神机妙算。目前,事态的发展在山下将军的部署之中。山下将军的作战计划正在顺利实施。”根据日本人的逻辑,似乎他们失败得越惨,事情的发展就越顺利。

016-01

日本的始神——天照大神

日本是一个缺少神话的国家,同时又是一个多神的国家,这样就使得他们的精神信仰其实是出于一种缺乏与松散状态。因此,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天皇始祖的神祇天照大神出现后,便迅速成为日本民族心目中决不可动摇的精神象征。也正是这样,才让对天皇的那份盲目崇拜一直延续到了近代。

美国人也爱走极端路线,但他们的极端与日本人不同。为了应战,他们会全力以赴投入战斗。这场战争是日本人强加给美国人的,美国人遭到攻击,必须给日本人一点颜色看。美国政府发言人在谈到珍珠港、巴丹半岛的失败时,为了能使美国民众的情绪保持稳定,他们绝不会说:“这些都在我们的预料之中,我们早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他们会说:“这是敌人强加给我们的灾难,我们必须给敌人一点厉害看看。”美国人在生活中的每个时刻都能应付挑战,并随时准备应战。日本人的信念是必须把生活中的一切预先安排好,对他们来说,不曾预料是最大的威胁。

有一个日本人在战争中经常宣传的主题显示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经常说“全世界的眼睛都在注视我们”,所以,他们必须充分发扬日本民族的精神。美军在瓜达尔卡纳尔岛登陆时,日军指挥部向部队下命令说:他们现在已处于全世界的注视中,日本军人必须表现男儿本色。海军指挥部还对官兵们下了一条指令,说:受到鱼雷攻击时,一旦接到弃舰命令,马上要以最完美的动作转移到救生艇上,不然就会“被世人嘲笑,美国人会把日本人的丑态拍成电影,拿到纽约去放映”。日本人很在乎这一点,因为这关系到其他民族对他们的看法。重视别人的意见,好面子,这在日本文化中也是根深蒂固的。

在有关日本人的态度中,最为人瞩目的是日本人对天皇的态度。天皇对民众拥有多大的控制力呢?曾有几位美国权威人士指出:在日本七百多年的封建社会中,天皇一直有名无实,是地道的傀儡。日本人只对直接管辖自己的贵族(“大名”)尽忠,在“大名”之上的军事大元帅是将军。没人关心要不要对天皇忠诚。天皇住在与外隔绝的皇宫中。将军制定了严格的制度,对天皇的活动、行为及生活起居等,都作了限制。甚至连地位很高的封建诸侯对天皇表示敬意,也会被当成是对将军的背叛。在普通百姓心中,天皇几乎不存在。有的美国学者坚持认为只能从历史角度理解日本。百姓脑海中模糊不清的天皇为什么能够被拥戴,并成为保守的日本民族聚集力量的核心?这些美国学者认为,日本评论家夸大了“天皇对国民具有永恒的统治权”,评论家缺乏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一点,所以,在美国制定的战时政策中,不需要对日本天皇表示礼遇。相反,对日本人关于“元首”的观念,美国人必须抨击。日本人把天皇视为“神道”核心,如果美国人挑战并摧毁天皇的神圣性,那么日本整个社会结构或许就会崩溃。

016-01

崇神天皇

日本第十代天皇,其在《日本书纪》中被称作御间城入彦五十琼殖尊,在《古事记》里则名为作御真木入日子印惠命。目前考古上最早可考的天皇,也有人认为他才是大和王权的创建者。

但是,有一些才华横溢的美国人非常熟悉日本,他们读了来自前线的报道或者这些关于日本的文献后,往往持不同意见。他们知道,在日本,用言语侮辱、攻击天皇,只会激起日本人战斗的士气,而不会摧垮他们的自信。他们相信,日本人不会把攻击天皇看做是攻击军国主义。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这些曾在日本生活过的美国人看到,当时日本国内到处都在叫嚷“德谟克拉西”的口号,军国主义的名声非常臭,军人前往东京市区都要换上便服,然而,就是在那样一个年代,日本国民仍然非常崇敬他们的天皇,而且异常狂热。这些美国人声称:日本人对天皇的崇敬之情,完全不是德国人呼喊“希特勒万岁”时能够比拟的。“希特勒万岁”只不过是纳粹法西斯兴衰的标志,而且与法西斯分子的罪恶紧紧联系在一起。

我们从日军俘虏那儿得到的证词也证明了上述观点。日军俘虏不同于西方军人,没有接受过“战俘培训”,例如,被俘后应该说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什么。所以,他们回答各种问题的答案花样百出。他们之所以没有接受“战俘培训”,因为他们不相信自己会投降,他们的骨子中根植着“不投降主义”。直到战争结束前的几个月,这种状况一直没有改变过,不过,这在当时也仅局限于部分军团和地方部队。我们重视俘虏的供词,从供词中能够了解日本军队的特征。日军俘虏并非因为士气低落而投降,也并非因为投降就不再有日军的特点。他们绝大多数是受伤后,或者失去了知觉后,因无力抵抗而被俘虏的。

一些日军俘虏会顽抗到底,他们认为这样做是遵奉天皇的旨意,为天皇献身。他们说:“天皇指引我参加战争,我是军人,服从是我的天职。”那些反对战争,抵制日本侵略计划的日本人,同样也把和平主义归之于天皇。总之,对于所有日本人,天皇就是一切。厌恶战争的人把天皇称为“爱好和平的陛下”,他们说“天皇是反对战争的自由主义者”,“天皇被东条英机欺骗了”,“在满洲事变中,天皇陛下反对日本军部”,“战争在天皇既不知情也没有许可的情况下爆发了,天皇不喜欢战争,更不允许日本国民卷入战争,天皇不知道日本士兵经受了怎样的虐待”,等等。日军战俘的这些供词,完全不同于德国战俘的供词。虽然德国战俘对希特勒手下的将军和德军最高司令部背叛或违抗希特勒的行为不满,但仍然认为,这场战争的责任要由希特勒承担。可是,日本战俘却表示,对日本皇室的忠诚是一回事,对军国主义和侵略战争的政策是另外一回事。

在日本人心中,天皇和日本密不可分。他们说,“日本如果没有天皇就不是日本”,“天皇是日本的象征,是国民宗教生活的核心,国民对天皇的信仰超越了对宗教的信仰”。纵然日本战败了,他们也不认为天皇应该受到谴责或承担责任。他们还说,“老百姓不认为天皇应该对战争负责”,“日军战败的责任归咎于内阁和军部,天皇没有责任”,“虽然战败了,但是所有日本人仍然尊敬天皇陛下”。

日本人认为天皇超越一切。美国人却认为,人都不能免受怀疑和批判。所以,日本人对天皇的态度,在美国人眼里简直是自欺欺人。不过,直到战败,日本人仍然坚信他们的观念。审讯日军战俘时,就连那些对审讯战俘最有经验的人,都认为没有必要在每份审讯记录上写下“拒绝批判天皇”。任何一名日本战俘都不愿说天皇的坏话,包括那些和盟军合作,向日军进行反战宣传的日本人。在那些从各个地方汇集起来的日军战俘审讯记录中,只有三份战俘口供委婉表示反对天皇,其中一份口供中有这样一句话:“保留天皇是日本的错误。”还有一份口供说:“天皇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他只是一名傀儡。”另一份口供以一种猜测的语气说:“天皇可能会让位给皇太子,如果日本废除君主制,日本妇女也许能够获得如美国妇女一样的自由。”

所以,日本军部利用国民对天皇的崇敬心理,把“天皇恩赐”的香烟赏给部下;天长节时,军部领导人会率领全体官兵面向东方拜三下,并高呼“天皇万岁”;当日军受到连续轰炸时,军部领导人会和部下一起早晚共诵天皇在《军人救谕》中向军队颁布的“圣旨”。在日军占领的东南亚森林中,能够听见这样的诵念声在森林中回响。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利用民众对天皇的忠诚,号召每个官兵都要“遵奉天皇的旨意”,“不要让天皇担心”,“要以一颗崇敬的心来报答天皇陛下的仁慈”,“为天皇献身”!可是,对天皇意志的遵从却如一把双刃剑。很多日军战俘说,“只要天皇有令,哪怕只有一支竹枪,也要果断投入战斗;同样,只要天皇有令,我们也会立即停止战斗”,“如果天皇下令,日军第二天就会放下武器”,“即使最强硬好战的日本关东军也会服从天皇的命令放下武器”,“只有天皇的旨意,才能让日本民众承认战败,并愿为重建家园生存下去”。

日本人对天皇无条件忠诚,对天皇以外的其他人加以批判,二者形成了鲜明对比。在日本的报纸杂志,以及日军战俘的供词中,我们能看到很多对日本政府以及日本军部的批判。战俘们大骂日军前线指挥官及那些不能与部下同生共死的人,还痛恨那些要么坐飞机逃跑,要么让士兵往前冲自己却躲在后面的指挥官。他们谴责这些军官,称赞那些舍生忘死,能够与士兵同进退的军官。他们并不缺乏辨别善恶好坏的能力。甚至连日本国内一些报纸、杂志,有时也谴责日本政府,或者抨击日本政府限制民众的言论自由。例如,1944年7月,东京一家报纸登载了一篇文章,这是一份有新闻记者、日本前国会议员、日本极权主义政党——大政翼赞会领导人等参加的座谈记录。其中有一位发言者说:“我认为激励民众的方法很多,最主要的是要有言论自由。这几年来,国民普遍不愿说心里话,不敢讲真话,因为害怕在讲了真话后受到谴责。他们表面上服从,内心里怀疑,他们变得胆小如鼠。如果这样,全体国民的力量又怎么能够发挥出来呢?”还有一位发言者说:“几乎每天晚上,我都要和选区内的选民谈话到深夜。我会就各种事情征询他们的意见,不过,他们对我的问题总是唯唯诺诺,不敢开口。没有言论自由确实不能激发民众的斗志。有所谓的‘战时特别刑法’与‘治安维持法’,大家都变胆小了,就如同封建时代的老百姓。所以,日本民众的战斗力仍然没有发挥出来。”

所以,即使在战争期间,日本人对日本政府、军部大本营,或者对自己的直接上司,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批判。他们没有无条件承认等级制的优越性。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批判过天皇。天皇的至尊地位是直到近代社会才确立的,时间并不长,为何却受到这样的尊重?天皇的神圣不可侵犯性,究竟是由日本人性格中的什么因素决定的呢?天皇一声令下,日本人就会奋不顾身投入战斗,直到战死。同样,天皇只要一声令下,日本人也会老老实实缴枪投降,承认战败。那么,日军战俘的这些供词是真实的吗?还是他们故意欺骗我们的呢?

从日本人反对物质主义的偏见,到他们对待天皇的态度,这些有关日本民族个性特征的问题,不仅关系我们前线战争的胜败,也关系到对日本国的占领和统治。日本人还有一些态度与军队有关,如日本人对日军战斗力消耗的态度。当美国向台湾海峡机动部队指挥官乔治·爱斯·麦肯因将军授予海军勋章时,日本广播电台表现得很惊讶,他们的态度与美国人不同。日本广播电台的内容是这样的:

美军司令官乔治·爱斯·麦肯因被授予海军勋章的官方理由并不是他击退了日军。我们不了解美国政府为什么不这样说,因为尼米兹公报宣称他击退了日军。麦肯因授勋的理由是,他成功抢救了两艘损坏的美国军舰,并把它们安全护送到了海军基地。这件事虽然小,但却是真实而非虚构的。我们不怀疑麦肯因将军确实救了两艘美国军舰。但是,我们希望大家能够了解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事实,一名美国军官抢救了两艘军舰都能够被授予勋章。

016-01

跪地痛哭的民众

1945年8月15日正午,收听到接受《波茨坦公告》的天皇广播后,皇宫前的日本民众伏地而哭。他们不仅仅是为战争失败而哭泣,更为自己心中信仰的毁灭而悲伤。

美国人会援救陷入困境的人,会大公无私帮助那些受困者,其行为令人感动。救助受难者本身就是一种勇敢行为,如果还能让受难者获救,就更是一种英雄行为。可是,在日本人的观念中,勇敢不代表对受难者的救援,甚至排斥这样的救援。美军在B29轰炸机和战斗机上配备救生设备,也被日本人视为“胆怯”。日本人总在报纸、广播中反复谈论这个话题。他们认为,只有视死如归的冒险行为才是高尚的,小心谨慎没有意义。因此,日军对待伤病员和疟疾患者也与美国人截然不同。在日军眼里,伤病员犹如废物。当然,这也和医疗条件匮乏有关。战争中,医务人员和医疗药品都欠缺,甚至难以维持军队正常战斗力。时间一长,后勤补给跟不上,本来就紧张的医疗设施更供不应求。但这并非事情的全部真相。日本人对物质主义的轻视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一直以来,日军就被不断灌输这样一个观点,死亡是精神的胜利。对伤病员的照顾,就犹如在轰炸机上放安全设施,妨碍了英雄主义的行为。即使在日常生活中,日本人也不像美国人那样,只要身体不舒服就拜访医生。在美国,人们对伤病员的同情和照顾远胜对其他福利设施的关心,就连那些在和平时期到美国旅游的欧洲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但这对日本人来说是陌生的。在战争中,日军既没有受过专业训练、能够在战火中搬运伤员进行抢救的救护班,也没有系统的医疗设施,像前线救护所、后方野战医院,远离前线的康复医院,等等。在医疗物品的补给方面就更不要提了。有时,如果情况紧急,日军伤病员干脆被直接杀掉。特别是在新几内亚、菲律宾等地区,日军根本没有提前转移伤病员的习惯,只有当他们因种种原因,不得不从有医院的地方紧急撤退时,才会想到采取一些措施。这时,军医指挥官往往会在临走前,下令把伤病员全部枪杀,或是让伤病员自己用手榴弹自杀。

既然日本人对自己的同胞都是这样的态度,那么对美军俘虏时也同样如此。用我们的眼光来看,日本人不仅对美军战俘犯有虐待罪,甚至对自己的同胞也犯有虐待罪。被俘的前菲律宾上校军医哈罗鲁得·格拉特里(Harald.G1attly)说,他被日军俘虏后,在台湾被囚禁了三年,这期间,美军战俘获得的医疗护理待遇,比日军伤病员获得的待遇还要好。在俘虏营,被俘的盟军军医可以照顾盟军俘虏,可是日本人却没有一个军医。曾经有段时间,日军只有一名医务人员给自己人治病,而且这名医务人员还是一名下士,后来才被升为中士。在俘虏营,这位菲律宾上校看到日本军医的机会,一年只有一、两次。(1945年10月15日《华盛顿邮报》报道)

016-01

二战中成为日军战俘的美国士兵

1929年修订的《日内瓦公约》对日军来说根本就是废纸一张。这张照片上的美军战俘所遭受的虐待之重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如果说日军对自己人的待遇还不如这些战俘,那么那种情形恐怕是超乎我们理解的能力了。

日本人在兵员消耗理论上,最极端的表现就是他们绝不投降。西方军队如果在战斗中尽了全力后,寡不敌众,毫无取胜希望时,会向敌人投降。即使投降,他们也仍然认为自己是光荣的。此外,按照国际协议,战俘一旦投降,就会通知他们的国家,让他们的家属知道他们还活着。不管军人还是普通百姓,即使在自己家里,都不会因为投降而受到羞辱。可是日本人不一样。他们认为,战死才是荣誉。在绝望中,日军士兵会用最后一枚手榴弹自杀,或者赤手空拳冲进敌阵进行自杀式进攻,但是他们不会投降。如果因为受伤没有能力抵抗,或者失去知觉做了俘虏,他就会觉得自己“回国后再也抬不起头”。他会失去名誉。不需要对此实施特别教育,日军始终都会忠实地实践这条军纪。例如,在北缅会战中,日军被俘与战死的比率为142︰17166,即1︰120。而且,在142名俘虏中,除了极少数人,绝大多数都是受伤丧失了抵抗力或者在昏迷时被俘的。一个人单独投降,或者两三人同时投降的情况就更少见了。在西方军队里,阵亡者一旦达到全军兵力总数的1/4或者1/3,一般都会停止抵抗,投降人数和阵亡人数的比例大约是4︰1。在霍兰迪亚(Hollandia)战役中,日军首次大规模投降,其投降人数与阵亡人数的比例大约是1︰5,这与日军在北缅战役中的1︰120相比,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在日本人心中,美国战俘仅仅投降就很可耻了。投降的美军战俘即使没有负伤,没有疟疾等疾病,在日本人眼里一样是“废物”,不再被日本人视为“完好的人”。一些美国战俘后来说,在俘虏营里,美国人如果发笑是非常危险的,因为这会刺激日军看守。日本人认为,做了战俘已是奇耻大辱,美国人不但不感到羞耻,还要发笑,日本人无法忍受这一点。美国战俘必须服从日本人的命令,其中许多命令也是日军看守要遵守的。日军早已习惯了急行军,也习惯乘坐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运输船转移。有的美国人说,日军看守要求俘虏帮助隐瞒违规行为,如果战俘公开违抗就视为犯罪。俘虏们白天外出修路,或者去工厂做工,回俘虏营时,日军不允许他们从外面带回食物。不过这个规定并不管用。战俘们只要把水果、蔬菜等包好并藏起来,就可以带进俘虏营。但是,一旦被日军发现,就会被视为严重的罪行,因为那意味着公开挑战日军权威。公开挑战日军权威,即使只是一句抗拒的话,也会被日军严厉惩罚。在日常生活中,日本人也不允许顶嘴。在军队,只要顶嘴就会受到严惩。日军俘虏营中有许多暴行和虐待行为。我们区别对待日本人受文化影响的行为习惯和暴虐行为,并非为了宽恕他们的残暴行为。

战争刚开始,日军认为敌军会虐杀战俘,更把投降视为耻辱。日本各地流传说美军在瓜岛上开着坦克把俘虏们碾死。有时,可能有日军准备投降,但美军又怀疑他们投降的诚意,就把这些日军杀害了。事实上,美军怀疑日军投降的诚意,并非没有道理。当日军除了死亡已别无选择时,他们时常会把和敌人同归于尽视为骄傲,甚至被俘后,也一样会这样做。正如一名日军战俘曾说:“既然决定要把自己奉献给胜利的祭坛,那就勇敢牺牲吧,否则就是奇耻大辱。”正因如此,美军才对日军投降持戒备心理,也令一些日军最终放弃投降。

日本人的思想深处早已烙上了“投降可耻”这一理念,这和我们对待战争的游戏规则是不同的,但在日本人的文化中是一种理所当然。我们的行为对日本人来说同样难以理解。为了让家人知道自己还活着,有的美军战俘要求日军把自己的姓名通知美国政府,这令日本人很吃惊,也让日本人对他们产生了蔑视。日本人可能根本想不到,巴丹半岛上的美军竟然会向他们投降,至少那些普通的日本士兵是想不到的。他们深感意外,他们以为美军也会像他们一样战斗到底。美国人为什么不以被俘为耻呢?日本人始终理解不了这一点。

西方士兵和日本士兵还存在着一种戏剧性的差异,那就是日军被俘后,竟然会与盟军合作。日军头脑中完全没有适应新环境的准则。在日本人看来,被俘后,既失去了名誉,也失去了作为一个日本人的生命。日军战俘很少有人要求回国,不论战争结果如何。一些日本战俘还要求尽快将自己处死,他们说:“如果你们不愿处死我,我就做一名模范战俘。”事实上,他们做得比“模范战俘”还要好。一些日本老兵,包括多年来一直是极端军国主义分子的日本战俘,告诉美军日军存放弹药库的位置,帮助美军给日军写宣传品,甚至还和美军飞行员一起乘坐轰炸机,替美军指点日军的军事目标,似乎他们的生命从此翻开了新的一页,这一页的内容与他们生命中曾经的内容不同,但他们依然表现出同样的忠诚。

016-01

以裸体示威的日本战俘

日本士兵以投降为耻,所以在被美军俘虏后,他宁愿以这种众目睽睽之下的裸体方式表示抗议,也不愿以一种更为尊严的方式面对现实。面对这样的战俘,美军士兵虽然感到稀奇,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

并非所有战俘都这样。不少日本战俘顽固不化。不管怎样,他们也只在一定条件下,才可能具有上面这些行为。有些美军心存警惕,不敢让日本人这样帮助他们,还有些战俘营压根儿就不打算要日本战俘为他们提供这样的服务。不过,在那些接受日军战俘服务的战俘营中,对日军战俘也逐渐以信任来代替最初对他们的警惕。

美国人没有想到日军战俘的脑筋会发生180度的大转弯。这与美国人对战争的信条格格不入。日本人的行为似乎是这样的:他们选定了一条道路后,就会全力以赴。如果失败了,就会自然选择另外一条道路。战争结束后,我们是否可以考虑利用他们这种行为模式?也许这仅仅是个别日本士兵做了战俘后表现出来的特殊行为?这和日本人在战争中表现出来的很多行为的特殊性一样,都强迫我们思考,日本人的生活方式究竟是怎样的?日本民族的各种习俗、各种制度,彼此是如何制约的?日本人的思维模式是什么?他们的行为习惯是什么?这一切都是我们面临的问题。 RM0Kts8TOo3GZMRf/qw9MP343Wx5gL5gG0F46QwtMlEnqRW5OTNmpDUq7zYn347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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