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数月的拖延和争论,盟军最高统帅部仍未就西西里战役结束后,地中海战区近百万英美联军的下一步行动方向达成一致。在华盛顿召开的“三叉戟”会议上,经罗斯福和丘吉尔批准,联合参谋长委员会曾指示艾森豪威尔制订一个能够“将意大利逐出战争并尽可能多地牵制德军部队”的计划。英国首相认为,进攻意大利本土是这样一个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步。为达到这个目的,他孜孜不倦地逼迫艾森豪威尔,就像他曾逼迫美国总统那样。
丘吉尔坚持认为“没有哪个目标可与夺取罗马相比”。“三叉戟”会议过后,通过对阿尔及尔的旋风式访问,他坚信如果失去其坚定的盟友,德国军队将被迫替代占据巴尔干和法国南部的数十个意大利师,这样一来,盟军在跨越海峡发起进攻前,希特勒在西欧布置的防线就已经被削弱了。
这场进攻暂定于1944年春季发动。如果意大利战役需要更多盟军士兵,丘吉尔将从中东地区抽调英国军队。如果运输和补给入侵大军需要更多船只,他宁愿减少英国人餐桌上的食物,让货船改道。他发誓道:“我很难再度要求英国人民节衣缩食,但我很乐意这样做。”听到这番甜言蜜语,艾森豪威尔犹豫不决,丘吉尔不禁感叹,这位盟军统帅“脸色因过虑而显得苍白病态”。
首相的言辞越来越激烈,并开始使用隐喻来表达自己的观点。7月13日,丘吉尔呼吁,要尽可能向上、对意大利的靴部采取大胆的行动:“我们干吗要像蝗虫那样从脚踝往大腿上爬?我们不如直接对膝盖发起攻击……告诉那些规划者,把他们的帽子丢过栅栏。”( 这句话的意思是 , 只有帽子被丢过去 , 你才会下定决心翻过栅栏 。—— 译者注 )他私下说道,“美国人认为我们把他们带上了地中海的花园小径,但事实证明这是一条美丽的小径。他们在这里摘桃子(“ 桃子 ” 一词在英文中也有 “ 美女 ” 的意思 。—— 译者注 ),应该感激我们才是。”一位美军指挥官后来评论说:“许多意大利美女得了淋病。”
5月,艾森豪威尔曾倾向于将战火烧至意大利内陆。但他已于“三叉戟”会议上同意7个师返回英国,再加上乔治·马歇尔的防范和丘吉尔对巴尔干地区的长期痴迷,这一切都让他迟疑不决。他的参谋人员甚至做出了互相矛盾的评估。
6月下旬,一份情报研究得出结论,意大利人“对战争感到疲惫,精神萎靡,认为没有获胜的希望……而德国人的控制却日益严格,致使意大利人对他们越来越敌视”。轰炸、两栖登陆,再迅速向罗马推进“很可能造成意大利平民的抵抗意志彻底崩溃”。如果意大利垮掉,德国军队“将撤离,(我们)遭遇的抵抗会很轻微”。可艾森豪威尔的情报主管却在6月25日提醒道,“目前的迹象表明,德国人意图增援意大利。”3天后,他的作战行动主管警告说,“地形非常复杂,多山,如果我们穿越这片地方,就必须一路向北。”
西西里岛战役的成功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在欧洲夺取第一个立足点后,那些身处华盛顿、伦敦和北非的战争规划者们感到欢欣鼓舞,再次产生了抛出骰子、赌上一把的冲动。
7月17日,巴顿赶赴突尼斯与亚历山大商议后不久,艾森豪威尔在拉马尔萨村召开了一次高级指挥官会议。他们没有太多的考虑,便一致同意向联合参谋长委员会(艾森豪威尔称他们为“查理—查理”)建议,“向意大利内陆展开作战行动。”( 联合参谋长委员会的英文是 Combined Chiefs, 简称为 CC; 而 “ 查理 ” 代表英文字母 C,“ 查理 — 查理 ” 这种说法通常出现在无线电通讯中 , 代表的是 CC, 意思是 “ 确认 , 明白 ”。—— 译者注 )一天后,艾森豪威尔发出了这项建议,同时取消了入侵撒丁的计划。7月20日,“查理—查理”批准了这项建议,另一个骰子已被抛出。
但关键性的问题仍悬而未决,随之而来的是漫漫无期的讨价还价。从何处入侵意大利本土?夺取那不勒斯这座大港至关重要,但布设了50门大口径火炮的那不勒斯湾戒备森严,刚好超出从西西里岛起飞的“喷火”式战机的航程,该如何为入侵舰队提供空中掩护?发往北非和从北非发出的备忘录在大西洋上空穿梭,承受着对保守主义、正统观念和战术上愚蠢之举的指责。决策者在制订战略时,少做了一次全面、彻底的调查研究:如果德国人为意大利的每座山丘和山谷奋战,那会怎样?盟军应该在“靴部”什么位置发起入侵?夺取罗马,除了能登上报纸头版头条外,还有何益处?最终能够通过意大利战役击败德国吗?意大利会成为一条战略的终点吗?
到目前为止,分析研究工作都还未落到实处。至于从何处发起进攻,艾森豪威尔把目光落在了位于那不勒斯东南方30英里处一座开阔的港湾,距离西西里东北部178英里。配备副油箱的“喷火”式战机的航程能达到180英里,飞行员被迫返回基地补充燃料前,尚有10分钟的作战时间。“如果决定展开行动,”7月24日,盟军司令部的工作人员建议,“突击行动应在萨勒诺湾进行。”两天后,“查理—查理”同意,批准攻占西西里岛后,“尽早”对萨勒诺发起入侵。
丘吉尔对此非常高兴。“我将鼎力相助,”他发电报给马歇尔。但首相已盯上了一个比萨勒诺或那不勒斯更大的目标。他建议艾森豪威尔:“罗马才是靶心。”
★★★
位于这个靶心中央的人曾经是一位强大的领袖,就连希特勒也向他表达过尊重和爱戴。贝尼托·A.A.墨索里尼59岁,脸色苍白,双颊凹陷,这使他看上去要显得更老一些,让人很难将其与被罗斯福称为“恶魔之首”的独裁者联系起来。他仍然留着光头,但主要是为了不让人看到他灰白的头发,而不是展示法西斯的雄浑魄力。墨索里尼近视,但不肯戴眼镜,因此他的演讲稿是用一台特制的打字机用大号字体打印的。他已被十二指肠溃疡(有些人称这种病症是“梅毒的起源”)困扰了近20年,现在的饮食主要是烩水果和每天三升的牛奶。
一名驻罗马的德国军官报告说,“会谈中,他的脸经常因为痛苦而扭曲,会捂住自己的腹部。”曾几何时,他在摄影师的镜头前展现过自己的活力,割麦子,或是用雪搓拭赤裸的胸膛。而现在,为防范刺客,他居住在威尼斯宫的一间密室中,窗户上装着暗色玻璃,天花板上画着黄道十二宫。有时候,他的情妇克拉拉·贝塔西会来陪他,这个绿眼睛的丰满女人是教皇私人医生的女儿,她的衣橱里放满了墨索里尼亲自挑选的睡衣和鹅毛围巾。
作为一名铁匠的儿子,墨索里尼在波河流域下游度过了他朴实的少年时代,而后在远离故乡之处声名鹊起,最后将在更远的地方陨落。作为一名年轻的流浪汉,他一直是个公开的社会主义者,口袋里放着指节铜环,到处滋事,还能大段大段地背诵但丁的诗篇。他要求将政治权力移交给极端民族主义和“战斗法西斯”,这是他于1919年在米兰创立的,也是1922年上台的法西斯党的前身。20年代末期,他废除了意大利议会政府,成为一个绝对的独裁者——领袖——并巧妙地融合了深受梵蒂冈和国王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三世欢迎的君主制。凭借自学成才的灵活头脑和夸夸其谈的演说,他提升了民族自信心,稳定了里拉,建立起一支现代化军队,并通过开垦大片沼泽地提高了农业产量。(墨索里尼上台后,国家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项变化就是火车准时准点。)
1935年,他派兵入侵埃塞俄比亚,摧毁了国际联盟。他向希特勒展示了西方民主国家是多么容易怯懦,并纵容德国吞并奥地利,加强了后者集权的程度。德国元首的感激促成了1939年5月的《钢铁条约》。法西斯的座右铭建议人们“相信、服从、战斗”,为支持墨索里尼的战争努力,成千上万名意大利妇女交出她们的婚戒重新回炉熔炼。意大利电影院内,领袖的形象一出现在新闻纪录片上,全体观众便一同起立。他还要求意大利人要在广播武装部队公报时起立,这种公报通常在下午1点播报,这个时段人们都在餐厅里吃饭,所以不得不听。
然而,国民们近来站起身听到的大多是坏消息。意大利在埃塞俄比亚、索马里、阿比西尼亚和北非的殖民冒险已宣告失败。墨索里尼在没有告知柏林的情况下便对希腊发起入侵,后来却请求德国施以援手,以避免招致惨败。1940年,罗马向消极的法国宣战,可32个意大利师未能在阿尔卑斯山战线上打垮3个法国师。意大利空军已在利比亚被消灭,在俄国奋战的意大利军队的2/3已被歼灭。
据称,克里特岛上40%的意大利士兵没有靴子。为给北非运送补给,3/4的意大利商船已被击沉。从棉花到橡胶,所有原材料物资都由德国人分配,甚至连能让意大利军舰出港的燃料也由德国提供。约有120万意大利士兵在国外各条战线上苦战,国内还有80万名士兵。但这些士兵中,很少有人具备保家卫国的勇气,更别说打一场世界大战了。6月30日,德军最高统帅部的一份评估得出结论:“意军精锐已在希腊、俄国和非洲被歼灭……意大利部队的战斗力不值一提。”
自1942年12月以来,墨索里尼曾徒劳地敦促希特勒从东线撤军,或者干脆单方面与莫斯科和谈。随着作战伤亡已近30万人,意大利发现自己处在“既无力继续战争也无法达成和平的可笑局面”。7月18日,领袖发电报给柏林:“我的国家不能再继续为帮助德国阻击盟军而做出牺牲了。”一天后,两位元首在距离威尼斯50英里的费尔特雷匆匆举行了一次会议。上午11点,希特勒发表了滔滔不绝的演讲,承认对守卫西西里岛有些“犹豫不决”,并坚持认为必须让“爱斯基摩人行动”以“惨败”收场,使之成为英美联军的“斯大林格勒”。30分钟后,一名“面色苍白”的意大利军官打断了会谈,低声告诉墨索里尼,罗马刚刚遭受一场大规模空袭。
这场对意大利首都的首次空袭已策划了几个月,目标是利托里奥铁路编组场,这是个呈沙漏形延伸的交通网,许多铁路线经此通向西西里岛和意大利南部。“如果圣彼得大教堂被摧毁的话,那将是一场悲剧,”马歇尔将军在6月下旬这样说道,“可如果我们不能摧毁那些铁路编组场,就会发生一场灾难。”500多架轰炸机携带着1 000吨高爆炸弹从北非和潘泰莱里亚起飞。信奉天主教的飞行员被允许自行决定是否参加这次行动。导航地图上的红色贴纸作为警告,强调梵蒂冈和各种历史古迹“绝对不能加以破坏”。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位天主教牧师站立在跑道上,朝那些起飞的B-26吼道:“去教训他们!”
他们确实遭到了教训。教皇庇护十二世端着双筒望远镜,意大利国王手持单筒望远镜,“看!”他们惊呼起来,“完美的编队!”炸弹撕开利托里奥铁路编组场,同时炸毁了旁边的一片工薪阶层住宅区。“是美国人,”一个身负重伤的男孩尖叫着,“这帮婊子养的。”(BBC广播电台在第二天强调,此次空袭完全是美国佬干的,这令美国人大为恼火。)空袭造成700~3 000人伤亡,一枚1 000磅的炸弹还击中了圣洛伦索大教堂。这座教堂始建于公元4世纪,被认为是罗马最美的教堂之一。爆炸摧毁了外墙,损坏了12世纪的壁画,只剩下屋架和四分五裂的大梁,中殿堆满了砖块。牧师们在燃烧的街道上游荡,将圣水弹在瓦砾上。
在费尔特雷,希特勒滔滔不绝地对呆若木鸡的墨索里尼说了两个小时,其间侍从带着来自罗马的消息不停地进进出出。最后,这位领袖起身告辞返回首都。“我们正在为共同的事业而战,元首。”他说道。
一周后,也就是7月25日,周日。上午8点,墨索里尼来到威尼斯宫他那间巨大的办公室。他给予两名被判死刑的游击队员宽大处理,并看了看每日电话拦截和线人密报的概要。吃罢作为午餐的肉汤和炖水果后,他安慰自己不安的妻子:“人民是支持我的。”随后,他脱下帝国最高元帅的灰绿色军装,换上一身深蓝色西装,又戴上一顶软呢帽。国王召他觐见。
这位领袖很少面临这样的挑战,现在这些挑战却将他团团围住。前一天,他与“法西斯党大议会”奋战了十个小时,这个假议会出自他的创意,其成员最后一次举行会晤还是在1939年。西西里岛和其他地区与盟军作战失败而引起的责备和怒火困扰着墨索里尼。身穿黑色撒哈拉丛林衬衫的议员们以19票对7票(1票弃权)通过了由国王重掌意大利武装力量的决议。“明天我将告诉他今晚发生了什么,国王会说,‘大议会反对你,但国王会支持你,’”离开会议室前,墨索里尼警告道,“然后,你们这些人会怎样呢?”
下午5点前不久,领袖车队的3辆汽车加速驶过罗马北区的萨拉利亚大街,赶往萨沃伊亚别墅,一座始建于18世纪的狩猎庄园。国王居住在一座被松树和圣栎树环绕的黄色宫殿中。墨索里尼从他那辆“阿尔法·罗密欧”轿车中走出,示意保镖在门外等候。他没有发现,几十名宪兵就隐蔽在宫殿附近的灌木丛后。
皇室近千年来的近亲婚姻令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三世深受其害。身高不到5英尺、双腿有些畸形,而且智力低下的他“沉默寡言、缺乏自信,冷漠得就像汩汩流水下的大理石”。墨索里尼,这位与他合作了20多年的伙伴,私下里称他为“小沙丁鱼”。这位现年73岁的国王喜欢谈论在阿尔卑斯山猎杀山羊,或是如何在那不勒斯国王的庄园内打中28只山鹬的往事。但这个周日下午的会谈主题必然是政治。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带着领袖走入书房,一名副官站在那里,倾听着门外的动静。
几句穿插着皮埃蒙特方言的闲聊后,国王言归正传。墨索里尼必须辞职。前武装力量总参谋长佩特罗·巴多格里奥元帅将接替他的职务。“亲爱的领袖,局面已无可挽回,此刻你是意大利最遭人恨的人。除了我,你已经没有朋友了,”国王说着,耸了耸肩,“我很抱歉,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尽管只有5英尺7英寸高,但墨索里尼还是比他的国王高出一头。“你做出了一个极其致命的决定……这将对军队士气造成沉重的打击,”转身离去前他又补充道,“我知道人们恨我。”在门厅入口处,国王与墨索里尼握了握手,随即把门关上,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干瘪。海伦娜王后描述道:“情况看上去不太妙。”
墨索里尼大步穿过院子,朝自己的汽车走去,一名宪兵上尉拦住了他:“领袖,我奉国王之命保护你的个人安全。”一辆救护车从车道下方缓缓倒了过来,后车门敞开着。宪兵上尉抓住墨索里尼的胳膊,“你必须上这辆车。”很快,这辆救护车冲上萨拉利亚大街,穿过罗马市中心的街道。驶过台伯河后,他们加速赶往位于特拉斯提弗列的一座警察营房,那里哨兵林立,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墨索里尼下车,双臂交叉背在身后,拳头贴着臀部,紧盯着院墙上涂写的一句口号:“相信、服从、战斗。”
几分钟后,他又被塞入救护车,驶往莱尼亚诺大街的另一座兵营。他被送入一个小房间后拒绝吃晚饭,并抱怨胃痛。“我已不再迷恋我的躯体,”墨索里尼告诉被召来为他检查的医生,“我现在只对我的道德人格感兴趣。”夜里11点,他关了灯,但仍能看见隔壁房间的灯光,一名哨兵守在那里。附近的一部电话不断响起,但无人接听。
夜里11点,一条新闻快报发给昏昏沉沉的罗马市民,他们穿着睡衣和睡袍出现在漆黑的街道上。“公民们,快醒来!”他们在特利托内大街上喊叫着,“墨索里尼完蛋了!”铺着鹅卵石的广场上,素不相识的人们相互拥抱、起舞。驶过的卡车上飘扬着三色旗,士兵们唱着已有20余年未曾听到的政治歌曲,一群乱民“喊出了罗马词汇表中所有骂人的脏话”,他们对着黑沉沉的威尼斯宫拳打脚踢,仿佛是这座建筑造成了他们的苦难。
火炬照亮了威尼斯宫现已空无一人的阳台,而曾几何时,目空一切的领袖在那里摆出种种姿势,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从法西斯党部洗劫来的家具被抛入劈啪作响的篝火中。“意大利万岁!”他们高呼着,几个德国士兵以为战争结束了,也加入到欢庆的人群中。“在罗马,人们再也看不到一个佩戴法西斯徽章的人,”接替墨索里尼成为首相的巴多格里奥元帅写道,“法西斯垮台了,适逢其时,就像个烂掉的梨子。”就连墨索里尼自己的报纸也在周一早上换下了通常出现于头版的领袖照,以巴多格里奥的照片替代之。
新政权迅速安抚柏林方面,《钢铁条约》仍然有效,意大利会满怀干劲地将这场对抗盎格鲁—美利坚人的战争继续下去。没人相信他们的说法。“领袖将作为最后一个罗马人被载入历史,但在他庄严的背影后,一帮吉普赛人已经腐烂,”约瑟夫·戈培尔在他的日记中写道,“这场战争中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意大利将输掉。”
但在罗马,一名年轻妇女在7月26日的日记中所写的话道出了这个国家的心声:“意大利受够了那些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