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车从拥挤的士兵中穿过,这辆大型敞篷车上带着三个从坠毁的“梅塞施密特”飞机上找到的指南针。士兵们不顾飞扬的尘土凑过来,除了为抢夺坐在车后座的司令官抛出的一包包香烟,也想亲眼看看这位伟人。伯纳德·劳·蒙哥马利将军体重147磅,算上高筒马靴靴底,也才只有5英尺7英寸高,并不引人瞩目:一顶黑色贝雷帽遮住了他稀疏的头发,肩膀上缝着第八集团军徽标,上身的卡其色衬衫(衣袖挽至肘部,下摆塞入宽松的短裤里)则显得非常朴素。西西里的阳光勾勒出他那张窄脸上的每一处凸起和每一道线条,从而使他那双蔚蓝色的眼睛显得更加冰冷。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真的像一名加拿大记者所说的那样,一位“不太成功的布店老板”,这位将军更愿意独自坐在后排,这样“就不会有谁看出他是谁”。
他轻轻挥舞他那根埃及马鞭时,一位旁观者觉得他“紧张得像个捕鼠器”,可当车停下,站立在座位上时,他那沙哑的嗓音中便带着一种早已为人们熟知的威严。“我劝你们别碰意大利酒,那真是要命的东西。你们知道,会致盲的。”他嗖嗖地挥动着马鞭。“我会制订出色的计划,要是我弄不出来,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他说道,“战役进展顺利。西西里岛上的德国人已在劫难逃。绝对是这样,他们逃不掉了。”在又抛出几包“好彩”香烟并将几个打火机递给他身边的高级军官之后,蒙哥马利挥舞双手向士兵们道别,示意司机继续前进,到另一支部队的驻地做战前动员。士兵们欢呼着、吼叫着,摘下汤碗式钢盔致敬。他知道他们会这样。
尽管打击轴心国军队的战事进展得很顺利,但英国人和美国人之间却出现了分歧,这场争执已妨碍到夺取西西里岛的战斗,甚至破坏了盟军间的友好关系。当然,蒙哥马利也身处这一旋涡中:7月13日星期二,这位第八集团军司令单方面下令他的部队径直穿过巴顿的战线,沿124号公路进入美军战区,这条重要的公路从锡拉库扎向西延伸,穿过维齐尼,通向西西里岛中央的十字路口,恩纳镇。轴心国军队的抵抗力量已开始在卡塔尼亚南面集结,因此,蒙哥马利派遣一个军沿着海岸向北而去,又派遣另一个军经124号公路绕过埃特纳火山,从西面包抄敌军。
对于哈罗德·R.L.G.亚历山大将军来说,蒙哥马利这么做无异于先斩后奏。亚历山大是“爱斯基摩人行动”的地面部队指挥官,也是艾森豪威尔的副手,而此刻,美国军队离124号公路不到半英里,比英国人距离恩纳更近。亚历山大二话没说,竟默认了蒙哥马利这一莽撞之举,并于周二晚间命令巴顿让开道路:“由第八集团军沿两条轴线展开眼下的行动。”而艾森豪威尔并未干预。卢卡斯将军指出,在艾森豪威尔面前批评英国人,“就像当着一个男人的面指责他的妻子”。
恶果接踵而至。挨着西西里岛的东部和北部海岸,只有两条路通往“爱斯基摩人行动”的终点墨西拿,而现在,英国人竟然两条都要。如果美国人在7月16日周五之前拿下恩纳,也许能切断轴心国军队的退路——后者正从西西里岛西部匆匆赶往此刻正在埃特纳火山两侧建立的桥头堡。但如果做不到,巴顿的集团军就将沦为给英国人提供侧翼掩护的角色。第45步兵师开始返回海滩,以便转身向西,奥马尔·布拉德利紧急重组军里的工兵、医疗、军械、军需和通讯单位。此刻,蒙哥马利沿着不同的轴线,慢慢地在糟糕的乡村土路上行军,以半个集团军的兵力,朝相距45英里的目标(沿海的卡塔尼亚和内陆的恩纳)而去,已超出皇家海军的火力掩护范围。盟军已经没有希望迅速获得胜利,任何人看看地图便能明白这一点。
美国人愤怒至极。“天哪,”布拉德利告诉巴顿,“你不能让他这样做。”但在被艾森豪威尔于“蒙罗维亚”号上训斥,以及在空降行动惨败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充当了替罪羊之后,巴顿已经变得温顺,只敢在日记中表达他的愤怒:“我们可真蠢!”并在私下低声咒骂:“告诉蒙哥马利,别挡我的道,否则我就把德国佬赶到他身后去。”被激怒的布拉德利后来宣称,英国人这样的行径,“是二战期间所有联合作战行动中最傲慢、最自负、最自私和最危险的举动。”巴顿的副手杰弗里·凯斯少将在日记中写道,英国人的行为“经常损害我们的利益”。
美国第七集团军司令小乔治·S.巴顿中将(右)在巴勒莫的王宫里与他的竞争对手,英国第八集团军司令伯纳德·L.蒙哥马利将军(中)在一起,扶着地图板的是巴顿的副手杰弗里·凯斯少将。
这起事件在军中造成了极大影响,使英国和美国阵营陷入了沙文主义的紧张状态。“两个国家之间出现了不和谐的隔阂,”哈里·布彻曾在突尼斯战役取得胜利后这样指出,“这一点令人深感痛心和不安。”就拿亚历山大来说,他仍对6个月前,美军在凯塞林山口溃逃的情境耿耿于怀,与蒙哥马利和许多英国将领一样,他极其蔑视美国士兵的作战素质。英国人的傲慢滋生了美军高级将领的仇英心理。
巴顿已确定艾森豪威尔“是个亲英的傀儡”,并认为“盟军必须在不同的战区作战,否则,彼此间的敌意将超过对敌人的仇恨”。现在,他更加坚信自己是正确的,彼此的不信任已经形成了一种敌意。“为拯救大英帝国,我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卢卡斯抱怨道,“他们甚至一点也不感激。”另一位美军将领建议,将每年的7月4日“作为我们唯一一次击败英国的节日,并加以庆祝,因为我们运气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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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让人头疼、惹人厌烦和鲁莽的程度而言,他肯定跟军队里的那些人处于同一水准,”BBC的一名记者这样描述蒙哥马利,“但同时,他也是个伟大的统帅。”这一矛盾的评价对西西里及其后战事中的蒙哥马利下了定义,令他的崇拜者感到迷惑,也令他的反对者恼火。“这个单纯、直率的人激怒了一些人,这本来是没有必要的,”他的传记作者艾伦·穆尔黑德总结道,“有时候,他是个灵光四射的天才……但(他)从未尝试稳定自己的这种状态。”甚至连英国官方的地中海战史中,也表明他“傲慢、自负、心胸狭窄……表现出一种小学生式的幽默”。
美国人对蒙哥马利的看法更倾向于一种不屑一顾的谴责,艾森豪威尔的参谋长比德尔·史密斯就曾宣称他是个“婊子养的”。尽管蒙哥马利的英国同僚对他的评价有时候更加尖刻,但他们至少试着分析他的唯我主义。“矮小、警觉、紧张,”布莱恩·霍罗克斯中将说道,“很像一只聪明的猎犬,随时可能咬人。”安德鲁·坎宁安对蒙哥马利痛恨至极,“他似乎认为他所要做的就是用嘴说出如何行事,而每个人都应当按照他吹奏的曲调起舞。”这位海军上将甚至不允许别人在他面前提起蒙哥马利的名字。另一位英国指挥官谈及蒙哥马利时指出:“我们必须记住,他可不是个绅士。”
蒙哥马利在荒芜、偏远的塔斯马尼亚长大,这就说明了很多问题。他的父亲是一名谦恭的圣公会主教,而他脾气暴躁的母亲则喜欢用藤条表达自己的爱意,蒙哥马利从小便是“家里的坏孩子”,在桑赫斯特军校就读时,他点燃一名同学的衬衫下摆,使对方严重烧伤。“我不想把他描绘成一个性格可爱的人,”他的哥哥说道,“因为他不是。”他曾6次在西线的急电中提及自己于“一战”中未雨绸缪、善于用兵,并认为他的士兵“并非渴望投身于战斗的战士,而是一群从事着令人不快,但不得不做的工作的员工”,历史学家迈克尔·霍华德这样说道。
蒙哥马利还有各种各样的口头禅,并对很多事情存在偏见:喜欢显摆自己;拿板球打比方的夸张用词;反感猫;夸大战事的进展;“痴迷于自己的判断,认为自己总是正确无误”;总是告诉下属,“现在给你们两分钟时间发表意见,过了就不许再说”。没有哪位战地统帅比他更遵守作息时间。他睡在他的拖车里(这辆拖车是在突尼斯战役中,从一名意大利元帅那里缴获的),早上6点30分,会有一名男仆叫醒他,并奉上一杯茶;晚上9点30分准时上床就寝。
他已在非洲出过两次风头,先是在阿拉曼,其后的突尼斯战役则是一次乏味的跋涉,荣耀也很短暂。相比之下,蒙哥马利更喜爱前者。现在,作为大英帝国最著名的军人,他收到几麻袋粉丝的来信,其中包括至少九封求婚信,从硬币到白石楠花,各种各样的幸运符,以及对他的阿谀赞颂。蒙哥马利自称不屑于这种奉承,但正如一名旁观者指出的那样,“他有一种让自己成为焦点的天赋”。
夺取突尼斯后,蒙哥马利回伦敦休假,仍戴着他的贝雷帽,身穿沙漠军装,以“伦诺克斯上校”这个毫无意义的化名入住克拉里奇酒店,随后,在观看一场音乐喜剧时,欣喜若狂的戏迷们一次次热烈鼓掌,他则在自己的包厢内反复起身鞠躬。“他对出风头的热爱是一种病症,就像酗酒或吸毒一样,”丘吉尔的参谋长伊斯梅将军说道,“这同样会令他疯狂。”
成功夺取124号公路的使用权后,蒙哥马利更加目中无人,不把任何同僚甚至是上级放在眼里,尤其是宽容的亚历山大。“我不认为亚历山大强硬到足以驾驭他的地步,”布鲁克将军在日记中提及蒙哥马利时写道,“美国人不喜欢他,让他与他们密切合作始终是件难办的事情。”
尽管在盟军内部胆大妄为,但蒙哥马利在面对敌人时却变得小心谨慎了。“一切都必须控制在切实可行的范畴内,”在西西里,他告诉约翰·冈瑟,“为将者切不可贸然行事。”尽管如此,他的部下仍对他说服他们“对任务充满信心、对自己充满信心、对上级充满信心”的能力充满热爱。乘坐那辆大型指挥车行进的途中,他示意司机停车,下来询问一支加拿大部队的士兵:“你们知道我为何从不打败仗吗?”
好吧,我来告诉你们。作为一名伟大的统帅,声誉对我来说意味着太多的东西。伟大的统帅是不能失败的,所以你们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相信我对你们的承诺,你们的战斗一定会获胜。
在第八集团军印制的一份报纸上,他声称多亏了“战场上的万能之神”,敌人已被“包围”在西西里岛的东北角。“现在让我们继续努力,”蒙哥马利敦促道,“满怀勇气地投入战斗。”在写给身处伦敦的布鲁克的信中,他补充道:“这里一切顺利……我们已赢得这场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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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种说法都不正确。在盟军发起入侵的第三天,凯塞林元帅便放弃了将英美联军赶入大海的热切希望,从弗拉斯卡蒂赶至西西里,以最快的速度调来第29装甲掷弹兵师和第1伞兵师,以支援岛上原有的两个德军师。数千名原本在西西里西部的轴心国士兵也匆匆向东赶去。凯塞林发现,围绕埃特纳火山的山坡,可以建起一座坚固的堡垒,无论是为了长期控制墨西拿半岛,还是守住进入意大利内陆的主要逃生通道,都能发挥极大的作用。
士兵们饱受紧张和痛苦的折磨,担心自己会像大批被包围在突尼斯的战友那样,被围困在西西里。但他们现在的任务是“争取时间和防御”。德国人试图征用意大利人的军用车辆,结果造成一场内讧,长达3小时的枪战导致两名意大利人和七名德国人身亡。尽管如此,凯塞林还是秉持着他一贯的乐观态度。士兵们沿着流经卡塔尼亚南部的锡梅托河,匆匆挖掘工事,一位上了年纪的意大利修女给他们分发食物和圣母圣牌。
蒙哥马利曾预计,位于奥古斯塔前方的卡塔尼亚平原能为他的装甲部队提供一条平坦的通道,就像沙漠中那样。但他反而发现“这片不起眼的地带似乎到处都埋伏着敌人”,一名士兵这样描述道,灌溉沟渠和石屋农舍完美地隐蔽了各种反坦克武器。“这里不适合坦克行动。”一名英国军官感叹道。另一个英国人抱怨说,西西里岛“从各方面来说,都要比该死的沙漠更加糟糕”。
第八集团军沿海岸线突破敌军防线的企图被另一场空降行动的惨败所打破,这次空降任务的目的是迅速夺取位于卡塔尼亚以南7英里处的普里马索莱桥。7月13至14日夜间,伞兵和滑翔机步兵再次遭遇稀里糊涂的盟军舰船火力打击,一些舰艇甚至将飞机腹部的货架误判为鱼雷。而那些设法到达海岸的飞机又遭到轴心国防空火力的攻击。盟军损失了14架飞机,另有几十架飞机没有空投,便转身返回了突尼斯,幸存的飞机中有40%受损。不幸的是,德国伞兵恰巧也在相邻的空投区实施空降。
“呼叫战友时,得到的回答却是德语。”一名伞兵回忆道。英军伞兵旅有近2 000名士兵,却只有200人到达了普里马索莱桥,他们在极少数兵力支援的情况下坚守桥梁,半天后被德军击退。直到7月16日周五拂晓,英国人才重新夺回大桥,但此刻德国人已在北面组织了一条防线,阻挡了第八集团军整整两周。“对空降部队来说,这是一次灾难,也是奇耻大辱,”多次获得勋章的约翰·弗罗斯特中校说道,“几乎足以摧毁最狂热的信徒的信念。”
被蒙哥马利派往西北方,沿124号公路行进的第30军的表现也没好到哪里去。这片荒地上山峦层叠,而山地作战绝不适合第八集团军:蒙哥马利“遇到一座山时似乎便丧失了他的天才”,他的传记作者罗纳德·卢因评论道。地形严重限制了能见度,“造成了混乱”,一位英国军官抱怨道,暴露在7月的阳光下,“就感觉头部被击中一样”。无论是大路还是羊肠小径,都已布上地雷。士兵们像引擎盖装饰物那样坐在爬行车辆的前保险杠上,检查道路上破坏物的痕迹。大炮不停地轰击着,昼夜不分。
“我们炸毁了农民的墙壁,践踏他的庄稼,偷走他的马匹和大车,并索要水果和葡萄酒,”一名士兵在日记中写道,“要是不走运,他的屋子可能会被炮弹炸毁,他的农作物会被火焰焚烧。”加拿大士兵发现他们阵亡战友的尸体被挖出,靴子被偷走时,发出愤怒的吼叫。渴望吃肉的难民发现,屠夫递给他们的纸包里包裹着死狗的肉。
激烈的战斗沿着锡梅托河,在卡塔尼亚南部持续,“赫尔曼·戈林”师的士兵和德国伞兵怀着背水一战的怒火拼死抵抗。“敌人很顽强,是一帮真正的杂种,”一名英国军官说道,“我们杀掉他们时,这些人的脸上还挂着一丝嘲笑。”据约翰·冈瑟描述,英国士兵“趴在散兵坑内,吮吸着柠檬。这里的泥土呈卡其色,他们融入其中”。所有白色的东西都被隐藏起来,以免引来德国空军的袭击。当大家突然意识到一次空袭正在接近时,刮胡子的人甚至刚刚将泡沫从他们的脸上擦去。“趴下,当兵的,”一名苏格兰军官招呼他的部下,“你会被击中的。”
确实有许多人被击中了,死尸倒在灌溉沟渠和小河长满芦苇的岸堤上。一条严重凹陷、被称为“臭气小径”的道路上“布满了尸体”。医护兵给垂死的伤员注射吗啡,等着他们死去。“似乎很难区分死者和活人,”一位团长写道,“但在我看来,这非常简单,因为苍蝇总是叮在死者的脸上。”事实证明,在西西里岛上的葡萄园中近距离作战是一件特别令人恐惧的事,眼下季节的葡萄园枝繁叶茂,敌人的机枪手以高于地面几英寸的射界开火射击,激起一缕缕尘土,射伤了许多人的脚和腿。在有月光的夜晚,“藤蔓的阴影看上去和移动中的人没什么两样”。
7月18日周日清晨,蒙哥马利意识到,他沿着海岸推进的作战计划已陷入僵局。第八集团军伤亡近4 000人,其中700人死亡。皇家空军试图用燃烧弹把敌人烧出来,但这一尝试宣告失败,因为西西里岛上的植物非常令人失望,很难燃烧起来。蒙哥马利命令一个师据守锡梅托前线,又从第13军抽调兵力向西运动,试图侧翼包抄敌军的防御,这样做进一步分散了他的力量。
“我从左翼发起猛烈攻势,那里的抵抗不是那么顽强。敌人目前被困在东北角,”7月21日,蒙哥马利写信告诉第51高地师师长,“作为礼物,我给你们师送去5万支香烟。”曾预计西西里岛将在7月下旬陷落的艾森豪威尔,也在阿尔及尔发起了牢骚。“蒙蒂为什么不继续前进?他在搞什么?”冈瑟告诉他:“双方都已疲惫不堪,但我们暴露在平原地带,德国人却居高临下,隐蔽得非常好。”
西西里岛的地貌状况直到22个月后战争结束才被调查清楚:没有哪片战场的地形比垂直的意大利更令人惊叹。军官们凝视着比例尺为1∶50 000的地图,这才意识到,扁平的等高线不仅意味着上升的山坡和峭壁,还代表着倾泻而下的火力,敌人对战场一览无余。一名德军二等兵,带着“蔡司”望远镜和一部战地电话,便能让雨点般的炮火落在他眼前的一切活物身上。此刻,在北面5英里处,走下一条两旁排列着飘摆的杨树和隐藏着火炮的公路,便是难以到达的卡塔尼亚镇,刷成白色的房屋和瓦片屋顶在正午的阴霾中反射着光辉。从卡塔尼亚镇再往前,锥形的埃特纳火山隐约可见,神秘而又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