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敢说,西西里有比杰拉更古老的城镇,而这里将作为美军的进攻中心而陷落。公元前688年,从罗德岛和克里特岛而来的希腊殖民者在一片石灰岩山丘上建造了杰拉,从那时起,这座城市便承受着地中海地区常见的灾害,包括背叛、掠夺,以及一个军阀在公元前311年对5 000名市民的屠杀。教堂和神殿的废墟,连同从青铜器时代到古希腊和拜占庭风格的墓葬,点缀着这座居住着3.2万人的现代城镇。按照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中的称谓,在这片肥沃的“机拉人之地”上,生长着夹竹桃、棕榈树和萨拉森橄榄树。阿提卡戏剧之父埃斯库罗斯,在杰拉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将命运、复仇和破灭的爱写入了《奥瑞斯提亚》。据传说,这位剧作家的死很奇特:一只老鹰将一只乌龟丢在了他的秃头上,砸死了他。
巴顿策划了一次不同寻常的空降行动,以参与入侵行动的先头部队发起攻击。7月9日到10日夜间,4个营的3 000多名伞兵将空降至杰拉城外的几个重要路口,以阻止轴心国军队在美军第1步兵师的登陆海滩发动反击。干劲十足的詹姆斯·莫里斯·加文上校负责指挥本次突击行动,36岁的他正向着成为自南北战争以来美国陆军最年轻的少将这一目标飞奔。
加文出生于布鲁克林,是爱尔兰移民的孩子,幼时便被遗弃,由在宾夕法尼亚煤田干活的养父母抚养成人。八年级后就辍学的加文干过理发师助手、鞋店店员和汽车加油站经理,17岁参军。他设法得到了前往西点深造的机会,但在校期间,他的成绩并不突出。作为一名年轻军官,他被飞行学校淘汰。一位上级在1941年对他作出评价:“这位军官似乎并不特别适合成为一名伞兵。”严肃、认真、无所畏惧的吉姆·加文“对漂亮女人来说极具吸引力”,但他实际是为枪林弹雨的战场而生。“他能跳得更高、喊得更大声、吐得更远,打起仗来比任何我见过的人都要凶狠。”一名下属这样说道。
他率领的第505伞兵团隶属第82空降师,曾驻扎在突尼斯中部。加文个人对“爱斯基摩人行动”抱有疑虑——“几个小时内就会有大批士兵丧生。”他写道——而且,他的理由都很充分。第82空降师的训练时间仅为其他美国师的1/3。盟军在北非展开的空降行动显得十分不专业,总是存在误判问题,还经常被灾难破坏。他们从未尝试过在夜间大规模作战时跳伞。在突尼斯,太多的伤病困扰着该师(在6月初的一次白昼跳伞训练中,53人摔断了腿和脚踝),从而使这种训练受到严格限制。
“爱斯基摩人行动”的大多数计划是由那些毫无空降专业知识却充满幻想的军官制订的。运输机飞行员对夜间飞行几乎没什么经验,但为了避免被盟军舰队那些喜欢乱开炮的射手们击中,也为了避开轴心国的雷达,他们不得不低空飞行,在黑夜中于空阔的大海上空连续完成三次急转。空降部队尚未弄清楚该如何空投负重超过300磅的伞兵,就更别说榴弹炮和吉普车了。一头作为实验品的“空降骡子”摔断了三条腿,结束了这头动物饱受苦难的生命后,伞兵们用尸体进行了拼刺刀训练。尽管如此,部队“普遍认为,训练已达到能够完成任务的程度”,一名美国陆航队军官这样写道,他后来承认“这可能过于乐观了”。
在休伊特的舰队靠近马耳他岛之际,加文和他的部下也在凯鲁万附近登上了226架C-47“达科塔”运输机。每个士兵的面孔都用烧焦的软木塞涂黑,右衣袖上佩戴着一面微型的美国国旗,还扎着一块用作夜间识别标记的白布。几天前,第82空降师的一个排被编入第1步兵师,以便让地面部队的士兵们熟悉伞兵穿的肥大的裤子和宽松的外套。降落伞放在C-47的座位上,16名伞兵挤坐在机舱的地板上,练习着在入侵行动中要用到的问答口令:乔治?马歇尔!痢疾折磨着这个伞兵团,他们挣扎着将装备和“梅惠斯”救生衣放到飞机的货架上。医务人员给军官们分发了苯丙胺,每个人都分到了“西雷特”吗啡皮下注射器。
第一架飞机开始滑行,掀起遮天蔽日的灰尘,使得后面的一些飞行员不得不依靠仪表起飞。这时,一名气象专家出现在加文的飞机上,再次确认斯蒂尔少校“狂风在空中徘徊”的预测。“加文上校,加文上校在这里吗?我奉命通知你,风速将达到每小时35英里,由西向东,”他说道,“他们觉得你可能想知道这个。”每小时15英里是保证跳伞安全的最高风速。另一名信使带着一个硕大的背包,摇摇晃晃地挤上飞机,背包里装满了写有“战俘”字样的标签。他告诉加文:“你应该给每一名俘虏贴上这种标签。”起飞后1小时,一名参谋将这个袋子抛入海中。
弦月洒下的光辉极其暗淡,范围宽逾500英尺的盐雾挡住了驾驶舱窗口,使得能见度进一步下降。在长达3小时的航程中,士兵们在黑暗的机舱里打着瞌睡,对狂风已迅速打乱了飞行编队毫不知情。一些飞行员发现了马耳他上空关键的转弯点,但大多数飞行员却没能做到。很快,地中海中部上空挤满了迷失方向的飞机,机组人员试图用航位推测法找到他们向北的航线。
几乎所有飞机都找到了西西里岛,或至少找到了该岛的某个角落。飞行员威利斯·米切尔发现了马耳他岛,并正确转向,但靠近杰拉北部的空投区时,本应跟在他身后的39架飞机却只剩下不到30架。在800英尺高度保持平稳后,米切尔按下了绿色的跳伞灯。这支严重缩水的编队中,100多名伞兵落在着陆区两英里范围内,但严重分散,并因落地时受伤而步履蹒跚。其他人(只知道他们是在这片地面上空某处)未能按照原计划,在600英尺高度的空中以每小时100英里的速度跳下,而是从1 500英尺的高空,以每小时200英里的速度跳下。先前狂轰滥炸制造的硝烟和尘埃遮住了关键性的地面标志,弄得导航员稀里糊涂。一些人甚至误将位于西面50英里处的锡拉库扎认为是杰拉。机枪和防空火力撕裂了飞行编队和下降中伞兵的阵形,一些人还没落地便已阵亡。
编号为42-32922的飞机与其长机在海滩上空相撞,右侧升降舵脱落后,飞行员乔治·默茨控制摇摇晃晃的飞机飞至海上,在距离斯科利蒂500码外的海面上迫降。“我按下总开关,关闭两具引擎,进入滑翔状态,”默茨讲述道,“一名伞兵撞入驾驶室。这时飞机还算稳定,只是机头稍有些下垂。”机组人员和士兵们一同乘上救生筏,划向岸边,在沙丘后隐蔽起来。
吉姆·加文的“达科塔”也错过了马耳他上空的拐弯点,随即转向北方,最终在午夜过后不久,穿过一片不明地区的不明海滩上空。机舱内的一盏红灯闪烁起来。“起立,挂钩。”加文下达了命令。他双手撑在敞开的舱门上,发现下方漆黑的地面上什么也没有。一连串由机枪发射的曳光弹窜了上来。示意跳伞的绿灯闪烁起来,加文纵身跃入气流中。他重重落地,脱掉降落伞背带,随后设法召集起5名部下。他们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走了几个小时,低声询问“乔治?”并高声回答“马歇尔”,直到拂晓前不久,远处传来海军舰炮的隆隆声,才证明他们至少落在正确的岛上。
“没人知道他们在哪里,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尖刻的卢卡斯将军在“蒙罗维亚”号上指出。加文最终弄明白自己位于维多利亚南面,距离杰拉30英里。尽管运输机司令部声称80%的伞兵是在正确的空投区跳伞,但就连陆航队也对这“惊人的高估”提出了质疑。实际上,只有不到1/6的伞兵落在计划着陆区附近。加文的4个营中,只有一个建制尚且完整,却位于着陆区以东25英里处。3 400多名伞兵分散在西西里岛整个东南部,距离目标地区约65英里远。还有些伞兵在英国人的区域着陆,由于美军和英军的口令不同,迎接他们的是迎面而来的炮火。8架飞机被击落,但显然不是敌方火力造成的。短短3天内,全团伤亡就达到350人,简直是一场实实在在的屠杀。
当然,他们也进行了大肆破坏:剪断电话线、伏击传令兵、夸大自己的人数从而对意大利人造成恐慌。他们各自为战,就像伞兵必须做的那样。连长埃德温·M.塞耶上尉召集了45名伞兵,用迫击炮、“巴祖卡”火箭筒和枪榴弹对尼谢米附近的碉堡展开攻击,俘虏了50名敌军士兵,并缴获了20挺机枪和50万发子弹。加文评估,整个行动就是“自我适应”,是一场SAFU,也是一场TARFU和JAAFU。
尽管如此,只有425名伞兵落在了第1步兵师的前方,也只有200人在皮亚诺·卢波占据了重要的高地,为在杰拉登陆的脆弱的部队构造起一道掩护屏障。第82空降师师长马修·B.李奇微少将感叹,是过于自负的雄心、训练的缺乏和霉运造成了这场“失败”。李奇微后来得出结论:“战争结束时,我们依然无法在夜间和同样的情况下执行空降西西里岛那样的任务。”
★★★
就在伞兵们在各地踉跄而行时,他们试图掩护的部队也冲上了杰拉的浅滩。凌晨3点后不久,第1步兵师在两个游骑兵营的带动下,由宽约5英里的浅滩正面向六个滩头逼近。他们的目标是夺取该镇后,再拿下位于维吉尔所说的机拉平原上的蓬泰奥利沃机场。灾难迅速降临,“美国巡逻兵”的曲调还没消失,登陆艇的底部就撞上一道沙堤,船体剧烈震动起来。一名游骑兵中尉和他的16名部下跳出去,然而他们没有察觉到前岸槽地,再加上背负的装备平均重达82.02磅,这些士兵很快就沉入了地中海海底。按照一位登陆艇艇长的指示,第1步兵师的另一些士兵丢掉救生衣进入前舱。他向他们保证,海水只深及臀部。起降斜板放下后,他们冲了出去,结果也沉入海中淹死了。
第一批美军士兵于7月10日周六凌晨3点35分涉水登上滩头,比巴顿计划的时间晚了50分钟。伴随着一声剧烈的爆炸,一名游骑兵连长的胸部被地雷撕开。“我能看见他跳动的心脏,”他的二级军士长兰德尔·哈里斯说道,“他转过身对我说道,‘我中弹了,哈里,’随后便倒地身亡。”哈里斯向前冲去,结果被另一颗地雷撕裂了腹部和双腿。将数枚手榴弹投入一排碉堡后,他把磺胺粉撒在自己已经流出身体的肠子上,并束紧腰带,以免内脏继续往外流。做完这些,他才慢慢地走向海滩去找医护兵。哈里斯后来获得晋升,并因为作战英勇而获得杰出服役十字勋章。
尽管被盟军入侵弄得不知所措,但守军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伴随着一声巨响和雨点般落下的碎砖,意大利的爆破专家炸毁了长达上千码的杰拉码头中的一大段。美军第一波次进攻逼近到距离海滩不到100码处时,意大利射手们已经瞄准了第26步兵团。在子弹的撞击下,“海水溅起又洒下”。美军士兵们隐蔽在坦克登陆艇的护板和锚用绞机后,蜷缩着双肩,相互推搡,子弹呼啸着掠过头顶或是打在船体上。一只在暴风中飞走的拦阻气球突然间飘回到海滩上空,怪异而又壮观。“我受伤了,可身上到处都是血,我说不清究竟伤在哪里。”一名士兵喃喃地说道。另一艘登陆艇放下斜板时,第16步兵团的一名士兵感觉到有一个沉重的东西挡住了自己的腿。“谁的背包丢了!”他喊道,随即发现这个一动不动的“包裹”是一名头部中弹的中士。
喊叫声和咒骂声席卷了海滩,又被炮火的轰鸣声吞噬。意大利人雨点般的手榴弹落在第16步兵团一名中尉身旁,可他却幸运地从这场灾难中逃脱,衬衫上有66个小洞,一只耳膜破裂,上唇也被刺破。工兵们用长柄剪切断铁丝网,照明弹发出的镁光笼罩着砾石海滩,士兵们卧倒在地。探照灯光束扫过海岸线,招来的只是驱逐舰一轮接一轮的齐射,这些军舰沿着与海岸相平行的方向行驶,就像一只愤怒的狗在沿着栅栏奔跑。一名意大利士兵“手脚并用地爬出一座碉堡,尖叫、哭泣着跑下山去”。
清晨5点前,拂晓冲洗着东方的天空,但白昼只是加剧了混乱。猛烈的涨潮卡住了数艘坦克登陆舰的艏门斜板,破坏了斜板锁链,淹没了坦克甲板。水手们在潮水中挣扎着,以便将笨重的浮桥组装起来,第16步兵团的一个营——他们被困在数艘步兵登陆艇上,并被距离滩头30码的沙堤所阻——开始用橡皮艇将人员和武器送上岸去。
此时此刻,在民主国家的武器库中,没有什么能比另一种新型的两栖交通工具更生逢其时。这是一种重达两吨半的卡车,由通用汽车公司制造,配有浮箱及两具螺旋桨,被称为“DUKW”(发音与“duck”相同,意为鸭子)。它难以被运输,而且在水中行速缓慢,制动装置还很容易被盐和沙子损坏。但它能把一个步兵排或一门榴弹炮及其炮组人员从船上送至滩头,然后以每小时50英里的速度在公路上行驶。去年冬天,在科德角的一场风暴中,一辆DUKW原型车将一艘海岸警卫队沉没船只上的人员救起,这一事件更是说服了美国陆军部。为执行“爱斯基摩人行动”,艾森豪威尔得到了1 100辆DUKW,它们像一群马蹄蟹一样冲破了杰拉的海潮。
事实证明,地雷比敌人的大炮更令人恼火。正面滩头并不像情报部门的报告所指出的那样,有长达数英里的地带适合登陆,只有几百码被证明是真正合适的。敌人在穿越沙丘的出口布设了圆盘地雷,每隔一码便有一颗。DUKW被炸毁,卡车被炸毁,海军的5辆推土机被炸毁。由于手头没有灭火设备,这些车辆被烧成一堆残骸,堵住了海滩出口。大批探雷器仍在货舱内,被送上岸的也因盐雾而迅速短路。“船上所有的东西都坏掉了。”一名通讯军官抱怨道。司机们忽略了工兵用来标示出已被清理过的车道的胶带,从而导致更多的车辆被炸毁。一些组员将DUKW丢在岸边,跑去收集纪念品,或是被调到其他地方做别的事。地雷封锁了位于杰拉前方的“黄滩”和“绿滩”,但位于转道南面“红2滩”附近的船只上的士兵们却目睹了令人震惊的景象——“汽油、弹药、水、食物和各种装备散落得到处都是,数量多到令人绝望。”休伊特后来写道。很快,敌人的炮火也将这处海滩封闭。
“海滩上的情形完全是一场巨大的混乱,”清晨时刻上岸查看了一番后,卢卡斯在他的日记中写道,“卡车陷入沙子里,海浪冲刷着倾覆的船只和各种杂物。”登陆指挥官在喧嚣中吼叫着,但收效甚微,有些人甚至配备了手持式扩音器。士兵们在沙丘间闲逛,对逃走的意大利射手胡乱射击。一些坦克登陆舰开始驶离海滩,开往近海地区的锚地,在此之前没有卸下一盎司货物,更别说坦克了。而海军返回北非时却忘记了进攻杰拉所需要的大部分通讯设备仍放在他们的船舱内。岸上的部队不停地搜寻燃料和弹药,找到的却是一些装着体育用品和文员档案的箱子。
拂晓还引来敌人的首次空袭。在距离岸边16英里的海上,美国海军的“马多克斯”号驱逐舰掩护着运兵船,以免遭到敌潜艇的袭击,但不知何故,它驶离了主驱逐舰群。德军飞行员已学会如何“猎杀”走散的舰船。他们会追踪船只的尾迹,然后关闭引擎,顺着初升的阳光滑翔而出。“马多克斯”号舰桥上的一名军官听见炸弹落下发出的尖啸声时,才意识到自己正被攻击。第一颗炸弹在距离船尾25码处爆炸,第二颗命中螺旋桨防护栅下部,引爆了堆放在后甲板上的深水炸弹。
火焰和蒸汽从右舷主甲板和2号烟囱中喷出。爆炸撕开了后甲板室,并将一门5英寸口径的舰炮掀翻。船尾的爆炸令“马多克斯”号停了下来,电力中断,轮机舱的报警器毫无动静。完全沉默的它向左舷轻微倾斜,有那么一瞬间,它又摆正回来,随即向右舷倾覆,直直地沉了下去。它停顿了一下,仿佛是最后看了世界一眼,它的前炮垂直地指向海面。伴随着一声呻吟,舱壁坍塌下来,随后,弹药库开始爆炸。
“一团巨大的闪光漂白并染红了天空,”数英里外,“安肯”号上的一名中尉描述道,“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爆炸才能发出的声音,比我们迄今为止所听到过的所有爆炸声都要沉闷、震耳欲聋。”舰桥上一名水手说得更加直白:“快看,被他们击中一艘!”被击中仅2分钟后,“马多克斯”号消失了。这艘军舰下沉了300英寻,212名船员被拖下海去,他们的舰长也在其中。附近的一艘拖船救起了74名生还者。
★★★
越过烧焦的DUKW和废弃的探雷器,第1步兵师的两个团强行通过了杰拉东面的沙丘。后续波次跟随着地上的痕迹——被丢弃的防毒面具、毛毯、救生带、缠结在一起的信号线以及装在苜蓿叶式黑色硬纸筒中的炮弹——就能追上他们。海滩前方,带有瓦片屋顶的灰色石屋伫立在干裂的田地中。小麦和大麦结成束,放在侧院的打谷场上。作为冬季的柴火,豆茎也被堆放在那里。葡萄藤在橄榄林中蔓延,桃树上沉甸甸的桃子犹如“红黄相间的灯泡”。绵羊身上的铃铛叮当作响,与步枪射击时的砰砰声搅和在一起。
比尔·达比的两个游骑兵营,即X别动队进入了杰拉镇。来自阿肯色州的达比毕业于西点军校,今年32岁,身材结实。他和他率领的第1游骑兵营已在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证明过自己的价值(据巴顿说,他们是“非洲最棒的士兵”),因此,这支部队在当年春季被扩编3倍。游骑兵的征募海报上要求,报名者“不得有被军事法庭审讯过的记录”,必须是“白人,身高至少5英尺6英寸,体重正常,具备出色的身体素质,且不超过35岁”。征兵人员还大摇大摆地走入阿尔及利亚的酒吧,故意做出一些挑衅和带有侮辱性的举动,就此签下那些好狠斗勇、喜欢斗殴的士兵。游骑兵的兵源五花八门,当中包括一名爵士小号手、一名职业赌徒、一名钢铁工人、一名旅馆侦探、一名矿工、一名教堂执事,还有一位名叫桑普森·P.奥内斯康克的新兵。( 奥内斯康克的英文 “Oneskunk” 意为 “ 下流的家伙 ”。—— 译者注 )
被部下们称为“埃尔·达博”的达比两次拒绝了上级提升他为上校的好机会,只为能跟他的游骑兵们待在一起。部下们则以一首军歌回报他的忠诚:“我们将打击任何一支敢于挑战的部队,我们将跟随达比征战四方,达比的游骑兵……奋战中的游骑兵。”
奋战中的游骑兵们现在正杀开血路,穿越杰拉。海军的炮火已破坏了沿岸道路旁的房屋,炮弹“落在镇内,掀翻了屋顶,在街道上炸开”,第1步兵师的一名士兵写道。意大利“里窝那”师的士兵们身穿蓝色军装,据守教堂实施抵抗。枪声在教堂中殿回荡,沿着塔楼蜿蜒的台阶而上,不时被圣器收藏室传出的手榴弹爆炸声打断。很快,血淋淋的尸体铺满了祭坛和前门台阶,身穿黑衣的西西里女人俯身于尸体上恸哭。另外两个据点迅速陷落:镇子西北角的一座海军炮台遭到美国海军“萨凡纳”号巡洋舰雷鸣般的齐射,最终放弃抵抗;另一处是一座部署了防御的校舍,在一场短暂的交火后,52名意大利士兵举手投降。被俘虏的“里窝那”士兵们排成一支蓝色的队列走向海滩,他们没有流露出惊慌,大口吞咽着C级口粮,等待坦克登陆舰把他们带离这场战争。
10点30分,更多的意大利士兵发起反击。大量步兵和32辆雷诺轻型坦克从距离海滩8英里处内陆的尼谢米向南推进,遭遇加文率领的100名伞兵伏击,随后又被“博伊西”号巡洋舰呼啸的炮火齐射所阻。20辆坦克设法驶上通往杰拉的115号公路,但第16步兵团的一阵炮火齐射又阻止了他们前进的步伐,生还者向北逃入西西里岛的内陆。
在117号公路上,来自蓬泰奥利沃机场的20多辆坦克,叮当作响地穿过美国海军“舒布里克”号驱逐舰5英寸舰炮的火力范围,向镇里驶去。很快,几辆起火燃烧的坦克散落在道路上,但最终还是有10辆雷诺到达了杰拉镇。石墙后和屋顶上的游骑兵们奔跑着,不停地用“巴祖卡”火箭筒射击,抛出手榴弹,并往土墙上投掷TNT炸药块。
达比的吉普车上安装着一挺点30口径机枪,司机驱车穿过广场周围狭窄的巷子时,达比用机枪猛烈扫射。看见子弹像弹球般从坦克装甲板上弹飞,达比迅速返回海滩,征用了一门37毫米口径反坦克炮,又用斧子劈开一只炮弹箱,随即迅速赶回镇内。他发射的第二炮令一辆雷诺停了下来,达比随即将一枚铝热剂手榴弹放在坦克舱盖上,以防幸存的坦克组员逃跑。“很快,金属板被烧得滚烫,”记者唐·怀特海德写道,“车组人员惨叫着爬出来投降了。”就在剩余的意大利坦克后撤之际,意大利步兵排着阅兵式般的队列到达杰拉镇西面。遭到迫击炮火的夹叉射击后,他们溃不成军,幸存者“仓皇逃窜”。休伊特召集皇家海军下颚突出的浅水重炮舰“阿伯克龙比”号,利用炮火骚扰躲藏在尼谢米的敌军。一种可变式压舱物使舰上的主炮翘得更高,从而扩大射程。很快,树干般粗的15英寸炮弹便雨点般落下。
上午晚些时候,杰拉,这座埃斯库罗斯和萨拉森橄榄树之镇已经陷落。达比从他的背包里取出一面美国国旗,将其钉在法西斯党部的前墙上。一名来自纽约布朗克斯区的中士在街头漫步,用意大利语说着托马斯·潘恩的语录( 托马斯 · 潘恩被普遍视为美国开国元勋之一 ,“ 美利坚合众国 ” 这个国名即出自他手 。—— 译者注 )。一名愤怒的老妪站在阳台上高声咒骂,但其他镇民都向登陆者欢呼着“美国万岁”。民事官员们最终计算出,杰拉镇的1.4万座房屋中,有1 300座被炮火摧毁。他们还清点出170具尸体。杰拉人不肯触摸尸体,于是,俘虏们被召集起来,将这些尸体搬上驴车,再送往墓地。7月10日中午前,美军已进入西西里岛内陆4英里,顺利向“黄线”推进。尽管如此,部队仍感到不安,他们一致认为这场进攻的胜利来得太过轻而易举,还没遇到真正的敌人,那些配备坦克、戴着煤斗形钢盔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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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西15英里处的战斗同样轻松。第3步兵师在另一个游骑兵营和第2装甲师坦克的带动下,已于当天清晨出现在临近海岸的利卡塔,硫黄、沥青和鱼的臭味就是士兵们对当地的所有印象。旗舰“比斯坎”号在距离该镇防波堤4英里外的海上驻锚时,岸上的5盏探照灯扫向海面,光束迅速将军舰锁定。“我们停在这里,”站立在甲板上的厄尼·派尔写道,“5具探照灯用它们白色的光束困住了我们。”随后,探照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只剩下一道光束像剧院里的幽光灯那样徘徊了一会儿,最终也熄灭了,“没开一枪一炮”。
在“比斯坎”号上,没人比站在派尔身边那位粗犷的军官更让人感到踏实。他穿着一件黄褐色皮夹克,骑兵马裤,一双棕色高筒靴,戴着一顶喷涂有两颗将星的钢盔,眯缝着双眼,皱起眉头。他的前门牙有豁口,还因吸烟变了色。一名仰慕者写道,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是用岩石雕刻出来的,大而突出的双眼是他最显著的特征”。他用伞兵配发的白色丝质西西里岛逃生地图在脖子上打了个结,而这很快将成为他的标志,并被大众模仿。这个曾在一场马球障碍赛中进了四个球的男子汉有一双铁匠般的大手和结实的肩膀。据说,他那“碎石般的嗓音”是儿时吞咽石碳酸所致。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一直在用硝酸银治疗自己因吸烟而发炎的声带。许多人认为他是美国陆军中最优秀的战地指挥官。
小卢西恩·K.特拉斯科特少将指挥着第3步兵师,负责掩护第七集团军的左翼。他曾在摩洛哥指挥过巴顿的左翼部队,如今48岁的他正着手展开自己的第二次打击行动。特拉斯科特出身于得克萨斯州一名乡村医生的家庭,曾在俄克拉荷马州一所只有两间校舍的学校任教6年,并就读于克利夫兰师范学院,随后才加入骑兵部队。他从未真正放下过教师的职责,他曾批评一位属下“被动语态用得太多了”;还曾针对部下的表现,写过一份长而透彻的评论。即便在战役进行时,他也不忘整理办公桌上的鲜切花。他喜爱本体论研究,一次参谋会议很可能会以特拉斯科特询问师里的牧师“什么是罪恶”为开端。他的背包里放着《战争与和平》和一本《韦氏高中字典》,也许还有一瓶酒——一些部下认为他喝得太多了。
作为一个严格执行纪律的人,他曾在北非对自伤以逃避作战的士兵处以50年监禁。较次要的犯罪者则受到“玉米棒和松节油的惩罚”,他的一名副官说道。特拉斯科特在摩洛哥学到许多东西,其中就包括“战场的孤独”和对体力的要求。第3步兵师的每个营都被要求掌握“特拉斯科特慢跑”:一个小时内行军5英里,必要的话,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再行进4英里。
没有什么能比写给萨拉·伦道夫·特拉斯科特的信件更能吐露他的内心,这些信无一例外都以“致爱妻”开始。7月7日,他在“比斯坎”号上写道:
你还记得吗?你曾经责备我工作得太过拼命,而我回答说我不得不做好准备,以肩负降临在我身上的一切职责。我只是为自己无法完成更多工作而感到遗憾,因为责任肯定会落在我的肩头。我知道你对我有信心,你对我的情意将永远与我同在。心怀疑虑时,我只需想想你便能很快恢复信心。我所能做的只是尽己所能。
在利卡塔,他已经竭尽全力。意大利人以几发稀疏的炮弹迎接了登陆者。后者发现,海滩上并没有布设地雷,码头上的诡雷仍存放在包装箱里。这里虽然遭受空袭,但激烈程度远远比不上“爱斯基摩人行动”作战前线的其他地区,只有倒霉的美国海军扫雷艇“哨兵”号遭受厄运。清晨5点,它被俯冲的轰炸机投下的炸弹击中4次,严重受损,最终被遗弃,死伤61人。5小时后,这艘扫雷艇倾覆并沉没。
少量步兵还没踏上欧洲的土地便被淹死或被射杀。“比斯坎”号的姊妹舰将炮弹倾泻进镇内——“烧焦的填絮雨点般地落在甲板上。”派尔描述说——驱逐舰猛烈地发射烟幕弹掩护着登陆艇。1小时内,10个营冲上滩头,其中也包括协同作战的坦克。他们很快便俘虏了2 000名意大利士兵——有些战俘坚持要牵着他们的宠物山羊一同进入战俘营——但更多的意大利士兵朝山上飞奔逃窜,这种行为被意大利最高统帅部称为“自行复员”。用于伪装炮台的干草起火燃烧,炮手们被熏得跑了出来。还有些人则因德国牧羊犬的出现而仓皇逃窜,这些狼犬在弗吉尼亚受过训练,专门用于肃清碉堡和撕咬敌人的喉咙。“每当有可怜的意大利佬开始疯狂地挥舞白旗时,我的坦克炮手便会朝他开炮,”美军装甲部队的一名上尉写信告诉他的妻子,“我制止了他,用手枪把他们赶了出来……我从未见过被吓成这样的家伙。”
黎明时分,在利卡塔上方的山丘上,一面美国国旗迎风飘扬。身穿绿褐色军装的士兵们匆匆穿过镇子,举起胳膊,摆出代表胜利的“V”手势,引来了孩子们的欢笑。上午9点18分,舰队发出信号:“停止炮击,已成功夺取目标。”第386号坦克登陆舰上,那些很能适应海上航行的驴子坚决不肯踏着浮箱栈桥上岸,被激怒的水手们最终将它们推入海里,让它们自行游上岸去。
中午时刻,特拉斯科特搭乘汽艇,自豪地登上海滩。渔船在小小的海港里颠簸,船上的大三角帆“像鲨鱼的牙齿一样白”,一名记者写道。参谋人员很快就在露米亚宫设立了师部,并清理出一片新的宿营地。可不管如何洗涤,也无法去除硫黄和沉积了千年的沙砾的臭气。“妈的,”派尔听到一名士兵抱怨道,“这里跟非洲一样烂。”特拉斯科特在另一封写给萨拉的信中记录下自己的印象。“我觉得这个国家很有趣,可我不喜欢,”他写道,“我当然不喜欢循环累积的贫困和数百年的污秽。”他曾告诉过她,责任正落在我的肩头。但利卡塔仅仅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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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杰拉湾时,第七集团军的第三股、也是最后一股进攻力量。侦查发现,巴顿右翼部队所处的那片大海是比敌军士兵更为凶猛的对手。西风撕咬着海湾,12英尺高的潮水和6英尺高的海浪仍然困扰着负责搭载第45步兵师的船队,他们正艰难地赶往斯科利蒂。“骑士”号和“蒂尔曼”号驱逐舰首次在战斗中发射了白磷弹,刺眼的闪光和滚滚浓烟吓坏了碉堡和炮台里的意大利守军。巡洋舰发射的大口径炮弹沿着平射弹道接踵而至,一次三发,海岸线上很快便燃起了大火。
第一攻击波次命中了错误的海滩,从那一刻起,入侵行动便陷入困境。曾经与第45师一同在切萨皮克湾训练过的登陆艇舵手们,在最后时刻被调至太平洋战区,这给该师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毫无经验的预备队被汹涌的海浪、沙堤和零星的枪声吓坏了,沿着海岸东闯西撞,大声叫喊着操纵登陆艇越过海水,朝“蓝滩”或“黄2”的方向驶去。在蓬布拉切托,两条船为避开礁石而撞在一起。4名落水的士兵挣扎着游至岸边,另外38人被淹死。第157步兵团的乐队成员不得不临时充当一回掘墓人,把手中的乐器换成镐和铁锹。数支连队在远离指定地点的海滩登陆,一开始是几个营,到最后是整个第180步兵团都散布在西西里岛一段长12英里的粗砾石海滩上。据该团团史记载,“这造成了混乱。”
几十艘登陆艇突然横转或被淹没——“这是整个D日最糟糕的时刻。”官方陆军史评论道——很快,200艘船只在海滩和滨外沙洲搁浅。散乱的船只令一名海军中尉想起“死者衣柜中的鞋”。单论登陆和卸载,简直与他们在摩洛哥的时候一样糟糕。与第180步兵团一同登陆的士兵中,有个来自新墨西哥州喜欢恶作剧的左撇子。他颇具漫画天赋,创作了两个玩世不恭的角色——威利和乔,很快就在军中变得喜闻乐见起来,成为100万美军步兵胡子拉碴、睡眼惺忪的形象代表。“这是战争给我上的第一堂实践课,”参加进攻斯科利蒂行动的比尔·莫尔丁中士后来说道,“没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海滩陷入彻底的混乱,”现场的陆军高级工兵指挥官描述道,“毫无计划可言,登陆指挥官完全无法控制场面。”陆军海岸后勤队盗窃补给物资和军用背包的情况非常普遍,他们的上校指挥官随后对这种行为进行了军法审判。拥堵情况实在是令人绝望,位于斯科利蒂下方“绿2”和“黄2”海滩被封锁,很快,位于该镇上方的“红”、“绿”和“黄”海滩也被封闭。后续波次改道,前往另外六处海滩,那里的工兵们用爆破筒在沙丘间炸开通道,并为牵引车铺设了钢网。岸上的行动陷入停滞后,一些船长担心遭到空袭,还没来得及卸载物资便起锚返回北非。第45步兵师师长在内陆1英里处一个散兵坑中,裹着降落伞度过了他在西西里岛的第一个夜晚。“为了让我的‘宿营地’更不舒适,”特罗伊·H.米德尔顿少将描述道,“友好的海军不停轰击着这片区域。”
尽管如此,在D日临近结束时,美国军队还是在狭窄的新月形海滨登岸。从利卡塔到斯科利蒂,已有5万名美军士兵和5 000部车辆登陆,其他更多的部队在近海处等待着周日的第一道阳光。伤亡不算太大,敌人似乎不知所措。意大利海岸防御部队有大量的士兵投降,西西里妇女们站在人行道两侧,不停地嘲笑那些匆匆走向囚禁地的同胞。但无论是在战俘队列中,还是在等待集体埋葬的敌军尸体中,都没有太多身穿德军原野灰军装的士兵,就连身处西西里岛的美军士兵也预感到,他们很快就将遭遇更强大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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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看英国人。在杰拉湾令美国人苦恼不已的混乱,同样困扰着于西西里岛以东35英里处登陆的第八集团军。唯一不同的是,这里风平浪静。突击队率先登岸,越过海滩。某些人推测,奥德修斯在离开卡吕普索的岛屿后,踏上西西里岛第一步的地方,是“高大、强壮的独眼巨人之地”。集团军左翼的加拿大第1师在帕基诺半岛前方1万码处驻锚,而英军第5、第50和第51师则冲向东面和北面的海滩。
“很混乱,情况有些失控,”位于阿沃拉海面上的第50师承认,“许多登陆艇一时间迷失了方向,在母船周围打转……夜色黑暗,许多海军军官无法确定自己所处的位置。”运输船并没有按照计划在离岸7英里的海面上驻锚,在距离岸边还有12英里的时候,就稀里糊涂地停了下来。混乱蔓延到海滩,岸上部队已经跑到无线电通讯范围之外。一些登陆行动“没有按计划执行”,英国情报机构在一份报告中指出,“陆军军官们不得不介入导航工作,否则许多登陆艇将在远离正确地点处搁浅。”一名加拿大上尉的表达方式更为直接。“快点,你们这帮蠢货!”他朝部下吼道,“抓紧干!”
晨曦中,登陆艇到达岸边。吼声响了起来:“放下舱门!”接着又是一句:“西西里到了,大家下船!”岸上炮台的火力并不猛烈,当然那些被击中的人们可不这么看。“海水中到处是鲜血和残肢,杰出战士们的残骸再也无法被认出。”在第50师的登陆区域,亲眼目睹了一艘登陆艇被炸碎的一级水手K.G.奥克利写道。奥克利从海浪中抓住一个人,“他的胳膊上只挂着一点点残破的布料,血肉模糊。他叫道:‘我的胳膊!看,我中弹了!’”与这个周六早晨其他成千上万的人一样,奥克利想到,“这就是战争。”
他们涌上滩头,争先恐后地穿过沙丘,越过沿海公路。一个苏格兰团全然无视将风笛留在船上的命令,吹着风笛进入了卡西比莱。一股刺激性气味引发了毒气警报,许多士兵匆匆摸索防毒面具,直到有经验的老兵发觉这股气味其实是被炸弹搅动的野生百里香散发出来的。就在部分士兵利用从一座海滨葡萄园搞来的石块构建临时码头之际,其他人冲向房屋,喊出第八集团军的盘问口令“沙漠之鼠”,并倾听回答是否正确。“杀掉意大利佬!”一名意大利农民冲出房屋,端着一杆古老的猎枪向逼近的突击队员射击,最终被射杀。“很遗憾,我们不得不打死那个农民,”一名英军士兵说道,“虽然他极富正义精神。”
第八集团军已做好在西西里战役打响的第一周内伤亡1万人的准备。结果,实际只伤亡了1 517人。但就连那些毫发无损,甚至没被晒伤的人也赞同一名皇家工兵下士的看法。
我们上了第一课。命运,而不是德国人或意大利人,才是我们最无情的敌人。与军队命令同样麻木不仁,毫无公平可言,“你,还有你——死了。你们其他人,上车”。
第八集团军1/3以上的伤亡是一场代号为“拉德布鲁克”的灾难造成的,该行动旨在呼应加文上校的空降作战,却同样带有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众多空降行动的鲜明特征:糟糕的误判,不屈不挠的英勇,以及对人命冷淡的漠视。“拉德布鲁克行动”的目标很明确:夺取拱立在锡拉库扎南面阿纳波河上的蓬泰大桥。参与行动的1 700名士兵首先将阻止这座优美的公路桥被炸毁,再冲入城内,夺取码头,为第八集团军占领一个重要港口。按照蒙哥马利将军的计划,这场突袭将在周五夜间展开,共有144架滑翔机参与。
然而,这其中有个困难:能操纵牵引机的飞行员几乎没有夜间飞行的经验,甚至很少有人具备用一条350英尺长的尼龙绳牵引一架满载步兵、重达7吨的滑翔机的经验。熟练的滑翔机机组人员供不应求,滑翔机的数量也不够。所以,根本问题就在于如何让滑翔机滑翔起来。当年春季,有人试图驾驶吉普车牵引滑翔机升空,但未能成功。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在于,蓬泰大桥附近的着陆区布满了石墙和石块。反对者冒着被视为怯懦和被调离指挥部的风险提出异议,但毫无作用。大胆的计划一经制订,就不能废除。毫无空降经验且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的高级指挥官们再次主导了一切。
数十架“霍莎”滑翔机离开英国,经过了1 400英里痛苦的拖曳之旅后,于6月下旬抵达突尼斯。这种木结构的飞机“有一对巨大的襟翼,活像谷仓门。”为弥补“霍莎”的不足,美国人赠送了一队体型较小、金属结构的“韦科”滑翔机。每架“韦科”滑翔机在运至北非时,都用五个板条箱装载,组装需要250个工时。英国空军认为,每个飞行员至少要在“韦科”滑翔机上进行100小时的飞行训练才能做到熟练操作。但实际上,他们在驾驶室内训练的时间平均不到5个小时,其中包括夜间飞行的1个小时,许多人只是勉强获得了独立飞行的资格。用于训练的150架滑翔机中,半数以上都被损毁,尽管新手们几乎完全是在白天和风平浪静的天气下飞行。大部分牵引机将使用美国的C-47“达科塔”运输机,但直到5月中旬,牵引机飞行员们才从货运任务中脱出身来,与滑翔机飞行员一同训练。
当然,驾驶员和“乘客”们注定劫数难逃。在那个海风吹拂的周五夜晚,突尼斯的6座机场上,109架美国“达科塔”运输机和35架英国“阿尔比马尔”运输机,拖曳着滑翔机飞入空中。滑翔机部队指挥官承认,面对“毫无准备的情况”,他们在500英尺的高空,飞往马耳他,抵御着强风和热气流所造成的湍流,以及牵引索来回摆动时造成的令人厌恶的倾斜。许多缺乏经验的领航员很快迷失了方向,有些飞行员使用的航空图是错误的,还有些人甚至什么都没有。牵引索的巨大张力扯断了许多牵引机与滑翔机之间的通讯电线。在马耳他北部,一架“霍莎”滑翔机的牵引索断裂,30名士兵垂直坠落后摔死。一架“韦科”滑翔机的缆绳断裂后,又有15人坠落。一架滑翔机摆脱了牵引机,并巧妙地降落,一名士兵驾驶着吉普车赶来宣布:“很遗憾地通知你们,你们没能在西西里岛降落,这里是马耳他机场的主跑道。”另一支滑翔机队惊讶地发现西西里岛居然有那么多沙子,随后他们才明白,自己降落在了突尼斯南部的马雷斯附近。调查人员后来得出结论:“导航通常都很糟糕。”
90%的飞机到达了西西里岛的帕塞罗角。片刻后,诺托湾的高射炮、照明弹、探照灯和尘云开始迎接他们。飞行员们惊慌失措,视线也严重受阻。“我想这就是西西里了,”一名上尉眯着眼说道。编队解散,很快,牵引机和滑翔机“盲人瞎马地乱转起来”。一些牵引机驾驶员对似乎比实际距离更近的高射炮火感到畏惧,过早地放开所牵引的滑翔机。按照计划要求,临近海岸两英里时才能释放所有滑翔机,但视觉错觉被飞行员不充足的经验放大。他们觉得海岸线似乎就在正下方,实际上飞机还在数千码外的海面上。在海拔2 000至4 000英尺的空中,分散的“霍莎”和“韦科”沿着长达30英里的前线解开了牵引索,但他们随即发现,向西滑翔,风力30节,气流“极不稳定”,一份记录中这样总结道。
一名军官写道:“我们降低高度时,仿佛有一堵黑色的城墙扑上来迎接我们。”许多人已经意识到,那片黑暗就是地中海。一声喊叫响起:“准备迫降!”数十架滑翔机像打水漂的石块一样急速掠过水面。一些滑翔机机身断裂,很快沉入海中;另一些则在海上漂浮了几个小时。惊慌的士兵们踢着舱壁,或用消防斧砍开出口。“我们几乎立即就沉了下去,”空军中尉鲁比·H.迪斯回忆道,“在我浮出水面时,其他同伴仍困在残骸中。”一名军官紧紧抱着断裂的机翼,喃喃地对一名英军少校说道:“情况不太妙,比尔。”至少有60架滑翔机坠入海中,另外10架消失于某处,机组人员要么死亡,要么失踪。落水者挥舞着双臂,挣扎着,但很快就不动弹了。意大利人的机枪火力偶尔会扫射那些紧抱着漂浮物的幸存者。
54架滑翔机成功着陆,但结局同样惨烈。“猛烈的曳光弹升入空中,飞机左机翼被击中,飞越着陆区,在锡拉库扎西南方16英里处着陆,撞上一堵6英尺高的墙壁,”一名生还者描述道,“左机翼燃烧起来,机舱内的77颗手榴弹也被引爆。2名飞行员和另外12名士兵阵亡,7人负伤。”编号132的“霍莎”(这是在蓬泰大桥发现的10余架滑翔机中的一架)撞向距离桥梁400码外的一条运河大堤,除一人外,机上其他人员悉数身亡。另一架“霍莎”撞上树梢后翻转着坠毁,后来在机舱内发现一辆吉普车,驾驶员坐在方向盘后,已经死去。
夺取蓬泰大桥的仅仅是一个排,而非500名或更多的英军士兵,他们拆除了安装在桥墩处的炸药。周六拂晓前,这支队伍扩充至87人,但他们只有两挺布伦式机枪,子弹也不多。意大利人的迫击炮火和步兵反击削弱了这股小小的力量,射杀着桥上和桥下浑浊河水中的英军士兵。午后,只剩下15名未负伤的英国人据守着桥头堡,意大利机枪手已逼近至40码处。下午4点,幸存者们投降了。在一名“耀武扬威,肩膀上挂着一卷绞索的小个子”的押送下,他们向锡拉库扎走去,但与第5步兵师一同登陆的另一支北安普敦郡巡逻队及时解救了他们。与此同时,皇家苏格兰燧发枪手团从南面猛扑过来,轻而易举地重新夺回了大桥。
英军统帅部宣布“拉德布鲁克行动”获得了成功,因为蓬泰大桥被完好地保存下来。但这种胜利实在得不偿失。伤亡人数超过600,半数以上是被淹死的。一连数周,那些尸体被冲上地中海各处海滩。
如果说,当晚飞入西西里岛的士兵们的勇气毋庸置疑,他们上级在制订和批准这样一个愚蠢的作战计划时所表现出的判断力却引人质疑。
英军士兵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悲伤,对美军牵引机飞行员痛恨至极,以至于生还的英国士兵在返回突尼斯后被限制在兵营中,以免发生兄弟相残事件。发给乔治·马歇尔的一份备忘录中总结:“滑翔机夜间行动的作战效能几乎为零。”但对“拉德布鲁克行动”最尖刻的评价出现在英国陆军的一份评估报告中:“惊慌、混乱、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