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约西面,诺曼底高地显露出粗糙的轮廓,对居尔特农民们来说,早在罗马人穿过高卢之前,这一切便已熟悉无比。几个世纪来,这片石灰岩和前寒武纪片岩中出现了1万座小型牧场,置身于凹陷的、宽度仅容一辆牛车经过的车道中,四周环绕着被茅草覆盖的山楂树根、树莓灌木丛、鲁冰花和紫罗兰等植物构成的一人高的树篱,到处都是黏黏的稠土。这种地形的林业专业名称是“波卡基”,意为“一片树林”或“一片令人愉快、成荫的树林”,掩饰了被一名步兵称为“灌木篱墙的遇难地”这一幽闭恐怖的现实。对柯林斯将军这种经历过太平洋战事的老兵来说,法国这种丛林与瓜达尔卡纳尔极为相似。
“我无法想象‘波卡基’是什么样子,直到亲眼看见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奥马尔·布拉德利在战后这样说道。这种想象力的失败其实是指挥的失败:盟军将领们早就被警告过要小心这里的地形,就连凯撒也曾描述过这种树篱,“眼前的灌木丛就像一堵墙壁,不仅无法穿越,甚至连目光也无法穿透”。往近了说,1943年8月,在盟军对法国地形进行的一次研究的成果中,就包括20多张“诺曼底波卡基”的照片。
1944年4月中旬,第一集团军的一份报告中提到“圩田中散布着灌木丛”,并建议“充分研究穿越波卡基地区需使用的战术”。在8平方英里地区的航拍照片中,盟军发现了4 000道树篱围墙。可是,正如对北非和西西里岛发起的两栖进攻那样,策划者的注意力集中在如何夺取滩头阵地上,而对越过沙丘后的战斗考虑甚少。“我们一直在不停地演练进攻滩头防御”,一位营长后来写道,“但从未花时间预演过海滩后的地形,实际上,那种地形和登陆战一样艰难而致命。”
现在,这种“艰难而致命”的地形破坏了第一集团军的计划。正如隆美尔预测的那样,美军第9步兵师的两个团正向西冲往巴尔纳维尔附近的海滩,于6月18日切断了科唐坦半岛。柯林斯第7军麾下的3个师齐头并进,一路向北,扑向13英里外的瑟堡。南面,美军第29步兵师师长在6月17日报告:“我觉得我们要不了多久便能到达圣洛。”唉,其实根本不是这样,尽管距离美军战线不到5英里,可到达这座重镇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据各坦克连报告,每前进2 500码通常需要17吨炸药,在30多道灌木树篱上炸开缺口,才能供坦克通过,每道树篱都像是城堡的胸墙。“任何一道都像一堵喷射火力的墙壁”,第30步兵师的一名士兵写道,“两道树篱间的开阔地则是一片布满火力的平地。”一位军官指出:“敌人可以躲在10英尺远的地方而不被发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开火射击。”这种近距离作战抵消了盟军的空中优势和炮火掩护。“到处都是狙击手”,厄尼·派尔在报道中写道,“树上、建筑物中、废墟中和草堆里,但他们主要躲在又高又密的灌木树篱中。”德军为狙击高手制订了可变的奖励尺度,盟军最高统帅部的一份文件指出:“射杀10人奖励100支香烟;射杀20人奖励20天休假;射杀50人奖励一枚一级铁十字勋章和一块希姆莱亲赠的手表。”
敌人的坦克、大炮和密集的轻武器火力使诺曼底西部的战斗愈演愈烈。军旅诗人路易斯·辛普森将敌人冲锋枪的射击声描述为“短促、如同天鹅绒的破裂声”,并补充道,“子弹的呼啸声充满邪恶。”冲过一片开阔的牧场,来到一座农屋时,一名士兵犹豫了,“我趴在草地上,琢磨是否要抓住机会。是,否,是,否……”在这片被厄尼·派尔称为“极其危险的土地”上,没有哪种武器比迫击炮更令人恐惧,一名士兵将其描述为“柔弱的嘘声从空中传来,就像是一只从远处飞来的云雀,或是一支小小的六孔哨笛发出的声音,模糊、如精灵般落下”。
7月中旬,美军第79步兵师的士兵们在科唐坦半岛南部的灌木树篱地带作战。对于这些树篱,一名美军士兵写道:“它们中的任何一道都像一堵喷射火力的墙壁,两道树篱间的开阔地则是一片布满火力的平地。”
诺曼底4个美军步兵师中70%的伤亡是迫击炮弹片造成的。通过追踪炮弹飞行抛物线查明迫击炮发射点的雷达在几个月内还无法做好准备。近距离作战激发了人类的动物直觉,和许多步兵一样,辛普森闻闻味道“就知道是德国人,这是种香肠、奶酪、发霉衣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有些想法令人厌恶。德国人的每个毛孔……都散发着他们的哲学的味道”。
战斗短暂停息时,法国平民挥舞着示意“别开枪”的白色布条,匆匆赶至鸡舍收集鸡蛋,再把这些鸡蛋卖给美国士兵,8美分一个。很快,就连鸡舍也被炸成碎片,这些家禽“像泥块那样贴在墙壁上”。诺曼底地区约有40万座建筑被摧毁或严重损坏。10万头奶牛死亡,推土机将成片的尸体推进土坑,进行掩埋,奶牛僵硬的四肢如同木制玩具。许多城镇被彻底炸毁,某人描述,“就像有人用个巨大的耙子把它们给拉倒了似的。”据飞行员报告,化为齑粉的砖头在空中腾起红色的烟雾。唐·怀特黑德写道,圣索沃尔“已没有一座完好的建筑”。一名军医告诉印第安纳州的家人,一座被炸毁的村庄“荒芜、沉寂,不是你们所知的那种沉寂,而是一种更加深厚,更加压抑的沉寂”。
每座被两军争夺的城镇都如同一道树篱,增添了更多死者、伤者和失踪者,光是美国第一集团军的伤亡,在“霸王行动”开始后的前两周便已超过每天1 800人,平均每47秒伤亡一人。一名法国护士在她的日记中写道,伤员“脸色苍白得像白纸,他们鼻孔紧闭,双目翻白。撕裂的伤口血流不止,四肢断裂,内脏也受了伤,面目全非”。患战斗疲劳症(在突尼斯战役中创造出的这个新词替代了不恰当的“炮震症”)的人数激增,可见灌木丛作战给人造成的压力非同一般。
7月中旬前,第二十一集团军群的步兵伤者中,每4人中便有1人患有这种疾病,病情最严重者,“像被追捕的动物那样,蜷缩在急救站中。”8月前,第一集团军还调查了500多起疑似“S.I.W(Self Inflicted Wound,自伤)”事件,当事人通常是脚跟、脚趾或手指处有枪伤。“为夺取拉艾埃迪皮伊特,一个优秀的师被消耗殆尽”,一名中校写道,“从这里到巴黎,有100个这样的村落。我们有100个师消耗在这些村子上吗?”
除了不停地开炮猛轰之外,别无他法。“战争中的事情总是扑朔迷离、神秘莫测”,派尔写道,“我蹲在那里,只是个身穿棕色军装、不知所措的人,与其他那些一脸茫然的家伙没什么区别。”基思·道格拉斯上尉是一名英国老兵,参加过北非战役的他所写的诗篇可能是对二战之惨烈最深刻、最具诗意的表达,“制造鬼魂是多么容易啊”。
可成为鬼魂也很容易:道格拉斯于巴约南部阵亡,他被迫击炮弹炸死,弹片非常小,伤口也小到几乎看不见。“我将他埋葬在他阵亡处附近的一片灌木丛旁”,一位牧师写道,“我独自一人,为这座令我深感悲痛的坟墓举行了简短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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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8日星期日晚,只有目光最锐利的人才能注意到气压表的玻璃管在轻微震颤。尽管一股来自冰岛的冷锋正在南下,还有躁动不安的地中海低气压存在,但盟军最高统帅部的气象员们预测,入侵海滩处晴朗的天气和海面的平静还将持续数日。被驾船驶往诺曼底海滩的水手们视作圣经的《航路指南》显示,6月份出现大风天的概率几乎为零。气象员们又分析了另一份记录了自1870年以来,该地风暴情况的文件,得出结果,认为这种可能性为1/300。
直到目前,每天有200多艘船只占用着登陆海滩处的锚地。尽管人员和车辆挤满了滩头,但自登陆日以来,盟军只卸载了计划量30%的补给物资,重约21.8万吨。拥挤的英国码头和海峡对岸的管理都很混乱,船长们经常将船停泊在错误的地方,载货单消失不见,焦急的军官们搭乘小舟,在各艘货船间穿梭,打听船舱内载的是什么货物。有些东西堆积如山:一个军需品仓库报告说,收到1.1万把扫帚、1.3万只拖把、5 000个垃圾桶和3.3万令复写纸。一名军官听说后请求道:“天哪,拜托了,别再给我送这些我不需要的东西了。”
物品短缺的情况更为常见,从指南针到钢盔罩,再到工兵铲,什么都缺。布拉德利的部队急需6 000具M7榴弹发射器。数千吨混乱不堪的货物从19艘船上被仓促卸下,只为找几百束地图急用。灌木丛中的战斗使81毫米迫击炮弹成了最急需的物资。由于没能在锚地找到足够的炮弹,盟军只好在英国征用各种各样的弹药,其疯狂程度足以令人绝望。很快,14.5万吨弹药运抵海滩,士兵们在货舱内翻寻着适用的品种,但不管怎样,8个师都实施了严格的射击限制。部分炮兵连原本计划每天每门炮发射125发炮弹,可12个小时内射出的炮弹已达到这个数字的4倍,第一集团军不得不在6月15日下达严格的限制令,以控制炮火支援任务的弹药消耗量。
救星似乎正出现在奥马哈海滩和黄金海滩外的海面上,在极度保密的情况下,经过两年建设,两座巨大的“人造港”已初具规模。这是英国有史以来尝试过最具野心的建设项目,2万名工人在价值1亿美元的工程组件上忙碌着。现在,另外1万名工人使用巨大的拖索和粗缆绳将这些组件固定在160艘拖船上,拖过海峡就位。
每座人工港,“桑葚”A和“桑葚”B(英军和美军各一座)的吞吐量将与直布罗陀或多佛尔的港口相当。75艘报废的船只装满沙子,从苏格兰的港口赶往诺曼底,这段航程被称为“自我牺牲的最后一程”。这些船中包括陈旧的货船、古老的侧明轮船,还有诸如英国“百夫长”号和法国“库尔贝”号这种陈旧的战列舰。“库尔贝”号战列舰上仍然飘扬着一面巨大的三色旗。当这些船只航行到距离海岸3英寻处时,就被凿沉,沉入海底后形成一道长长的防波堤,被称为“醋栗”。
146只巨大的混凝土沉箱像漂浮的公寓楼那样被拖过海峡,每只沉箱重达6 000吨。在“醋栗”附近沉没后,它们将构成另一道防波堤。长达10英里的浮动码头和突堤前端也将被运至诺曼底海滩,这些设施装有伸缩式支柱,能随潮水上升或下降。总共200万吨建材被运入“桑葚”,其中包括比20世纪20年代浇筑洋基体育场还要多17倍的混凝土。怀疑论者大发牢骚,例如奥马哈海滩上的老水手,海军少将约翰·L.霍尔就提醒说:“一场风暴会把它们全都冲走。”但不管怎样,6月16日晚,“桑葚”A开始了卸载工作。自由轮这样的船只可以在距离海岸半英里处卸下货物,不用1个小时,坦克登陆舰便能将其清空。“霸王行动”的滩头似乎终于有了秩序。
仿佛是要教训试图驯服大海的人类,老天爷发怒了。震颤的气压表上的数字突然暴跌,海面上陡然刮起狂风,冲向背风岸,80年来最强烈的风暴开始形成。6月19日星期一,上午之前,卸载工作被迫停止。中午时,皇家海军“派遣”号在航海日志中记录,风力已达到8级,风速每小时40英里,海浪高度超过5英尺。锚被拖动,被缠绕,缆绳被扯断,海浪卷走栏杆和步行通道后,“桑葚”炮位上的高射炮组人员匆忙疏散。星期二的情况更糟,涌过海峡的潮水深度超过9英尺。油污沿着“醋栗”扩散,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持续的风暴要是比先前更为猛烈的话”,一名英军中尉写道,“很容易就会被卷走,非常危险。”
他们真的被卷走了,一座码头接着一座码头,一道突堤前端接着一道突堤前端,狂风的呼啸中夹杂着钢铁与钢铁摩擦的声响。尽管“桑葚”A的水手们又是大声高呼又是开枪警示,失控的船只还是撞上了驳船码头。30多艘钢制浮船(每艘200英尺长、12英尺宽)中,25艘挣脱了束缚,在奥马哈海滩外的锚地横冲直撞。汹涌而来的巨浪掀翻了“醋栗”中包括庄严的“百夫长”号在内的7艘舰船,许多混凝土沉箱裂开了。所有无线电频道都充满了求救声和呼号声。喧嚣中,上百艘船悲哀的汽笛声仍然清晰可辨。“这天气简直就是该死的魔咒”,海军上将拉姆齐在6月21日星期三的日记中写道。
80个小时后,魔咒被打破。“尖叫声变为长长的叹息”,一位目击者写道,“西面,乌云之间的缝隙中露出了一抹蓝色。”7级狂风持续至星期三上午,但这场大风暴已经过去,剩下一片狼藉。“就算是1 000架轰炸机造成的破坏也不过如此”,一位海难救助人员说道。800艘大小不一的船只被抛上滩头,一艘小型油轮深深地陷入沙丘中,还有几十艘船沉入海中。从“F红”至“D绿”,每条离开奥马哈海滩的通道都被失事船只堵塞。风暴开始时,一座2英里长的铰接钢栈桥正从英国被拖来,结果在中途沉没。
人造港“桑葚”A彻底损毁,碎片和残骸不是被冲上岸就是在塞纳河港湾里浮动。其中一些材料被打捞上岸,留到修缮“桑葚”B时使用,后者受到浅滩的保护,损伤较轻,但英国人认为,这是因为他们比美国佬更用心地选择了“醋栗”的设置地点。拉姆齐认为“桑葚”是“一场比我预想的更加可怕的失败”。海军少将霍尔则将其称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所有行动中……对人力、钢铁和设备最大的一次浪费”。
“桑葚”B最终证明了自己是有用的:夏季结束前,英国人运抵法国的补给物资中,近一半是通过这座人工港卸载上岸的。7月中旬彻底完工后,“桑葚”B改名“温斯顿港”。但这场灾难还是造成了严重的后果,导致14万吨物资和2万部车辆难以运抵法国。6月22日夜,蒙哥马利估计,盟军的集结“至少被耽搁了6天”,直到7月底,延误才被弥补。第二集团军的登陆部队比原计划少了3个师,对卡昂重新发起进攻的行动也因此被耽误。隆美尔趁机喘了口气,开始巩固滩头阵地的防御。盟军对弹药的需求极为迫切,以至于不得不派遣飞机将手榴弹空运过海峡。布拉德利命令8艘商船搁浅,船身被割开一个个口子,用这样的方式加快卸货速度。
照片上是经历了80年来最猛烈的一场风暴后,被冲离奥马哈海滩的人工港——“桑葚”A的残骸。一名美国高级海军将领批评在诺曼底布设人工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所有的行动中……对人力、钢铁和设备最大的浪费”。
滩头再次出现混乱,夺取瑟堡显得更加迫切。第一集团军的一项研究报告称,如果不迅速夺取该港口,补给物资将只能满足18个师,这种物质短缺会使敌人“将我们打垮”。盟军认为,单是瑟堡这一个港口,其吞吐量就能满足30个师的作战需求。这就难怪艾森豪威尔的司令部将其描述为“世界上最重要的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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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年来,不幸不断在瑟堡降临。由于地理位置临近英国,她分别于1295年、1346年和1418年遭到英国劫掠。1758年,一支英国舰队烧毁了停泊在港口的每一艘法国船只,并拆毁了防御工事。1840年,当这个镇子的繁荣在发展中缓慢得以恢复之际,波拿巴的遗体在从圣赫勒拿岛被运往巴黎的途中,曾到达过瑟堡,激起一场将镇名改为“拿破仑维尔”的运动。除了留下一尊拿破仑骑马的塑像外,更名运动无疾而终。就连军事工程师沃邦也在为冬季的狂风而沮丧。他正设法建一道防波堤扩大港口使用面积,他用水凝水泥将巨大的花岗岩石块连接起来,直到第三次尝试才得以成功。1912年4月,皇家邮轮“泰坦尼克”号从瑟堡出发,开始了她命运多舛的处女航。受益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的赔款,瑟堡的港口得到进一步扩建,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建成了可供大型越洋班轮使用的泊位。1940年,带着复仇的快感,隆美尔率领他的师占领了海港和码头。
现在,瑟堡再次遭到围攻。6月21日入夜前,柯林斯第7军的3个师正蚕食着城市四周陡峭山坡上的混凝土阵地和野战工事。法国农民向他们投掷玫瑰花,这些美军士兵已有两周未刮胡子,身上的军装僵硬又污秽。这些士兵“在我看来非常可怜”,厄尼·派尔写道,“他们端着枪,在瓢泼大雨中,在一个遥远的国度,在一座陌生而又饱受摧残的城市里,悄悄地逼近一条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街道”。
美国陆军的广播车播放着施特劳斯的圆舞曲,企图激发敌军的思乡情绪,并通过广播呼吁对方投降,这种战术被称为“唤猪”。被称为“厕纸”的投降传单上许诺会为投降者提供充足的食物,上面还刊印了英语音标,例如“我投降”“我什么时候能洗个澡”“请再给我点咖啡”“谢谢你给我香烟”。
6月22日星期四上午9点,大风暴刚刚消退,美军发出的最后通牒已到时限,但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复。中午刚过,500架盟军战斗轰炸机开始从300英尺的高度对这座城市进行扫射和轰炸。接下来,400架中型轰炸机又对地面进行了一次持续1个小时的狂轰滥炸。“谢尔曼”坦克粉碎了敌军步兵的顽抗,星期五之前,3个美军师在白磷弹、炸药包和火焰喷射器的掩护下,从东、西、南三面突破。一匹马被赶入镇内,马背上驮着一具德国人的尸体,尸体上附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们这些王八蛋想这样送命吗?”
“超级机密”破译的一条电报显示,瑟堡守军司令,卡尔-威廉·冯·施利本将军提醒隆美尔,他麾下的2.1万名守军带着2 000名伤员面临着“掩体坍塌”,承受着“极大的疲惫”。瑟堡剩下的食物还能坚持两个月,其中包括被赶入城内的5 000头牛,但用4艘U艇运送80吨弹药进港的计划却失败了。6月25日星期一,下午1点,隆美尔回电,却未能给这些守军带来任何慰藉:“你们必须按照元首的命令战斗至最后一颗子弹。”
施利本的苦难开始加剧。就在隆美尔的命令到达时,盟军3艘战列舰、4艘巡洋舰和11艘驱逐舰,在一支扫雷艇编队的带领下,出现在海面上。平静的海面上有微风拂过,舰队分成两列。随后,自1942年11月卡萨布兰卡战役以来,盟军舰队第一次向威力和射程都与自己相当的敌军火炮展开炮击,这被水兵们称作“弗拉纳根式恫吓”。在驱逐舰施放的烟雾掩护下,“昆西”号巡洋舰由西向东,逼近至距离海岸仅7英里处,而且荒谬地认为敌人的炮台大多已被打哑。然而,炮口突然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芒,表明事实并非如此。30秒后,一发150毫米口径的炮弹落入了距离舰体不远的海中。
双方猛烈的炮火齐射在空中画出来来往往的弧线。“射向海岸和从海岸射来的炮弹,比我想象的更为密集。”一名军官报告道。15发炮弹落在“昆西”号四周,激起的绿色海水洒落在前甲板上,它和姊妹舰拖着白色的浪,采取剧烈的Z字形机动。约有20发炮弹掠过“内华达”号这个来自珍珠港的愤怒“幽灵”,两发炮弹从它的上层建筑飞过,却连油漆都没刮掉。一架为皇家海军“格拉斯哥”号巡洋舰测点定位的喷火式战机的飞行员发现,很难透过云层、尘埃和硝烟探明敌军一座炮台的准确位置。但德军炮手却能清楚地看见这艘巡洋舰,射出的炮弹命中了舱口和上层建筑,使它匆匆退出了这场炮战。在这场持续3个小时的激烈炮战中,英国皇家海军“进取”号舰长和副舰长都被弹片击伤。虽然近300发6英寸口径的炮弹最终令德军位于港口西部炮火最猛烈的炮台安静了下来,却并未能将其摧毁。
位于瑟堡东面6英里处,“汉堡”炮台的4门11英寸口径火炮构成了敌人在科唐坦半岛最为强大的据点,其射程最远可达25英里。盟军第二支舰队驶至距离海岸11英里处,炮弹突然落在驱逐舰“巴顿”号和“拉菲”号上,分别击中了轮机舱和舰艏左舷,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两发都是哑弹。美国海军“奥布赖恩”号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下午1点前,“汉堡”炮台射出的一发炮弹击中了其指挥中心,导致32人伤亡。到处都在开火,炮弹先是掠过战列舰“得克萨斯”号的舰艏,接着又穿过舰尾,随后,一发11英寸口径的炮弹击中了它的指挥塔,重创了舵手,另外11人也负了伤。“得克萨斯”号射出了200多发14英寸口径的炮弹,到下午3点前,盟国海军对“汉堡”炮台射出了共计800多发炮弹。
然而,在盟军舰队得意洋洋地返航时,敌人的四门大炮其实只被干掉了一门。尽管德国的一份战时日志将这场炮战描述为“一场迄今为止凶猛得无与伦比的海军炮击”,但瑟堡要塞并未被打垮。盟军不得不通过地面进攻来夺取港区。
柯林斯将军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星期日下午,在镇子东面一座被夺取的堡垒(这里的教堂尖塔高达400英尺,灰色的石屋盖着红瓦屋顶)中,他和泰德·罗斯福一同观看了海军这场行动。“从这里望去,瑟堡的景象非常壮观。”一天后,柯林斯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
我们能看见炮火直接命中鲁莱堡产生的硝烟,那里是德军的中央堡垒,坐落在一片高耸的峭壁上,俯瞰全镇。右侧是内外两道防波堤,以及古老的法国堡垒,保护着海上的通道……瑟堡位于凹陷处,滚滚浓烟从德国人被炸毁的燃料和弹药库的地方腾空而起。
乔·柯林斯正待在高地上,他总是想待在这里。他经常对下属说,在高处“你能让部下们的行动更协调”。他有一头卷发,和一副天生的好嘴皮子,总能说服别人。他漠视伤亡,打仗时从不多愁善感。在二战期间,美军34位军长中,48岁的柯林斯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加文认为他“矮小、骄傲、自信,几乎到了令人讨厌的地步”。对于第一集团军的参谋人员来说,他就是“芥末酱”。他的父母是爱尔兰移民,一共有11个孩子,而他是第10个。他曾在新奥尔良一家商场内卖钉子、大号铅弹和动物饲料。1917年,柯林斯作为一名炮兵,毕业于西点军校,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22岁的他在法国指挥一个营。
他的名字也曾出现在南太平洋,在那里,他一直忍受着疟疾的折磨。他坚持认为,“所有需要的战术”都可以通过研究罗伯特·E.李上尉从韦拉克鲁斯至墨西哥城的战役掌握。自我提高一直是他终身的动力,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将给华盛顿的一家书店发订单,购买《白鲸》《摩尔·弗兰德斯》、威廉·福克纳的《圣殿》、埃米尔·左拉的《娜娜》和其他小说。他还收集了许多格言警句,特别是:“命令不过是个美好的愿望,一种能将指令实现的期盼。”25年前,西点军校的纪念册总结了他的优点,恰如其分地描述了他的指挥风格:“首先是专注和果断,其次是快速、猛烈的行动。”
瑟堡被攻克后不久,艾森豪威尔和布拉德利在倾听第7军军长J.劳顿·柯林斯少将(右)的汇报。柯林斯曾在南太平洋地区指挥作战,他曾被一名仰慕者描述为“矮小、骄傲、自信,几乎到了令人讨厌的地步”。
瑟堡几乎已落入他的手中——高地、低地以及高地与低地之间的地域。在他的注视下,鲁莱堡陷落了,尽管工兵们还将花上一天时间,将白磷弹投入通风井,用绳索垂下炸药炸毁火力射口,彻底消灭负隅顽抗的敌人。美军士兵用手榴弹、刺刀和沿海洋大道平射的155毫米炮弹一路杀至港区。
此刻,冯·施利本将军已撤至鲁莱堡西面一座采石场的地下养兔室中。800多人挤在散发着恶臭的房间里,拥挤得“连供一只猫转身的空间都没有”。6月26日下午3点,施利本给隆美尔发去最后一封电报:“文件已烧毁,密码本被销毁。”没过2个小时,美军的一个坦克歼击车排从300码外对着坑道入口发射了22发炮弹。开完最后一炮,一位炮手喃喃地说道:“感觉不错。”
几分钟后,一名德军士兵挑着一面床单大小的白旗出现在盟军面前,身后跟着一群步履蹒跚、高举双手的士兵。身材高大、灰头土脸的施利本也在其中,他的大衣上沾满了泥土和砖灰。在他的口袋里,盟军发现了一份几周前他在瑟堡举办庆祝晚宴的菜单:龙虾、蛋黄酱、肥鹅肝酱饼、烤羊肉、桃子和香槟。现在,在第9步兵师师部,他受到的待遇是K级口粮中的奶酪外加白兰地。罗伯特·卡帕和其他摄影师围绕在一旁。施利本用德语抱怨道:“这些拍照片的真让我心烦。”卡帕放下相机,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用德语回敬道:“要给这么多被俘的德国将军拍照,我也烦透了。”( 卡帕在自传中指出,施利本听到他的话后恼怒地转过脸来,卡帕趁机拍下了一张出色的照片。而希特勒得知施利本没有“以身殉国”后,到处打听他的下落。但喜爱美食的施利本已被转移至英国,正在战俘营里“享受”连 K 级口粮都不如的伙食。——译者注 )
6月26日,瑟堡守军司令卡尔-威廉·冯·施利本将军举手投降。不久后,人们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几周前举办庆祝晚宴的菜单,其中包括龙虾和香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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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军最高统帅部的一名军官报告,瑟堡被证明是“掠夺者的天堂”。盟军在鲁莱堡发现了一些巨大的仓库,“从剃须膏到鱼雷,应有尽有”。在德军士兵还未来得及寄回家的包裹里,有许多丝绸、雪茄、收音机和肥皂。大西洋酒店里存放着大量复写纸、信封和鞋子(木制和皮制的都有)。在施利本位于莫里斯的别墅中,食橱里摆满了牛舌、培根、洋蓟和章鱼罐头。
士兵们还发现了1万桶水泥和100万板英尺的木材。然而最重要的发现还是那60多万桶燃料。宪兵们迅速封存了堆放着数千箱香槟、白兰地、葡萄酒和美国威士忌的仓库。布拉德利宣布,诺曼底每个士兵都能分得2瓶葡萄酒和3瓶烈酒,但许多人并未老老实实地等待分配。为了庆祝夺取瑟堡,第7军喝掉了无数瓶轩尼诗和廊酒。“美国陆军都成了大醉鬼”,一名海军上尉写道,“醉醺醺地唱歌,彻夜不停地开枪射击声……频繁响起的手榴弹爆炸声。”
那些检查过港口的人却觉得没什么值得庆祝。盟军最高统帅部的策划者最初希望在登陆日结束7天后夺下瑟堡,再用3天时间重新开放这座海港。结果,这座城市在登陆日结束20天后才被攻陷,港区作业花了3周时间才得以开始,盟军工兵将花费数月时间来修复这座被“彻底毁坏”的设施。德国人的破坏天分,在比塞大和那不勒斯的实践中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其成果被一名美军上校称为“一项杰作,毫无疑问是历史上最完整、最透彻、策划得最好的爆破”。
数节车皮装载的炸药,造成的破坏远远超出盟军的预料。供电和供热厂被炸毁,与之一同报销的还包括港区铁路站、所有桥梁、所有建筑和所有潜艇坞。船坞和干船坞都被翻倒的起重机和100多艘被凿沉的船只堵塞,这些船只中,小到小渔船,大到一艘全长550英尺的捕鲸船。2万立方码碎石瓦砾堵住了供横渡大西洋的船只停泊的船坞,“玛丽王后”号和“诺曼底”号都曾在此停靠过。一道防波堤被击穿,上面留下了9个直径50英尺的孔,码头被炸出的弹坑面积足有100英尺乘70英尺那么大。
德军在废墟中布设了无数诡雷,6种型号的400多枚水雷将在锚地被排除或触发。有些水雷在保险被打开前能蛰伏近3个月。因此,在这个夏季剩下的日子里,每天早上,港区8艘磁性扫雷艇和8艘声学扫雷艇都要忙碌一番。施利本投降后没过几小时,一项单调、危险的重建工作便已开始,尽管从英国调派潜水员、拖船和工程装备使这项工作一再延误。瑟堡最终将肩负起每天装卸1.5万吨物资的任务,几乎比盟军最高统帅部初期的预计高了一倍。
但直到7月中旬,第一艘驳船才进入港区,直到8月中旬,第一艘自由轮才得以停靠,直到10月中旬,得到彻底修复的深水港才能停泊大型货轮。“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是”,陆军的一份研究报告承认,“事情并未按照计划进行。”拿下瑟堡使得踏上法国土地的盟军没有日渐衰弱下去,但扩充这股力量并为其提供补给仍是一项棘手的任务,在1944年剩下的时日里,这项任务一直困扰着艾森豪威尔。
但此刻,解放者们尽情享受着这次被丘吉尔称为“最重要”的胜利:为夺取“霸王行动”第一重大目标,第7军付出了伤亡2.2万人的代价。6月27日,柯林斯在距离拿破仑骑马塑像不太远的市政厅门前,用拙劣的法语作了简短的演讲,并将一面用降落伞缝制的三色国旗赠予市长。市民们接到命令,上缴武器和鸽子(防止给敌人送信),天黑后必须待在家里。为哀悼阵亡将士,一支乐队演奏着各国国歌。陆军高级军官们走过拿破仑宫,向那些浑身污秽、眼神空洞的士兵们表示祝贺,一名士兵嘀咕着:“给那些该死的将军们让路。”
战俘们交出了他们的物品,比如刀子、打火机和公文包之类,慢慢地从大声嘲笑并向他们吐口水的法国人身边走过。艾伦·穆尔黑德报道说,那些法国人“构想着新的脏话”,不停地破口大骂。战俘们被押上坦克登陆舰和其他运输船只,送往英国的战俘营,口中依然唱着七年战争时期的歌谣。希特勒对瑟堡的陷落怒不可遏,他威胁要将第七集团军司令送上军事法庭,可这位司令官突然死于6月29日,表面上是因心脏病发作而死,但很多人怀疑他是服毒自尽。( 这位自杀的第七集团军司令是弗雷德里希·多尔曼上将,党卫军上将保罗·豪塞尔随即接替他出任第七集团军司令。——译者注 )
美军士兵也整理了他们的物品,包括堆积如山、印着那些在战斗中身亡的士兵名字的睡袋,这些睡袋被堆在路易斯·巴斯德医院附近一堵石墙下。军需官将政府装备与个人财物分开,那些姑娘的照片、口琴和读了一半的平装本书籍被放入硬纸箱。一本《圣经》的扉页上写道:“妈妈送给奥尔顿·C.布赖特。读读它,做个好孩子。”来自田纳西州的布赖特上士无法再做个好孩子了,因为他已经阵亡。
附近一座19世纪的法国海军医院已断水断电一周之久,医生们发现停尸房中满是被肢解的德国人、法国人和美国人尸体。过道和地下手术室的水桶和垃圾桶里塞满了截下的四肢。“到处都是肮脏的手术器械和床单”,第12野战医院的一名护士写道,“伤员们躺在散发着恶臭、满是血污的绷带和排泄物中。”《生活》杂志的一位记者写道:“也许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战争的代价,因为这既不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也不是一种适当的死亡方式。”他又补充道:“西线的战事才刚刚开始。”
瑟堡的两所妓院及时开业,营业时间都是从下午2点至晚上9点,其中一家被指定为“白人专用”。宪兵在排成长队的士兵中维持着秩序。德国占领期间与敌人发生感情的法国女人被剃掉头发,押上一辆标有“通敌者之车”的卡车游街示众,她们只是这个夏季被剃光头发的2万名法国妇女中的第一批,剪下的发辫被成堆焚烧,数英里外都能闻到气味。
柴油废气、无烟火药、暴露在雨中的破碎石膏、粪便以及被炮火炸死的牲畜,各种臭气弥漫在空气中,而这些臭气将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整场战争结束。一个名叫约翰·B.巴布科克的步兵后来总结了飘荡在他身边的气味的来源:“枪支的防锈油、清理武器的油、饮用水中的氯、除虱粉、新折断松树枝的松脂、新掘的泥土。”另外还有“美军士兵使用的黄色肥皂和战地厨房的油烟”。除此之外,还有德国人发出的刺鼻气味、烂白菜、发酵的黑麦和“充满汗臭的羊毛衣物和辛辣的烟味”。就算西线的战事刚刚开始,这些也是解放的气味。